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池鱼
他很温柔,像是莹莹海面上的灼灼皎月,那她就不与之争辉,干脆做他身边那颗最明亮的小星星吧!
1.寻了很久也没有寻到的皎月
2019年英国伦敦艺术展览会。
一套以春华秋实为主题的竹丝扣瓷茶具吸引了无数观展者的眼球,甚至还斩获了此次展览会专家评选的金奖,而此套扣瓷的制作者顾乐纯无疑成为大家所公认的竹编界新星。
有记者采访到她:“众所周知,竹丝扣瓷是中国的传统手艺,自2008年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现下能找到的真正传承人却少之又少。听闻其中一个缘由也是因为它非常难学,那么请问顾小姐是如何坚持在这条道路上走到现在的呢?”
顾乐纯想了想,回答:“因为两个人。”
记者好奇地问是谁。
在媒体的闪光灯下,顾乐纯礼貌性地笑了笑,没再回答,随后推拒了所有的采访。
酒店顶楼的房间里,她踩着高跟鞋,端着一杯红酒微微晃着,额头抵在偌大的落地窗上,俯瞰着整座城市。
内心的孤独像是冲开了闸门似的喷涌而出。
和记者所说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她早已过世的爷爷,另一个,是她寻了很久也没有寻到的心上皎月。
顾天南……你到底在哪里。
2.游目反顾,天南地北
2012年,四川邛崃山背面坐落着一个偏僻的小镇。小镇自古以盛产光滑无斑的慈竹而闻名,以这里的慈竹编制的扣瓷握起来夏凉冬暖,而竹丝扣瓷在清初也曾有过辉煌的时期。但随着工业文明的到来,这项传统手艺的传承者也愈来愈少。
乐纯便是生于这样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也打小就跟着爷爷许老学习竹丝扣瓷。但她玩心也重,故而学了几年也不得要领。
而她和顾天南的故事,便是从这里开始。
正值雨季,整个天空像是被灰蒙蒙的雾笼着,坑坑洼洼的泥地形成了一片又一片的小水洼。
竹林里尚残留着白雾,起了凉风,竹叶碰撞,竹节如海浪般一层接着一层。
乐纯记录下每一株慈竹的竹节节距,甫一抬头,便再也挪不开眼。那时他隐在白茫茫的雾里,偏头似乎在望着什么。
乐纯循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是一群正在蹒跚走路的毛茸茸小鸭,鸭妈妈带着队嗷了一嗓子,小黄鸭迅速跑过去集合。然而鸭群里有一只稍瘦弱的小鸭掉了队,被卡在了一截断掉的竹竿下,小鸭子急得不停蹦跳着。
就在乐纯想上前帮它的时候,男生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将它捧起来放到了另一边。他起身看着那小黄鸭,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眼前这个清冷的男生勾了下唇角。
想来应该不是镇上的人,镇子里的人她大都认识。
乐纯没有想到很快又在自家四合院旁边见到了他,听作坊的师兄说,他们一家是从大城市里搬过来的。
而他的名字,她是在学校里才知道的。顾天南高中与她同班,那天对于别的,她没什么印象,但就在顾天南自我介绍的时候,她记住了。他说——
“游目反顾,天南地北。顾天南。”
那会儿他的眉眼间总会带着淡漠的疏离,似乎不只是对她,更是对这个小镇。
起初,同学们都对刚搬来小镇的顾天南充满了好奇,但他对所有上前示好的人一直爱理不理,冷着一张脸。久而久之,大家也不再自讨没趣了,但更多的风言风语却被传了出来。
“嘿,那个小哑巴还真不会说话。”
“怕不是有什么难言的疾病?不然谁会闲得没事从城里搬来乡下啊。”
“看他那冻人脸,好像我们欠了他似的……”
……
乐纯每每在走廊上都能听到这些言语,更何况走在前边的顾天南了。然而顾天南那风轻云淡的模样让她心里愈发难受。终于,她怒不可遏地指着那些同学:“胡说八道!顾天南是个很温柔的人!你们不知道就不要乱说!”
话落,她却忽然发现站在门边的顾天南,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但对方的视线也只是轻轻在她身上一落,就转过了身。
自那之后学校里再没有过这些谣言,而乐纯更是黏在顾天南身边,自称是顾天南的小镇导游兼保镖,谁也不能欺负他。
因为两人是前后桌,乐纯闲时也会扭过头和顾天南说话。只不过通常都是她一人在滔滔不绝,顾天南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在他的绿皮本子上唰唰写着。她看着他木然的脸,心想着:顾天南这么怕生,她得多花些时间开导开导他。
虽然她有这样的觉悟,却不代表老师们会有这样的耐心。语文老师已经不是一两次地让顾天南起来回答问题了,这天似乎是他不开口背诵就不善罢甘休。
乐纯急得直挠头,冲动之下就站起身来自告奋勇。结果在老师愈来愈黑的脸色下,她才回味过来——她好像背错了。
紧接着,他俩齐刷刷地被丢在了教室外。乐纯怪不好意思的,毕竟要不是她非要逞能,或许也不至于连累了顾天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顾天南神情依旧清冷。
乐纯瞪大了双眼:“你,你不是不会吗?”
他睨她一眼,终于第一次对她说了个字,虽然这个字是:“笨。”
3.你就不要对这个小镇心存偏见了
又是一场雨,来得毫无预兆。
乐纯在杂货铺里买了些毛刷打算给瓷器上色时用,出门便见到顾天南一路小跑过来,站定在屋檐下。他微微喘着气,掸着衣服上的雨水,刘海湿成一缕黏在额前。
先前是她没注意到,若从侧边看着,顾天南确实长得挺好看的。
她一回神,却发现顾天南干净透亮的眼睛也在看着自己。她的脸一下子烧红,低着头小声说:“要,要不一起走吧……”
原想着他会拒绝,不料他轻飘飘地“嗯”了一声,这一声让她不由得心肝儿一颤,连开伞都开了好一会。
一把伞堪堪只能遮住一个人,乐纯将伞往顾天南那边儿靠了一点,走在他身边,肩部似乎触碰到了,像是烈火一般烧起了整个荒原。
许是看到她踮起脚尖撑伞有点滑稽,顾天南顺手从她手里抽过伞。在乐纯一脸发蒙下,他不动声色地将伞又往她那边儿移了移,雨水顺着伞架滑落,他的肩湿了一片。
两个人终于回到了四合院。顾天南匆忙道谢后回了自己的家,乐纯探头看了眼,只见他从自家拿出另一把伞又回到了雨中。
乐纯心下疑惑,却被师兄叫去磨粉。当作坊工人在外头喊她时,她蹭了一脸的灰。
红木院门外是顾天南,他左手撑着伞,右手提着一小袋东西。在见到乐纯时,他将小袋子递了过去:“感冒药,拿着预防。”
随着他这一句话,乐纯的心渐渐被暖意包裹起来,笑意蔓延至嘴角,她眉眼弯弯:“顾天南,你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女生的夸赞从来都是毫不避讳、猝不及防的,他的心猛地一跳,身子不由得僵直起来。
这天,乐纯不由分说地抓着顾天南的手臂将小镇逛了个遍。
夹带着水汽的风像是柔顺的丝绸滑过下颌,乐纯坐在长了些许青苔的石阶上,抬头望着不远处掠过的几只春燕。她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咬了一口:“陶渊明不是写,‘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说的不就是我们小镇嘛。”
“……这里没有桃花林。”
“但这里有竹林啊!”
顾天南盯着说得掷地有声的乐纯,颇有些无奈,他哑着声音说:“所以?”
“所以你就不要对这个小镇心存偏见了。”
从师兄和许多邻里那儿听来,在顾天南小时候,他的父母就已离异,他之所以会来到小镇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个植物学家,恰巧在小镇附近有个项目。也许是因为不想带着顾天南跑东跑西,便将他安置在了小镇里。但其实顾天南对于顾父擅作主张的安排特别不满,又碍于父子俩不常沟通,于是便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让他知道。
就像是鼓胀的气球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他足足怔了一分多钟才泄了气,脚尖不停地蹭着石砖:“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也曾这么做过啊。”她无奈地耸了耸肩,“只不过我爷爷才不吃我这套。”
乐纯笑着,弯弯的月牙甚是明亮,明晃晃的,直抵他的眼里。
4.她的道路应该由她自己选择
上学、放学、制作竹丝扣瓷,这一点一滴的片段构成了乐纯十几年平淡无味的生活。只不过现在,多了一个顾天南。
有时顾天南也会到四合院里,他们会摆几张破旧的木桌写着作业,而乐纯写了没一会便丢下笔,将竹子搁在小木椅上拿着小刀刮青。
前不久许老在竹林里挑了一批光滑无斑的慈竹,乐纯负责刮掉慈竹青色的表皮,露出白胎,溢出一股清甜的淡香,刮好之后便顺着竹筒的中心,分成等宽的竹片。
顾天南对竹编亦有了兴致:“这个竹片是要越细越好吗?”
“那可不,听说过一句行话没有,‘经篾薄如绸,纬丝绷如发’,说的就是竹丝。”乐纯随手指了指放在四合院角落里挺拔的竹节,说话间隐隐有些自豪,“上好的慈竹竹丝,大概每一百斤只能抽丝八两,所以最后啊,它的价值同银子相当!”
顾天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虽然许老只收了师兄和乐纯这两个徒弟,但看顾天南对竹丝扣瓷兴致盎然的模样,时不时也会同他讲解其中的奥妙。比如用两根竹丝交叉编织会更有立体感,比如除了取竹、刮青,还有烤色、分丝等步骤,当然前期准备工作很重要,但编织的过程更考验耐心与定力。
而乐纯显然是不具备的,她的屁股是绝对不能和椅子“相亲相爱”超过五分钟的。
让顾天南比较好奇的是,许老有意让乐纯成为竹丝扣瓷的传承人,对她却不像对她师兄那般严厉。某天,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许老从口袋里摸出烟丝放到老烟杆头里,点燃吸了一口。
从许老这里,顾天南才知晓了乐纯的过去。许老捡到乐纯的时候,她还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当时的许老,靠着每月制作的竹丝扣瓷为生,但这营生实在没办法支撑两个人的生活,许老也没打算收养这孩子。
但这孩子一直紧紧攥着他的手指,许老想到自己多年孤独一人,又或许是想要一点慰藉,就把孩子留了下来,取名乐纯,希望她能永远快乐单纯。
“乐纯这孩子皮实得很,我这老头子一心想让她传承竹丝扣瓷这门手艺,可也从来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大多时候她爱玩便也随她去了。”
非遗文化的传承申报极为苛刻,更何况以后的工作还要围绕着竹丝扣瓷展开,许老不想擅自规划乐纯未来的道路,她的道路应该由她自己来选择。
5.我怕我一离开,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顾天南的生日是在冬季,星星点点的雪花像飞絮飘飘洒洒而下,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白皑皑的。
乐纯怀里揣着几天前才完成的小人泥塑,远远看到顾天南倚在积着雪的矮墙边,她开心地小跑了过去。还没站稳,她就献宝似的将送他的生日礼物掏了出来,眉眼弯弯道:“怎么样?”
顾天南瞧着她一脸求夸奖的模样,接过的泥塑带着余温,他将手伸进她宽大的衣袖里,蹭了下她冰凉的手背:“不冷吗?”
“还行!你还没说到底喜不喜欢呢。”
顾天南故作沉吟:“没想到你还会泥塑。”难怪之前她一直神秘兮兮地在作坊里刨土,原来是在做泥塑。
“皮毛而已,是爷爷教我的。”
顾天南注意到小人泥塑背后刻有自己的名字,又问:“刻名字是有什么说法吗?”
乐纯摇了摇头,眸子亮亮地盯着他看。曾经听镇子上的老人说,如果亲手做了一件冰冷的泥塑,焐暖它,就是将自己的心意注了进去,送给他人能护平安。
她只想他平安快乐,这大概是她能送得出手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吧。
顾天南被她看得很不自在,伸手将她的针织帽拉低了些,免得她看到自己烧红的脸。却惹得她嘟囔着:“你干吗呀,顾天南!”
顾天南笑而不语,抓起她的双手继续给她搓热,直到双手暖了起来,他才把自己的手套给她戴上:“行了,快走吧。”
竹林里覆盖的雪更厚,稍不留神就会深陷进去。乐纯担心他摔跤,抓着他的手臂检查完所有的慈竹,刚想说“回去吧”,他不知什么时候蹿到了她身后,突然抓了把雪,一个小雪球直击她的后脑勺。乐纯生气地抬头,撞入眼帘的是顾天南促狭的笑容。
乐纯咬牙切齿:“顾天南,你给我等着!”她迅速抓了一把雪,团成雪球向他砸了过去。
两个人穿梭在竹林里,乐纯好不容易逮住他,他跑得脸有些绯红,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里。
乐纯蹲下身,戳了戳他的脸颊:“快起来,会感冒的。”
他扬眉笑道:“不会的!”
然而当晚回到院子里,顾天南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他吸着鼻子看着忙前忙后在捣鼓煤炉的乐纯,颇有些委屈的意味:“我身体很好的,它平时不这样。”
“你省省吧,你的身体表示它没说过。”乐纯拿着蒲扇在小通风口扇着,呛了一鼻子的灰也没生起火来。
屋子里变得越来越冷,顾天南下床,三下五除二地烧起了火,再拿钳子夹了煤球放进煤炉里。
他裹着被子和乐纯一起蹲在煤炉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淡淡的火光描摹着少年干净的轮廓,他盯着某一角落兀自出神着,过了好一会才忽然出声:“乐纯,你怎么能这么笨呢。”
笨到我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因为我怕我一离开,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6.灼灼皎月,莹莹星辰
2013年,城里来了人,说是要发扬竹丝扣瓷这项非遗文化,特意定做了五套竹丝扣瓷,预计年底收货。对方甚至还送来了五件景德镇的上好无光的白釉瓷,恰好可以和竹丝相配。
制作一套竹丝扣瓷的时间并不能算长,但养慈竹的时间却非常长。而作为许老的亲传弟子,她更是被点名要做一套出来。
所以她干脆向学校提出休学申请,然后拜托顾天南帮自己辅导课业。许老得知乐纯没有经得他同意擅自休学,气不打一处来,一大把年纪的人,抄着鸡毛掸子就要往她身上招呼,但这顿打迟迟没有落下来。许老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背着手走进了屋子。
乐纯知道许老叹气是为什么,爷爷其实是一个很复杂、很矛盾的人,他既想让自己传承竹丝扣瓷,又想着自己好好读书,有朝一日走出这座偏远的小镇。当然她也这样想过,但书上不是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吗?既然爷爷做不了这个决定,那就让她来做好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顾天南每天看着乐纯重复着分竹、烤色、抽丝等数道烦琐的流程,而后用一把小镊子将柔软的竹丝紧贴瓷面,依胎成形。
乐纯做了多少,就毁了多少。一直到入了秋,她才做成了一个还算入得了眼的扣瓷成品。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和师兄做好的扣瓷一起放到屋里的炕头上。五套竹丝扣瓷茶具制作完后,他们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夜间,几个人凑在一起稍稍庆祝了下。说是庆祝,也不过是一把长椅,一坛酒,几道家常小炒。
不多时,灰蒙蒙的天空开始下起雨来,乐纯和顾天南收拾好残局回到屋子里。屋子里很暗,乐纯拉下灯绳,掏出课本开始补作业。
顾天南看她时不时打着哈欠,有些心疼:“你可以暂时歇会的。”
“不行,”她顶着重重的黑眼圈在解一道方程式,执拗地说,“学习不能落下。”
可惜她这么想,天工却不作美。原本的小雨逐渐有转暴雨之势,风夹着雨席卷着门窗,猎猎作响。头顶上的灯一晃一晃的,最终暗了下去。
无事可做的乐纯开始和顾天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她曾经问过他想考哪一所大学,但他说出来的是她从没有听过的名字。看见她一脸迷惑,他的眼睛里像是缀满了星光,轻轻搓了搓她的发顶:“放心,你也一定能考上的。要是哪天我离开了小镇,那我们就约定在G大见吧!”
顾天南学习好,高中的知识点,老师讲一遍他就能懂。不仅如此,他还能进一步对问题深入探究,举一反三,引经据典。而与之相比下,乐纯的学习方法就过于刻板了,反正就是死记硬背。
所以自从顾天南来了小镇,她这年级第一的位置就只能拱手相让了。领奖台上,顾天南站在她的身边。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得意地昂着头,像是挑衅。要换作其他人,估计她都得跳起来给对方一个栗暴,但谁让他是顾天南呢?
因为他是顾天南,所以就算他站在高处,她也想仰望他。他很温柔,像是莹莹海面上的灼灼皎月,那她就不与之争辉,干脆做他身边那颗最明亮的小星星吧!
脚踝处一抹冰凉碰了上来,乐纯顿时一个激灵,神游的思绪被瞬间拉回。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阵轻微的疼痛,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有,有蛇!”她想她现在的脸估计丑死了。
慌乱之中,她的头似乎撞倒了什么,然后听到外边传来一声巨大的闷雷声。眼前一片漆黑,她歪歪扭扭地朝旁边倒了下去。
顾天南脸色惨白,吓得立马扶住了她:“乐,乐纯……你别吓我。”他惶然无措,拿起蜡烛找到她被咬的地方替她清毒。
他几乎是第一次觉得那么无助,直到衣角被轻轻地扯了扯。
烛光的映照下,怀里的女生有些吃痛地揉了揉后脑勺:“我……没事,那是没毒的。就是头好像被撞了……”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她就被顾天南拥进了怀里。正所谓“关心则乱”,他不是分不清是否有毒,而是在那一瞬间,他的情感战胜了理智,以致他连这点都未注意到。
顾天南失了表情,只是轻轻地抱着她,慢慢地环紧。
7.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隔天一早,顾天南想着乐纯脚踝上的伤,买了点药膏去找她,却见着院子里的大家个个都神色凝重。师兄告诉他昨晚上乐纯撞倒的东西是一排置物架,不偏不倚地砸碎了他们半年以来的心血。
许老第一回生那么大的气,拿着鸡毛掸子就往她身上打,乐纯双眼通红地跪在院子里一声不吭。
“我,我真的是!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许老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咳了一声,重心不稳地朝后倒去。
“爷爷——!”
医生很快就赶来了,说许老是高血压犯了,开几服药吃了,调养一下就好了,还特意叮嘱老人家年纪大了,不要再轻易动怒。
乐纯趴在许老的床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她一直都在自责着。瓷器倒还好说,但慈竹必须是没有划痕的青壮竹,为了做这五套扣瓷,现下已经没有剩余的可用慈竹了。
顾天南站在她的身后垂下了眼睑,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他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轻轻地摁着她的左肩,放软了声音:“没事的,乐纯,我会帮你的。”
那时她的心里只有许老和竹丝扣瓷,并没有想过顾天南到底会怎么帮她。但如果此时的她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她绝对不会让他帮自己。
这几天乐纯照顾着许老,并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直到师兄说有人送来了原本紧缺的慈竹时,她才回过神——她似乎好几天没有见到顾天南了。
有了慈竹,师兄开始赶进度。
乐纯心不在焉地刮着竹节,赶完工就跑到顾天南的泥砖屋里,他的东西整整齐齐,一点都没少。他似乎没有离开小镇,似乎过不久就会回来。
也是经过很久的软磨硬泡,师兄才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顾天南的父亲恰好就在离小镇几个山头外的山上考察,那一片也有上好的慈竹。顾天南去求顾父,好说歹说才取得当地居民同意,运了一车慈竹回来。但岂料途中遇上了山体滑坡……
当时他昏昏沉沉,却还是紧紧抓着随行工人的衣角,要让这些慈竹安然送到小镇。
“那他呢?”乐纯问。
师兄摇摇头:“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8.只要不曾别过,就不曾分离
以前还小,总是不懂一些人的离开,为什么就连道别也未曾有过。后来才懂得,或许是因为心里还希冀着未来终会重逢。却不知在人生长河中,错过却在多数。
但对于乐纯而言,只要不曾别过,就不曾分离。
没有顾天南陪在身边的日子,乐纯只会在作坊里不停地烧着陶瓷,一遍一遍地削着竹丝。似乎只有这样,她才会忙到忘却顾天南已经离开的事实。
此后又过了大半年,乐纯突然福至心灵,领悟到了竹丝扣瓷的技巧,渐渐地也得心应手起来。许老每每看到,都特别欣慰,总会说着:“我们这手艺,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但其实他们都不知道,她只是想借此站得更高,让顾天南知道,她在努力着,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不同地方努力着。她和他的约定,还没有实现。
她原以为许老会陪着她,会看着她怎么把竹丝扣瓷发扬光大的,只是他们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许老的身体每况愈下,医生开的药已经没多少作用了。也是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早在三年多前,许老就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会天天督促着她,因为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许老是在一个平静无风的清晨离世的,葬礼很简单。乐纯跟没了魂儿似的听着前来吊唁的人讨论关于她今后的去向。几天后,棺椁入土为安。
乐纯静静地站在四合院里,只觉得自己如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令人窒息的黑暗吞没了她。有对夫妻问她愿不愿意接受他们的领养。
天还下着蒙蒙的小雨,那个叔叔撑着伞为她遮去雨水,她仰着头问:“叔叔,您姓什么?”
“姓顾。”
单“顾”这一字,她答应了。
顾天南,我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但愿在被赐予你的姓氏之后,我能从中获得一丝力量。
2014年,她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小镇。转身的一瞬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了下来,她在这里度过的十八年,有关开心的、难过的回忆全都就此封存。
9.她失去的明明是夜里最无瑕的月
顾乐纯跟随顾氏夫妻来到了一座南方城市,顾家待她很好,她也没让他们失望。如愿考上了G大,加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协会,成为非遗传承人,同时她出国交流学习传统文化的申请也已经批了下来。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她在G大没有找到一个叫作顾天南的人。
她参加了伦敦文化艺术展,一套以春夏秋冬为主题的竹丝扣瓷不过是为了纪念她和许老、顾天南之间的回忆罢了。
顾天南曾说,乐纯,你怎么就这么笨呢。
是啊,她为什么就这么笨呢?以前,她不敢表明自己的心意,小心翼翼又笨拙地把喜欢埋在心底。现在,她找了那么多年,却再也没能找到那温柔对她的少年了。
在来伦敦的前两年,乐纯曾经订了各种类型的植物学杂志。顾天南曾说他将来一定会成为植物学家,她便在各种各样的杂志上寻找着他的身影。
某天,在视线触及杂志的某一页时,她僵住了身体,愣了足足有一分钟才缓缓合上了杂志。之后,她便一心扑在了竹丝扣瓷的事业上,而后参加了这次展览会。
她无数次想过,若是顾天南亲眼看到,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但她估计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了。
杂志上的某页——一代植物学新星顾天南于2016年10月10日在一场项目考察中遇险,目前处于失踪状态,下落不明。他先前曾多次发表关于植物学的新视角论文……
一年前,她收到了一个快递。快递里是顾天南的绿皮本和日记本,扉页上是他苍劲有力的字——“我所见过的,所遇到过的,全都以故事送给你。”
那一刻,压抑了许久的顾乐纯抱着日记本痛哭,像是个失去了糖果的小姑娘。
可她哪里是失去了糖果,她失去的明明是夜里最无瑕的月。
10.我好想你
展览会的最后一天,馆长联系她,说有个游客在她的那套竹丝扣瓷前看了整整一天,想和她见上一面。顾乐纯从不见客,但这次她难得地被对方的诚心打动。
酒红色的夕阳余晖斜斜地穿过落地窗照在地上,勾勒出坐在轮椅上那人的影子,他静静的,就像雕塑一般。
听到身后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他缓缓地转过了轮椅。在对方错愕之下,他一如从前地弯了弯唇角,带着他身后的岁月山河呼啸而来,他轻声道:“好久不见。”
他没有食言。
意外始终是不可控的,那年的山体滑坡让他瘸了一条腿。深山老林里他能够险境求生还是多亏了乐纯送他的泥塑,在万钧重石压下来的时候,像是走马观灯般,他想起了乐纯浅笑时的眉眼和小梨涡。原本以为自己今生和她就此错过时,小小的泥塑在他胸前劈开,为他留下了狭小的生存空间,让他不至于被重石直接压迫胸口,他才得以挺到救援人员的到来。
被救起后,他一直昏睡了三年,才醒了过来。
看着眼前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孩,他扶着轮椅艰难地站了起来,像之前那样拥住她:“别哭……”
乐纯将脸埋在他的胸前,眼角濡湿,心里许多的话涌到嘴边只成了——
“……我好想你啊,顾天南。”
更新时间: 2021-07-21 1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