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临水(来自鹿小姐)
这天大地大,他们可以四海为家,只要逃出去。
(一)两年了,你还是那么讨厌
余漫再次接到阿容的电话,是两年后。
半夜两点,跨国长途,他在电话那边絮絮叨叨半天也不肯进入正题,余漫哑着声音朝话筒嘶吼:“你到底有什么事?”
他沉默半晌,余漫以为是信号断了,刚要挂电话,就听他说:“我有个朋友和我在一起,想找个专业摄影师跟踪拍照三天,我和他推荐了你。”
余漫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窗外月朗星稀,她登时困意全无,胸口莫名其妙堵得慌,只喊了声“不接”就挂断了电话。
她再看手机,果然显示的是未知号码。
阿容是个神秘人,他想出现时就出现,想消失时就消失,没人知道他在哪,也没人知道他的背景。
两年前他话只说了一半就挂断了电话,从此人间蒸发,任凭她找遍全世界也没能翻找到他的踪迹,下一次再见到他,不知道还要等上多少年。
余漫突然有些后悔,她保持一个姿势坐到天亮,脸上干了又湿。等到太阳高高挂起时,门铃响了两声,她趿拉着拖鞋去开门,快件上阿容的名字明晃晃映在她的眼里,她连忙拆开——是两张往返法国的机票,还有一瓶Prada的Candy香水。
这有点不像是工作,而像是专门去约会。
最终情感打败了理智,余漫决定启程,反正只有三天,三天之后她离开法国,再也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接余漫的不是阿容,而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们在瑞士坐船抵达伊瓦尔,少年把余漫送到阿容家院门口,然后一溜烟就跑了。
她深呼一口气,走进院子,阿容正站在花园里清理蜂蜡,他头发短了一些,皮肤黑了一点,她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礼貌而客气地说:“你好。”
阿容没有同她握手,而是皱了皱鼻子:“你喷了我送你的香水?”
还不等她回答,雪白的手臂上已经落了一只黄色蜜蜂,她用力甩了几下胳膊,蜂箱里的其他蜜蜂似乎也闻到了这个甜香的气味,全都跟着蜂拥而上。余漫吓得花容失色,直往阿容怀里边扎。
等到阿容把余漫从蜂群里解救出来时,她脸上、身上已经多了二十多个大包。余漫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又嗅了嗅那瓶香水的味道,转头把瓶子砸向了罪魁祸首:“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哈哈哈……”阿容接过瓶子,只顾着弯腰大笑,“我也没想到你会喷那么多啊!”
Candy香水的味道就是蜜糖甜香,很明显阿容把它送给余漫就是别有用心,他就是故意看她出丑!
可是,她现在这个样子,别说工作,连门都出不去了。余漫一边给伤口上涂药一边对阿容说:“现在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停下笑来,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什么怎么办的,你把伤养好了再回去咯!”
“那你那个朋友的拍摄……”
“喏,”阿容打开门,指着外面的蜂箱说,“就是它们!”
余漫这才知道自己是被阿容摆了一道,什么拍摄,什么朋友,全都是他的阴谋。她愤愤地拎起背包,想马上离开。阿容从身后拉住她胳膊把她拽进怀里:“你别走。”
他身上的味道还和当年一样,只是多了几分陌生,她的胳膊突然就不好用了,软软地抵在他的胸口:“两年了,你还是那么讨厌!”
(二)我要去的地方,不适合你
余漫喜欢阿容,这在她整个朋友圈里都不是秘密。
从十七岁的少女时代开始,余漫认识阿容已经九年。在整个高中时期,喜欢阿容的女生前仆后继,而她负责帮他挡住所有桃花。余漫一直以为,阿容对她是有点意思的,可她每次对上他的眼睛,他就会匆忙移开视线。
那几年,余漫和阿容几乎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玩闹。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余漫却一点都不了解他。
他有时腹黑,有时冷漠,有时阳光,她见过他许多的面孔,但那似乎都不是真实的他。
余漫本以为有大把的时间能慢慢破解阿容身上的谜,直到十九岁那年高中毕业,他们填了同一个志愿——G大,可开学以后站在空荡荡的校园时,余漫才知道,阿容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出了国。
他放了她鸽子,还不告而别,她恨得咬牙切齿。她找了他半年,可从所有人那里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你说阿容?谁知道呢!”
确定真的找不到他的时候,余漫近乎崩溃了,她每天躲在宿舍里,过得如同行尸走肉。她埋怨他,恨他,讨厌他,可这一切,都抵不过她想念他。
余漫二十岁生日那天,阿容突然回国,像是从天而降一样,在女生宿舍门口,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余漫喜极而泣,千言万语都化为眼泪,融化在他宽阔的胸膛。还以为自己会骂他,会打他,可是那一刻,她只想哭。
阿容在国内留了十天,余漫带他去逛了学院后面的小吃街,两个人并肩走在街上时,总能引得路上的人频频侧目。余漫故意挽起他的胳膊,说:“你猜,那些人会不会以为我们是情侣?”
阿容不动声色地把胳膊抽出来,声音有些不自然:“怎么可能?”
同来时一样,阿容离开时也没和她打过招呼,她翻遍手机才发现,她从来都没有拨通过阿容的电话。
她还以为这次真的是永别,而他再一次出现,是在一年后的春天。正是繁花盛放的季节,余漫站在桃花树下,从缤纷的花瓣里看见了阿容的影子,还以为是错觉,直到他唤了声她的名字。
“小漫!”
这一次,余漫没有哭,因为悲伤太多,眼泪差不多在思念的时候就已经流完了。
在陌生的城市里,最孤独的两年时光,原本因为有他才美好的向往,如今成了一片废墟。
“这几年,你去哪了?”余漫站在他面前。他变了许多,好像更高了,眉眼也更加犀利了。
“你变漂亮了。”他果然转移了话题。余漫不再问,两个人在树下静坐,阳光就停在正上方,她心里一阵一阵地疼,突然说:“阿容,这一次,你还会走吗?”
他顿了下,深吸了一口气:“嗯。”
“能带我一起吗?”
“我要去的地方,不适合你。”
“啊,”余漫捡起一片花瓣搁在掌心,桃花的芬芳浸入她的鼻息,“那下一次,你不要回来了。”
阿容看了她一眼,眸光微垂,他应了一声:“好。”
原本是一步将军的棋,想逼他告诉自己他到底在哪,要么留下来,要么带她一起走,可是,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往后的几年里,他真的不肯再回来。
从二十二岁开始,阿容偶尔会打来电话问候,有时半年,有时一年,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近,好像他就站在门外,余漫不肯挂电话,在手机这一端不断追问他,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余漫吸了吸鼻子,在黑暗中用袖子抹了把脸:“阿容,你喜欢我吗?”
漫长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小漫,我……”
阿容话说到一半,余漫的手机却停了机,从那之后,她再接到他的电话,便是两年后了。
她想听他把话说完,想让他给她一个理由,想见他最后一次。
那么,即使有一天他真的消失了,她大概也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三)比起这个,我更想让你养的那些杀人蜂给我偿命
阿容的家有一大片花园,各种花朵在不同的时节里交替绽放,美得像童话里的仙境。
余漫脸上的伤最多,左右脸蛋肿得都有点不对称了,阿容看到她一次笑一次,无奈之下,她干脆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昼夜都不肯出门。
阿容在门口敲门:“小漫,出来嘛,院子里的紫云英都开花了,我还等着你出来拍照呢!”
余漫用枕头蒙住脸,瓮声瓮气地喊:“走开!我不出去!”
阿容又敲门:“我这里有一瓶药膏,专门用来治疗蜂毒,涂上一个月,保准你皮肤光滑如初,一点疤痕都看不出来。”
她有些动心了,想了想,说:“你把药放下,我一会儿出去拿。”
他应了一声,把药瓶搁在地板上。余漫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便连忙打开门拿了药。阿容在这个时候突然从门后蹦出来,差点吓得她魂飞魄散。
阿容笑盈盈地从她手里接过瓶子,揽着她的肩膀走出院子。外面阳光明媚,紫云英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阿容站在余漫的藤椅边,小心翼翼地帮她涂抹药膏。
那药膏是黑色的,清清凉凉的,糊了余漫半张脸,阿容晃了晃已经见底的玻璃瓶,笑得好像要断气。
余漫照照镜子,她脸上一块黑、一块白、一块红,比京剧脸谱还要惹眼,她紧紧攥起拳头,强忍住要起身杀了阿容的冲动。
傍晚时有乌云渐起,阿容忙着照顾他的蜂群们,余漫躺在房间里昏昏欲睡,只觉得脸上痒得难受。
阿容一直忙到天黑才收工,他做好了晚饭去叫余漫出来,房门一开,他吓到了,连忙找出镜子给她看,那些脸上的红包现在面积扩大了一倍,简直就像猪头一样。
“怎么会这样?你那到底是什么药膏?!”
阿容找来药膏瓶,闻了闻:“啊,我好像拿错药了,这瓶是治过敏的!”
“你!”余漫气得要哭了。阿容连忙安慰她:“你别哭别哭,我送你去医院好了!”
窗外夜风涌起,大雨倾盆,一路上,余漫赌气般靠在副驾驶座上不肯和他说话。等红灯时,阿容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放心吧,没事的。”
这话让她安心不少,她嘟起嘴巴:“万一我脸上留疤,嫁不出去了怎么办?”
“那我就终身不娶,让你平衡一点!”
余漫用手指划了划窗户,有些失落,淡淡地说:“比起这个,我更想让你养的那些杀人蜂给我偿命!”
(四)我是不是有点自私了
在医院挂了急诊,值班医生是个四十岁的白人大叔,他闻了闻阿容的药膏瓶,又看了看余漫的脸,一脸痛心地说:“姑娘,病急不能乱用药,你让蜜蜂蜇了,也不能随便把过期的药膏往脸上涂啊!”
余漫的脸色黑了又绿,阿容趁着她发作之前按住她的肩膀,堆了满脸的笑:“大夫,您好好看看,她的脸,还有救吗?”
医生随手开了张单子给他:“先消炎再说!”
阿容交了钱,陪着余漫在四楼输液。四楼没什么人,阿容坐在她身边,只觉得后背一阵阵阴寒。
“你放心,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一定会治好你的脸!要是实在治不好,我就送你去整容,保证整得比原来还好看!”
余漫靠在座椅上,眼皮开始打架,不知道医生开的是什么药,她竟然有些晕晕的。她歪了歪脖子,说:“阿容,你抱着我,我有点困,想睡一会儿。”
他只顿了一下,便往她身边挪了挪身子,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怀里。
余漫蹭了蹭阿容的胳膊,说:“其实这一切都是你预谋好的,你就是故意的,对不对?”
她声音很小,可他听得一字不落。
“是啊!这样,你就能在我身边多留一些日子。”阿容慢慢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是不是有点自私了?”
余漫在医院睡了一夜,醒来时阿容正在看着她,她立即坐直身子,发现盐水已经挂完,脸上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医生开了一大堆的药给余漫,有吃的,有涂抹的。阿容开车带她回家。外面空气很好,车窗一直开着,沿路风景如画,余漫抱着药袋子打了个哈欠,问:“你这些年,一直都在法国吗?”
他握着方向盘,面无表情:“不,是去年才来这里。”
“怎么突然开始养蜜蜂呢?”
阿容把车开进车库,替余漫打开车门:“你不觉得它们很可爱吗?”
余漫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红包,残余的痛感让她不由得身子一颤。她一路小跑回房,生怕迎面再撞上一只蜜蜂。
阿容的房子离居民区很远,方圆几里地只有他一户人家,他每天的工作除了修剪下花园里的杂草,就是清理蜂蜡和蜂蜜,日子倒也过得充实。
而余漫因为害怕,只有在蜂群回巢的时候才敢出门透气,见阿容穿着白色家居服,站在花丛边向远处眺望,她的胸口突然涌上阵阵痛意。
阿容,他很孤独。
(五)我要你留下来,陪着我
阿容回头看见余漫,朝她招手:“过来看,那边的凤仙花好像结苞了呢!”
“这些花都是你亲手栽种的吗?”
“啊,春起时播种,移苗,每天除草,施肥,日日坐在院子里等待开花。”
余漫站在他身侧,眼前的大片花海冲击着她的视线,她仰起头看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阿容蹙了下眉,突然说:“你想不想尝尝我的蜂蜜?”
余漫跟在他身后进门,他拿来了一瓶五月份储藏下来的蜂蜜,轻轻舀起一小勺,像哄小孩子一样:“张嘴,啊——”
余漫红着脸尝了一小口:“很甜,有花粉的味道。”
静谧的夜,余漫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床前那一道如水的月光。她腿上盖着薄毯,猛然就想起十八岁的那年中秋,学校不肯放假,她和阿容在夜里十一点一起从寝室逃出来,跑到操场上吃月饼。
四周静悄悄的,余漫偷偷往阿容身边挪了一寸又一寸,可他们的距离始终都没有变过。她正觉得奇怪,阿容突然转过头,对她说:“小漫,这辈子,你千万不要喜欢上像我这样的人。”
余漫震惊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总觉得我会孤独终老呢!”
那时候她总以为这是玩笑,而现在,反而觉得是谶语。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余漫下床走到门边,问:“阿容,是你吗?”
他斜倚在门框上:“你还没睡吗?”
余漫吸吸鼻子:“已经睡了!”
他没说话,余漫想开门让他进来,把手却怎么也拧不动。阿容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你别开门。”
隔着门,两个人相对而立,冰凉的木板渐渐将对方的温度传送过去,由肌肤浸入心脾,融化了全部的悲伤。
我从来都不明白,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总是来靠近我?可如果你喜欢我,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一刻,余漫差一点就忍不住,想要扑进他怀里质问他。
一个月后,余漫的脸上消肿了,只剩下一块一块的红斑,医生说只要再坚持用药两个星期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阿容脸上笑容一僵,笑得有点不自然:“是吗?这么快啊!”
养病期间余漫并没有闲着,她有空就到小镇上去拍摄照片。伊瓦尔到处都有鲜花绽放,过路的女孩子们时时会采摘一朵别在鬓角,时光定格在这一刻,余漫连忙举起相机,按下快门。
她在拍摄一片薰衣草时,镜头里突然出现了阿容的影子,他把一块纱巾围在她脸上,说:“要出门你也蒙下面啊,你看在你周围三米之内都没人敢靠近了!”
余漫这才发现早上出来时戴的口罩不小心掉了,她拍开他的手,自己系好纱巾:“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跟在你身后啊!”
“你今天不用除草吗?”
他勾起嘴角,缓缓靠近她,目光轻柔得像是要把她融化:“我今天只陪着你。”
余漫收起相机,说:“那我们去湖边散散步吧!”
那天没有风,湖面平静没有波澜,阿容坐在水边,朝余漫伸手,说:“小漫,我想要你留下来,陪着我。”
余漫心头一涩,累积了多年的壁垒仿佛在顷刻间坍塌,她努力维持自己的意志,说:“等我把伤养好了,就走。”
阿容站起身来,拦住了她,挡住她全部视线,他捧住她的脸颊在她眉心印下一吻。眼泪霎时间流下,余漫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低低地说:“不要再折磨我了。”
他问:“那你爱我吗?”
她泪流满面:“爱。”
(六)明明是最不愿意喜欢上的人,最后却越陷越深
那天入夜后阿容突然开始发高烧。余漫守在他床边寸步不离,听着他胡言乱语。
目光迷离之际,他紧握她的手,说:“小漫,我一直在想……能让我幸福的唯一办法,大概就是我死去,然后日日守在你身边……看着你嫁人,看着你生儿育女,看着你快乐……我好喜欢你,可是,我不能娶你。”
余漫从来都不肯叫阿容的全名,是因为他叫容仇。
阿容的母亲林夏本是大家闺秀,她和容家公子商业联姻,可是嫁到容家第二年,母家破产,阿容父亲竟然瞒着家里将怀着孕的她赶出了家族,当年就再娶了别的女子。
林夏在生下阿容以后精神崩溃,被关进了疯人院。阿容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他们给他取名为容仇,从此他的生命里,除了悲伤和痛苦,再无其他可言。
他从小就被迫接受魔鬼式教育,无论什么都必须做到最好。阿容从来没有体会过温暖,他和家人之间的关系,仿佛也只是交易。
阿容的使命,是在长大之后回到容家,去争取那份属于他的财产,然后把容家搞得天翻地覆,让他们为母亲这些年受过的所有苦难赎罪。
但是,从来都没有人问过,这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们用道德绑架他,如果他不从,便是不孝。
高三那年,外公强迫性将他送到国外读书,那时起他便发现,他的人生,从来就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还强行把余漫拽进自己的生活,那就太残忍了!
他很努力地想要抽离余漫的世界,却总是渴望她身边的温暖,明明是最不愿意喜欢上的人,最后却越陷越深。
两年前阿容在外公的精心安排下第一次走进容家,彼时阿容已经被林家培养得十分优秀,容家老爷子在发现他和自己十分相像之后竟然异常欢喜,希望他能回到容家打理家族事业。对此,阿容只提了一个条件——他要三年的自由时间,这期间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要有人打扰,等到时间一到,他便安心回去。
他想一个人过几年安静的生活,没有喧嚣,没有仇恨,还以为三年一过他就能忘记余漫,可是,那份思念日日吞噬他的心脏,他熬不过,总是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现在,他的自由时间还剩下一年,他能不能自私一点,只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和她在一起?
(七)我们逃吧
病好之后,余漫留在了伊瓦尔。
从盛夏走到深秋,没有花蜜可采,蜂群停止了工作。阿容把花园里所有枯萎的花枝清理干净,等待明年春风拂起。
容家那边已经开始催了,时间不多了呢!
这一年的雪下得特别晚,冬天已经过去一半,还没有半点雪花飘落,路边那几棵梧桐树上还挂着两片单薄的叶子,总让人有一种秋天还没结束的感觉。
阿容用最后的时间把养蜂、栽花的技术全都传授给余漫。容家在法国有公司,到时候他可以代为打理,这样就能和她近一些,也能时不时地来看她。
可是余漫不肯学,她撒娇打诨:“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他何尝不想带她一起走?但是那个地方那么冰冷,她是温室里的花儿,是经不起那种摧残的!
而且,他不想让余漫走进他兵荒马乱的人生。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走了,这些蜜蜂怎么办?我还想让你帮我照顾花园呢!”
余漫扭开头不让他碰。自从伤好之后,她鼻头就留了一个黄豆大小的疤,总是红红的,医生说这种疤痕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彻底消除。打那之后,只要余漫一噘嘴,他就想捏一捏她的红鼻子。
那天晚上,余漫睡不着,阿容便坐在她床边唱歌给她听。迷迷糊糊中,她呓语了一句:“阿容,要不,我们逃吧!”
窗外大雪应声落下,阿容在黑暗中给她掖了掖被子,说:“好。”
阿容说到做到,翌日清早便把余漫从温暖的被子里拽了出来。他给她梳头发,帮她洗脸,最后还喂她吃了早餐。余漫嘴里塞了满满的三明治,口齿不清地问:“今天有什么事吗?”
“有啊!”他擦掉她嘴角的碎屑,“逃命。”
余漫听见这话立马来了精神,她回房捞起几件衣服塞进箱子里,穿上前两天阿容买给她的蓝色小靴子,说:“走啊!”
是哦,他们似乎忘了,这天大地大,他们可以四海为家,只要逃出去了,能逃到哪里是哪里,能多耳鬓厮磨一刻,是一刻。
他们从法国转了几次机抵达了阿根廷,怀着游山玩水的心思去了圣克鲁斯,光是路上就花了将近三十个小时。一月的圣克鲁斯温度宜人,余漫在酒店吃早饭,一边打哈欠一边问:“我们走了这么远,应该没人找得到了吧!”
阿容笑了笑:“当然。”
房间里,他们和衣相拥而眠,这自由来之不易,直到这一刻余漫的心里还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一觉睡到第二天凌晨,他们干脆起身出发,去佩里托莫雷诺冰川,据说那是世界上极地之外最大冰河之一,如果有幸赶上冰川炸裂,那画面一定壮观无比。
余漫拿着旅行笔记出发,她从来都没有拍摄过冰川的照片,要是拍得好,回去就放在网上,给同行们好好膜拜。
直到出发时,阿容的表情都有些奇怪,余漫在他面前挥挥手:“你还困吗?”
“没……没有。”
车子颠簸了几个小时才抵达冰川公园,余漫租了两辆自行车,和阿容一前一后沿着公路骑行。路上游人不少,他们走走停停,终于到了佩里托莫雷诺冰川。和传说中的一样,整个冰川呈淡蓝色,像一座巨大的冰桥,偶尔还会有冰块断裂的声音传入耳中,如梦如幻。
余漫沿路拍照,没注意到阿容已经停在了半路上,等她停下时,两个人的距离已经隔了五百米。她轻度近视,看不到远方,一个人在原地打了几个转,也没找到阿容的影子。
还以为他又一次不告而别了,余漫连忙骑车往回走,她努力看清身边每一个路过的面孔,生怕会和他擦肩而过。
阿容还站在原来的地方,见到余漫折返,便唤了她一声:“对不起,光顾着和人聊天了。”
余漫看了一眼他身边的男人,衣着整齐,表情严肃,一点都不像来旅行的。
阿容揉了揉她的脸,说:“我累了,回去吧!”
有不好的预感在心头弥漫,余漫无心再玩下去,便点了头。几个人返回圣克鲁斯,车上,她悄悄问阿容:“是容家来叫你回去吗?”
“不是,”阿容把头转向窗外,“是我外公。”
(八)无论去哪,请带我一起
刚刚凌晨时分,阿容来到余漫房间把她摇醒,伸出拇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跟我走!”
两个人连夜去了机场,迷迷糊糊买了票上了飞机,也不知道走了哪个方向,转了几次机,竟然就抵达了斐济。
岛上海风袭人,阳光暖融融的,余漫跳到阿容的怀里,怎么也不肯下来。
在岛上休息两天之后,阿容张罗着去海边浮潜,余漫是个旱鸭子,她远远地站在沙滩上,怎么都不肯上前。
阿容就抱着她,威胁要把她丢进海里。余漫吓得哇哇叫,眼泪流了一串。
白天他们在岛上欣赏碧蓝如洗的天空,晚上酒店在海边举办派对,但是有个规矩,就是无论男女都要穿裙子。
余漫拿着她的超短裙追着阿容到处跑。阿容躲在一棵大树后,余漫横冲直撞的,突然和一个男人撞了满怀,她抬起头来,脸色顿变,那不就是几天前在圣克鲁斯遇到的那个人?!
也不知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能追得这么紧。阿容从树后走出来,问:“外公也来了吗?”
男人点头。阿容过来握住余漫的手,说:“你先去玩吧,我待会儿来找你。”
余漫坐在海水边等到天空放亮,派对早已经结束,众人尽散,她冷得不行,却一动也不敢动。
她紧紧缩成一团,眉毛上似乎都挂了露水。阿容终于出现,往她身上披了一条红色披肩,喃喃道:“很合适呢!”
“他怎么说?”
“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
“你要走吗?”
阿容没回复,只把余漫拉进怀里。太阳刚好在此时升起,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他喉结上下滚动,突然说:“回去的路,你还记得吗?”
阿容临走之前把他的蜜蜂托付给了一个少年,再过一段日子,小镇便有鲜花绽放,它们又要工作了。
余漫点头:“每一次和你见面我都担心你会突然失踪,每一次分离我都当成是永别,所以,你不要担心,我已经习惯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抬头,还以为他不会知道自己在哭,却不知眼泪全都滴在了他身上,一片冰凉。
阿容离开那天没有和余漫道别,他站在游轮边,看着那段越来越长的距离,像是被人逐渐抽走了灵魂。
外公从船舱内出来,唤了他一声,他收回思绪朝甲板望过去,视线被一抹鲜艳的红色所吸引。余漫在刹那间转过头来,惊叫一声:“哎呀,真巧!”
阿容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似乎不知道,他要去的地方虽然不是刀山火海,但是冰冷严寒,没有一点温暖。
他背过身去假装不认识她。余漫跳过来,挂在他的手臂上。阿容无奈,只好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啊……”
对不起,离开你的日子太难挨,我一分钟都忍受不了,所以你要走,无论去哪,请带我一起。
(九)他没有救她
舱内餐厅里,余漫去了洗手间,外公对阿容说:“你带她走可以,但是不能娶她。”
阿容没说话,外公又说:“想想你妈!”
他闭上眼睛,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余漫回来时把一只黏糊糊的海星贴在他额头上,他吓得腾地一下站起来,掀翻了不少碗碟,扒下来一看,原来是橡胶做的。
外公冷哼一声起身走开,阿容假装生气:“胡闹!”
在船上简直度日如年,好在海面风光极美,阿容挽着余漫伏在船头的围栏上看日落。海水在脚下翻腾,浪花打湿她的脚,阿容抚平她被风吹乱的头发,说:“回去以后,好好管理花园。”
“不,我和你一起走。”
“不行!”
“我不管!”
余漫刚要踮脚亲他一下,突然脚下一滑,她身子斜斜地朝下倒去,千钧一发之际,他伸出手去抓她,但还是晚了一步。
他眼睁睁看着余漫沉入水底,却什么都做不了。
外公他们似乎听到了声音,全都拥了上来,大概是怕阿容想不开,其中两人一人架住他一只胳膊。甲板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全都看向这里,外公安抚阿容的情绪,说:“别激动,救生员会来的!”
船越开越远,哪来的救生员?他们巴不得余漫就此消失,从此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要来干扰他。
阿容在望着渐渐趋于平静的水面时终于绝望,他甩开周围的人,纵身一跃,跳进海水里。
他不能就这么继续等下去,余漫还在等他。
余漫的身体在沉入水下时受到重创,剧烈的疼痛渐渐侵蚀了她的大脑,恍惚中,唇上多了绵软的触感,似乎有人抱住了她,阿容的声音登时在耳边响起,他说:“小漫,我们逃吧!”
她握住他的手,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十)尾声
两天前,阿容偷听外公的谈话,得知他并非林夏亲生。
是林家在孤儿院带回了他,培养他长大,赋予他一身的仇恨,从此让他浸泡在苦海里无法轮回。
听说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他回到容家实施计划。而他,负责去争夺财产,让林家东山再起。他只是他们的一颗棋,一颗用完便要抛弃的棋。
阿容在门后捂住疼痛的胸腔无法呼吸,恨意涌上了五脏六腑。
是他们在他平淡的人生里增添了无数苦难,也是他们,毁掉了他原本应该美满的爱情。
在阿容最后的意识被海水吞没时,他想起余漫曾对他说过的话。
“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无论你去哪里。”
“无论哪里?”
“无论哪里。”
更新时间: 2020-09-11 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