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兀
她是那样渴望在国际赛事赢得好成绩,却不承想,自己最狼狈不堪的模样,都被突然出现的他尽收眼底。
一
傍晚七点,热带的夏季仍旧昼夜难辨。裴积春带领队员在选手村安置时,倾洒的日光模糊了山墙以北蜿蜒的天际线。
飞机落地前,他的目光探出舷窗,短暂地俯瞰这座生机已显的都市,繁华得像是没有经历四年前的那场地震。
年初G国力排众议,守住这年国际运动赛事主办权的新闻传出时,裴积春也曾隐隐有过担忧。如今看来,多少有些杞人忧天。
安置工作完成后,紧接着就是晚餐时间。裴积春有约在身,同队员打过招呼便出了门。他刚要穿过地下停车场,就听见前方传来金属质感的“咔嗒”声。四周太暗,稍纵即逝的火光勾勒出一个身穿运动服的朦胧身影。身为队医的职业病,立刻条件反射地压倒理智,令他使用当地语言脱口而出:“不要抽烟。”
眼看那人扭头要走,裴积春快步追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打火机,叮嘱道:“身体是运动员的本钱,不要仗着年纪轻,就小看抽烟带来的危害,这些常识就算没人提醒,也应该牢记于心。”
也许是察觉出在黑暗的环境中说教太没气势,他顺势按下打火机,火石擦出火花,他这才看出不对劲,眼前的运动员没有夹带香烟。她斜靠在墙沿,身旁轿车的引擎盖上放着一个小巧的生日蛋糕。
她的瞳孔在火光下呈现灰蓝色,嘴角绷直,没有要接话的打算。
补救的话语没有说教那样流畅,裴积春先是干笑了几声,才接着说:“显然你做到了这一点。此外,你挑选蛋糕的规格也很适中,不会给身体造成太大负担。”
“生日快乐。”他没有追问她独自在此庆生的缘由,在口袋摸出工作人员送上的纪念钥匙扣后,跟着打火机一起递给她,“祝你比赛顺利。”
这场误会发生得太过荒诞,裴积春道别后的步伐分外仓皇。他迈出封闭的停车场时,天尚且明亮,外墙划分出了泾渭分明的昼与夜。他眯着眼回过头,撞上了那位运动员的视线。可惜的是,她躲避得太快,像是他一闪而过的错觉。
他们的再次见面同样算不上美好,短短几个小时后,他已经因为在读研时期的导师家中多喝了几口果酒,头重脚轻,分不清南北,刚要出门,就碰巧遇上替师母跑腿拿东西的她。导师正愁找不到人托付,替她找全了东西,又塞给她一罐解酒液,让她顺路带他回去。
“又见面了。”裴积春被她搀扶着,才不至于在马路上走得东倒西歪。他喃喃了几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喝酒同样有害健康,不要轻易学。”
她一边搀扶着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拉开解酒液的拉环,递到他手上,没忍住道:“林老师是我们队的营养师,她酿的果酒我们都喝过,你是我见过的酒量最差的人。”
裴积春喝下一口解酒液,正色道:“喝酒也需要天赋,显然我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她不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在路边拦下出租车,将他一把塞进车里。她询问了一些基础信息,确保能将他送回住址后,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她沉默着摇下车窗,希冀晚风能吹散车内的酒气,而后忽然听见身旁的人说道:“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现在也该轮到我问你了。”
她回过头,看见晚风吹乱他鬓角的发。他勾起嘴角,问:“今天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什么?”她的语气带着慌乱。
“我记起你了。”裴积春把语言切换回中文,徐徐道,“小月亮。”
二
裴积春二十几岁前的人生都称得上顺遂。他家境富裕,学业有成,在G国留学四年后,成功保研了心仪的专业。他的导师是华裔,与他算得上是同乡,闲暇时常常请他在家中吃饭,与他共谈科研项目,为他减轻负担。
他的小半生不曾有过波折,也许物极必反,那场特大地震来临时,他正位于震源范围内的百货大楼,没能幸免于难。
多年经受的安全教育让裴积春就近躲在了室内的三角空间,他的右腿埋在废墟之下,肩颈被砸伤,好歹捡回一条命。正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境下,他遇见了她。
裴积春挣扎着起身,替她将身上的重物移开,她认生,道完谢后自发地挪到了一旁,出路被堵塞,他们在废墟中共度了两天,才正式有了交流。
“我们搜集到的物资都已经消耗殆尽,至少在救援到达之前,我希望能和你用聊天的方式共同坚持下去。”裴积春将最后一瓶矿泉水抛给她,疲惫地道。
四周安静了很久,久到裴积春以为自己等不到回应时,她才开口道:“你想聊些什么?”
“什么都好。”他长叹了一口气,说,“就比如我叫裴积春,是下个月就要进行毕业答辩的苦命人。”
裴积春在地上捡起石块,往白墙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并说:“这是我的名字,用中文写起来是这样。你呢?”
她也学他的样子,捡起石块在墙上写起来,与裴积春设想中的繁复名称不同的是,她落笔写出的是中文。她答:“望舒,我的名字。我的母亲是中国人。”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你的母亲应该很思念家乡。”
“她的确告诉我,这个名字是月亮的意思,可中文太难了,我不明白。”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的。”裴积春扬起眉毛,问,“你听说过推理吗?有的人能从外形特点,推断出你的个人经历。”
望舒摇摇头道:“我不相信。”
“你是个跳水运动员。”
“如果真的是推理得出的结论,那么我开始有点儿相信了。”望舒讶然地肯定了这个判断。
裴积春这才笑起来,说:“其实是逗你的,地震开始前,我在大楼的捐赠角遇见了你,你捐赠了自己的奖品和定制服装,上面有跳水运动的标识。”
这句话比起玩笑,反而更像冒犯,眼看望舒再次恢复沉默,反应过来的裴积春终于高举双手,道:“我没有嘲讽的意思,实话告诉你,我也在那天捐掉了自己的纪念品。那是我初恋订婚的日子。”
“那你真是不走运。”望舒轻轻地笑了一声,道,“和我一样。”
三
“在来百货大楼的前一天,我刚经历过一场选拔赛事,止步于八强,没有当选代表的机会。”望舒拧开矿泉水瓶,仰头喝了一口,继续说,“不出意外的话,那也许是我的最后一场比赛。”
裴积春看出她的失落,尝试安慰道:“可你也才十几岁的模样,未来多的是机会。”
“运动员吃的是青春饭,我已经十七岁了,人的一生,又能有几个十七年呢?有天赋的队员在我这个年纪,早已在赛场上崭露头角,我没有天赋,只会蹉跎时光。”
这一番话出口,又是长久的沉默。裴积春的后背抵在墙面,单腿支起,缓缓开口道:“我们不聊这些,来打个赌,怎么样?如果搜救队明天上午之前能找到我们,你就答应我一件事情,如果不能,就换我答应你一件事情。”
他们滞留在这里两天多,很少主动提及救援的话题,原因在于百货大楼所在的街区繁华,人流量大,是搜救的核心区。可距离地震平复过去两天,他们没有听到任何搜救的动静,所以他们所在的角落,很大可能被遗漏了。
话题一旦挑明,就代表生还的希望即将被打破。
望舒扭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番话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但她还是将手边残余的矿泉水扔还给他,道了一声“好”。
毕竟事已至此,如果这真的是她的世界末日,起码她不是孤身赴死,这种感觉并不令人讨厌。
望舒的精力到达极限,很快伏在地上沉沉地睡去。她再次醒来时,耳边已经是一片嘈杂。搜救人员为她披上毛毯,将她抬上担架,她还恍惚,却没忘记询问裴积春的情况。
他们所困的角落其实不算完全封闭,如果挪开西侧的砖石,可以撬开大门,通往楼角背后的阳台,但一切情况都是未知的,阳台作为承接点,如果堆积了太多滚石,他们一旦打开大门,平衡就会被破坏,他们或许会被滚石砸中,也可能会坠落下阳台。这也是他们蛰伏至今的原因。
可在搜救人员的口中,望舒得知,就在她熟睡时,裴积春将她抱到角落安置,又挪来砖石,为她垒起缓冲线,最后独自冒险打开了阳台的大门,为他们引来了救援。
他们被分配到不同的救护车救援,望舒的伤势处理得当,清醒得很快。她一连在医院待了三天,才等到转来普通病房的裴积春。她嘴上还在责怪他的冒险,转身又将家人带来的骨汤递到他的跟前。
裴积春笑着安抚她:“不算冒险,阳台被滚石砸得塌陷,我又在楼角发现了消防器具,最后借助消防水管抵达下一层,遇到了搜救人员。”
望舒不依不饶地说:“如果阳台没有塌陷,楼角也没有消防器具呢?”
“每个决定落实前,都充满不确定性,在没有更好的方案前,冒险是最好的尝试。”裴积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一切都过去了,所以没有关系。”
望舒低着头,还是不说话。她正盯着裴积春右腿的石膏出神,左手就猝不及防被人牵了过去。她诧异地回头,看见他正往她的手上系着手链。
银白的链条款式简约,只在回扣的节点嵌入了满月的形状,望舒仓皇收回手,听见裴积春说:“这是我当时在百货大楼买下的,因为放得小心,没有丢失,它和你的名字很像,就当是庆祝你平安获救的礼物。”
“这很贵重,不是我应该收的。”
望舒要将手链解下,裴积春也不甘示弱地将骨汤推回。他们僵持许久,最后还是他妥协式地喝下一口汤,补充道:“当然不是白送给你的,还记得我们当时打过的赌吗?我希望你这一年都不要放弃跳水,如果明年还是没能成为代表,那时的去留,就由你决定。”
他的目光温和而坚定,像在四季模糊的热带里,久违地遇见春日的和煦。望舒搭在手链上的指尖松落,缓慢地点了点头。
四
前方似乎发生了追尾事故,司机骤然踩下刹车时,望舒即便系好了安全带,也被惯性甩得头晕。回忆被迫中止,她看向一旁醉酒的裴积春,他费力掩住口鼻,看起来很不好受。
这里距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路程,望舒看了一眼拥挤的交通,最终选择中途下车,费力地搀扶着裴积春朝人行道走去。他猛地灌下几口矿泉水,咳嗽了半天,才平静下来,说道:“看来你当时没有放弃。”
“如你所见。”望舒垂下头,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就这样搀扶而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裴积春再次开口说:“当时因为临时有事,出院突然,没有来得及知会你。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望舒的脚步一顿,心里突然很想反驳:岂止突然?
他们当时的伤势不算严重,可牵扯到筋骨,怎么也得住院疗养一个月。裴积春独自留学在外,亲友都不在身边,望舒的母亲感念他的恩情,时常额外照顾他。
除去基本的一日三餐,补汤也是不重样地送来。裴积春连喝了一周,终于求上了望舒这个外援。
望舒好不容易被分去了补汤火力,自然不肯答应。
裴积春拧起眉毛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再说了,为了报答阿姨,在如此紧张的答辩准备期,我还坚持每天给你进行中文补习。”
望舒撇嘴道:“补习有什么用?”
“用处可大了,比方说你未来在比赛中遇见中方代表选手,可以通过中文和对方拉近距离。”
“然后呢?”
“然后她们可能会秉承礼尚往来的优良传统,让你输得不那么难看。”
望舒暴跳如雷,拿起枕头就要与他对打。他闷声大笑,但到底还是让她打得消气,才给她补习起中文。
裴积春自言不想让望舒母亲的文化储备在她身上得不到传承,讲授得很用心。她却明白,他知道了她最近噩梦连连的事情,教她学中文,不过是转移注意力的幌子。
望舒没有驳他的面子,耐心地听他授课,替他喝下补汤作为答谢。
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望舒的母亲才发现望舒在学习中文。她看得稀奇,自己当年无论怎样循循善诱,望舒都听不进去,光让望舒学会写自己的中文名,复杂的笔画都花了她好长时间。
“只是忽然来了兴趣。”望舒将练好的字帖仔细摆正,上面端正地写着“月亮”两个字。
那是裴积春教会她的第一个词语,偶尔闲来无事,他还会这样称呼她。尽管他的语气里满是坦率的关爱,半点儿不含别的意思,她却依然很开心。
地震梦魇被温和的现实冲淡,望舒尚且沉浸在喜悦里,没有想过短短半个月后,裴积春会独自出院。他离开得那样匆忙,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留下。
望舒是在那时忽然顿悟,即便共同经历一场灾祸,他们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普通关系,只是他的温和,让她产生熟稔的假象。他没有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她倒是留过,可她的手机在地震中遗失,她重新补办的手机号码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茫茫人海里,遇见一个人很容易,想要重逢,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裴积春答辩的那一天,正是教练劝望舒归队训练的日子。她在出租车上呆坐了很久,选择取消前往他所在大学的行程。他说过,毕业之后,他会选择回国工作,那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可比起见面,没有理由的相见,就足以消磨掉她所有的底气。
五
望舒与裴积春经年之后的重逢,比预想中平淡。她避开回答情绪化的问题,将他安全送到目的地后,回到了选手休息地。
望舒入选的名次不算靠前,安排上场的次数也较少,她也因此更想全力以赴,不留遗憾。只是她有心躲避,裴积春却不如她的愿,宿醉醒后,就几次三番要请她吃答谢饭。她以训练繁忙为由拒绝,他就改以便当的形式送来。
也许是望舒拒绝得太不留情,裴积春再一次的答谢便当,是他亲自送来训练基地的。眼看周边队员议论纷纷,她咬牙把他扯进了休息室,质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就算你负责的队伍与跳水不相干,也不能做这种惹人非议的事情。”
裴积春的回答依旧圆滑:“我只想为你送我回来的事情答谢,你不愿意接受,我只好不断更改方式。请放心,这些事务都是我用非工作时间完成的,并不会惹人非议。”
他笑着将便当放进她的手里,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忘劝诫她:“跳水运动员追求流程的身形固然重要,健康却更为重要。小月亮。”
裴积春的问候点到即止,送完便当就快步离开了训练基地。望舒怔然,到底没再拒绝下去。于是,他另类的答谢方式,持续了足足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裴积春拿着便当再想继续送给她时,得到的却是她因为高强度训练,在练习途中突然昏迷的消息。他下班的时间晚,赶到时,她已经完成临时治疗,回到了房中休息。
裴积春在得到允许后,换了粥品前去探望。或许是身在病中,望舒的态度异常温和。她接过他送来的粥,喝了大半,剩余的却因为保温桶自身忽然脱落的问题,尽数泼洒在床上。
望舒要去柜中取干净的床单被罩,裴积春已经先一步收拾完残局,走向了储物柜。她匆忙的动作没能拦下他,他打开柜门,迎面看见一张他们当时在医院里留下的合影以及她珍重地放在一旁的手链。他的神情稍有凝滞,但很快就装作没看见,顺利取下了干净的床单被罩。
他刚要离开,就听见望舒在一旁说:“你好像完全不惊讶。”
“什么?”
“关于我喜欢你这件事情。”
新的床品掉落在地上,裴积春找补的话语还在口中,望舒已经缓缓地看向他,说道:“你当然不会惊讶,毕竟在林老师找你来替我额外加餐时,你就注意到了自己的特别。”
望舒一向聪明,裴积春自知再也瞒不过她,只好将师母,也就是她队伍中林营养师的请求和盘托出。
“你是混血儿,在骨架与身形上具有先天的优势,可以帮助你尽可能贴合流水,降低落水时的水花。可你在控制体脂方面到达了几乎严苛的地步,就连那次师母送你的蛋糕,你都不愿意吃。长久缺乏优质蛋白,使你的身体缺乏弹性,这并不是适合比赛的方法。”他解释道,“一次偶然交流中,师母得知我与你相识,就拜托我用这种方式,劝诫你补充营养。”
“那她应该也告诉过你,我这个人很倔,轻易不听劝,你怎么能确定我会听你的话?”
裴积春答不上来,只好说:“相识一场,我也想尽力帮帮你。那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师母来找我呢?”
“你们可以撒谎,但食物不可以,你送来的便当都是林老师从前用过的食谱,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允许我吃来路不明的东西。”望舒垂下酸涩的眼眸,继续说,“只不过我的确有那么一瞬间幻想过,这可能是你自己送来的。”
六
这份剖白的心意那样热烈又孤注一掷,裴积春几乎是落荒而逃。直到望舒的比赛正式开始,她都没有再见过他。
十米的跳台很高,望舒站在上面时,忽然回想起地震发生的前一天,她也站在同样的跳台上。她那时强装镇定,腿肚却在发抖,因为那或许会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比赛。
除去她告诉裴积春的天赋原因,还有另一个她没能说出口的原因,是贫穷。她的家境实在普通,身为护工的父母能培养她这么多年,已然十分辛苦。而在那次比赛前,她听到了父母面临下岗的消息。
望舒告诉自己,如果能成功当选国家代表,她就再任性一次。如果不能,就趁早结束,转变出路,为父母减轻负担。而那一次的选拔赛,她以一名之差,落败了。
她哭了一夜,最终将自己从事运动以来值钱的东西收集好,试图拿去典当,可能是她年纪小,不懂行情,老板的再三压价,令她不知所措。
那些曾经的梦想与荣耀,被压到了几顿晚饭的价格。望舒看着上面的跳水运动标识,最终选择捐掉它们,也许在别的地方,它们还能为别人带来力量。
望舒庆幸自己做下了这个决定,正是这个决定,促使她再次遇见了裴积春,尽管那时的他并不记得她。
并不记得他们的初遇,其实是在一家咖啡店里。那时的望舒会在自己训练的空闲时间,在市中心找寻兼职。那是她第一次从事咖啡相关的工作,因此在客人点下那杯名为“雪莉威士忌咖啡”时,并不清楚这类咖啡是在酒桶发酵,只会沾染酒气,不会存在度数。
她注意到客人喝下咖啡后,选择自驾时,为防止客人酒驾,连忙上前阻拦。眼看要挑起纷争,还是恰好路过的裴积春替她解的围。
他是咖啡爱好者,替她解释完相关知识,又为无辜被拦的客人续杯了心仪的咖啡,避免她遭受店长的责骂。
望舒要向他道谢,他却只是笑着摇摇头,道:“我约了女朋友来这里喝咖啡,希望店里会有祥和的氛围,所以不用感谢。”
望舒口罩下的嘴抿紧,颔首示意理解。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在咖啡店遇见裴积春和他的女朋友,也逐渐了解,他的女朋友是他导师的女儿,他们由导师牵线,一见钟情。
之后的事情望舒都不得而知,她因为训练原因辞去了咖啡店的工作,再遇见裴积春时,就是地震之中。
望舒想,自己可能明白裴积春仓促离开的原因。就在那天下午,她看见他已订婚的初恋女友来探望他,或许是情伤未愈,他选择离开这里。
裴积春走得决绝,只留下那个让她继续跳水的赌约。幸得好运眷顾,她的父母因为在地震后的救护工作中表现良好,他们不仅没有被辞退,她还在教练的推荐下,得到了运动赞助。
她终于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进行训练了。
可即便当选代表,她的表现依然不尽如人意,眼看四年一度的国际赛事在即,她只能更加严苛地要求自己。她是那样渴望在国际赛事赢得好成绩,却不承想,自己最狼狈不堪的模样,都被突然出现的他尽收眼底。
无论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还是她对待比赛的狂热态度,都被他尽收眼底。
七
望舒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还会有主动寻找裴积春的一天。彼时的运动赛事即将落下帷幕,她攥紧了手中的名片,闯入他的工作地点时,他刚给一位运动员做完伤病恢复。
裴积春将眼怀探究的运动员赶出门外,正要招呼望舒,她已经将手中的名片拍在了他的手里,神情复杂地说:“有关赞助的事情,我想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望舒的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成功在单人赛事中夺得了铜牌。她在赛后采访中感谢了教练以及国家给予的支持,末了才在镜头前坦然宣布自己即将退役的消息。
她的热度不算高,退役的原因也是身体积病,并没有激起很大的水花。她向队员以及教练告别,在收拾东西预备离开选手村时,忽然忆起自己要向当初的赞助商道谢。
赞助商一直很忙,很少直接与望舒接洽。但退役毕竟不是小事,她在多方面交流后,终于预约到赞助商的时间。
赞助商是个和蔼的中年人,没有架子。望舒向他,道谢:“很感谢您给予我跳水的机会,这份恩情我会一直铭记,如果以后有需要,请务必联系我。”
他回以望舒一个拥抱,祝贺她即将进入新的人生旅程,最后接着道:“我很荣幸能给你这个机会,但之前一直没能告诉你的是,你的推荐名单以及实际资金投入,都是我的一位商业合作伙伴给予的。如果你真的心存感激,我可以将他的名片给你。”
“我询问过后,才得知名片上是你父亲的名字。”望舒看着裴积春,心里有万千的疑问,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她咬紧牙关,没能等来他的答复,已然肩膀耸动,泪水滚落。
裴积春捏着那张名片,思绪飘回到地震后初遇她的时候。他该怎么说?有些事情不必去问,也能从她破旧的帆布鞋和背包中看出端倪。他该怎么说?他其实在医院中,不经意听过她的母亲向主治医师打听医药费的事情,她惶恐又哀伤的神情,在听到国家会负责这次的伤患救治后,陡然放松的模样足够刺疼为人子女的心。
那些赞助费于他是小事,放在望舒身上,却可以挽救一个家庭,他没道理不去做。他明白她倔强,嘱托父亲行事需要隐秘,起码在她的运动生涯中,不要让她知道这件事情,他只是没想到,她退役的时间这样早。
小小一张名片,此刻在他手上宛如千斤负重,他缓缓地开口:“我这个人,一向喜欢做好事不留名。我们共患难一场,也算缘分。”
裴积春半句不提其中的原委,望舒也不去问。她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无奈地道:“无形之中又欠了你这么多债,也不知道怎么还才好。”
“为体坛培养出你这样的新星,是我的荣幸。”裴积春拿出纸巾递给她。
她摆手谢绝了,挤出一抹笑,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只听师母说过,她的女儿不久前办理了离婚手续,今天会抵达G国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散心。是下午三点的航班,你记得去接机。”
她将珍藏的手链放进裴积春的手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祝你幸福,后会有期。”
八
裴积春在机场接到汪芫时,还没想通望舒为什么会把他的幸福与她画上等号。她难得见他困惑,摘下遮住半张脸的太阳眼镜,询问起缘由。
等他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汪芫已经笑弯了腰。他皱眉道:“当年大学你说有人在咖啡店缠着你,我还替你挡过那么久的桃花,怎么轮到我有事情,你就笑成这样?”
汪芫笑得咳嗽了几声,才正色道:“你口中的月亮姑娘,我当时在医院见过她。”
“就是我地震受伤的事情被父母得知,我连夜出院安抚他们的那次?”
汪芫颔首道:“她似乎误会了一些事情,于是在我离开前,把你对我的‘浓烈情意’告诉了我。”
裴积春呆愣在原地,被汪芫连骂了几句榆木脑袋。她说:“你在这种事情上一向迟钝,可你要说自己对她毫无感觉,我是不相信的。”
裴积春可以将自己的行为归结于好心,可天下的可怜人这样多,他的好心,一直是有限定对象的。他最初见到她,是百货大楼的捐赠角里,出于各种原因,她放弃了那些在她熠熠生辉时期的见证品。也许是她波光粼粼的眼中残存的些许希望,也许是她面对地震时的坚韧意志,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早已被打动,默默为她做了许多事情。
望舒的运动赞助中,包含体育产品代言项目,身为赞助者之一的他也收到过相关的礼赠相片。相片中的她笑容明媚,像一尾快意灵动的鱼,没有相见的日子里,那些相片被他放在钱包夹层,谁也没告诉。
他的确察觉出望舒的喜欢,却只将那视为少不更事的错觉,因为分别的那几年,他们从未有过联系。
他没主动联系过她,是怕赞助的身份暴露,增加她的负担。却没想过她的不联系,仅仅是因为地震后,他为了不让她独自悲伤,撒下的捐掉初恋纪念品的谎言。
往事翻涌在脑海,那些隐晦而滚烫的心意被阳光曝晒,裴积春终于放下手中的行李箱,对汪芫扔下一句“抱歉”,匆匆往选手村的方向赶去。
他从师母那里得到望舒的联系方式,在奔跑途中拨打了她的电话,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他道:“我想,你在我这里落下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弯月亮。”裴积春握紧了那串手链,继续说,“或许还有别的东西,等到再次见面,我想亲口告诉你。”
更新时间: 2022-12-01 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