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海亮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吃顿肉,就算过年了。那天,母亲突然做了一盘红烧肉。端上桌,那浓烈的香气让我顿时口水澎湃,吃相自然是贪婪且狼狈。
如果不是那根头发,我想,我会将整整一盘红烧肉吃得精光。
当盘底只剩下四五块肉时,一根黑发闪现出来,漂亮的长长的有光泽的黑发。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
头发。我抬起头说。
父亲正嚼着一小块咸菜。和母亲一样,他的筷子没有碰过那盘红烧肉。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盘子里的头发,用筷子挑走那根头发,继续嚼他的咸菜。
头发怎么掉菜里去了?我咕囔着。其实心中并不在意那根头发。说话的时候,一块肥厚的红烧肉已经被夹进嘴里。
不小心掉进去了,怎么那么多事?父亲瞅我一眼。
菜脏了,怎么吃?
父亲扔下筷子,高举起他的巴掌,狠狠掴上我的脸,将我含在嘴里的红烧肉打飞。
我愣怔片刻,嚎啕大哭。母亲紧张地跑过来,一边护住我,一边大声呵斥父亲。
我是哭睡的。后来被母亲叫醒,月光下,我看到她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静静地躺着最后三块红烧肉。
我终于没去吃那三块红烧肉。那三块肉被母亲热了又热,最后被父亲吃掉了。为这件事,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那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他们唯一一次吵架。那根头发像针一样深深扎进我的记忆,让我每每想起,都心怀愧疚。
今年夏天回老家,跟父亲谈及此事,父亲说,你特别恨我吧?我说不恨,我不该一个人吃掉那盘红烧肉。父亲说,你都吃掉还好了……就因为你剩了三块,你妈半个月没理我。
和父亲说这些时,母亲就坐在旁边。她的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堆积。曾经年轻的母亲,正在走向老迈。
这些日子,你妈开始脱发,脱得很厉害……真担心这样下去,她会变成秃顶。父亲像是自言自语。母亲笑笑,不说话,起身去厨房做饭。
和父亲闲聊了一会儿,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帮的(liunianbanxia.com)。
一进门,我就愣住了。母亲边哼着歌,边用锅铲翻动着锅里的红烧肉,头上缠了一条扎眼的粗布头巾!
缠头巾干什么?我纳闷地问。
哦。母亲被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因为头发,她看着我,小声说,怕头发掉进菜里……
您每次做饭都要缠上头巾吗?
当然不是。今天,你回来……
我明白了。为那根头发,我内疚了三十多年,母亲又何尝不是呢?为给儿子烧出的菜里不再有头发,她竟然在夏天、在闷热难当的厨房里,包上了多年不用的粗布头巾。
我默默转身,退出厨房。我不想打扰母亲,更不想阻止母亲,这时的母亲是无比快乐的。
可是吃饭时,我还是发现了头发。只不过,那头发已经不再漂亮,而是花白干枯,浅浅地黏在一块暗红色的红烧肉上。
我偷看父亲,发现他也在偷着看我,我们做到了不动声色。父亲和我都知道,假如母亲发现那根头发,今天甚至以后的日子,她都会为这根头发伤心和自责。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让我和父亲大吃一惊。母亲将筷子伸向那块沾了头发的红烧肉。第一次,没有夹稳,她又重新夹了一次。她把沾着头发的红烧肉送进嘴里,慌张地咽下,然后装作漫不经心。
母亲笑着说,多吃些,今天的菜里,不会再有妈妈的头发了。
那顿饭,我将所有的菜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更新时间: 2013-11-29 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