文|谢知言
一
日光东照宫美术馆。
大厅中间,樱花与喷雪花,克制地从石缝中绽放出各自的光彩。斑驳的苔枝张开双臂,迎接春日的暖风。
这是日本家喻户晓的花道家中村老师三十五周年的纪念巡回展。
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中村老师在场馆内踱步,笑着向参观者点头,头上的帽子不慎掉落,陪在他身侧的年轻清俊的男人弯腰捡起,放回他的手中。
忽然场馆西北角方向传出女生的惊呼,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男人微微皱起眉毛,没过多久,场馆的负责人匆匆赶到他们面前,说是有一位年轻的女士打碎了插花体验区的东西。
男人一听这话,先是一怔,随后表情竟然放松了下来,甚至带了点儿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朝中村先生颔首:“老师,我过去看一看。”
他随着工作人员赶到体验区,看见一地狼藉中,一个穿着焦糖色大衣的女孩正在与另一位工作人员争夺扫把,显然打碎东西的就是她了。她看上去想自己打扫,工作人员则表示不必,可是由于语言不通,女孩急得像是要跳脚。
他走到了她身后,语气含笑:“陆止昔。”
他垂眸望向她,满室娇艳馥郁的花都做了她的背景板,眼中唯有她身影清晰。
他叹了口气:“陆止昔,你怎么每次都要跟我的花材过不去?”
二
“这位同学,你迟到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跟我的花材过不去?”
面容清俊的男生表情微微有些冷硬,定定地看着站在教室后面有些手足无措的女生。
宽敞明亮的教室中心摆放着一方木桌,在温润的白瓷花瓶的映衬之下,垂落的繁茂豌豆花,优雅而宁静,与之相对的是衬在周围的几根钢草,姿态张扬,锋芒毕露,亦静亦动,亦柔亦刚。
很美。然而整个桌子上也就剩下了这一个完整的作品。
教室后面地上,碎瓷片和几十种花草散了一地,一片狼藉。女生一脸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表情。她只不过是迟到了,想从后面偷偷溜进来,没想到后门那里堆满了还没来得及用上的花瓶和插花用的花材,她一推门,就把这些东西都碰倒了。
男人拿起了桌子上的点名表,落在没有打钩的那一栏,张口道:“陆止昔?”
女生知道逃不过,便站直了身体,叹了口气说:“对,是我,魏庭老师。”
教室里忽然响起一声惊呼:“陆止昔?是体育系那个攀岩运动员陆止昔吗?”
顿时教室里就像是炸开了锅一样,下面响起了窃窃私语声。攀岩运动员,还是个女孩子,他们可从来没见到过。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他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白T恤配牛仔短裤,长发在脑后束起一个高马尾,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皮肤是蜜色的,声音又响亮,倒显出了几分英姿飒爽的意味。
魏庭一张口,底下的声音就停止了。他看着陆止昔说:“你留下来打扫卫生,其他人提前下课。”
他们说得没错,陆止昔是体育系的,而且还是一位少有的女性攀岩运动员。不过她会出现在林学系的插花课上,倒是个意外。
体育系的学生少有能修够学分的,原因就是他们经常要参加各种比赛,耽误课程。陆止昔上半年尤其忙碌,毫无悬念地没修够学分。
辅导员勒令她这学期必须把上学期的学分补上,可选课那天她又在外面比赛,便拜托了朋友,结果回来就接到了噩耗——帮她选课的那位朋友把自己的课选成了她的课。
所以陆止昔很荣幸地成为第一个去林学系听课的体育生。
她一边低头打扫,一边忍不住拿余光偷瞄魏庭。
她来上课之前,还特意了解过这位“老师”。
魏庭其实是本校林学系园林设计专业的研究生,年纪轻轻就拿了不少国际上的大奖,又被戏称为本校园林设计专业的“活招牌”。原本开插花课的老师在临开学前几天出了车祸,性命无忧,却做手术打了钢板,需要卧床静养,急需一个人代课,选来选去,便选了魏庭。
魏庭倚在窗前,身形挺拔清朗,白衬衫挽到了手肘,托着一本教案正在仔细翻看。忽然他翻页的手停了下来,目光从教案上抬起来,落到了她身上。
陆止昔瞬间睁大了眼睛,猛地蹲了下去,借着桌子打掩护。她也说不清为何心脏会怦怦直跳,慌乱间手背碰到了倒在地上的一盆金橘树。花盆碎片和土撒了一地,她盯着看了很久,又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魏庭,悄悄拿了个主意。
半个小时后,她走到魏庭面前,眼里充满着忐忑:“魏老师,我收拾好了。”
魏庭偏过头看了一眼,花材被整整齐齐地分品种摆放在一起,地面也都扫干净了,足见她的用心,于是轻轻朝她点了一下头:“嗯,辛苦你了。那今天这件事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下次注意,要小心一点儿。”
陆止昔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得到了他的原谅,愣了一下便小鸡啄米般连忙点头:“谢谢,谢谢魏老师!”然后像是猛地想起来什么一样,从背后拿出一个塑料袋,兴冲冲地举到魏庭面前——一股清香弥漫开来,里面装了一袋子小金橘。
魏庭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偏偏陆止昔没察觉到,献宝似的又把袋子往他跟前递了递,眉眼弯弯地说:“魏老师,我刚才看到地上倒了一棵金橘树,然后我就都帮您摘下来了,洗干净了您可以直接吃。其他东西都扔掉了。”顿了顿,她又忍不住发笑道:“您一看就是不常去菜市场吧?买金橘哪有连树一起买回来的?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可不要再被骗啦。”
没想到魏庭盯着这袋金橘足足沉默了二十秒,然后开口,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陆止昔?”
“嗯?”
“你手里拿的这一袋子东西学名长寿金柑,芸香科,柑橘属常绿灌木或小乔木。树性直立,枝叶稠密,多分枝,叶缘有波浪钝齿,翼叶狭小。花洁白芳香,一年开花多次,果实橘黄色,味酸,很难生吃。”
一连串的名词听得陆止昔脸上一片茫然,她微微张开嘴:“啊?”
魏庭趁机从袋子里拿出一颗果子塞到她嘴里,陆止昔被酸得泪眼蒙眬的时候听见他说:“这也是我拿来插花的材料。最重要的是,它不治脑子。”
陆止昔这下觉得不仅嘴里很酸,心也很凉。
三
虽然魏庭拒绝了她再给他买一棵金橘树的请求,但是陆止昔始终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于是下课后她拦住了魏庭,舔了舔嘴唇试探性地说:“金橘的事情是我做错了,你又不肯让我再买,要不,要不我教你攀岩吧。”
魏庭先是十分诧异,随后淡淡地笑了:“好。”
陆止昔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魏庭看着温文尔雅的,却不排斥这种极限运动,竟然答应了。
当周周末,魏庭就跟着陆止昔一起去了攀岩馆。
馆内设有好几块攀登墙,陆止昔将他带到馆内倒数第二高的一块墙面前:“魏老师,我们今天爬这面墙吧。”
上面有几个看上去十几岁的少年,魏庭看了看便点头说“好”,陆止昔反而觉得惊讶了,问:“真的吗?”
“怎么了?”
陆止昔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没想到魏老师这么轻易就同意了。是这样的,这面墙不算高,适合初学者和小孩子练习。因为这面墙平时有很多小孩子爬,所以很多初学的成年人为了自己的面子,都不愿意爬这面墙。”
魏庭微微挑起眉毛:“怎么?我在你眼里也是这样的人吗?”
陆止昔睁大了眼睛:“当然不是!”她着急辩解没控制住,声音大了点儿,引来了一些人的侧目。
魏庭拉了她一把,语气微微带了些无奈:“我到底是狮子还是老虎?能把你吓成这样?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不用反应这么大的。陆老师,我们开始吧。”
陆止昔却被他一句“陆老师”喊红了耳朵,连忙说:“不、不,魏老师你别这么叫我。”
魏庭看她一张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也行,只不过你以后也别叫我魏老师了。我也不过是个临时代课的学生,你以后就跟着班里的同学一起喊我魏师兄吧。”
“好的,魏老……魏师兄。”
专门的工作人员给他们两个系上了安全绳,他们两个就正式开始了。
陆止昔一上了攀岩墙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像一把出鞘的利刃,眼神专注。她对魏庭说:“先抓住岩石的缝隙作为支点,移动身体,再用前脚掌内侧或脚趾的蹬力把身体支撑起来,减轻上肢的负担。”一边说,一边给魏庭做示范。
学习的时间过得飞快,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终于登上了最高点。整个攀岩馆的人都快走光了,这面墙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俩便在最高处坐了下来。
魏庭调整了一下呼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舒服。”
陆止昔递给他一张纸巾擦汗,笑眯眯地问:“魏师兄觉得攀岩怎么样?”
魏庭笑了笑:“还挺有意思的,下回再试试别的墙。”说着,他跟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看你刚刚爬这个感觉挺轻松的,你是不是总爬这种?”
“嗯……还可以吧。小时候训练的时候爬这种,但是我们现在比赛大多数是室外的野崖,爬这种室内墙基本上是体能训练。”
魏庭闻言眼睛微微发亮,毫不掩饰地赞叹:“嗯,挺酷的。”
陆止昔看起来十分高兴:“真的吗,魏师兄?你真的是这样觉得的吗?”
魏庭扬了扬眉毛:“当然。”接着,他敏锐地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顿了顿,又问道:“怎么了?难道我说的话有哪里不妥吗?”
陆止昔迅速低下头,随后冲他摇了摇头,扯出来一抹笑容:“也没什么……只不过从小到大,很多人告诉我,女孩子不应该学习攀岩这种东西。”
魏庭望向身旁的女孩,她虽然语气轻松,言语间却透着落寞。
他想了想,的确如此,这种极限运动本就是力量的代名词,又小众,陆止昔作为一个女性攀岩运动员,一定受到过很多的质疑。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陆止昔正要说点儿什么把话题岔开,身旁的人忽然淡淡开口:“我喜欢花草,我觉得万物有灵,所以我才选择了园林设计专业,又特别研究了花艺。”他含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你呢?你又为什么学习攀岩?”
陆止昔闭上眼睛,展开双臂,任由风鼓起她的衣服,偏着头微笑着说:“我啊,我喜欢努力向上攀登时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也喜欢坐在最上面,就像现在这样,感受风从手臂下穿过时的惬意。”
她没听到他的回答,一睁开眼睛就落进他含笑的眼里,心漏跳了一拍。
正在这时,魏庭忽然朝她伸出手:“哎,你这个安全绳扭到一起了。”
陆止昔慌忙去弄肩膀上的安全绳,结果碰到了魏庭的手指,两个人都跟触电一般将手收了回去。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场馆的工作人员不知何时走到了攀岩墙下面朝他们喊:“我们马上就要关门了!”
陆止昔连忙探出头回应他:“知道了,我们马上下去!”她扭过头去跟魏庭说话,结果说出口的时候还是卡了一下:“魏、魏师兄,我们下去吧。”
魏庭倒是神色如常:“嗯,好。”但是粗心如陆止昔,她只要稍微仔细看看,就能看到他耳郭微红。
四
那次之后,陆止昔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林学系的同学一起上插花课,上了两次之后魏庭便发现了问题。
下课后,他叫住了陆止昔:“你怎么是一个人一组?”
陆止昔耸了耸肩:“很正常啊,他们是一个班的,我跟他们又不是。”
魏庭的目光有些复杂,但并没有说什么便放她走了。下一次上课,他下去巡查的时候在陆止昔身边待了快十分钟。这样连续上了几节课之后,再分组的时候,魏庭一进去就看见陆止昔身边围了好几圈的人。
他垂下眼睛,无意识地轻轻笑了一下,随后走上讲台敲了敲桌子:“都坐好,回去上课了。”
很快,魏庭就发现了陆止昔之前一个人一组的其他原因。
在又一次课上练习时,魏庭终于忍不住站在她旁边对她说:“陆止昔,你的审美是被猪拱过吗?餐厅的摆盘插花都比你插得好!”
陆止昔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魏庭眸光闪了闪,正准备缓和语气跟她说点儿什么,她抬起头认真地跟他说:“我觉得餐厅的摆盘简单一点儿……要不然我期中作业交餐厅的那种摆盘行吗?”
魏庭忍无可忍,对着她大喊:“陆止昔!”
她立马捂住耳朵,神态可怜又委屈地说:“好了好了,我错了,我再也不瞎说了。”
期中考试每个人都要提交自己的插花作业,虽然魏庭是临时的代课老师,可是原本定下来的老师还是心系学生,所以这次的期中作业是原本的老师评分。
魏庭连续三次看到陆止昔插的,相当于车祸现场的作品,下课后把她拽到了一旁,咬着牙对她说:“从明天开始,每天晚上八点,你都要去插花室找我,我给你指导。”
指导的时候魏庭才发现,说陆止昔的审美被猪拱过,那都是侮辱了猪,陆止昔根本没有审美!
魏庭指着桌子上的花问她:“紫色的薰衣草配什么好看?”
她想了想,径直伸手拿了一朵红色的牡丹跟薰衣草摆在一起:“这个?”
那颜色碰撞差点儿晃瞎了魏庭的眼睛,他咬牙拿出了专门为陆止昔买的小竹尺,在她的手心上抽了一下:“你看这合适吗!”
陆止昔退后了几步,抬起头,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他,捂着手掌不说话。
看得魏庭心尖没来由地一软,语气也缓和了:“回来继续吧。”
魏庭的确是厉害,有了他的帮助,纵然是直女如陆止昔也开了窍,交的期中作业终于像模像样了,虽然不是顶尖,但也出奇地拿了个中上的分数。
陆止昔跟好友林沫吃饭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林沫差点儿惊掉了下巴,不过很快,她敏感地嗅到了一丝异样。
陆止昔说:“没有魏师兄的帮助,这次我恐怕就要挂科了。你说,他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该怎么感谢他呢?”
林沫眼珠一转,一把搂过她的肩膀:“你就约他吃吃饭,看看电影,然后聊聊天什么的呗。”
陆止昔有些蒙:“啊?”
林沫拍了拍她的肩:“哎呀,总之就是,无论干什么,你只要多向他展示你优秀的那一面就可以了!对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林沫就跑了。
陆止昔站在原地想了许久,忽然看见手里的包:“林沫,你的包没拿!”然后朝她追了过去。
等到两个人都跑远了,墙后面慢慢走出来一个身影。魏庭看着她们的背影若有所思,他也是无意间碰到她们的,只不过刚才没听清她们的对话,只依稀听到了他的名字,还有吃饭、看电影什么的。
看样子是陆止昔想约他,还是吃饭、看电影?魏庭站在那里半晌没动,随后唇边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原来的插花老师身体已经康复了,即将回到课堂,魏庭的代课工作也结束了。
魏庭代上完最后一节课,陆止昔跑到了他的面前,神情有些忐忑:“魏师兄,请问你这周有空吗?我、我想约你。”
魏庭喉结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嗯……这周只有周六中午有空,其他中午都没空,你……”
陆止昔打断了他的话,表情略有些为难:“可是……可是不能是中午啊!”
不是吃饭?那是约电影?
魏庭清了清嗓子:“其余晚上满课,但是周日晚上的话……”
陆止昔又打断了他的话:“哎呀,魏师兄,我就是想问,周五下午你有空吗?”
魏庭看着她的眼睛,生生把“有课”两个字憋了回去,淡淡地说:“嗯,没课。”
她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太好了!”然后伸出手在兜里掏东西。
魏庭眼里带了浅浅的笑意,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她一把将手里的东西怼到了他眼前,兴高采烈地说:“我这周五下午有一场攀岩赛,请你过来看吧!”
她将票举了很久,魏庭也没有动。她疑惑地开口:“魏师兄?”魏庭一把将票拿了过来,微微咬牙道:“陆止昔,你蠢死了!”
陆止昔不明所以,有些委屈地问:“我怎么了?”
“就是蠢!”魏庭斩钉截铁地说。
五
魏庭最终还是去看了陆止昔的比赛。七十米高,近乎垂直的自然崖壁,即使有了足够的保障,也让旁人看得手脚发凉。
陆止昔要去检录的时候,魏庭的心脏狂跳不止,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冲动地拉住了她的手臂:“不比了,行吗?”
陆止昔一愣,随后扬眉一笑:“等着!我拿第一的奖牌回来送给你!”
魏庭看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一瞬间忽然明白了过来。
陆止昔,她有梦想,有追求,有热爱。
比赛进行的时候,魏庭看得热血沸腾,但一颗心始终悬着。直到她第一个登上了崖顶,他才发出激动的欢呼。
在万众瞩目下,还穿着运动服的陆止昔朝他跑过来,来到他面前,摘下刚拿到的奖牌,挂到他的脖子上。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却很亮,鼻尖上还挂着一颗小汗珠。
她的笑容明媚如骄阳:“说好的,送给你!”
魏庭猛地偏过头去,耳边是她疑惑的喊声:“魏师兄,你怎么了?”
他只能闭口不言,因为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几乎要跳出胸腔了,还有欣喜和欢愉也快要压抑不住了。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魏庭跟她讨论着刚刚的比赛,两个人笑作一团。
陆止昔笑着对他说:“对了,魏师兄,我下下周还有一场比赛,你去吗?”顿了顿,她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顺便还有一些话想跟你说。”
魏庭察觉到了什么,刚想说话,却听到一道甜美的女声:“魏庭!”
两人一起望去,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孩朝他们走了过来,女孩目光扫了一眼陆止昔,随后便落在了魏庭身上,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几遍,神情颇有些不屑:“你就是魏庭?我是中村先生的女儿奈奈,听说你很厉害,我父亲要收你做徒弟?”
魏庭扭过头看了陆止昔一眼,陆止昔立刻便明白了,朝他们点了点头:“我先回去了。”
陆止昔才走了几步又被魏庭叫住了,他朝她笑了笑:“下下周的比赛我会去看的。”
可是那场比赛直到结束,魏庭也没有去。
两个人忽然就断了联系,魏庭仿佛变得非常忙,直到过了很久,他才约陆止昔出来。
两个人吃过了饭,走在街上,陆止昔犹豫了半天才说出口:“我听说了,中村先生想收你做徒弟。魏师兄,你会跟奈奈一起去日本吗?”
魏庭迟疑了一下:“我……”
一道甜美的女声忽然插了进来:“魏庭!”然后便看见奈奈小跑过来,笑容娇艳:“魏庭,机票已经订好了,我父亲会派人来接咱们。”
陆止昔还在想魏庭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让一只小豹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猫。
魏庭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慌乱:“止昔,我……”
“我知道了。”陆止昔眸光沉静,有史以来第一次对他露出了一抹称得上是温柔的笑靥,“魏师兄,一路顺风。”
她应该知道的,魏庭这么优秀的人,应该拥有更广阔的人生,不应该为她停留。
魏庭欲言又止,最后只匆匆说了一句:“我会尽快回来的。”
半个月后,他便真的回来了,为了陆止昔。
他走后不久,陆止昔在一次比赛上出现了失误,磕在了崖壁上,好在性命无忧,只是脑震荡,要住院观察。
魏庭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她还没来得及惊讶,他却先发火了,他使劲拽着陆止昔的手:“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失误!教练告诉我,如果这次不是因为你好胜心太强,过于冒险,你根本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你就这么在乎输赢吗?”
陆止昔眼眶一红,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咬着牙说:“对!我就是这么在乎输赢!输赢比一切都重要!”
魏庭退后了几步,神情复杂地望着她,最后慢慢说:“陆止昔,我对你太失望了。”
六
三年后——
陆止昔参加K大的毕业聚会,席间觥筹交错,酒饮至酣时有人问道:“止昔,你跟那个魏庭师兄怎么样了啊?”
她拿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后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没怎么样,已经不联系了。”
没想到那个人大喊了一声:“什么?魏庭师兄不是喜欢你吗?”
“你说什么?”陆止昔差点儿没拿稳杯子。她当年对此有过猜测,只是没想到时隔这么久,会从别人嘴里听到。
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说了下去:“对啊,当年我们很多人嫉妒你,说你粗鲁,魏庭师兄还替你说过话呢。”
陆止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的魏庭。
听到她们在背后议论她的时候,一向谦逊温和的魏庭走了过去,神色冷峻却极认真:“陆止昔她不是普通的姑娘。我不会用普通姑娘的标准去衡量她。我的姑娘,我不需要她心灵手巧,机灵聪颖,有颗九曲玲珑心,我只愿她健康稳妥,平安一生。”
那时他或许是过于心切,所以一时口误,只是这段话里面的情感已不言而喻。
那天回家后,陆止昔打开了短信。其实这些年来,魏庭一直在联系她。他跟着中村先生学习,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厉害了,在花道界颇有名气。
可越是如此,陆止昔就越不想联系他。他给她发过很多短信,向她解释,当年对她发火,是因为她不顾自己的安全,冒了险。
还有,约定好的那一次比赛他没有去看,不是因为奈奈,而是他在去的途中,遇到了一家人出车祸,他帮忙报警,又送人去了医院。等他赶到的时候,比赛已经结束了。
他向她解释了这么多,可是她一条也没有回过,原因很简单——她就算到了现在,也只不过是一个攀岩运动员,虽然拿过很多奖,可跟日渐盛名的魏庭相比,她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只是今天喝了一点儿酒,又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他曾经那样的维护,她控制不住地想起了他。
她给他发了信息,告诉了他,这么多年她对他的思念,还有当年那场让自己受伤,让他震怒的比赛的真相。她那时知道他可能要去日本,便想在他去日本之前多拿些奖,追赶上他,达到跟他比肩的高度,然后向他表白。最后告诉他,自己下个月有一场比赛,问他愿不愿意回来看看。
那是她最后一场比赛,她比完这最后一场,就到了年龄,要退役了。
她毫无悬念地拿了第一名。
她站在领奖台上,由颁奖嘉宾向她颁奖,戴上花环。
她踮着脚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却不慎将花环弄掉在地上。
一只手捡了起来,然后替她端端正正地戴好,仿佛那是她的王冠。
魏庭眉眼温柔,语气更温柔:“陆止昔,你不必想着追赶着我,与我并肩。无论何时,只要你需要我,纵然隔山隔海,我也会奔你而来。”
七
那日之后他们叙了旧,说了近况,谁也没提感情。
魏庭说他这次回来不能待太久,还要回去准备中村大师的插花展,之后便与她告别。
临走前,他给了她一张请柬,朝她眨了眨眼睛,说:“这次的展览还有我的作品,我希望你能来看看。”
她直到展览的前一天才决定要来,订了机票,来不及买东西做贺礼,看到那里有插花体验区,她想到他以前教过她,脑袋一抽,便想到了要给他插一束花,没想到笨手笨脚,反而弄得一片狼藉,还被他抓了现行。
陆止昔十分窘迫不安,还想亲手收拾一下,结果就被魏庭拉走了。
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魏庭垂眸看向她,语气温柔:“这么多年你都不愿跟我联系,却突然给我寄了上次比赛的票。这次你又赴约而来,为了什么?”
陆止昔嗫嚅了半天,最后鼓起勇气对上了他的眼睛:“我这次来是想向你要一个答案,上次我比赛前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魏庭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温情,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会明白。”
陆止昔望着他的眼睛,一瞬间心跳如擂鼓。她一定是猜对了,却还是固执地说:“可我还是想听你说。”
“好吧。”魏庭无奈一笑,上前一步,伸出手捧住了她的下巴,斩钉截铁地说,“陆止昔,我喜欢你。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多年来的心意在这一刻得到了确定,就像是旅行多年的人终于回到了她身边。
陆止昔眼眶里盈着温柔的热泪,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这副样子落在他眼里,他心中一块最柔软的地方皱了一下,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在她耳边轻声说:“其实上次你比完赛的时候,我就想亲你了,可那时候你我关系尚未确定,所以我忍住了,不过现在,我就要吻我的女朋友了。”
魏庭的吻落下来的刹那,陆止昔闭上眼睛前,余光瞥见了一侧的插花作品。
天堂鸟栖息在长出新叶,开出新花的紫藤树下,安静地享受着暮春时光。
此时,也正是他们的好春光。
更新时间: 2020-10-20 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