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春有风筝

发布时间: 2021-03-10 20:03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趁春有风筝

文/十满

我和程砾,从未来得及做一天的神仙眷侣。

01

我跟江原宣布恋爱后,大家都很吃惊。

毕竟,从二十四岁来到南苏丹,我就一直追在程砾的身后,甚至跟他的同事们都处成了好兄弟。

两年前,我刚刚研究生毕业,一路过关斩将才取得了报社驻外记者的资格。

我随团队抵达南苏丹的那一日,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轰炸,无国界组织的医生们正在收拾残局。我的团队像是看到了肉糜的饿狼,一个个迫不及待地冲上去采访。

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中,只有程砾是那样特别,一双上挑的桃花眼漠然而风流。他拒绝了采访,穿着有些脏污的白大褂,走到角落里默默地抽烟。

躁动的晚风中带有沙尘的气息,我无意间扫到他骨节分明的双手,心中就像是有一把烈火在燃烧。我吸了一口气,走到他的跟前。

“你好,请问可以采访你吗?”

闻言,程砾不耐烦地转头,在看到我后,他猛地将烟蒂熄灭,盯着我看了许久:“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他,看着那双我朝思暮想了三年的桃花眼,深吸一口气:“你有你的梦想,我也有我的追求,就只允许你来南苏丹吗?”

他被我堵得无言以对,一口气没提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慌忙去拍他的后背,他却把我推开,气急败坏地指着我。

“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将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是传媒人的责任。”长久以来,我一直以追赶程砾为目标,这一刻,却油然而生出几分身为传媒人的骄傲。

他大概以为我在胡闹,暴躁地扯开了衬衣最上端的纽扣。他一低头,我便看到了他额头上的血污。他从来都是光鲜亮丽,为了躲我,竟能容忍自己来南苏丹受这样的狼狈。

我强忍住心底的涩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不由自主地抬手上前,他却下意识地一躲,把手帕打在了沙尘中。

洁白的手帕一下变得脏污,边角处那株艳丽的红梅耷拉下了枝茎,我怔怔地蹲在地上,将那块手帕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

“程砾,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是给我这块手帕让我擦汗的。”

02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大概是十四岁时,我被程家从北京的孤儿院接到了香港。那一年,程砾刚刚考入香港大学医学院。据他妈妈说,他难得积极一次,自告奋勇地去机场接我。

记得那一日是难得的晴天,我刚刚走下飞机,便有一阵热浪扑面而来。我脱下厚重的外套,提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搜寻那个来接我的人。

他妈妈在电话里嫌弃地说,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一个一定是他。她说得没错,来去匆匆的行人中,他是那样特别,长身玉立而淡定从容,以至于我只看一眼便知道那是他。

他大步上前,接过我的行李,风流的桃花眼微微上挑,问我:“祝昭月?我是程砾。”

我轻轻点头,在不经意间看到他雪白的球鞋,下意识地把脚向后缩了缩,不自在地搓起黏腻的掌心。视线中忽然出现一块绣着精细花纹的手帕,我红着脸抬头,正对上他那双风流的桃花眼。

“擦擦汗。”

我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他良好的家教使然,一颗心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猛烈地动了动。我跟在他的身后,将它紧紧地攥在手中,只觉得空气燥热得无以复加。

许多年后,他的某任女朋友对我说,只要他肯眨着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冲人笑一笑,哪怕是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愿意。我当时并未回答,却在心底默默赞同。不然的话,我怎会受他蛊惑这么多年,从北京到香港,再到战火纷飞的南苏丹,追逐了他整整半个地球。

那天,坐上他的跑车后,他忽然转身,撑着副驾驶的车门站在我的面前,笑着问:“妹妹,帮我一个忙怎么样?”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紧了紧攥在手心的手帕,冲他轻轻点头。

见我答应,他歪嘴笑了笑,满意地从抽屉中拿出一颗巧克力,温和地说:“先吃块巧克力垫一下肚子,待会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小声地回了句“谢谢”,他却忽然拍了拍我的脑袋,像是毫不在意:“谢什么,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从来都不知道,我是一个较真的人。他不过随口一说,我却记挂了数十年之久。从十四岁到二十六岁,我一直都在等他承诺的那个家。

03

那天,程砾带我去见了一群朋友。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他们家的第三个孩子,一向受宠,那天是被父亲关了禁闭,才打着来接我的名义出去放风。

我们到达时,有一个女生正站在餐厅门口等他。她长得很漂亮,看到他下车后,眼睛亮了亮,跑过来挽住他的手臂。他只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招呼我跟在他的身后。

女生警戒地看着我,他好笑地抬了抬下颌,足够张扬,却也足够风流:“我妹妹。”

女生眼底的戒备霎时烟消云散,反倒热情地贴着我喊“妹妹”。我无措地看了一眼程砾,他轻轻将我拉到身后,瞪了一眼那个女生:“别吓到人。”

程砾被我追到不耐烦时曾问我,那时的我就连面对讨好都小心翼翼,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副牙尖嘴利的模样。我多想告诉他,还能因为什么,不过是他日复一日的纵容,让我逐渐恃宠而骄。

我这一生孤苦,能够依赖的,只有程砾。

饭桌上坐了一群意气风发的男孩子,他们谈赛车、谈赌石,谈一切我听不懂也融入不进去的东西。

大概是愧疚心作祟,他百忙之中还记得替我夹菜。一筷子又一筷子新鲜的海产品被堆到我的碟子中,我局促地看着它们,并不动筷子。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弯腰凑到我的耳边:“怎么不吃?不喜欢吗?”

淡淡的雪松味在身侧萦绕着,让我莫名安心了许多。我不想给他添麻烦,便怀着侥幸心理吃了一口生蚝。

见此,程砾满意了许多,甚至还好心情地替我剥了一只螃蟹。

包厢内开着暖黄的壁灯,他那双该拿手术刀的手沾染上了汤汁,我下意识地递给他白天给我的那块手帕。手帕边角处被攥得皱皱巴巴,我们两人都愣了愣,我难堪地想要缩回手,他却抢先一步,若无其事地接了过去。

离开时,我借着去卫生间的名义偷偷跑回了包厢,鬼使神差般将他随意放在桌边的手帕藏到了口袋里。

一路上,我攥着那块手帕,心乱跳个不停,就像是正在经历一场漫长而剧烈的地震。

当天晚上,我便因海鲜过敏而起满了疹子。他被他妈妈训了一顿,连话都来不及回一句,便火急火燎地背着我下楼。我昏昏沉沉地趴在他的背上,看着他雪白的脖颈,忽然想要落泪。

扎针时,我吸着鼻子向他道歉:“三哥,对不起。”他却轻轻捂住我的眼睛,免得我害怕。那股淡淡的雪松香又扑了过来,混着消毒水的味道,无端让人心安。

他叹了一口气:“是我该向你道歉。”

那一晚,他将我揽在怀中,任由我大哭了一场。背井离乡的委屈和疾病的折磨让我彻底爆发,将鼻涕和眼泪都蹭到了他米白色的卫衣上,他始终未嫌弃半分。

黎明时分,熹微的晨光徐徐洒了进来,我低头看着脚边的光晕,小声问他:“那个漂亮的姐姐是你的女朋友吗?”

他应当是睡着了,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并未回答。

04

也不知是愧疚还是什么,那两年,程砾总是很照顾我,允许我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身后。

渐渐地,他的朋友圈都知道他有一个很宠爱的妹妹,我开始成为他身边那群女生讨好的对象。她们喜欢把我喊出去喝下午茶,却在我吃饱喝足后,一脸期待地向我打听起他的喜好。

我一本正经地说:“海鲜。”

她们不知道,那一年,我因为海鲜过敏而住了三天的医院。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吃过海鲜。

就这样,他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我高兴却又忐忑,生怕他发现后觉得我是一个有心计的坏女生。终于有一天,我忍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向他坦白,他却躺在沙发上乐不可支。笑完后,他还挣扎着起来拍了拍我的脑袋:“真不错,小昭月这就学会帮我清扫狂蜂浪蝶了。”

我咧开嘴笑了笑,终于有勇气把口袋里的巧克力拿出来哄他,是初遇时他请我吃的那个牌子。

“三哥,你吃糖。”

那一晚,他似乎特别高兴,带着我去了一个朋友的生日宴。有人要我喝酒,他踹了那人一脚,把牛奶递到我的跟前:“小孩子,喝这个。”

桌上的人开始起哄,他并不理,一直好心情地靠在沙发背上,醉意自含笑的眼角倾泻而出。有个人喝多了,端着杯子摇晃着上前。他不怀好意地逗弄着我,惹得一群人哄堂大笑,程砾的脸色却沉了下去,砰地一脚踹翻了那人身前的茶几。

他揪住那人的领口,还要继续下去,我见事情不妙,赶紧从后面将他抱住。他穿着绸面衬衣,我的脸贴在上面,冰冰凉凉的,就像是他的心,永远也焐不热。

“三哥,我想回家了。”

他终于松开手,冲那人狠狠地点了点头。

程砾并未带我回家,而是拉着我去了太平山。一路上,车速飞快,我看着他阴沉的侧脸,紧紧攥住安全带,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那日是阳历年的最后一天,也是旧历年的月中。一轮硕大的圆月刚刚爬上枝头,我们两人坐在他新提的跑车中,相顾无言良久。

零点的钟声响起时,维港上空忽然四散开无尽绚烂的烟花。他背对着那轮圆月,将手中的烟头按灭,嗓音隐约有些喑哑:“他们开玩笑惯了,你不要多想。”

“我没有多想,”我摇了摇头,却觉得这样不够郑重,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补充,“我只是怕你生我的气。”

压在他头顶一整晚的阴云终于散了,他笑了笑,枕着手臂仰躺在车座上。

“小屁孩,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永远也不会对你生气。”

他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却牢牢记了半生。往后的许多年里,只要想起这个晚上,我的心还是会疼,丝丝缕缕牵扯不断地疼。

那时的承诺那样美好,就像高悬在夜幕上的满月。可我没能留住那夜浮光霭霭的圆月,也没能留住他。

我看了一眼悠闲地躺在驾驶座上的程砾,开心地给他描述起雪后的北京城。我给他讲年幼时的糗事——有一年冬天,我为了玩雪,光着脚跑了出去。阿姨把我抱回去时,我的两只脚已冻成了馒头似的。

讲到这里,我偏头看了他一眼,他依旧闭着眼,嘴角却上扬着好看的弧度。我努力抑制住剧烈跳动的心脏,小心翼翼地问他:“等以后,你陪我回北京去看雪好不好?”

他并未回答,嘴角上扬的弧度却是落了下去。我不死心地盯了他许久,心底最后的那丝期待终于消失不见。

我失落地放下座椅,眼睛一眨不眨地去看窗外的圆月。淡淡的雪松香萦绕在车厢内,在与泪腺的争斗中,我终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是以,我并未听到,他小心翼翼地将外套搭在我身上时,轻声说的那句“昭月,你要快点长大”。

05

十七岁的我,自卑而又怯懦,小心翼翼地蜷缩在太平山一角,满心欢喜却又满心酸涩地在圆月下渐渐熟睡。

二十四岁的我,被他宠得自信、张扬,为了一个男人,从北京追到南苏丹,却再也没能看到那样好看的圆月。

到达南苏丹那一日,驻地的记者和医生为我们接风洗尘。几十号人围坐在荒凉的沙土上,中间点了一堆篝火,情绪高涨时,有人跳起了热情的舞蹈。

我心不在焉地拍着手,一双眼却从未停止搜寻程砾的踪影。我是在营帐后找到他的,他坐在一辆吉普车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天他看到那块手帕后,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一言未发地离开。

我偷偷带了果酒,是他最爱喝的那一款。我把瓶子放到他的身前,装作不在意地点了点下巴:“给你带来过过瘾。”

他并没有看我从北京背过来的酒水,而是点了一支烟,也不抽,就那样任由它燃烧着。许久之后,他喊我的名字,却是从未有过的疏离:“祝昭月,你当真以为浪子会为了你回头吗?”

我嘴角的笑意凝固了,也学着他抬头去看月亮,可低垂的夜幕上只剩下一弯浅淡的残月。它孤独地挂在天边,被一旁的星星夺走光芒。我忍不住将酒瓶拿过来仰头猛灌,热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程砾像看疯子一样把酒瓶夺了过去,拿着酒瓶的手隐约有些颤抖:“想自虐来博取同情?快滚回中国,别在这里招人厌。”

他一向家教良好,因为我竟连脏话都冒了出来,我忽然想笑,这样想着,竟真的笑了出来,笑得眼泪都止不住地向下流。

“七年前的元旦,你带着我在太平山看月亮,你说,永远也不会对我生气,”我大概是醉了,竟迷迷糊糊地扯住了他的衣袖,“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不回答,只静静地看着远方,拿着酒瓶的手隐约可见跳动的青筋。我冲他笑了笑,仰头将泪意逼退。

“我写给你的信,你都收到了吗?”

四年里,我们之间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于是,我迷恋上了写信,一封又一封,我不知道那些信能不能跨越纷飞的战火送到他的身边,只知道他从未回过我信,一封也未。

他拿起酒瓶喝了一口,有酒液顺着他滚动的喉结滑了下来,冰冰凉凉的两个字从那沾着酒液的薄唇中吐了出来。

“没有。”

明知如此,我的心还是忍不住痛了起来,像是被什么撕裂般疼痛。为了掩饰眼底的懦弱,我低下头,将自己死死地埋在双膝之间。

“你听话,”他终于软了下来,叹息着抚摸我的发尾,“乖乖回中国。”

我摇了摇头,微笑着拒绝他的提议:“我是不会离开的。”

我好不容易才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他的身前,又怎么会轻易离开。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想,开始时,我们明明那样要好,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我想,大概是从他研究生毕业的那一年,我偷偷吻他的那一刻起。

06

程砾大学毕业后,继续在校本部攻读研究生,我也追寻着他的脚步,考入香港大学医学院就读。

大概是学业繁忙,在太平山看完月亮后,他忽然清心寡欲起来,也不再有各不相同却同样美丽的女生向我打听他的喜好。也就是那几年,我被他宠得开始骄纵。

我依旧喜欢在医学院门口的那棵榕树下等他,等他从实验室中走出来,带我去海港散步。我们都不吃海鲜,却都爱在海边散步。海水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海鸟归船,渔舟入港,我和他在沙滩上说着两三句闲话。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真的以为浪子也会回头,迷上人世间的烟火气息。

后来,他忙着写毕业论文,我忍了好久没有去找他。可我学医毕竟不是因为兴趣,没有了他的陪伴,便显得难熬许多。

他来找我时,我正一脸疲惫地从实验室中走出来。连轴转地做实验在我心底笼罩了一层阴云,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所有的阴云却都奇迹般地散去。

我们经常一起出入,久而久之被默认成一对,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否认。舍友也看到了他,激动地拍打着我的手臂。

“你男友来找你了。”

我下意识地挺了挺后背,却并未反驳。在他看过来时,我满心欢喜地奔了过去,却在距离他仅有一步之遥时停了下来,背着手矜持地问:“你怎么来了?”

“带你去吃晚饭。”他摸了摸我的脑袋,眼底映着薄薄一层笑意。

我还记得,那天吃的是北京菜,我们吃了烤鸭和京酱肉丝。那天的月亮很圆,却不如我在太平山顶上看到的好看。走出餐馆后,我将月亮指给他看,溶溶月光洒在他微扬的下颌上,我忍不住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的脸颊留下一吻。

他的身体微僵,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捂住脸,不让他看,笑眯眯地调戏他:“你好甜呀。”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长久地笼罩在他那双风流的桃花眼上。看着那里面的情绪从震惊到纠结,再到重归平静,我的心也如同这凉月般冷了下来。

“喜欢我?”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能本能地点了点头,一颗心却七上八下,没有着落。

他双臂环抱,倚到身后的路灯上,眼神中隐有迷离和挣扎。许久之后,他终于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紧攥的双拳隐约有些颤抖。

“抱歉,昭月,我给不了你安稳的爱情。我马上就要跟着无国界医生组织去南苏丹了,无论生死,我都认了,因为这是我前半生最大的理想。可是,我不能拖累你。”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温柔,就连拒绝的话都让人挑不出任何差错。可我知道,他不过是不在意罢了。他毫不在意我鼓起勇气才交出的一颗真心,只想要温柔地把我推出他的世界。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赤脚站在冰天雪地中,彻骨的凉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尖。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脑海里飞快地掠过这些年来的幻影,最终停留在了眼前在路灯下飘浮的尘埃。我看着它们,就像是看到了这些年的自己——不顾一切,却又漂泊无依。

“我知道你不喜欢学医,考研时别再读医了,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漫长的沉默过后,他抬了抬右手,像是想要做些什么,终究只是无力地垂下,逃避什么般向一旁走去。

走到半路,他忽然回头,盯着我看了良久。昏黄的灯光下,他扬唇笑了笑,一如年少时风流多情的模样:“昭月,人生在世,总要为自己活一场。”

07

程砾要我为自己活一场,可他从来不知道,跟在他的身后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快乐。

我在二十四岁那年追来了南苏丹,被他打击后依旧如“小强”般坚守在他的身后。他的身边又开始出现形形色色的女生,有的是医生,也有的是记者。

我喜欢在不忙时去医院找他,他在检查伤员,我就静静地趴在他的桌子旁,看那双手将试管里的液体抽到针筒里。

有一次,我去找他时正好碰上他在给一个文着花臂的伤兵包扎。看到我后,那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嘴巴跟炮仗似的说着我听不懂的话。闻言,程砾拿着纱布的手顿了顿,终究还是缓缓点头。

那人走后,我缠着程砾问他们交流的内容,他被问得不耐烦了,放下手中的试管,嗤笑一声:“他问我是不是觉得你很烦,我点头说是。”

我已习惯,并没有多难过,反倒笑嘻嘻地凑到他的身前:“黑红也是红,讨厌也是爱,我不亏。”

他的脸色红了又绿,终究在我的嬉笑声中大步走了出去。

我再一次去找他时,他的同事江原用拙劣的演技把我挡在了门外。我白了他一眼,就要进去,他挠着后脑勺说:“程哥不在里面,我带你去看狮……”

江原的话并未说完,一身白大褂的程砾就和一个女生推开门走了出来。看到我后,他的眼里已惊不起丝毫波澜,倒是那个女生羞涩地跟我打着招呼:“妹妹,你来了?”

女生长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一点也不像他之前那些能够艳压群芳的女朋友。我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我刚来香港时,也有个女生热情地喊我“妹妹”,她明媚而热烈,骄傲地站在他的身边,就像她是他唯一的沧海。

我忽然觉得有些无趣,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身边永远都不缺喊我“妹妹”的女生。我不是他的沧海,也不是他的巫山,我只是他身边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当天晚上,我向组织申请去战区工作,却没想到,在临行的前一天发生了一场轰炸。

简陋的水泥房上空有炸弹突然爆炸,震得黄沙漫天飞扬。我拿着手机向前冲,想要记录下这壮烈的一刻。铺天盖地的砖石忽然砸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隔着漫天尘埃,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一岁的程砾——他靠在宝蓝色的跑车上,桃花眼微微上挑,指尖闪烁着猩红的火光。

这样想着,我竟觉得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我笑着闭上眼,心想,就这样吧,这十余年的爱恨,就这样结束吧。

正当我放弃生存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闷哼,我压下心底的震颤,小心翼翼地转头,却被一个阴影牢牢地护在身下。熟悉的雪松味铺天盖地涌了上来,我紧紧地攥住那双尚未来得及摘下手套的大掌,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哭什么?”他似乎笑了笑,我背后靠着的胸腔隐隐有些震动,像是牵扯到了伤口,他咬着牙咝了一声,“小屁孩,这次要是能活下来,别再待在南苏丹了,赶紧回香港。”

我不服气地想要反驳他,他却紧了紧怀抱,把脑袋靠在我的肩头:“听话好不好?你在这里,我的心就没有一天是安稳的。”

我放在他胳膊上的手顿了顿,终究无力地垂下。我轻轻闭眼,有冰凉的东西砸到了我跟他交握的手掌上。

隔了十二年的光阴,四千多个日夜,十九岁的他又重新回到我的脑海里。他单手撑住车门,张扬且风流地喊我“妹妹”。我看着他,看着十九岁时桀骜不驯的他,终于明白,我的爱带给他的,只有数十年如一日的沉重负担。

如果可以,如果我的退出能够让他轻松一些,那我愿意永永远远地从他的生命中退出。

“我答应你。”

08

我找到了江原,请他来假扮我的男朋友。我们宣布恋爱的那一日,我亲自下厨宴请程砾和“娃娃脸”。

听到我和江原在一起时,程砾手中的杯子晃了晃,两滴金黄的液体洒到了他雪白的衬衫上。他慌忙去擦,我忍不住攥住他冰凉的手背,提醒道:“这是桌布。”睡前故事

他怔了怔,连连点头,点完头后,又忍不住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我看不下去,想去劝他,他只摆了摆手,笑着对我说:“我今天高兴,我的小妹妹终于找到了归宿。”

我亦笑,端起酒杯敬他:“你也要早日找到自己的天命之女。”

他连说了几声“自然”后,忽然摇晃着走到江原身前,颤抖着手拍了拍江原的肩膀。

“你要好好对她,听到了吗?”

江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程砾却不等他回答,拿起桌上的瓶子又倒了一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像是喝得急,他咳嗽两声后匆忙向室外跑去。我下意识地要跟上去,“娃娃脸”拦住我,笑着说:“我去吧。”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脏像被什么硬生生地剜去一块。原来,他身边那个亲密无间的位置再也不会属于我,原来,我们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对方。

站在这里依稀可以看到外面的场景,他跪在一个集装箱旁,“娃娃脸”正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许久之后,他像是支撑不住,仰躺在了沙地上,万千世界,只有一弯残月在跟他做伴。

这夜,无星亦无云。

他回来时,面上已看不出丝毫情绪。我替他倒了一杯水,在他喝完后,从口袋中掏出一块手帕。

“三哥,”我冲他笑,我想,我这辈子的笑意都在今晚用光了,“这块手帕,我私藏了十二年,是该让它物归原主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多年前随手的温柔,只知道,既然我跟他开始于此,也让我们缘尽于此吧。

我们吃到一半时,医院给江原打了一通急电。挂断电话后,他脸色苍白地就要往外冲,程砾一把将他拦住,笑了笑:“你在这里陪昭月,我去。”

我没有想到,那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见到程砾,鲜活的、有血有肉的程砾。

听说,他是一个英雄,在炸弹来袭时将自己的病人牢牢地护在了身下。听说,他的尸体被挖出来时,已残缺不全,却依稀可以看出捂在胸口处的手帕。

那上面绣着一株红梅,像朱砂,也像心头血。

得知程砾的死讯时,我正在收拾昨夜的酒瓶。哐当一声,酒瓶被摔成满地碎片。我踩在上面向外走,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我只知道,我要去找他,去找我的程砾。

“昭月,你别这样。”

“江原,他是被炸死的。你说,他该有多疼,他那么怕疼……”

江原红着眼把我拉到怀中,我撕心裂肺地推开他,攥着那块脏污的手帕继续向外走。铺天盖地的酸涩像是要将我包围,心脏处如刀割般的痛意让我承受不住轻轻弯了腰。我双眼通红,呆呆地看着地平线那端的朝阳,忍不住捂住嘴巴,趴在双膝间痛哭起来。

他再也看不到初升的朝阳了,我的程砾,他再也看不到了。

09

在整理程砾的遗物时,他的同事发现了一个大铁盒,思前想后把它交给了我。我颤抖着手将铁盒打开,里面是整整一百二十一封信,一封不多,一封不少。

是那四年间,我写给他的信。

我告诉他,我考入了国内最好的传媒大学攻读研究生,每天虽忙碌,却很快乐。

他在信纸的背面回道:没有人可以左右你的人生,我也不可以。我很欣慰,我的小姑娘终于找到了她喜欢的专业。

我给他写,我又回到了北京,看了无数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却因为没有他的陪伴而不再欣喜。

他回:请原谅我当初的拒绝。在你告白之时,我已经决定要来南苏丹。战地多舛,而你的余生还很漫长,你应该为了自己的理想认认真真地活一次,所以我暂时地拒绝了你。昭月,你可知道,拒绝你时我有多难过,这些年来又有多煎熬。来到南苏丹后,看着战地的月亮,我总忍不住想起我们在太平山顶的那一夜。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你,多想要不顾一切地飞奔到你的身边。可我不能,不能自私地去打乱你的人生。你要等等我,等这里的工作结束,我就飞到你的身边,陪你看今后的每一场雪。

昭月,那天的话,我没有说完,救死扶伤是我前半生的理想,而你,是我的整个后半生。

我忽然没有了看下去的勇气,那些年的疏远与隔阂似乎都有了答案,我们从未停止过去爱对方,却互相以深爱的名义,将对方彻彻底底地推出自己的世界。

我和程砾,从未来得及做一天的神仙眷侣。

后来,我留在了南苏丹,留在了这片他拼命让我离开却葬身的土地上。他告诉我,人生在世,总要为自己活一场。在他死后,我终于找到了为自己活一场的方法。

我愿意将余生献给传媒,献给战火与和平。

我曾试图与命运为敌,妄想强行闯入他的世界,可直到鲜血淋漓的那一刻,我才幡然醒悟,我无法在香港等一场纷扬的落雪,也无法穿越山海与荆棘,行至他的身旁。

再后来,我又碰到了那个文着花臂的伤兵,他用蹩脚的英语跟我打招呼,喊我“程太太”。我不解地看着他,多年前的谜题终于被揭晓。

原来,那日伤兵用阿拉伯语问程砾,我是不是他的爱人,而他轻轻点头承认。

回去后,我去了程砾生前的住所。我坐在他的工作台前,忍不住抬头去看窗外,天幕上悬挂着一轮多年难遇的超级蓝月。我忍不住去想,在南苏丹的日日夜夜,他看着外面或圆或缺的月亮时,是不是也如我这般思念着故人。

我靠在他的工作椅上,微笑着闭上眼睛。我在十七岁时见过辉耀长河的圆月,在二十四岁时见过沙漠上孤独的残月。这难得一见的盛景已不能牵动我分毫,唯一能够让我动容的只有程砾。

是二十五岁的程砾,他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回头对我说:“人生在世,总要为自己活一场。”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1-03-21 18:03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睡前故事:栏目大全

睡前故事:标签大全

睡前故事大全热门

睡前小故事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