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屿森(来自飞言情)
【故事简介】
宋玉的神色有一瞬间动容,这一刻她竟觉得她与何仲谙只是一对相爱的男女,与世间最普通的恋人没有什么不同。
1
何仲谙忘了是第几次见到那个小个子少年了。
彼时,他站在西丽餐厅的正门口,赶上霜降,天气阴晦。他穿了一件内里加绒的烟灰色羊毛大衣,裹紧了贴在身上,还是觉得寒冷无比。西丽餐厅暖气开得足,何仲谙一双眼睛轻描淡写地掠过四周,用他那双被擦得黑亮的靴子蹭地:“还等什么呢?进去抓人啊!”
话一出口,是极淡的男低音,中气不足,透着慵懒。
正在开心用着餐的客人一下子全慌了,还没来得及尖叫,整个餐厅便被数十个凶神恶煞的黑衣人团团围住了。
何仲谙抿起嘴巴笑了笑,话里如春风般和煦,眼神却是冰冷的:“队里例行公干,大家不要紧张,继续享用美食就好。”
话音刚落,一个小个子少年小炮弹似的“砰”的一声撞进了何仲谙的怀里。
他没有防备,下意识地打了个趔趄。只见对方长了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笑眼,嘴里叼着的软面包“啪”地一下落到了地上:“抱歉啊,何长官。”
虽然嘴上道歉,少年的面上却是一丝歉意都没有,何仲谙哼笑一声,道:“把我的钱包还回来。”
少年眼里露出惊异,“哎哟”一声,语带讥讽地道:“人家都说久病成良医,你这被偷惯了,倒是品出点儿滋味儿来啦。”
说完少年有些不甘地从裤兜子里掏出何仲谙的钱包,还给他。
“小毛贼,你别光顾着闹,搅了别人的局。我今天没空理你,若是你想玩儿,我不介意送你去我那里吃两天免费的饭。”
少年不乐意地嘟嘟嘴:“好嘛,不闹就不闹。不过长官,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听好了,我叫宋玉——”他把最后的那个名字拉得老长,“就是那个美男子宋玉,最风流倜傥的那个宋玉!”
宋玉是游走于奉天这条常年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的最不入流的一个小混混。
他擅长偷窃,从没失手过。可是他为何会盯上何仲谙,倒是令人费解。在他第四次行窃的时候,很不幸地被何仲谙发现,还被抓去了牢里。
也许何仲谙早就发现了,只是不屑于同他玩儿而已。
那时他们隔着一扇牢门,何仲谙饶有兴趣地抄手靠在墙壁上:“恕我直言,你那风流倜傥的名字,跟你的外形不是很相配。”
宋玉身材瘦小,何仲谙比他高出了一个头。不过他的脸蛋倒还算得上清秀,可他整日在外头风吹日晒,无论如何,都与“风流倜傥”四个字毫不沾边。
宋玉的眼神里充满了戏谑,“呸”的一声把嚼在嘴里的稻草吐出来。
“那也别怪我多嘴问了,光凭何长官这清风一般孱弱的身板,是怎么混到现在这种位置上的?”
宋玉早就纳闷儿了,何仲谙长了一张比女人还要好看的脸,肌肤雪白,白到耳朵轮廓上泛青的血管都若隐若现。何仲谙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先前也听人说,他是泡在药罐里长大的。可他没到三十岁就混到了少校,若说没有一点儿能耐,宋玉打死都不信的。
为了能让何仲谙强壮些,他的上司魏司令特意送给他两房貌美如花的姨太太,美其名曰红袖添香,让她们好好照顾他。可现在看来……
宋玉上下扫了何仲谙几眼,他漂亮的眼睛下有淡淡的乌青,宋玉暗自发笑,这红袖添香的照顾,貌似没起到应有的效果。
宋玉一共被关了七天,到了第八天的时候,何仲谙亲自把他放了出来。
当初偷他的那些值钱玩意儿,都被宋玉典当换钱了。可对方似乎没有追究的意思,宋玉心里发毛,梗着脖子问了三遍:“你真的不会找我麻烦了吗?”
何仲谙扬着一张足以蛊惑人的笑脸:“小毛贼,你没听说过吗?天道好轮回。你现在欠了我的人情,说不定某天,你就还回来了。”
宋玉没想到他说的那个时刻这么快就来了。
那天下了雪,宋玉只穿了一件到处是孔、露着里面棉花的破棉袄,蹲在路边对着过路穿旗袍、披大氅的美女吹口哨。一双黑亮的皮靴突兀地闯进视线,他抬头,看见像棵树一般的何仲谙站在他面前,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碎雪。
半个小时前,何仲谙刚刚处决完从西丽餐厅抓住的五个与日军勾结的内奸。
他眼睁睁看着那五个人的鲜血汇成细流,顺着白雪蜿蜒而下,内心竟没有一丝波澜。他周身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及硝烟味儿,盯着宋玉说:“小姑娘,你的棉袄破了。”
宋玉只稍微愣了一下,复而笑了:“何长官好眼力,那劳烦何长官给我补补?”她眯了眯眼睛,拍拍裤子站起身。
何仲谙轻轻咳嗽了一声,对她做了个手势,说:“走吧。”
宋玉亦步亦趋地跟在何仲谙后面,看着他瘦削却挺拔的背影,陷入自己的思绪。
她常年游走市井,为了生存,不得不隐藏女儿身。而何仲谙这么容易就揭穿了她的小把戏,这个男人的眼光是多么锐利。
雪越下越大,模糊了宋玉的眼睛。
也许,这会是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也是一盘谁都走不出的棋局。
2
五天后的苏家堂会,宋玉佯装端茶倒水的小厮,站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戏台周围站了满满一排日本宪兵,台上的青衣咿咿呀呀地唱着:“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青衣博了满堂彩,可宋玉有点儿紧张,压根儿没心思听戏。
何仲谙交给她的任务是去偷一份情报。
宋玉小心地瞧了一会儿,端着滚烫的茶水走过去,按照计划将那茶水“不小心”打翻在那个叫山田的日本军官身上。
“你做什么!”
山田用蹩脚的中文指责她,这个男人比宋玉料想的还要小心谨慎。她心下一沉,再无动作,戏台周围的宪兵却已闻声赶来。她有那么一刻的绝望,直到她听见一声枪响——山田的眉心正中央多了一个血糊糊的圆洞,他的眼睛不甘地睁着,面色狰狞,仰面倒下。
宋玉顺着山田的目光回过头,戏台边坐着倾国倾城的虞姬,手中一把小银枪,眼波婉转似琥珀,嘴角一丝坚定的笑意,从容不迫,尽数风情。
宋玉睁大了眼睛,周遭响起凄厉的尖叫声,宪兵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好半天才从腰间掏出武器。
还在呆愣的宋玉被跳下舞台的虞姬拽着手就跑。
场面说不出的怪异,可握着宋玉的手掌心干燥而冰凉,让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直到此刻,她才有些明白了,到底什么才是何仲谙的能耐。
跑了一会儿,宋玉突然感觉背后一阵阵闷痛,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却摸到满手的黏腻温热。她的脚步随之缓了缓,才发觉自己好像中弹了。
虞姬回过身来看她,宋玉在倒下去的瞬间,看见了那双在黑暗里闪闪发亮的眸子。
从病房中醒来,宋玉看见了一身军装的何仲谙。
“我没想过你居然还会唱戏。”
何仲谙的军装打扮衬得他身材颀长,脸色却还是不好。他转头看了病榻上的宋玉一眼,淡淡地回答她:“个人爱好。”
宋玉犹豫半晌,缓缓开口:“……谢谢你救我。”
何仲谙走过来坐在床边,他望着宋玉因高热未退而烧得红扑扑的面颊,居高临下地笑了笑:“谢我救你?你还没察觉出来吗,是我设计了你。”
何仲谙压根儿就没想得到什么军火情报,或者说,到底有没有这个情报,都是未知数。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杀死山田,而宋玉只是个靶子,他需要这个靶子,来转移那些宪兵的注意力。
若是没有她,就算何仲谙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当着那群宪兵的面掏出手枪。
可他为什么会脑袋一热,拉着这小毛贼就一起跑了——何仲谙至今也没弄懂,这压根儿不是他的作风。
宋玉扬起一张笑颜:“可你还是没有抛下我啊,不是吗?”
何仲谙的脸上一僵,看着对方躺在床上没心没肺的傻笑,忽然觉得有点儿得不偿失。他用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额角,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当初寻你来,是因为你有价值,你该庆幸。”
“那现在呢?”
何仲谙站起身,他身上常年飘着一股极淡的草药味儿,声音低哑:“我不确定。”
“若是没有价值呢?”
“知道太多了,就得死。”
“……给我个机会,我想活着。”
何仲谙倒是来了兴致,他把宋玉上下打量一遍,突然笑道:“想活命,也不是不可以。”
宋玉一脸期待。
“不如你就留在我身边吧。”何仲谙启唇,声音遥远而陌生。
3
宋玉留在了何家大宅,做了个小小的侍从,依旧女扮男装。
她陆续见到了何仲谙那三个貌美如花的姨太太,二姨太和三姨太都刁钻刻薄,像两只盛气凌人的开屏的孔雀。只有四姨太不一样,她像是一朵水嫩清丽的空谷幽兰。四姨太名叫苏可婉,人如其名,温婉可人,还留过洋,满腹诗书,能说一口流利的外语。
下人都很喜欢四姨太,就连宋玉——虽然刚来不久,也是很喜欢她。四姨太说话细声细语的,如出谷黄莺一般好听。
相比之下,何仲谙也自然更喜欢四姨太些。
三天后就是四姨太的生日,何仲谙特意选了一只极品金丝雀给她当礼物。宋玉提着个金碧辉煌的鸟笼跑到她那里,把它挂到一个显眼的位置上。
苏可婉盯着那鸟儿许久,复而叹口气道:“漂亮是漂亮,可这么困着,实在可怜。把它放了吧。”
宋玉点头道:“四姨太说的是。可这鸟儿毕竟珍贵,又是老爷送的,放了反倒不好。”
苏可婉的手指在身前绞了绞,想了一会说:“还是你考虑得周全。”
她殷红的嘴唇微微颤动,眼神黯淡,似是不甘与妥协。
在何仲谙的书房里,宋玉跟他汇报了把鸟儿拿去给四姨太的事,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他:“你都有三房姨太太了,不考虑娶个夫人吗?”
何仲谙抬头看看她:“怎么,你想当夫人?”
宋玉脸一红:“你别逗了,我又不合适。”
何仲谙放下手中的书,笑言:“那么你觉得谁合适呢?”
“自然是四姨太了。”宋玉愣了一下,又兀自点头,“四姨太人好心善,识大体又漂亮,对何家上下都彬彬有礼,对我也……”
“对你怎么样?”何仲谙故意逗她,他不能否认,每次看见宋玉喋喋不休的样子,他的心情都会变好,也许是他身边清冷惯了,正缺少她这份热闹。
宋玉把要说的话生生憋了回去,何仲谙却突然扯过她的胳膊,把她拽进了怀里。
屋内一片寂静,暖黄色的灯光暧昧得刚刚好,何仲谙虔诚又认真地吻了她。
宋玉看见他密而翘的长睫毛微微颤动,感到他呼吸的炽热,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然而沉浸在亲吻中的两个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书房的门露出了一条缝,有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半晌才转身,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四姨太生日当晚,她邀请其他两房姨太太兴致勃勃地出去玩儿了,宅子里的女眷们也嚷嚷着要出门凑热闹,宅子瞬间空了不少。何仲谙背手站在窗前,看着窗子上结满一朵朵形状各异的霜花。
宋玉端着何仲谙的药走进来:“你为什么不一起去?”
何仲谙转过头,眼神中透着慵懒:“无聊。”
宋玉觉得他这个样子既幼稚又好笑,眼睛弯成个月牙,抿抿嘴巴说:“你该喝药了。”
何仲谙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开口竟似撒娇:“你喂我吧?”
他的神色单纯得就像不谙世事的孩子,差点儿让宋玉忘了他是能一枪打死敌人且眼睛都不会眨的人。她突然觉得难过,自己似乎从没真正了解过眼前这个人。
良久,她到底是叹了叹气,认命似的一勺一勺地给何仲谙喂药。对方却笑得像猫儿一样,狡猾又满足:“这苦药如此好下咽,以前倒是没觉得呢。”
宋玉的神色有一瞬间动容,这一刻她竟觉得他们只是一对相爱的男女,与世间最普通的恋人没有什么不同。
4
何仲谙开始觉得身体不适是在一个小时后,他死死地盯着书中的字,却无论如何都读不进去,只能咬牙握紧了拳头。他的额角开始冒出冷汗,身体却渐渐变得火热。
他跌跌撞撞地跑去找到宋玉时,已经双目血红,气息紊乱:“刚才的药……药的残渣,拿给我看看……”
宋玉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了何仲谙,焦急地问:“你怎么了?”
何仲谙摆摆手,勉强问道:“今日的药是谁熬的?”
宋玉慌慌张张地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四姨太,临走之前……”
怀中少女的体香不断钻入何仲谙的口鼻,他只觉浑身像火烧一样难受,才发觉自己是被人算计了。可是此刻,他根本无法思考,只是遵循本能地箍紧了怀中的人。
何仲谙的身体本就极差,此番居然被人下了药,急火攻心,瞬间一口鲜血吐出来。
宋玉吓坏了,手忙脚乱地给何仲谙擦拭血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去找大夫……”
“来不及了……”
宋玉惊呼一声,突然被何仲谙抱住。即便他再体弱也是个男人,她根本没有丝毫的力气挣脱。火热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上,直到此刻,她才算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此药不解,依他的身体情况,怕是会累及生命。
她的双手主动环住何仲谙的脖颈,闭紧了眼,有泪滑过眼角。
一室旖旎,半晌贪欢,浑浑噩噩间,好似飘在梦中。
宋玉总觉得自己还没有醒,直到她听见开门声,接着便是女人的尖叫。
虽然衣服已经重新穿在身上了,可宋玉仍然觉得极难为情。
何仲谙面上的潮红还未完全退去,出门游玩的女眷们回来得“恰逢其时”,四姨太讶异地捂住嘴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老爷,您怎么……”
她的眼神在触及宋玉的满头青丝后,变得震惊异常。这样的变化瞬间被何仲谙捕捉到,他冷笑一声,轻轻咳嗽,忽然一把抱起宋玉,缓缓起身。
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质疑。
即便原来所有人都错把宋玉误认成男人,可事实摆在眼前,她的确是女子。今日之事说小便小,老爷只不过是要了一个丫头罢了。
只有何仲谙自己清楚,若宋玉真的是男子,将会是怎样的后果。
想象中的责问并没有找上门,苏可婉却全然没有放心的感觉,反而一日复一日寝食难安。
一直到这天的晚饭后,苏可婉散步回房,当她习惯性地想要喂食那只金丝雀时,却吓得瞬间跌坐在地上——她的金丝雀竟然死了!
那鸟儿的死相极惨,肚皮被打穿了一个洞,金色的笼子里到处充斥着羽毛和鲜血。
伺候她的老仆趔趔趄趄来通报:“四姨太,老爷说请您到后院去……”
苏可婉睁大了眼,脸上写满了绝望。
天将暗,残阳如血。
宋玉闭眼靠在一棵槐树上小憩,忽然被一声枪响惊醒。
她的心兀自“怦怦”地跳个不停,跌跌撞撞地往枪响处跑。那是何家大宅的后院,何仲谙背对她站着,苏可婉跪倒在地上,满面惊恐。他手中拿着一把银色的手枪,缓缓蹲下,在苏可婉的衣服上擦了擦:“是我提醒你,还是你自己说?”
后来宋玉才知道,何仲谙杀掉苏可婉,并非全因她对他下了药。
苏可婉同前两房姨太太有本质上的不同。她并不是魏司令送给何仲谙的女人,而是奉天最大的富商,苏海送来的。
苏家与日本人私下勾结,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说穿了,苏可婉也许不姓苏,却是为苏家办事的人。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一直留着她。
苏可婉抓住何仲谙的衣摆苦苦哀求:“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老爷,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放我一条生路,求你……”
那天她凑巧撞见何仲谙与宋玉接吻,本想借由此事搞坏何仲谙的名声,于是在自己生日当晚,把其他女眷都支了出去。
可临到关键时刻她发觉这样做很冒险,于是决定放弃计划,又重新换回了正常的药。
谁知何仲谙真的出事了,宋玉竟是女子,她计划不成,反而有苦说不出了。
“可婉,你若是乖一点儿,又有什么不好呢?”何仲谙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你说得对,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放心去吧,我会帮你好好料理后事的。”
一声枪响,一声凄厉长啸,那朵空谷幽兰瞬间枯萎了。
宋玉红了眼睛,心疼得要命,却又恶心到想要呕吐。
她想起了那只死掉的金丝雀。空有一颗想要高飞的心,却只能被囚于牢笼,最终,还是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何仲谙走过来,宋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何仲谙的眼波闪烁了一下,他按住宋玉颤抖的肩膀,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可怕吗?”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我给你个机会,你要不要走?”
5
年近除夕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
街头依旧有宪兵扫荡,可年依旧是要过的。
彼时宋玉已经恢复了女儿身,在这偌大何家大宅间,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可是下人们对她依旧友好,说玉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从没见老爷对哪个姑娘如此上心过。
当时何仲谙给她机会的时候,她选择了留下。
后来她也曾后悔过,可有些事情就是没有道理,就连她自己也讲不出道理。
随着气温越来越低,何仲谙吃药的频率也变得多了起来。
经过那次下药事件的一番折腾,何仲谙的身体明显差了不少——每至半夜,他总是咳得厉害,就像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一样。偶尔睡着的时候他会贴着宋玉,长手长脚地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他是个没什么安全感的人,他的身子总是冷的,她却怎么都焐不热他。
宋玉突然想要贴春联,她去买了红纸,自己用毛笔写字。
原本她想写“百年天地回元气,一统山河际太平”,可横批无论如何都题不好,何仲谙瞧着思量片刻,抢过笔,只落下龙飞凤舞的“民泰国兴”四个字。
宋玉兴冲冲地拿着春联往外跑,何仲谙在她背后勾着嘴角,心思捉摸不透:“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抱负。”
宋玉的动作一顿,僵硬地转过身解释:“你别取笑我,我只不过前几天溜进学堂偷听人家授课,学写了几个字罢了。”
何仲谙倒没说别的,神情宠溺地骂了一句:“贼性不改。”
除夕夜的头一天,何仲谙带了一堆烟花爆竹回来。他的脸罕见地爬上了几分红晕,说是魏司令送的,被迫收下。
宋玉倒是特别高兴,抓着何仲谙的衣服袖子,话里有些撒娇的意味:“既然都拿回来了,为什么不放呢?”她眨了眨眼睛,“你明天陪我放好不好?”
何仲谙没有立刻说话,他似乎在想些什么,眼神有些缥缈。
所幸他最终还是答了她的话,他拉下宋玉的手,攥在自己手里,十指相扣:“好啊。”
宋玉的欣喜之上覆盖了一丝莫名的不安,她加重语气:“你食言怎么办?”
“不会食言。”何仲谙的手指用力,他看着宋玉,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不走,我就不会走。”
说起与宋玉从初识到现在,掐头去尾不到半年。他本以为自己早就没有心了,不承想与她在相处中厮磨,心竟渐渐起了温度。
他必须承认,比起冰冷的杀戮,他更爱这样的感觉,所以,他愿意去赴这个约。
6
除夕夜的零点,宣武广场上时钟敲响了三声。
不远处传来人们的阵阵欢呼,这里却什么都没有。
过了大约五分钟,才有人影往广场这头来——一个中年男人带了五六个黑衣人走到广场中央后,对准天空放了一个信号弹。
他站在冷风中等到不耐烦,才听见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响动。
中年男人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几声枪响,身边的黑衣人便应声倒下。他僵了笑容,瞪圆眼睛望着包围上来的一排士兵。接着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眉目英俊,周身寒气。
何仲谙望着中年男人笑了,他将子弹上膛,手枪直直地抵在中年男人的脑门上:“苏海先生,别来无恙啊?”
苏海反而淡定了:“这里明明被封锁了,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何仲谙一张脸白得骇人,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弧度:“你不需要知道,毕竟你这条苟延残喘的贱命,就要在这里结束了。”
苏海哈哈大笑:“何长官,你为何要杀我?你已经杀了苏可婉,你究竟想要怎样?”
“我只会觉得一枪毙命太便宜你了!”何仲谙满眼都是恨,声音却轻得很,“段梅娘这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吧?”
苏海一震,愣愣地看着何仲谙:“你认识段梅娘?你是她……什么人?”
何仲谙是段梅娘的儿子。
当年的段梅娘,是北平红透半边天的一个戏曲名角儿。
段梅娘的嗓子最亮,戏演得最好,容貌又是最美。何仲谙的父亲因病去得早,她为更好地抚养他,没有再嫁。多少名门望族、达官贵人视这清丽脱俗的名角为世间尤物,多少人趋之若鹜,她从没动过心。
于是富商苏海将她强掳了去,为了拉拢日本人,巩固自己的地位,苏海把她献给当时迷恋她的一个日本军官。段梅娘不甘受辱,在见到那日本军官时,用剪刀刺向他的胸膛,随后毅然自尽。
后来,段梅娘被抛尸乱葬岗,她那尚且年幼,未满七岁的儿子也被丢弃在那里。许是何仲谙命不该绝,他被抛乱葬岗整整三天,竟没有死。他挣扎着爬出来,被当时路过的魏司令所救。
魏司令之所以会把他留在身边,就是因为这孩子当时的一个眼神——饱含屈辱与刻骨的恨意,他的眼睛红得滴血,声音弱得几乎听不到,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救我!”
魏司令需要这样的人,心怀仇恨,肯卖命,不惧怕杀人。
何仲谙的病根儿就是从那时候落下的,他乖乖地靠药物维持身体,在大仇未报之前,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倒下。
近几年内,他陆续在苏海身边安插了不少人。可是这个老狐狸狡猾异常,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接近他,直到此刻,他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
“我娘清白一生,却死不瞑目。苏海,你觉得,我是该在你身上开一百个洞好呢,还是拿刀慢慢地刮,把你削骨剥皮好呢?”
苏海看似已经认命了,他闭着眼:“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只有一个请求,别伤害我的女儿。”
何仲谙古怪地笑了两声,从心底冒出一种不安的感觉,直到他听见身后“哗啦哗啦”的声音,才明白这种不安是什么。
不远处,烟花散落了一地,女孩穿着他替她补上的破棉袄,鼻尖冻得通红。她就这样只看着他,像根本看不见其他人一样:“何仲谙,你食言了。”
7
宋玉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直觉准得吓人。
她是一路跟着士兵的脚步寻过来的,辗转至此,待她看清眼前形势,才恍然大悟出一件事——当初何仲谙“假意”派她去窃取的情报,是真的。
情报的内容,就是关于苏海与日本人进行军火交易的时间和地点。
何仲谙知道她是个菜鸟,定会失手。在她同山田纠缠的同时,他已另派他人成功地窃取了这份情报。
宋玉抬起脚往前走,一旁的士兵适时上来拦住了她。
何仲谙的表情有片刻的凝滞:“我没有食言。我说过,只要你不走,我就不会走。”
这是何仲谙此刻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可她还是来了。他本想瞒着她,只要过了今晚,他就能伸手抓住那份微弱的光明:“难道你想亲眼看着你的父亲死在我的手里?”
眼泪流了出来,宋玉经历过这么多事,却在此刻失去了力气。何仲谙早就知道了,她宋玉——或者说,苏玉,是苏海唯一的女儿。
她从小有自己的主见,明明是个富家小姐,却打小混迹市井,不喜欢随波逐流,更厌恶父亲的行事作风。即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卖国求荣,也是她所不齿的。因此在苏海命令她故意接近何仲谙后,她也没有将任何有利的消息提供给他。
宋玉不知道她的身份是何时被发现的,她更不理解,他都发现了,怎么还会留她在他身边。
她想起苏可婉的惨死,也想过有朝一日她的结局也会是如此。她极其不想承认这层关系,可她到底与苏家血脉相连,怎么都撇不清楚。
或许她在骨子里与何仲谙是同一种人,否则他是这样残忍又深藏不露的一个人,她怎么还会选择留在他身边呢?
那个除夕夜,面对宋玉,何仲谙到底还是没能忍心。
他命令手下打晕了宋玉并带走了她,所以她没有真正体会到那夜的凄凉,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她醒来的时候还是在何家大宅里。
苏海死了,苏家也就快散了。
何仲谙安插过去的人终于有了用处,他命令他们把苏家剩下的人全部抓了起来。他答应宋玉,只要她不离开,他就不会动他们。
这日奉天又开始下雪。
雪落在地面很快就化了,却还是一直下个不停。就像那日一样,他们都逃不开这场大雪,都走不出这盘棋局。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东西太多了,多到谁都无法委曲求全。
何仲谙把那些烟花全放了。
从没见过这么多烟花一齐绽放的盛景,何家所有的人都兴奋不已,只有宋玉呆呆地倚着门栏,看天空上漂亮的烟花绽放后落成灰烬。
何仲谙走过来捉她的手。她没有动,依然望着天空,问他:“你是何时开始调查我的?”
“我被下了药的那一次。我早知道苏可婉是苏家人,从来就对她有所防备。只有你,我对你毫无保留。”
“没错,药是我下的。”宋玉笑得很释然,“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留我在身边?”
何仲谙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看着她的眼睛道:“我明明中了计,若那晚你不帮我,我必死无疑。”
“可你并没有抛下我。”
“宋玉,你是不是也爱上了我?”
宋玉没有回答。
何仲谙说:“我是真的喜欢你。”
因为喜欢,所以才相信,或许,真的会有阳光眷顾黑暗。
宋玉说:“你放我走吧。”
“我当初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选择了留下。”
宋玉那时候不知道何仲谙同苏家的恩怨,若是她知道,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做出另外一个选择。何仲谙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背对着她剧烈地咳嗽。他捂住嘴巴,一直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才放下。他摊开手心,那里有一小摊鲜红的血液。
尾声
从宋玉说想离开那时起,她一共尝试了三次才成功逃离了何家大宅。
她心里清楚,这分明是何仲谙故意放走她的。
她唯一带走的东西是那件破棉袄,她从那棉袄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个地址。
宋玉根据地址找去,找到了剩余的苏家人。她跟着他们一起离开奉天的时候,战争已经开始了。
她颠沛流离,一直到多年之后,她才又一次回到了奉天。
听说何仲谙在她离开的半年后就病死了,自打那以后,何家大宅就荒废至今,她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宋玉推开那扇熟悉的大门,看见了那副当年她亲手贴上去的对联。
纸张在风吹雨打的侵蚀下已经损坏破裂,字迹却依稀可辨。她凑近,将那副残破的对联完整地撕了下来。
对联的背后居然有字——她永远忘不掉这笔体,同“民泰国兴”四个字完全相同的笔体,龙飞凤舞,尽抒胸臆。
摸爬滚打时没哭过,家破人亡时没哭过,炮火连天时也没哭过的宋玉,如今却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了。
也只是因为她看到那楹联背后,斑驳的笔迹显现出这么一句话——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更新时间: 2019-11-09 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