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明·兰因(下)

发布时间: 2020-01-09 23:01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露明·兰因(下)

文/朱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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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明·兰因(下)

风声如雷,亦如鬼哭。

“是大少爷!一定是大少爷的鬼魂回来复仇了!”丁律师面如金纸,不断重复念叨着。陈秘书叫来几个丫头和男仆,吩咐丫头们带丁律师去休息。江寒正想请陈秘书和魏觉义跟自己一起解下魏觉齐吊在半空中的圆胖的躯体,却听陈秘书接着对年轻力壮的男仆道:“你们去把四少爷给放下来。”

“请小心一些,不要磕碰到。”江寒不放心地叮嘱,“不要破坏了证据。”

魏觉齐已经死透了。碗口粗的麻绳绕过他的脖颈,留下青黑的一道瘀痕。

初步的验尸工作仍由江寒进行。

“死因是颈椎断裂所导致的中枢神经破坏,死亡时间应该在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

“颈椎断裂啊?”阮露明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勒死的还是直接吊死的?”

“吊死的。”江寒在魏觉齐的脖子附近比画了一下,“你们看,这里只有一道痕迹,而且形成一个向上的角度。如果是先绞杀再吊上去的,应该会多一道平直的勒痕才对。”

男仆送来洁净的白布、担架和清水,江寒给魏觉齐的尸体蒙上白布,又示意男仆将其搬到安置魏觉贤尸体的厢房一同看管起来,然后在铜盆里洗了手。阮露明目送那块高高隆起的白布消失在门边,轻笑了一声:“能把魏四少活蹦乱跳的‘千斤之躯’吊上房梁,我们这位凶手可真是个大力士啊!”

这个女明星心冷似铁,好像永远也学不会尊重死者。江寒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接话,却被魏思萦犹带哭腔的声音给打断:“四哥有没有可能……是自杀的?”

阮露明没搭腔,目光在江寒的身上点了一下。

江寒悲哀地发现,自己逐渐学会了解读女明星微妙难懂的肢体语言,并且已经非常习惯于在她懒得解释一些简单的问题时做她的发言人:“几个钟头前刚刚宣称自己‘最有利’的人,很难想象他会在这个时候选择自杀。”江寒顿了顿,回到阮露明提出的话题,“我想,凶手未必如阮小姐所说的那般力大无穷——魏四少脑后有个肿包,凶手应该是先将他打晕之后再把他吊上去的。”

“可疑。”阮露明轻哼。

“既然已经用钝器实现了第一步袭击,为什么不再接再厉,直接把魏觉齐给敲死算了?且不谈魏四少这种体型要吊上房梁有多费劲,宅子里人来人往的,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长久地在现场逗留绝非上策。凶手如此折腾,除非……”

除非,有什么非要魏觉齐做个吊死鬼不可的理由。

江寒也是这么认为的。

“五哥,你怎么啦?”

魏思萦的惊呼中断了两个人的思绪。他们循声望去,只见魏觉义双目失神、面色煞白,身体抖如筛糠,恐怖的神色比丁律师更甚。他缩在墙角,口中喃喃念道:“不,是二哥……一定是二哥……”魏思萦担忧地伸手去拉魏觉义的胳膊,不料这个动作犹如火上浇油,魏觉义毫不犹豫地啪的一下将她打开,同时尖声叫道,“别碰我!”

他用力很猛,魏思萦当场便捧着微肿的左手红了眼眶。

陈秘书蹙起眉头:“五少——”

魏觉义充耳不闻,继续大声尖叫着“别碰我”“是二哥”,横冲直撞地跑了出去。

众人皆惊,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唯独阮露明凉凉地道:“探案小说里,下一个丧命的一般就是这种角色了。”

女明星这话不好听,却有一定的道理。

已经死了两个人,谁也不知道凶手下一步还会做什么。在这种非常时刻,落单实在是很危险。

江寒回过神来,忙追了出去。众人茫然地面面相觑,也都蜂拥着跟了上去。

魏觉义的卧房在西厢。他直奔回房里,然后将房门锁死,任由江寒怎么敲门劝说都不理。江寒束手无策,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阮露明。阮露明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这时,陈秘书忽然咳嗽了两声,魏思萦小声问:“你没事吧?”陈秘书摇了摇头。江寒被转移了注意力:“陈秘书怎么了?”陈秘书客气地笑笑:“先前去外头检查门窗,可能呛了点风,不碍事的。”魏思萦闻言,流露出不太赞同的神情,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觑着陈秘书的脸色,抿了抿唇又沉默下来。

陈秘书上前一步,走到江寒身边,也敲了敲门。

“五少,您不想出来也没关系,但好歹开开门吧。我让人送些热水和安神的药来,您洗把脸、喝点药,就在屋里好好休息。”

只听门内传出咚的一声巨响——是重物砸在门板上的声音。

“都走开!别烦我!”

陈秘书极有耐心,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水放在门口,您自己……”

不料魏觉义顿时更崩溃了:“不要!拿走!拿走!别让我看见……”

他声嘶力竭,仿佛“水”是什么极恐怖的东西一般。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众人劝不动魏觉义,便只能留下两名忠诚可靠的男仆将其卧房守卫起来,其他人都回到了堂屋。陈秘书说要安排下人巡查宅邸并想办法去江城报警,见江寒面露迟疑,又主动说他会带上丁律师一起,以证彼此的清白。魏思萦一听,主动跟着去了,只留下江寒、阮露明和唐兴三名“见证人”在堂屋里。

“我叔可真有先见之明。”唐兴满脸委屈,“少遭这一份罪。”

狂风呼啸,屋里的电灯也跟着明明灭灭的。为了保险起见,江寒点了几支蜡烛,然后关了电灯。他手上忙着,耳里听着阮露明开口问:“唐先生最近回了粤城?”

唐兴点点头:“好像是生意上出了什么岔子。唉,谁知道呢,我也不太懂这些。”

无忧无虑的纨绔公子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突然一个激灵,身子立刻坐直了:“对了,阿阮你还没见过我叔吧?”招摇的烛火映得唐兴的脸颊微红,“你……你不是想演福尔摩斯吗?让我叔投点钱,新华没有人敢不答应的……等我叔回来了一起吃顿饭怎么样?”

和唐兴的长辈一起吃饭。

和新华公司的大股东一起吃饭。

无论从哪个角度想,这顿饭的意味都必定不单纯。江寒本以为高傲如阮露明,绝不可能松口答应赴约。不料女明星竟在火光的阴影里微微笑了:“唐先生日理万机,想见一面可不容易。那就拜托唐公子牵线了。”

江寒猛地愣在原地。

显然,震惊的并不止他一个人。唐兴大喜过望,乐得话都不会说了:“我……阿阮你……我其实……哎!”他抄起桌上不知谁喝剩的半杯冷透了的残茶一饮而尽,才勉强压下脸上的傻笑。

阮露明倚在小几旁,手托着下巴看着唐兴犯傻,脸上仍是女明星特有的那种大方得体、眼角眉梢弯起的弧度宛如经过精准测量的微笑。

面具一般的微笑。

江寒的心忽地一紧——她想干什么?

共同经历了这么多案件,和阮露明逐渐熟悉起来,江寒有时几乎要忘了笼罩在她周身的那层厚厚的迷雾。

而阮露明像是丝毫没注意到江寒的欲言又止一般,很自然地又将话题转回了当下的案件上。

“魏家还有不少秘密。”阮露明将目光投向唐兴,“夭折得神神秘秘的老大就不提了,好像连老二的死也不太单纯。当年明明是魏觉明要害死三个弟弟,怎么如今反而像魏觉义做了亏心事,怕被恶鬼缠身一样?”

唐兴刚刚得了甜头,对阮露明更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觉明之死果然另有隐情。

“毕竟是人家的家丑嘛,我之前也没好意思讲完。”唐兴扭扭捏捏地瞥阮露明,“当时魏家一共有四个兄弟,魏觉明和魏觉贤六岁,魏觉齐五岁,魏觉义才四岁,几位姨太太也都还在。魏老大死后,魏老爷子就再没有亲自教养过孩子,也没有露出过提早立哪个儿子为继承人的意思。就因为这个,几位姨太太斗得你死我活,四兄弟之间也很不和睦。”

不,岂止是不和睦。

尚未长成的稚童心中竟已埋下了恶的种子,并且这种子一落地就迅速生根发芽,早早地长出了花朵。

“那年冬天,魏觉明借口带弟弟们去雪地里玩,想把他们关进小木屋造成意外冻死的假象。可三个小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反过来把魏觉明给锁在了里头。”

阮露明感叹:“魏家人可真没让我失望。”

江寒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唐兴讲完了故事,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真是魏觉明的鬼魂回来报仇了?”

“唐公子,你是学过科学的人。”阮露明挑了挑眉,“更何况,即便世间真有鬼魂游荡,最可怕的还是人心。”

江寒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如果魏觉明没死呢?”

如果魏觉明当年没有真的丧命,而是隐姓埋名在别处长大成人,如今回来报仇,一切就说得通了。

可唐兴却摇了摇头。

当年,唐仲钰是参加了魏觉明的葬礼的。

他到场时棺材还没盖上,唐仲钰亲眼确认过了,棺材里确实有一具冻得青紫的尸体,并且那尸体确实就是六岁的魏觉明的。

说到这里,唐兴忽地一拍手掌心:“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过跟魏觉义没什么关系,是关于魏觉齐的。”

唐兴说,看似憨厚老实的魏觉齐其实是魏家几兄弟中最风流浪荡的一个,尤其爱和家里的丫头眉来眼去。早在好几年前,魏觉齐才十几岁的时候,就偷偷搞大过身边一个小丫头的肚子——若非此番宣读遗嘱,谁也不知魏振海对孙辈的继承人如此看重。当时魏觉齐便怕极了魏老爷子训斥自己胡作非为、不求上进,于是随意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小丫头给赶了出去。

“那丫头离了魏家,又怀着身孕,根本找不到工作……听说她后来流落到宝和弄,过得惨极了。没过多久,她就在宝和弄的一个破房间里上吊自杀了。”

宝和弄,是江城的下等妓女聚居之处。

江寒沉默着,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

阮露明先开了口:“天罚。”

江寒一愣:“什么?”

“魏觉贤曾经对带头闹事的矿工开枪,如今自己也死于枪击。魏觉齐曾经害得小丫头上吊自杀,如今自己也被吊死在房梁之上。鲁城矿场上的工人和粤城出生、一直在这苏县做工的小丫头,他们之间恐怕不会有什么交集,也很难想象有谁会同时为他们两个人报仇而接连杀了魏觉贤和魏觉齐。如果不是受害者的亲友找上门来寻仇,那么……”

那么,就像是有一名“正义使者”得知了魏家几兄弟犯下的罪孽,正在挨个儿对他们进行惩罚。

“如果真是如此,”江寒的心头忽然涌上强烈的不安感,“魏觉义犯过什么罪呢?他刚才对水的反应那么强烈,该不会……”

该不会曾有过什么人是因为魏觉义而溺亡的吧?

江寒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负责看守西厢房的男仆之一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五少爷不见了!”

众人赶到西厢,发现魏觉义的房门依然紧闭,仍从内部反锁着。送信的男仆说,他们方才听见屋内传出异常的声响,于是一个人留守门口,另一个人绕到后窗查看。只见原本亦由内拴死的窗户正大敞着,狂风倒灌,屋内已没有了魏觉义的身影。

“我们不敢贸然闯进去,”男仆道,“便留了个人在窗下守着。”

江寒拔腿就要往外走,没走几步又停住,回头拦住很自然地跟上来的阮露明。

“外头风大,阮小姐你在这里等。”

阮露明微微一诧,继而勾起嘴角:“好啊!”

旁边的唐兴见状,轻轻哼了一声。江寒已经走远,阮露明收回视线,朝唐兴瞥了一眼——女明星眼中浅淡的笑意消散殆尽,瞳仁回到玻璃般冰冷的温度,不过在那转头的瞬息之间。唐兴顿时打了个激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了。

与此同时,魏觉义的房门打开了,江寒从屋里走出来。

“他是自己离开的。”

房里凌乱不堪,柜门大敞,稿纸、笔记本和书籍散落一地,但并非魏觉义与歹徒搏斗的痕迹。根据魏家下人的证词,也没有什么贵重的财物丢失。和魏觉义本人一起不翼而飞的,只有一些日用品和换洗的衣物。

“哦,还真是逃命去了。”阮露明在房里四下转了转,弯腰捡起一本《救亡论》,抽出书中夹着的几张信纸,讥讽地笑起来,“好一个新青年!难怪听见‘水’字就吓得没了魂。”

不必凑到阮露明身边去看——地上到处散落的稿纸全都说明了同样的事实。

这么一个看似清高正直的进步学生,干的却都是些无事生非、玩弄文字、造谣中伤他人的事。除了用各种笔名公开发表的评论文章外,魏觉义还写了许多匿名的举报信。阮露明手中那几张纸上所写的,就是举报同校一位万姓学生私下排演触犯租界当局禁令的话剧的内容。

唐兴嘀咕:“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江寒露出茫然的表情。

“这位万姓青年,年初遭到租界当局的逮捕,在逃亡途中失足坠江,让江城戏剧界很是轰动了一阵。江老师当时还没回国吧?不知道也算正常。”阮露明抖了抖手里的信纸,“无数家小报争先恐后地把万姓青年和他的剧团成员的祖宗十八代都挖了个遍,倒绝口没提这一茬——原来始作俑者是魏觉义啊!”

“出什么事了?”陈秘书等人闻讯亦赶来,见到房中的乱象,面色俱是一沉。

“你们派人搜寻凶手的同时,可能还得顺带找找你们家五少爷了。”阮露明把举报信递过去,“喏。”

陈秘书展开信纸,魏思萦也凑过来看。两个人一目十行地看完,陈秘书眉头紧皱,说了声“我去重新安排”,就转身大步走开了。魏思萦则又一次红了眼眶——这回她倒没哭。她尽量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问江寒:“五哥既然是自己走的,就不会有事,对吗?”

江寒不忍直言。

没想到阮露明主动替他说了:“这就要看谁的动作更迅速了。”

魏思萦不明白:“啊?”

“如果是陈秘书先找到你五哥的话,那自然万事大吉。”这一次,阮露明出奇地有耐心,“可如果是凶手先找到……”

便是凶多吉少。

魏思萦抿了抿嘴唇:“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阮露明意外地扬眉:“哦?”

“从前我总觉得,上头有父亲顶着,父亲之后还有三个哥哥,怎么也轮不到我来插手家里的事情。我只要弹琴、写字、绣花,打扮得漂漂亮亮……最需要努力的,也不过是求父亲别把我丢出去和商业伙伴联姻,能让我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江城人都说,魏家几个孩子里,六千金是最受老爷子宠爱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

魏思萦出生的时候,魏振海觉得自己的儿子已经“够了”,有个漂亮的小女孩承欢膝下也挺好,将来还能和商业伙伴联姻换取利益,故而待这个最后到来的小女儿还算是宽容大方。

魏思萦自己也清楚。

可是——

“如今我才知道,并不该是这样的。我是魏家的女儿——不管父亲和哥哥们怎么想,我是人,不是一个装饰用的摆设。这个家,我能担起来。”魏思萦的语气逐渐变得坚定,“我想帮忙找到五哥,也想找出杀害三哥和四哥的凶手。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一定会尽力。”

阮露明似乎想说些什么,但顿了顿,仍然保持沉默。

江寒惊讶于两件事——

一是他完全弄懂了阮露明想说的话——能让你如此醒悟,魏觉贤和魏觉齐也算是死得不冤了。二是这位我行我素的大明星居然破天荒地学会了顾忌听者的感受,把话给咽回了肚子里。

“关于你大哥的事,你了解多少?”阮露明问,“我问了丁律师,可丁律师什么也不肯说。”

江寒问:“你怀疑魏兰因?”

“既然魏老二确确实实死透了。”阮露明说,“兰花血迹,天罚,复仇——这些关键词很容易指向魏老大吧。”

“可魏兰因不是病死的吗?”江寒犹豫地道,“‘复仇’从何谈起?”

“如果事情真的如此单纯,丁律师怎么会一见那兰花血迹就像见了鬼一样?而且,江老师你没发现吗?魏家的帮佣里没有老人。我方才四下打听了一下,他们之中最早来到魏家的,也不过在这里干了二十年而已。换句话说,没有早过魏兰因死时的,但魏振海发迹、买下这座宅邸可比魏兰因夭折要早多了。这么大一个魏家,有可能没用人吗?我们是否可以大胆地假设,魏家的帮佣曾大换血过一次?如果是的话,又是为什么?”

如此说来,的确可疑。

魏思萦蹙眉思索了片刻:“我和大哥的年纪差太多了,他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其实如果不是当时的老秘书说漏了嘴,我们都不知道还有个大哥。”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新信息——江寒和阮露明都愣了一下。

魏思萦解释道:“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听不得大哥的事。老秘书透露了大哥的存在的那次,父亲发了好大的火,甚至直接将劳苦功高的老秘书给解雇了,并派人将他送回了北方泉城的老家。在那之后,只要我们当中谁一不小心提到了大哥,也会被罚。久而久之,就没有人敢问了。”

同样都是夭折的儿子,却并非因手足相残而不光彩地死去的老二,而是病逝的长子,成了魏家的禁忌。

“听说魏兰因天资聪颖,很有商业天赋,是魏老爷子唯一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过的儿子。”江寒迟疑道,“莫非是因为感情太深,听了伤心,才不许人提?”

阮露明接着问魏思萦:“陈秘书对此了解吗?”

魏思萦摇了摇头:“陈秘书是泉城人,八年前才到我们家来。”

“泉城?”阮露明摸了摸下巴,“和老秘书同乡?”

“嗯。但我想,他不太可能从老秘书的口中得知大哥的事……老秘书跟随父亲的几十年间从未回过泉城,被解雇后还没来得及上路就得急病死了,而陈秘书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乡。”

两个人不可能有接触。

江寒低声问:“你怀疑魏兰因没死?”

他以为阮露明已经有了思路。

女明星定定地瞧了他片刻——就在江寒被盯得心逐渐揪紧时,阮露明终于开了口。

“不。”她淡淡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呼啸了一整夜的狂风终于逐渐缓了下来。

众人都已疲惫不堪。仍有余力的,还在宅邸周围搜寻。而精疲力竭的大部分人,则聚在堂屋里昏昏欲睡。然而他们也不敢真的睡着——浓郁的死亡阴影笼罩着整座魏宅,下落不明的魏觉义、潜藏在暗处的凶手,未知的恐怖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

长夜将尽,天色微明时分,终于传来了魏觉义的消息。

昨日还满目葱郁芳菲的园林,如今一片狼藉。江寒望着漂满了残花断枝的浑浊池水之中那个正随水波荡漾而微微起伏的人影,脑中只有两个字——

晚了。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陈秘书沉声道,“让凶手得逞了。”

几名男仆合力将魏觉义给拉了上来。溺死的尸体泛着青紫色,又因泡在池水中整夜而微微肿胀,实在不怎么好看。江寒担心魏思萦接受不了,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千金小姐脸色虽苍白,脚下却站得稳稳的,神情也还算镇定。

“江先生,我想听听你的推理。”魏思萦说。

可我并不是侦探,你们惊叹赞誉的那些漂亮的推理,没有一个是由我完成的。

江寒下意识地向阮露明看去。

女明星不知为何正侧头盯着池水出神,完全没有回应他的视线——江寒也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知道!”唐兴自告奋勇地跳出来,“凶手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搞这么多障眼法,又是老大、老二的鬼魂复仇,又是天罚报应的,不过是为了迷惑我们的视线。可说到底,这一切的起因都是魏老爷子的遗嘱嘛。简单一点想,三兄弟都死光了,下一个受益者会是谁?”

遗嘱中写——在儿子们全部意外死亡且未留下继承人的情况下,家产将由幺女魏思萦和秘书陈如晦共同代管。

“魏觉义被害时,萦萦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有很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唐兴咄咄逼人,“陈秘书,你呢?”

短暂的诧异过后,陈秘书很快便恢复了沉着冷静:“当时我在安排人巡查四周,屋里屋外进进出出,也有落单的时候,我确实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魏思萦反驳道:“可三哥被害的时候陈秘书正在我房里,也有不在场证明啊!”

“萦萦,你喜欢陈秘书。”唐兴的语气有些怜悯,“你完全有可能作伪证包庇他。”

魏思萦霎时间涨红了脸,好半晌才又憋出一句:“可……可五哥未必是被害的啊!夜里风大,这池边青苔又湿又滑,五哥在一时慌乱之间失足落水也不是没有可能。就像你们说的,三哥、四哥的被害现场都有兰花血迹,五哥这儿却什么都没有。”

“有的。”阮露明突然说。

她抬手指向池塘中央——不是花状的血迹,而是一朵朵真正的兰花,散缀于满池残花断枝之间。

“我昨天傍晚在园子里散了一会儿步,没见这儿栽种兰花。夜里风再大,想来也不太可能大老远的吹来这么多。”

这仍是一场谋杀。

本性高洁的兰花,如今却成了死亡与罪恶的象征。

魏思萦越发着急了:“可陈秘书最近得了风寒,一直在发烧。他不可能有力气连杀三名成年男子!”

“其实早在陈秘书吩咐用人放下四少尸体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他身体有恙了。”江寒轻叹了一口气,“正因如此,陈秘书才更可疑。”

枪杀魏觉贤,把魏觉义推下水让其溺毙,都不费力。唯一不那么容易的,肥胖的魏觉齐,也是先被钝器打晕了才吊到房梁上的。

魏思萦哑口无言。

阮露明和江寒的发言让唐兴的情绪激昂起来,他一拍手掌,得意地对陈秘书扬起下巴:“陈如晦,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魏思萦与几个人争辩时,陈秘书一直沉默着,事不关己似的站在一旁,仿佛他并非话题的中心,而仅仅是个偶然经过的路人。直到被唐兴指着鼻子质问,这位俊美如银幕之中的虚假角色的秘书才微微笑了笑,面上泛出几分真人的活气。

“江先生、阮小姐、唐公子,你们的推理很精彩,只可惜是基于一个错误的大前提。”陈秘书平静地道,“我没有动机。”

江寒一愣。

唐兴的反应更大——直接跳了起来:“什么?!”

“我根本没有必要垂涎魏家的家产。”陈秘书收了笑意,看上去又如一个冷冰冰的假人一般,“我得的并非风寒,而是不治之症,根本没几天好活了。魏家的家产,我就算抢到了,也没命花。”

十一

江寒再看到魏家的消息时,江城已经入秋了。

师兄琼毓刚从北方老家回来,又过起了纸醉金迷的生活,彻夜混迹于洋场舞厅。他清晨回到公寓,通常会顺手给江寒捎回一份当日的早报。这天的头版头条格外轰动,连字号都比平日的头条标题要大上许多——魏家正式宣布,由六小姐魏思萦继承全部产业。

“以后可就不是魏六小姐了,而是魏总经理呢。”琼毓连连慨叹着“闻所未闻”,又说魏振海若是泉下有知,怕不是要气得活过来。

江寒没理会师兄的啰唆,只想尽快了解案件的后续情况。他展开报纸,一目十行地读着报道,脸色越来越沉。

那天上午,巡捕姗姗来迟,他们这些“局外人”立刻被清扫了出去。之后江寒想尽办法多方打听,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还在调查”,却没想到在漫长的调查工作之后,会是这样一个轻描淡写、不了了之的结果。

巡捕房称,魏家在商场上与人结仇,匪徒趁魏家人因聆听魏振海遗嘱而齐聚一堂的日子登门行凶,杀尽了魏家三兄弟,警方未来仍会全力缉捕在逃的匪徒。

“荒谬!”江寒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重重地将报纸扔到桌上。

“是啊是啊,人生就是这么荒谬的啦。”琼毓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地、不着调地调侃道,“前段日子还追着你、捧着你的六小姐,摇身一变成了魏家掌门人呢。我可怜的师弟哟,你配不上人家啦……哎哎?你去哪儿?!”

江寒去找阮露明。

在新华的摄影场里,福尔摩斯电影已经开拍。穆导演以为江寒又是来送剧本的,高兴地迎了出来。一听他要找阮露明,穆导演有些失落:“《小青传》搁浅之后,阿阮没接别的戏,我也有一阵子没见着她了。听说她去了泉城,应该是今天下午回来吧——江老师还记得我们之前聊的江城人自己的探案剧本吗?您开始写了吗?我这里快收工了,您稍等片刻,我们去喝杯咖啡聊聊思路?”

好不容易告别了热情的穆导演,江寒转头就往火车站赶。

从泉城到江城的火车,一天只有一趟。

火车抵达,站台上立刻热闹起来。在汹涌的人潮之中,江寒一眼便瞧见了阮露明——因为熟悉,也因为女明星的打扮实在是怪异。她一身纯黑的衣裙,戴一顶黑色的呢绒帽,宽宽的帽檐压得极低,手里还提着一个硕大的黑色皮箱。

可能是帽檐阻碍了视野的缘故吧,直到江寒走得极近,出声喊她,阮露明才反应过来。

“阮小姐。”

阮露明脚步一顿,抬起头,微诧地扬眉:“江老师,这么巧?”

“不巧,我是来找你的。”江寒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阮小姐可别告诉我,这又是在扮演什么角色。你是去参加葬礼了——陈秘书的葬礼,对吗?”

阮露明身子微微一僵,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女明星演技超群,若非江寒一直注意观察着她,或许根本不会察觉到这转瞬即逝的异样。

阮露明望向江寒,两个人的视线终于对上。

“江老师今天怎么了?感觉和平常不太一样呢。”女明星笑了起来。

江寒绷着脸,没有回应——两个人的立场第一次调换了过来。

“你到底要蒙骗我到什么时候?”

阮露明扬眉:“嗯?”

“我给师兄寄信,请他回江城的途中顺路去一趟泉城,查查陈秘书的经历。陈秘书并非泉城生人,而是二十一年前被陈姓夫妇收养的。将他送去泉城的,正是魏家的老秘书。”江寒尽力保持平静,“魏兰因没有死。”

风雨如晦,他换了名姓,回到魏家复仇了。

“难怪我一直觉得陈秘书对萦萦小姐的态度很暧昧,既不正面回应萦萦小姐的追求,又不与之划清界限——如果他们是亲兄妹,并且陈秘书本人对此知情,那就说得通了。”

魏兰因到底是怎么“死而复生”的?那夜过后,陈秘书又是怎么悄然从魏家脱身,回到泉城的?而魏思萦又是如何力排众议,顺利继承了家业?

江寒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声音来。

“你在这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你分明早就看穿了真凶,却没有阻止他继续杀害魏觉义。

为什么?

阮小姐,我还能继续相信你吗?

“是啊,我扮演了什么角色呢?”阮露明抬头望向灰白的天空,“可能是参演了这出悲剧,却未能拥有角色的透明人吧。”

十二

悲剧始于二十六年前。

四十多岁的魏振海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孩子的降生,可这个孩子却并非他期盼已久的儿子。

而是一个女儿。

当时政局动荡,魏氏产业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魏振海本人又不巧遭遇意外,险些性命不保。他膝下无子,家业后继无人,周遭逐渐有了呼吁他过继远房子弟或指名手下贤能为继承人的声音。魏振海被逼无奈,只能把女儿假称为儿子,对外宣称魏家“长子”诞生,并为之取名“兰因”,表现出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的样子。

当时魏振海只当这是权宜之计,可之后的几年,他仍旧生不出儿子,而魏兰因逐渐显露出聪颖的天资。魏振海决定认命,把魏兰因拉到魏家祠堂,让她对着列祖列宗发誓一辈子着男装、扮男子,不露女儿之身,才把魏兰因写入了族谱,从那以后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这不过是又一场“木兰”的悲剧而已。虽辛酸可怜,但不新鲜。

然而造化弄人,就在魏兰因长到五岁多,已经崭露头角、赢得众人认可之时,魏觉明——魏振海第一个真正的儿子诞生了。

魏兰因再优秀,终究是个女儿,魏振海始终有些不甘心。

真得了儿子,他的心思便又活络起来。

可是先前为了镇住那些觊觎魏家产业的外人,他已经公开宣布魏兰因为继承人了。这个假的“长子”处处完美,根本寻不出错处,要用襁褓里的魏觉明换下她,名不正言不顺。

该怎么办呢?

江寒感觉不寒而栗:“魏振海想杀了魏兰因?!”

“当然不会脏了他自己的手。”阮露明讥讽道,“被委派这个任务的,是魏振海最信赖的老秘书。好在老秘书良心未泯,一边回报魏振海已经‘处理’了魏兰因,一边偷偷将孩子送回了自己在泉城的老家,给那户姓陈的好心人家收养了。”

五六岁的孩子,早已有了记忆。

更何况还是早慧的魏兰因。

她记得自己的身世,也清楚自己为何隐姓埋名、背井离乡。

但她并未表露出这份仇恨。孝顺养父母、帮忙家里的活计,除了一直女扮男装,并且暗暗搜寻一切可能的习字念书的机会外,她就像个在泉城土生土长的寻常孩子一样成长着。直到十八岁那年,养父母相继过世,她才离开泉城,来到魏家。

她自称是在泉城出生,从贫苦人家奋斗出来的穷书生。此时老秘书早已过世,丝毫没有人怀疑她的来历。改名陈如晦的魏兰因凭着与幼时无二的聪颖能干,以全新的身份再次赢得了魏振海的信任和喜爱。

魏兰因憎恨魏家的人。

从冷酷无情的魏振海,到全然继承了这份冷血自私的几个弟弟。

唯独单纯可爱的幺妹魏思萦让她另眼相待。

魏兰因对魏思萦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在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妹妹身上寄托着自己永生无法实现的少女梦想,希望她能永远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一方面又恨铁不成钢,希望魏思萦能成长为一个坚强独立的新女性,从魏家这个华美却腐朽不堪的牢笼里挣脱出来。

“至于六小姐会错意,动了不该动的少女心,则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了。”阮露明耸了耸肩。

江寒默然片刻:“你是怎么发现陈秘书女扮男装的?”

阮露明眨了眨眼,突然上前一步,扑进江寒怀中。

江寒惊呆了:“阮……阮小姐?!”

他连忙张开双臂,尽量避免触碰到阮露明的身体,一张脸涨得通红。

“喏,这才是正常的反应。”阮露明一边说着,一边退后几步,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明,“可你还记得我们发现魏觉贤的尸体时,魏思萦扑进陈秘书怀里,陈秘书是怎么做的吗?”

陈秘书很绅士地抬起了手臂,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魏思萦的肩膀。

如今想来,那动作分明是在阻止魏思萦完全贴近他的胸口。

“有些东西瞒得住眼睛,却瞒不过触觉啊!”阮露明意味深长地道。

江寒反应过来,脸顿时涨得更红了。

“我确实因女子遭受不公的悲惨命运而愤怒,但江老师,你若以为我会因着这份愤怒而制造谎言,甚至放任凶手继续杀戮,那可就太小瞧我了。我查明、想通这一切,也并不比你早多少。”阮露明打开手中那个硕大的黑色皮箱,只见里头是几套不同风格的女装和全套化妆用具,“魏兰因恨魏家所有的人,在她的复仇名单上,有魏振海、魏觉贤、魏觉齐、魏觉义——最后一个,是她自己。”

魏兰因根本就没有打算活到病发身亡之时。

帮魏思萦料理好一切后,她便返回泉城,打算了结自己的性命。

“我不过是去做了一回化妆师,让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漂漂亮亮地当一回真正的女子罢了。”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1-09 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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