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与和煦

发布时间: 2019-11-21 23:11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平生与和煦

文/四眼金鱼

楔子

2019年3月,乔和煦与任平生于米兰重逢。

米兰大教堂前的广场上总是很拥挤,但任平生一眼便认出了和煦。

和煦仍然是那副模样,长长的栗色鬈发垂在腰间,笑起来露出两颗有点大的门牙,像兔子,便显得有几分傻气。她有小巧而尖的下巴,细细的眉眼初看平淡无奇,笑起来便眉眼弯弯。

她在广场前的台阶上坐着,因为刺眼的阳光而眯起眼睛,耳朵里塞着耳机,一只手抓着冰凉的金巴利喝了一大口,嘴里还嚼着冰块。

任平生慢慢地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嗨,和煦。”

她抬头,愣了愣,然后咔嚓咔嚓嚼冰块,半晌才道:“你好啊,任平生。”

他们其实有整整三年没见面了。

任平生以为自己会热泪盈眶或是声音颤抖,但都没有。

尽管在分别的三年里,他是如此想念和煦。日思夜想,也不过如此。

01

他们俩不算很熟,我的意思是,在很早以前。

在好几年前,乔和煦在苏格兰读书,她的男朋友则在德国读机械专业。年少懵懂,他们是彼此的初恋。乔和煦初中时便仰望着林泠,看他拿奖学金,看他一路成为学弟学妹的偶像标杆,看他一路温柔却毫不客气地拒绝喜欢他的女孩。

乔和煦和林泠算是青梅竹马,她的眼里也只有他。大学时,林泠去了德国,她哭着闹着却被送到了英国。

好歹也都在欧洲呢。她这样安慰自己,于是开始了漫长的异国倒追生涯。

她一直喜欢林泠,而林泠却不置可否。

直到那个复活节,她拖着24寸的行李箱到米兰转机。那是一个深夜,3月的米兰昼夜温差挺大,夜晚冻得人骨头都是冷的,航班却无限期推迟。她拖着箱子走出来,打电话给林泠。

林泠好像正在睡觉,接起电话的时候声音显得很疲惫。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空间?我很忙的,连假期都要帮老板干活,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可以享受假期,无所事事。”

他很早就开始去实验室帮忙,也因此发表了几篇不错的论文,加入了学校有名的科研团队。乔和煦每个假期都要飞到德国去,陪他做实验、看文献、写论文。当她的朋友们去各个国家度假的时候,她只是窝在厨房里帮他煮饭。然而就是这样,也让林泠觉得自己被她束缚了。

风刮过来,乔和煦拖着她的大箱子,忽然觉得很累。

后来乔和煦跟我讲,她当时差不多准备要放弃林泠了。这种坚持似乎没什么意义,她不打算再牺牲自己的生活和尊严。

于是乔和煦联络了我。

她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和朋友们一起庆祝小学期的结束。我们这群在米兰读书的留学生弄了一个很小型的派对,地点就在我家。差不多来了十七八个人,我们一起喝着柠檬酒,二十五度的,很烈,却有种甜蜜的味道。

我和乔和煦是老同学,却很久没有联系。这也难免,大家在不同的国家念书,自然渐渐疏远。但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温柔可爱的姑娘。

她大概是遇见了什么难事,当时我这样想。所以我义不容辞地要帮助她。

“嘿,平生,你能替我去接个人吗?我刚才喝了好多酒,开不了车。”我打了个哈欠,看向一旁的任平生。

他从不喝酒,这是我们圈子里的人都晓得的事情。每次轰趴,他都是在一旁待着,不时会去露台抽支烟。

此时的任平生正无所事事地瘫在沙发上,身旁有个很漂亮的女孩跟他聊米开朗琪罗——真是太难为她了。任平生是学雕塑的,为了讨好他,这女孩不仅全场蹲守在他身边,还要了解他的专业。而任平生却显得漫不经心。

见我拜托他,他点点头,拿上钥匙就出门了。

我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凌晨四点,任平生和乔和煦走了进来。那时候派对已经结束,曲终人散,我一个人窝在沙发上打瞌睡,强撑着精神等他们回家。落地灯散发出温润的光,将任平生的一张脸映衬得更加立体,打出漂亮的侧影,连他的眼神都变得悲悯且温柔。

他好看的桃花眼眨了眨,上下睫毛像两把扇子。

他的声音很沙哑,却又那样轻声细语。

“和煦来了。”

奇怪,他说的是“和煦”,而非“你的朋友乔和煦”。

一旁的乔和煦露出羞怯的笑容,然后眼泪就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那天的乔和煦穿着一件很宽大的黑色外套,越发显得露出来的手腕纤细无比,皓腕凝霜,不堪一握。她长长的头发烫成大波浪,因为没认真打理而堆在了脸旁,小小的脸苍白得很,美得惊心动魄。

我搂住她,察觉到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肩膀上。

她和林泠玩完了。

我清楚地知道,初中时代的乔和煦是那样热烈地爱着那个大众男神。那个时候的乔和煦瘦瘦小小的,却有着无穷的力量。有人嘲笑她是外国语中学的袁湘琴,也有人说她是痴心妄想。

但乔和煦觉得无所谓,她只是在做自己觉得值得的事情。

后来我们各奔东西,却没想到她是如此执拗,一晃多年,她仍然爱着林泠,不改分毫。

02

复活节的时候,乔和煦就在我这儿住下了。

她不怎么讲话,也很少跟我聊林泠,只是偶尔问问意大利有趣的景点和美食,然后出去逛逛,回到家便睡觉。

第三天的时候,任平生给我打了电话。

“喂,阿沁,和煦今天喝多了,先在我这儿休息一晚,明天我再送她回去。”

我挺惊讶的,接着细问起来。任平生缄口不语,我无从探寻。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和他忆及往昔,深夜聊往事总是愁更愁,他点了一支烟,才把这段酸涩的故事慢慢讲给我听。讲述的时候,他微微笑着,眼角眉梢却带着一抹怅然。他的唇很薄,我莫名想起旁人说的,薄唇男人薄情。而我却觉得他是平生难得相思,不懂相思,一旦相思,便是深情。

根据任平生的描述,他开车去接和煦的那天,她在机场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大行李箱上。

任平生环顾四周,一眼就看到了她,黑衣素脸,一脸疲惫。他走过去,还未张嘴,和煦就满脸堆笑道:“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就暂缓两天,找到短租的房子以后就搬出去,真是对不起。”

她挤出来的笑很甜,眉眼弯弯如新月,梨涡浅浅九分甜,很漂亮。但任平生却皱了眉,不耐烦地丢过去一条羊绒大披肩,劈头盖脸地罩住她。任平生很讨厌假笑的人。

他的脾气不好,当下便道:“既然知道自己麻烦,干脆就不要来啊!”

话音未落,和煦自然变了脸色,一张小脸煞白。

她张了张嘴,犹豫半天,终于起身,鞠躬,然后道:“对不起,我付你来回的油费,辛苦费另算。现在你可以走了,我不会再麻烦你们了。”

乔和煦的自尊心很强,她长这么大,只对林泠低过头。于是面对陌生人任平生,她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掏出钱包就要给钱。

她翻出来两张二十英镑的纸币。

任平生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道:“不够。”

乔和煦咬咬牙,又抽出来一张二十英镑的纸币。

任平生仍淡淡地道:“米兰油价高,还不够。”

于是任平生就这样看着面前娇小的姑娘。她咬着牙,眼泪缀在腮旁,恶狠狠地从钱包里又抽出一张五十英镑的纸币,道:“这下总够了吧?”

她一共掏出来一百一十英磅,还从包里的边边角角掏出来一堆硬币,打算摔到任平生的身上。

任平生微笑着按住她的手,玩心大起,戏谑道:“够倒是够了,英镑兑欧元的转换费你也出一下?”

和煦在苏格兰念书,带的都是英镑,米兰却是用欧元的。

可惜和煦已经身无分文了。

任平生看着她,见她小小的脸上全是倔强。他这才发现,和煦的右眼角有一颗泪痣,哭起来连睫毛都湿成一簇一簇的,鼻头红红的。

他的心软了。

于是他叹了一口气,搂住她,温声道:“别逞强。”

我无从想象,从前游戏人生,“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任平生心软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我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他所描述的场景:凌晨的机场寥落而孤寂,一个姑娘蹲在米兰机场的地上号啕大哭,身旁散落着零零碎碎的硬币和纸币。而任平生——那个一向冷漠且常常毒舌的男孩竟然叹了口气,俯下身,轻柔而不容置疑地抱住了和煦。

他就这样抱着她。

“她身上有浅浅的茉莉花的香味。”平生这样跟我描述。他说不出什么前调后调,只好拿出他随身带着的那一小瓶滚珠香水。

是有名的黑鸦片,香气浓郁而神秘,甜美的直男斩配摇滚风的瓶子。据说和煦只用这款香水,在他们失散的那些岁月里,那香气从未散去,时常萦绕在任平生的鼻间。

他忘不了,不,准确地来说,他是舍不得忘记。任平生几乎不用香水,但这一小瓶香水他始终带在身旁,氤氲得他身侧有浅浅的甜腻的味道,仿佛和煦还在他身边。

03

“那后来呢?她为什么住在你家呢?”我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在心里埋藏多年的疑惑。

任平生也笑了。

那是一个午后,乔和煦出门去,到著名的米兰大教堂当游客。她漫无目的地瞎逛,为了打发时间甚至放弃了坐电梯,选择徒步登顶大教堂。气喘吁吁地爬上去以后,她沐浴了午后温暖的阳光。很多意大利人坐在教堂顶部的屋脊上晒太阳,她也有样学样,窝在角落里专心致志地想念林泠。

林泠的电话来得很突然,她措手不及,却很快接起来。

他的声音并不算热情,却询问她在何处。和煦乖乖作答,说自己在意大利旅行。

他挺不高兴的,责备道:“你做事为什么总是这样没头没尾?”

和煦被他的一句话击溃,沉默了半天,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眼泪落了下来。

直到手机被抽走,她回头,便看到任平生那张英俊的脸。

他勾起唇,仍戏谑地说:“你就是林泠?我是和煦的男朋友。你记好了,从现在开始,少跟我女朋友发神经。不管你有多优秀,总吊着一个女人,你算个男人吗你!”

说罢他直接挂断电话,然后把手机丢给和煦,笑嘻嘻地揉了揉她的发,道:“庆祝你单身,今天哥哥心情也好,索性请你喝酒吧。”

和煦一把推开他,骂道:“关你什么事,要你来管我的闲事?谁允许你这么跟林泠讲话的?滚开!”

任平生没想到她会忽然发脾气。地面凹凸不平,他躲闪不及,身子一个不稳就撞翻了身后的画架摔倒了,削铅笔的刀片深深地割开了他的右手虎口处。

一同被损坏的还有任平生刚刚完成的临摹作业——他到教堂顶部观察临摹塔顶的雕塑装饰,素描作业才刚刚做完就被打翻飘进了雨水坑里,弄得脏兮兮的。

和煦有点害怕。

哪知任平生只是按住自己的伤口,冲她翻了个白眼。

“一边待着去,晕血了还得我扛你去医院。”

晕血的事还是我聊天时无意中说的,岂料任平生会记得这么清楚。

乔和煦的脾气算是发不下去了。后来他们收拾了画架,用和煦那方素色小丝巾简单地包扎伤口后,两个人又一同去附近的酒吧喝酒聊天。任平生听她讲故事,讲林泠,也讲自己。

喝到最后,任平生只是微醉,和煦却哭得一塌糊涂。处于失恋期的她怨天尤人,连妆都哭花了。

那个晚上,任平生带她回了家。

后来,我促狭地问是否有什么故事发生。任平生笑了,摇了摇头。

“我忙着帮她卸妆。”

任平生在回家的路上还不忘去买卸妆水,回家后很认真地擦掉了和煦哭花的睫毛膏和眼线,然后糊了她一脸的男士面霜。

我想,任平生一直都很珍惜她,尽管在那个时候,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也许?

04

和煦很快便离开了意大利。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转年冬天。她和林泠一起参加同学聚会,大家纷纷起哄,却是真心实意地祝福他们修成正果。

林泠神色如常,和煦却满心欢喜。

我想,他们的关系还是没有发生本质上的变化。林泠依然高高在上,而和煦依然死心塌地。但我不好讲什么,作为朋友,亦有不能说的话。

气氛正酣,和煦悄悄握了握我的手,浅笑道:“谢谢你,阿沁,当初多亏你收留我。”

我摇头,沉默,然后抱住她。

她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夜,我打车回家,路上便接到任平生的电话——我将聚会合照发上了微博,他看得到。

“你们外国语中学的男生质量可真够差的,就那种贼眉鼠眼的渣男也能算公认的男神?”任平生素日讲话并不刻薄,这种类型的攻击着实少见,我不禁笑出声。

林泠的确不是浓眉大眼型的男生,他不似任平生一般拥有漂亮的眉眼,反而靠冷漠的气质取胜。用夸张的话来说便是斯文败类型,眼睛狭长,不苟言笑,但仍旧算是个好看的男孩。任平生的比喻的确十分尖酸,我笑道:“你好像很讨厌他。”

任平生没接话,继续道:“还有,和煦为什么剪了头发?看着真像西瓜太郎,难怪看得上林泠那种獐头鼠目男。”

他讲话毫无逻辑,讲完就挂断了电话。

而我第一次猜想,任平生是否有点喜欢和煦呢?他讲话嘴是毒了一点,但总体还是个温厚的男孩,很少攻击与己无干的人,可他却对林泠抱有敌意。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想,因为任平生仍然声色犬马、浪荡人间。他换了好多任女朋友,速度之快令人瞠目,有好几个姑娘只出现寥寥几次便消失不见。简而言之,任平生仍和从前一样快活,他也不再提起和煦。

和煦与我的关系却恢复到中学时代般的亲密,我们俩常常聊天。和煦告诉我,林泠已经改变了很多,他开始愿意拿出一部分时间陪她旅行、看电影,也肯关心她了。

林泠或许是终于意识到了她的可贵之处。他不算浪子,但他一旦回头,于和煦而言,亦是千金不换。

我便问和煦:“你喜欢他什么?林泠的确优秀,但你身边亦有其他不错的男孩,为何不考虑旁人看看?”

和煦就反问:“有吗?”

我不假思索:“难道任平生不好?我倒觉得他比林泠要有烟火气得多。”

和煦沉默了。

良久,她才道:“阿沁,你不晓得,平生总令我想起我的父亲。”

和煦的家庭情况不是秘密,她父母的故事在本市家喻户晓。在那个年代,自由恋爱不算常见,可和煦的父亲却是高调地恋爱、分手,再追求新的姑娘。她父亲的皮相甚好,连家庭都是无可挑剔的。那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浪子,动起情来愿意为女人一掷千金,但从不会长久地爱上谁。和煦的母亲与他算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她愿意相信,和煦的父亲终有一日能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于是两个人结婚、成家、生子。

起初亦有甜蜜的时光,然而人的本性难移,父母纷至沓来的争执甚至演变成咬牙切齿的诅咒。和煦的家庭十分扭曲,看多了母亲的眼泪,她从小便恨极了父亲,也恨极了这类游戏人生之人。她喜欢林泠,大概是喜欢他身上那种责任感和冷漠自持吧。

我暗暗叹气,无话可反驳。是啊,任平生再好,终究也是浪子。

勇敢的姑娘愿意等待他回头,因为他太过绚烂,一旦喜欢,终将无可避免地沦陷。但和煦不敢,也不会等待。

05

那年4月,我到苏格兰去看和煦。我们挤在同一张床上时,她悄声告诉我一些事情,是关于她和任平生的故事。

当年复活节假期结束,4月1号的时候,和煦收拾了行李回国。她的飞机是凌晨四点的,我要去送她,她却摆手说没关系。于是晚上八点多,她就搭乘机场大巴去了米兰机场,打算在机场过一夜。

夜晚的机场灯熄灭了一片,很多赶红眼航班的人都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盖着衣服打瞌睡。乔和煦也一样,她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发呆,很困,却不太敢睡觉,生怕被人偷了钱包。

在最困的时候,和煦察觉到有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她仰头。

正是任平生,他一双幽深的眼悲悯地看着她。他似乎匆匆而来,藏青色的风衣上带着清冽的味道,有凉凉的风的气息。

“你真像个难民。”

任平生咧着嘴笑,却把大衣脱下来丢给她。带着他身体的温度的大衣上有好闻的洗衣液的味道,劈头盖脸地盖住她。

和煦问他怎么会来。

任平生说他只是没见过凌晨的机场,过来看看罢了。

其实那段时间任平生非常忙,他的导师在筹备自己的艺术展,决定给他留出一个小小的展厅,展览他的油画和雕塑。于是任平生几乎夜夜都在赶进度——选作品、搭配、陈设,样样都要亲力亲为。策展人忙着宣传,无暇顾及尚且寂寂无名的任平生,于是连灯光的照射方式都要他亲自推敲。

他忙得几乎不再出来聚会,那些女朋友的电话也没空接。然而在得知了和煦的航班后,他却开了两个小时的车,从工作室赶赴机场。

其实那个晚上他们什么也没聊,因为和煦太困了。任平生坐在她身旁,她终于能放下心来睡觉。任平生的衣服很暖和,连他的肩膀都是温柔的。

和煦过安检的时候,任平生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下个月的展览定在伦敦,你来看。”

和煦看着他如琥珀一般的瞳孔,点了点头。

他的手很干燥,却很温暖。他是和林泠完全不同的人,他嬉皮笑脸,却远比林泠认真。

只是她最终失约了,她不晓得自己错过的那个展览究竟意味着什么。

06

差不多三年以后吧,我回国工作,和任平生断了联络。据说他已经跟随导师搬到了罗马,他的主要学业任务变成了临摹梵蒂冈博物馆中的各色雕塑。

任平生的确有天赋,导师很喜欢他,将他视为自己的关门弟子,几乎是手把手地带他入行。任平生已经有了新头衔——所谓的新晋青年艺术家。他也办过好几次个人展,作品能卖出一个很不错的价格。

以上种种,均是听说。他很少回国,而当年的一票朋友都已经学成回国工作,大家仿佛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冬天的时候,初中的班主任生了病,恰逢春节大家都回了Z市,便有许多学生去看他,他的确是桃李满天下。

我到了班主任的家门口,却看到任平生下车,便对司机道:“不用等我,待会儿我自己回去。”

他穿着黑色大衣,一脸肃穆,眉宇间已经有了一丝坚毅。

“啊,平生?”

任平生抬头看过来,认出了我。他笑得明朗,像苍山负雪,积雪遇春轻融,眉眼间仍旧是轻柔的琥珀光,笑起来仍然有少年的模样。

他问:“你也是来看宋老师的吗?”

“你怎么会在这儿呢?”我有点好奇,印象中任平生读的是另一所国际学校,很早就出国去了,按理说与班主任应该素不相识。

“说来话长。”任平生笑笑。

我们两个人一起进了门,宋老师自然是十分激动,感慨人世间的缘分奇妙。

“你们俩竟然当了大学同学?平生,你七岁就在我这里生活,每天随我读书,有一年夏天还和乔和煦打架抢西瓜吃,对不对?”

宋老师笑呵呵地抱出相册,精准无误地翻出几张照片。照片上的任平生漂亮得不像话,却像个小女孩一样,唇红齿白,穿着干净的衬衣,甚至还打了个红红的领结。

“那时候我太太特别喜欢平生,总喜欢打扮他,搞得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女孩。”宋老师忆及往事,开怀大笑,“每年夏天,隔壁家老陈的外孙女和煦都会来过暑假,起初她以为平生是女孩,两个人的关系好得跟什么似的。后来她得知平生是个小男孩,哭了好几天,之后就再也不来玩了。”

我惊讶地看向任平生,此时此刻的他神色温柔,轻轻地抚摸着那些老照片。照片上的他俊俏漂亮,和煦扎着两根麻花辫,笑得见牙不见眼。

原来和煦忘记的时光,任平生都记得。

07

久别重逢,我与任平生约了共进晚餐。

我问及他的感情近况,他就笑:“想八卦你就直说,拐弯抹角可不像你。”

任平生还是那个任平生。

原来他们相遇很早。任平生的父母与宋老师是世交,早年任家父母闹离婚,索性就把孩子丢在了宋老师家。宋老师的太太擅长绘画,可谓是他的启蒙老师。任平生在宋家住了差不多三年,他父母沸沸扬扬的离婚案才终于有了定论,遗产分割也基本结束,他随父亲到北京去生活的时候只有十岁多。而和煦呢?彼时的和煦已经开始追着林泠到处跑了,也许在她的记忆中,并没有给任平生留出一个位子。

他们算是同病相怜。和煦也是因为家庭的不和谐而被丢给了外公暂时抚养,每个假期都会被送到这个大院里来。起初她觉得很孤独,直到那天,她看到了偷偷抹眼泪的任平生。

任平生的父母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他,小孩子难免会想家。和煦走过去,因为任平生实在是太漂亮,漂亮得她误以为他是女孩,于是亲昵地揽住他:“你在哭什么呀?”

任平生说:“我想家。”

和煦歪了歪头:“你爸妈对你很好吗?”

他愣住,抽噎着道:“不太好。”

“那为什么要想家呢?”和煦开始散播自己的歪理,“我爸妈都对我不好,爸爸喝了酒就打妈妈,妈妈受了气就打我,还说是为了我才不离婚的。我讨厌爸爸喝酒,也讨厌妈妈,我还是比较喜欢外公这里。除了没有小朋友一起玩,别的都比家里好。”

“可是,这里不是我的家。”

“你总会有自己的家的。”和煦笃定地说,“比如现在,我们玩过家家,你当妈妈,我当爸爸,咱们就有了自己的新家。我当爸爸一定不会喝酒,也一定不会欺负你。”

任平生默然。

半晌,他又说:“爸爸就是不能喝酒吗?那我也可以当爸爸。”

任平生真的不再喝酒,在他还不懂酒为何物的时候,他就已经许下承诺,并且半生践行,即使那个要和他一起扮家家酒的女孩已经不再记得他。

任平生与和煦就这样成了朋友,夏天他们一起分吃一个冰镇大西瓜,他总把最甜的那一勺留给她。他们晚上也一起躺在院子里的竹席上数星星,肩并肩度过很多个蝉鸣喑哑的夏夜。

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和煦碰到了林泠。少年宫的惊鸿一瞥,令她无比羡慕这个家庭温暖、受父母万千宠爱的林泠。他拥有那么多和煦没有却又很想拥有的东西,那是她的执念,亦是她的劫数。

也正是在这个夏天,她终于发现自己的小伙伴任平生是个男孩。

她觉得别扭,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分吃过西瓜。

任平生很迷惑,他以为和煦是在生自己的气。七月天气炎热,他拿着西瓜里最甜的那一点来讨好她,满满的一碗,不知道是开了多少个西瓜才挖出的满满的一碗。

和煦看到了果然很高兴,笑嘻嘻地说:“太好了,我要拿去给林泠哥哥吃,他在少年宫学琴可辛苦了。”

故事的结局可想而知,年少的任平生发了脾气,连碗都摔了,而和煦满心里只有林泠。两个人瞪着眼睛,谁也不肯让步,闻讯赶来的宋老师却哈哈大笑:“哎呀,两个人怎么因为争西瓜吃而吵起来了?”

那是他们童年时期的最后一次见面。

和煦很快就被送进了寄宿学校——她父母的争吵已经愈演愈烈,再也没人有精力顾及这个孩子。

而任平生在十岁的时候也被父亲带走抚养。他开始去国际学校学语言,十五岁就去了意大利,然后在异国他乡生活,无故知。

任平生谈过许多次恋爱,却总是很快就失去新鲜感。每到夜深人静,他常常会想起七岁那年,他和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扮家家酒,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我们有家了。”

任平生喜欢过很多姑娘,她们都无一例外地拥有小小的梨涡和弯弯的笑眼,但她们都不是当年的和煦。任平生有时会感到羞愧,因为他总是太快变心,而当年的和煦却说过:“要有很深的爱才能有家。”

他做不到。

那和煦又能做到吗?

任平生记得,幼年的和煦如此早熟,她追寻着林泠的足迹,甚至忽略了身边的其他人。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还能一如既往地爱着林泠吗?

二十岁,任平生已然淡忘了早已消失在时间洪流中的和煦,他不再相信有长久的爱意。然而正是这年3月,他见到了落魄的乔和煦。

她不再爱笑,却仍然爱着林泠。十余年过去,她丝毫不改。

任平生对和煦动了心,轻而易举,尽管和煦仍然不爱他。他总是败给倔强的和煦。

“和煦最近怎么样?”他最终问出口。

我想了想,终于说:“很好,她和林泠的婚期就在下半年。”

和煦快要结婚了——对象自然是林泠。分分合合十几年,她还是爱他。林泠应该也是爱她的,我猜,没人能够抵抗和煦的温柔却倔强的坚持。

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任平生爱和煦,这份感情无法用时间计算,却深不见底。

08

故事差不多到这里就结束了,至于他们的重逢,也只是一个平淡的句点罢了。

时间走到2019年3月,和煦与平生相逢于米兰。她坐在二世长廊的入口,端一杯金巴利一边喝一边晒太阳。

任平生走过来,站定。

她说:“真巧。”

“是啊。”

和煦伸了个懒腰,说:“米兰可真漂亮,七年前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不曾认真看过,当时只知道哭哭啼啼,真是白费了良辰美景。如今和林泠度蜜月又来到意大利,终于没辜负这片景色。”

任平生就笑了。七年前的和煦因为失恋来到意大利,任平生带她四处走,可她提不起精神。如今她一脸满足,神色温柔。

“新婚快乐。”任平生真心实意地道贺。

“林泠忘记带钱包,回酒店去取了。待会儿等他过来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和煦邀请他。

任平生却摇摇头,笑着说:“实在抱歉,我待会儿还有事。”

米兰大教堂附近的美术馆正在策划一个雕塑展,任平生将有几件作品展出,他过来谈相关事宜,顺便考察一下场地——这是任平生的习惯,他的所有展览陈设都由自己设计和布置。

于是两个人沉默下来,周围安静得只听得到冰块摇晃的声音。任平生最终还是站起身,跟她道别。沸反盈天的广场上游人如织,来去喧哗,他慢慢走入人潮中。天色渐晚,橙色的夕阳映照在亚白色的大教堂上,一如七年前他们在大教堂顶部看到的落日余晖。

任平生最终还是回了头,他看见和煦还乖乖地坐在原地,专心致志地等着林泠到来。她的脸上还带着笑,梨涡桃腮,也许正在计划着待会儿和林泠的晚餐。

她并不知道,有一年的夏天,平生在泰特美术馆的门前也曾这样等待过。泰晤士南岸游人如织,任平生望着对岸的圣保罗大教堂的塔顶,刚点燃一支烟,和煦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她开口道歉:“实在抱歉,林泠来英国找我了。我想,我没有时间赶去看你的展览了。祝你一切顺利!”

平生笑着说:“没关系。”

挂断电话,他走进展厅。很多人在一尊雕塑前驻足,雕塑是小女孩的模样,长长的麻花辫,抬头看着远方。

这是任平生最骄傲的一件作品,他取名为“等待”。他安静地坐在展厅里,直到闭馆后,人去楼空,他才站起来,亲手按下了投影仪的开关。这一切都是为和煦准备的,然而她却没有来。或者说,她再也不会来了。

灯光灭了,展厅里变得漆黑一片,头顶的投影仪打出光束,轻柔地笼罩在那尊“等待”的周围,雕塑侧面凸显出一行诗句——

“我在沉默中等你。”

这是任平生最喜欢的一首诗:“我在沉默中等你/我要你的耳朵继续聆听风声/我要你继续呼吸吐纳大海的芬芳/我要你继续散步在我们共同散步的沙滩上/我要我所爱的事物继续存在下去。”

而你,我爱得最多的人,请继续生机勃勃,如花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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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7-20 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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