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熊洛拉
这一次,她会记得他了吧。
他只要她记得他,永远记得他。
那也是属于他的天长地久了。
01
门铃响起时,寂语刚吃完包装袋里的最后一片薯片,她舔舔手指,对直播间里意兴阑珊的观众说:“大家等一下哦。我去开个门,很快回来哦。”
在每句话的尾音加个“哦”字,会让人感觉你是个很可爱的女生,这是她从一个直播红人姐姐那里学来的。不过每次这么说的时候,她都感觉自己的舌头微微有点闪到。
她很快走到门前打开了门,站在外面的是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年轻人,两只手上都拎着硕大的袋子,一个袋子的敞口处还露出若隐若现的锅铲来。
“307练寂语?”
“是我。”
“身子侧开一点让我进去。”
“啊?”
在她还有些没搞清楚状况就侧开身的时候,眼前的人已经挤进房间直奔厨房,并且放下他的两个大袋子,在寂语狭窄的厨房里左右腾挪起来。
“你是谁啊?”寂语有些愣怔地看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才想起来问一句尊姓大名。
“我?秋风宁。”他头也没抬,把锅架好了。
“我的意思是……”寂语有些着急不知该如何表达,纠结半晌才脱口问道,“你就这样出现在陌生人的厨房里?”
厨房的小桌上已被他整整齐齐摊开了十几个盘子,每个盘子里都盛着半成品的菜,看起来令人非常有食欲。秋风宁停下正在剥蒜的手,一双眼定定地看向练寂语:“不是你下单叫的上门服务吗?”说着他空着的那只手从袋子底下掏出一张打印纸来,上面是练寂语的地址还有预约时间,点的是十人份的派对餐。
练寂语把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的确是她的地址,名字也一字不差,但她想不出谁会替她定这样一份餐,她根本也没有什么朋友。
“钱在平台上已经付过了。”
“这不是钱的事……”
“你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寂语老实地摇了摇头。
“那我要开始做饭了。”秋风宁一只手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支出了厨房,寂语站在那儿看着他烧油锅,很快噼啪的炒菜声就响了起来。寂语这时想起直播还没关,跑回房间才看到评论已经炸开了锅。
“不好意思哦。”她急忙跟自己的粉丝解释,“是上门服务的厨师,现在正在厨房准备十人份的派对餐。”
“所以今天的直播是吃十人份的大餐?”
“嗯……嗯!”
秋风宁准备好那些菜时,寂语已经把镜头挪到餐厅并调整好角度,她先是把每个菜都依次给粉丝们展示一下,然后在唯一的那把餐椅上坐好,双手合十对他们说:“喏,我开动了。”
等秋风宁收拾好厨房走出来时,寂语已经吃掉了那些菜的一半,并且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于是生平第一次,秋风宁看到有个人把他做的一桌菜全都吃光了,是全部。
寂语甚至连一片菜叶都没剩下,最后把这些空盘子展示给镜头前的粉丝们看后,就关掉了直播。
就是直播关掉的一瞬间,寂语冲去洗手间吐了起来。
“你这样子会把身体搞坏的。”等她终于从洗手间出来时,秋风宁口吻淡淡地对她说。寂语看不出他眼底有些忧虑的神色,因为对她来说,他就是个陌生人而已。
哦不,现在不是了,她决定以后每次直播都请他来做菜:“你做的菜特别好吃,以前直播时偶尔叫到难吃的东西,还要一边吃一边忍着吐,那样才会搞坏我的身体。”寂语笑起来,一副心无城府的样子,“刚刚有人给我刷了个火箭呢,你看到了吗?”
“火箭?”
“啊,你大概不知道,这是我的……嗯,职业。”寂语想到这个词,心里觉得很妥帖。
职业,对。
一个职业的大胃王主播,练寂语。
02
二十一岁的练寂语,最大的才华就是吃。
从前在剧组时,她常常吃不饱。那种一人份的盒饭,她可以吃掉六盒,可一个人最多只能领两盒。
有一次团体聚餐庆祝他们这些群演中的一个人得到了有几句台词的角色,在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以后,寂语一个人把桌子上的每一个盘子都扫荡了。有人开玩笑地对她说:“哎,寂语,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大胃王的直播,你也开一个嘛,直播很赚钱的!”
“直播什么?”
“吃嘛!”说完,大家一起哈哈笑起来。
后来有一天晚上,寂语跟戏跟到半夜,剧组剩了好多盒饭没人吃,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想起大家一起吃饭时开的那个玩笑,便把手机打开,下载了一个直播的APP,随便注册了一个名字。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怎么直播,直播的时候怎么打光,开场了要如何招呼入场的观众,她只是点开直播,把镜头晃过自己,晃过阒静的片场,晃过堆在一起的那些饭盒。
在她默默吃掉第七盒盒饭的时候,她有了二十几个观众,那些人刷着屏问她还继续吃不吃。
“吃,还有三盒。”她端着盒饭,对着戳在椅子上的手机屏幕,很诚恳地说。
那天晚上,她吃光了整整十盒,居然有人给她刷了礼物。关掉直播窝在片场一角准备入睡时,她就抱着自己的手机看那些礼物换算成钱大概有多少。出乎她的意料,居然有一百多。她有点睡不着觉了,把手机捂在胸口,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那段回忆如今已显得有些遥远,寂语坐在红色幕布前,看着台下疏疏朗朗的人群渐渐开始聚拢,忍不住半伏下身子,握着手机的一只手轻轻压在胸口处。感觉到心跳的一瞬间,她的脑海里蓦地跳出很久以前的那一幕。当她激动又有些紧张的时候,她就会下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
“十四人份的爆辣面。”后台的厨师再一次上台来同主持人确认,主持人看向寂语,寂语轻轻点了点头。其实她心里是有些没底的,她不是那么能承受辣的东西,但接活动时对方开出的价格让她忍不住在心底欢呼,于是签合同的手抖也没抖一下。
那是为一个新出的品牌速食面做宣传,他们别出心裁地决定在美食广场来一个大胃王现场吃播。现场围观的人超出了寂语的预料,也许还有一些是品牌的宣传找来撑场子的。气氛被烘托得很热烈,当厨师把一大盆爆辣面端出来时,寂语忍不住轻呼出一口气来。
流程很简单,品牌介绍、产品展示,然后就到寂语的环节了。主持人摁下计时键,她就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把那些面条塞进嘴里,辣的感觉从喉咙里慢慢扩散到胃里,直至四肢和额头,她浑身大汗。
“七分四十九秒!”主持人举起她的一只手,好像她刚打完一场拳似的。围观的看客发出一片呼声,寂语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
退场后她一个人匆匆去往洗手间,先是吐了一番,接着忽然浑身发冷起来,上下牙齿打战,胃痛的突然袭击如同海啸。她几乎站立不稳,一只手撑在洗手台上,撑了片刻有些撑不住了,后背抵着墙滑坐在地上,被汗水浸湿的后背此刻沁凉入骨。
她手机里仅存的两个号码,一个永远无法拨通,另一个,就是秋风宁的。
打给秋风宁的时候,她的手一直微微发抖,电话通了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哭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就连她最想哭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过。那些藏了很久的眼泪,在这莫名的一刻溃败决堤,最终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秋风宁的心被什么东西揪着似的狠狠地疼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放下来了,因为练寂语接着说,“我的钱还没赚够,我不想死……”
03
找到那张几乎被蔷薇攀满的木门花了寂语很大一番工夫,她又摸索了一番才摁响门铃。秋风宁绕到后面来给她开门,顺手将一件围裙塞到她怀里,一路将她带到前院。那里有棵硕大的苹果树,彩旗从上面挂下来,一直搭到篱笆墙外,还有好多气球和缎带。长桌配了二十四把椅子,鲜花每隔三个座位放一捧。
因为秋风宁的助理突然生病了,他便请寂语来帮忙:“不是还欠我一个人情吗?”他几乎一点也没同寂语客气。
寂语有点笨拙地把餐具都摆放好时,客人们也到了。那些人都穿着一本正经的礼服,新娘的婚纱尤其好看,像爱丽丝梦游仙境,寂语又仿佛置身片场中。忽然,在那些人里,她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肖谨?”
整整三年,她没再见到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曾经熟悉的面孔在那件事发生不久后忽然四散无踪影,浮萍般的人生,连告别都显得多此一举。
寂语吸了吸鼻子,眼眶不觉有些发红。她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想找机会走到肖谨面前,但肖谨却似有意在回避她。半场活动都快结束了,寂语也没能同他讲上一句话。
仪式欢闹过后,一群人陪新人入席,秋风宁让寂语把鲜榨果汁送上去。寂语拎着超大扎的果汁,擅作主张地一个座位一个座位满过去。到了肖谨身前,她手一倾,果汁尽数洒出来,全落在肖谨的裤子上。他跳了起来,同寂语隔了一米远,用餐巾擦湿掉的裤子。
“对不起,对不起!”寂语连声道着歉,几乎半跪在地上帮他清理裤子上的果汁,“我帮您清洗吧,客房里应该有备用的裤子。”
她假装不认识肖谨,几乎使出她做群演时全部的演技。
肖谨愣怔地看着她,顿了一下,抬脚跟在她身后走出了院子。楼梯间没有窗子,过道幽暗狭长,她沉默着走在肖谨身前,到客房默不作声地翻出一条裤子,在肖谨身前比量了一下,大概是合适的。
她把裤子留给肖谨,背过身去走出客房时停在虚掩的门前:“肖谨……”
“我没有见过顾白,那件事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不等她的问题出口,肖谨已经脱口而出,就像这句话一直在他的喉咙口哽着。
“你觉得他会去哪儿呢?”
“我想不到。”
“可是……”寂语的嘴唇微微颤抖,“你们不是朋友吗?”
肖谨垂下头,轻轻笑了。他把手里干净的裤子抬起来扬了扬:“我换好裤子就要赶紧回去,你看我在做什么,婚礼的傧相,给别人带带场子,我们这种人都自顾不暇了,哪还管得上什么朋友。”
那一瞬间,寂语的脑海里晃过他们一同庆祝顾白二十岁生日的画面。肖谨的手臂还搭在顾白的肩头,顾白鼻子上蹭了一坨几乎要化掉的奶油,顾白在笑,肖谨在笑,所有人都在笑,那笑声穿越层层叠叠的时光回响在寂语的耳畔……
“寂语——”秋风宁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把她唤醒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头枕双臂在楼梯上睡着了,“对不起。”
日暮西沉,餐会早结束了,空落落的院子显得格外寂寞。
寂语收拾长桌时,秋风宁就坐在院子里调试着老旧的留声机。等里面终于传出令他称心的声音,夜色已将院子完全笼罩,苹果树上闪着细碎的灯光。
“会跳舞吗?”他问寂语。
寂语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
“我教你。”秋风宁说着走过去拉起她的手,他的手很大,有点硬,但是很暖。寂语想起顾白的手,顾白的手要纤细一些,有点软,很凉。
因为走神,寂语踩了秋风宁的脚七次,但秋风宁还是坚持把那首曲子跳完了。
“你可真笨啊。”他对寂语说。
寂语哭了。
04
肖谨租的房子对面有一家汤团店,寂语就坐在靠窗的位子,从早到晚,把店里每一种口味的汤团都点一遍。等到夜深汤团店打烊,肖谨也没有回家。寂语又买了一份外带的杂味汤团,坐在楼梯间等着他。等她吃完最后一个汤团时,肖谨才出现。
他喝了一点酒,领带松散着歪在一侧。
“寂……寂语?”他舌头打了个结。
“你撒谎了。”寂语站在台阶上,同他平视,“顾白转院时,护士说有个男生陪着他,那个男生就是你。”
“我不记得了。”肖谨的声音变轻了,他侧过身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寂语身后的门。房间里空荡荡的,连张沙发也没有。他敞开门叫寂语进去,然后从小冰箱里翻出饮料来甩了一瓶给她,“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寂语没有应声,其实她只是找到了策划婚礼的经纪公司,跟他们讲自己也需要一个婚礼男傧相,然后在他们的名册里很轻松地就得到了肖谨的地址。
双方僵持时,冰箱发出的嗡鸣声尤其刺耳。
“你陪他转去哪里了?”
“我不记得了。”肖谨的声音里透着漫不经心,“你一定要找到顾白做什么?”
寂语只是看着他。
“他又不是真的喜欢你。”说这句话时,肖谨的眼里透着一丝怜悯,“他想见你的话,怎么会从不联系你……”
肖谨忽然想起什么,走到卧室,在里面胡乱翻找了一通,然后拽出散开了一小截的灰蓝色围巾:“记得吗?”
那是寂语十七岁那年的冬天,笨手笨脚花了好多工夫织好的围巾,顾白只戴了一次就收起来了。他对寂语说,珍贵的东西当然要好好存放了。
然而……
“他只是随手丢给了我。”肖谨还在翻找着,从他床下的箱子里又翻出了被果汁染了色的毛毡画、封面都掉了的漫画书、笔尖断掉的彩虹画棒……还有她和顾白唯一的一张合影,小小的一张拍立得照片,因为褶皱,里面的色彩晕染开来,模糊了顾白的脸。
寂语蹲下身,拾起那张照片,指尖在顾白的脸上轻轻抚过。
“即使你找到他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肖谨不知何时点燃一支烟,在卧室吞吐出蒙蒙的雾气,“不值得。”
他不知道自己的话寂语有没有听进去,她只是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把房间里每一件曾经属于她的东西都拣出来,顺便还将肖谨凌乱的卧室整理了一下。
寂语离开时,肖谨已经歪在床边睡着了。
凌晨三点的夜,透着些许凉意。街灯寂寥,寂语只听到自己的脚步落在柏油路上发出的“吧嗒”声。忽然,两声短促的喇叭声在她的身后响起。她往路边靠了靠,就看到一辆白色的迷你货车在她身侧停了下来,是秋风宁。
“寂语?”
“我吃多了散散步。”寂语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
“上车吧。”秋风宁掀开眼皮,寂语怔了一下后上了车。他去赶四点钟的鱼市,眼底还带着睡意,风从敞开了一点的车窗外灌进来,寂语的鼻子痒痒的,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你感冒了?”
“没事。”寂语别过脸兀自看着窗外。
鱼市很热闹,各种声音交叠着此起彼伏。寂语跟在秋风宁身后看他挑好一箱箱鱼,称重后被工人搬到小货车车厢里。然后他又跑到小鱼摊前买了两条鲫鱼:“我们回去炖汤喝。”
不过后来那一锅鲫鱼豆腐汤都被寂语一个人喝了,她坐在秋风宁温暖的厨房里,四周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她一直隐隐痛着的胃此刻也熨帖了许多,然后她枕着一只胳膊,趴在餐桌边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很久以前,她第一次遇见顾白,十六岁的顾白蹲在寂静的楼道里,用电炉慢吞吞地炖着一锅鲫鱼豆腐汤。
“喝点吗?”顾白问她。
05
吃进嘴里的明明是叉烧包,寂语却味同嚼蜡。她喉咙哽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把那一口叉烧包给咽下去。
“你怎么了?”直播间里有人觉察到她的不对劲,“你好像吃不下东西。”
寂语急忙摆手:“没有,只是很快就有一场比赛,所以这两天我会少吃一些。”说完,她努力露出一个灿烂过头的微笑。
“是大胃王的打擂赛!”很快有人反应过来,接下来其他人纷纷给她打气。她一再感谢过直播间里的观众,关了摄像头退出后,脸上紧绷的神情才终于放松下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在厨房里忙完的秋风宁倚在门边看着她,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的两天,寂语没有开直播,也没再吃一口东西。比赛前一天的夜里,她睡不着,肚子咕咕叫,她走到小厅打开冰箱,把巧克力拿在手里,之后又重新放了回去。
比赛邀请是两个月前收到的,打擂成功的话有一万块奖金。如果继续守擂成功,奖金还可能会翻倍。有人给所有直播间里的大胃王主播做过排名,寂语的名字一直靠前,可是现在……她却一点也不想吃东西了。
门铃响起时,寂语从恍惚的梦境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窝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打起精神去开门,门外站着的秋风宁把一个小巧的瓶子递到她面前:“薄荷柠檬膏。”
“啊?”
“泡水喝会恢复一点食欲,今天不是有比赛吗?”
寂语面露苦色,只是“嗯”了一声。
在她洗漱换衣服时,秋风宁非常熟络地在她的厨房里烧了水,帮她泡好薄荷柠檬水装在保温瓶里。
从寂语住的地方到挑战赛的直播现场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秋风宁开着他的迷你货车送她过去。寂语没什么精神,只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灯。
“如果吃不下就不要去比赛了。”停下等红绿灯时,秋风宁忍不住开口对她说。
“不。”寂语摇摇头。
“你在勉强自己。”
“你不明白。”
后来的那一段路程,他们谁也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到达比赛现场时,其他几位选手已经在后台准备起来了。每个人看上去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快乐样子,寂语却仍然打不起精神来。她甚至没有像其他选手那样依次同大家打声招呼,只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现场直播开始。
几个人被安排在舞台上的桌子前,每个人面前都堆了同等数量的烤翅,高高的如同山包。主持人兴高采烈地介绍了一番规则之后,几位选手便快速开始了比赛。寂语开场的速度就明显慢些,当她吃下第七个烤翅时,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起来。她拼命克制自己,最终还是忍不住吐了。
现场嘘声一片。
“搞什么啊!”有人不满地嚷嚷起来,甚至将手里的荧光棒丢向了寂语。
但秋风宁没让那根荧光棒落在寂语身上,他反应迅速地冲到台前,一只手稳稳地接住荧光棒,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把它狠狠地丢到了砸荧光棒过来的那个人身上。
蹲在地上刚刚停止呕吐的寂语感觉丢脸极了,整个人缩成很小的一团。
秋风宁旁若无人地将她整个人捞进怀里,像抱一只柔弱无骨的小猫那样,将她的头窝进自己怀里。
他带着她离开了比赛现场。
寂语整个人瑟瑟发抖。
“我完了。”头抵在小货车玻璃上时,她懊恼极了,甚至无暇多想秋风宁在那一瞬间为她做出的反应,“以后还会有人看我的直播吗?”
“不要播了,你会把身体彻底搞坏的。”
“你不明白。”
秋风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有片刻的冲动,想告诉她没有什么是自己不明白的。但他很快就把那句话给咽了回去,而只是缓缓发动了车子。
06
弃赛之后,寂语几乎没有勇气再打开直播。
整整三天,她只是在家里发呆。她想起从肖谨那里拿回来的东西,耐心地把它们一样样打理干净。就在她做这些事情时,秋风宁的电话打了进来。
“来救个场吧。”
“你的助理又生病了?”
“没有。”
是客人需要帮忙,他的“未婚妻”出了状况不能陪他参加一早就订好的家宴。
“要我扮演客人的未婚妻?”
“反正他家人也从没见过她,原本的那个也是被请来假扮的,免得他被家里人催婚。时间紧急,我能想到合适的人就只有你了。”秋风宁在电话那端轻轻地叹了口气,“而且他开的价码你一定会接受,只是吃一顿饭而已。”
“多少钱?”
秋风宁说出一个数字。
寂语沉默片刻,轻咬了一下嘴唇:“我几点钟过去?”
晚宴只有十个人参加,几乎都是男方的长辈,寂语这边以父母暂居国外为由没有出席。小礼服的领口有些紧,寂语感觉透不过气来,走下楼梯时她一只手捂在胸口慢慢呼出一口气。
“不用紧张,只当是一个有台词的群演。”跟在她身侧的秋风宁低声说道。
这句话令寂语微微一怔,她停下脚步,偏过脸来看向秋风宁:“你知道我从前做过群演?”
“你什么时候做过群演?”秋风宁也跟着停下脚步,迎上寂语的目光里带着笑意,“那就更加不用紧张了。”
寂语未及多想,秋风宁的助理跑上来通知他客人已经到了。
晚宴持续了三个小时,到最后寂语连鬓角都是汗。她尽量少说话,没有人问她问题的时候她就只是微笑,像一个布景衬在客人身旁。快散场时,有一个在餐桌前一直被截断话的年轻人凑到他们身前,笑嘻嘻地看着寂语。
“练小姐是怎么遇见哥哥的呀,哥哥对艺术一点兴趣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是在插画展上遇到的吧。”他眼里闪着狡黠,像是故意来拆客人的台。
寂语沉默地看看客人,客人的脸色变了。
“所以根本是骗爸妈的吧!”
一刹那,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客人身上,寂语低着头,忽然“扑哧”一笑。
“其实……我们第一次遇见时我比较狼狈,在早茶店里丢了手机和钱包,没钱付款被当成吃霸王餐的,是哥哥替我解了围。这么说出来会有些尴尬,所以才说是在插画展上遇到的。”
这段回忆其实是关于顾白的,当然也不是在早茶店里,是在疗养院外面的小吃店里。而寂语的钱包和手机也并没有丢,她是真的没有钱了。她默默坐在位子上吃了四笼包子,起身准备偷偷溜走时被店主一把抓住了肩膀。在店主责难她时,去买包子的顾白替她付了款,还多买了一碗馄饨给她。
“喂!我妹妹只是先来这里等我,她根本没跑,她只是想去上个洗手间而已,你这样做什么!欺负孩子吗!”顾白瞪大眼睛故作愤怒的样子真实极了,回去的路上他还笑眯眯地问寂语自己的演技好不好。
回忆令寂语差点红了眼眶,她仰头看着院子上方的星空。
宴席散场后,她按照计划的那样,打车走出两条街后又折回来。换好衣服后,她整个人才放松下来,肚子也跟着咕咕叫了。她居然难得地恢复了食欲,秋风宁煮了芋圆给她,两个人在院子里吹着风。
“怎么样?”秋风宁忽然问她,“有没有一点恋爱的感觉?”
“什么?”
“要不要真的去交往一个男朋友?”
寂语反应过来,用力摇了摇头。
“我有喜欢的人……”滚烫的芋圆滑过寂语的喉咙,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我只是暂时和他失去了联系。”
“暂时是多久?”
这个问题戳痛了寂语,她的声音变得极轻:“三年。”
“你有没有想过……”秋风宁忽然倾身过来,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她的,“或许他已经死了?”
07
寂语在网上挂了两年多的寻人帖子有了新的回复,说是在一家疗养院里看到了她要找的人,身高体型等等都同她描述的无异,甚至连手臂上的小疤痕都一样。
至于长相,寂语在帖子里写,他的脸被烧伤了。
“所以你最好自己来确认一下。”那个回复的人最后这么写道。
寂语按照他留下的号码打了过去,等待接通的片刻,她感觉自己止不住地颤抖,留言给她的人在电话里再一次同她确认了顾白的特征。
“我有一张照片,拍得不太清楚,但是你可以先看一下。”
“那家疗养院在哪里?”寂语的声音也跟着身体颤抖起来。
“练小姐,我是真心想帮你的,但是……我确实也有一些困难……”电话另一端的人声音里显出一些羞怯,像是真的很不好意思似的。
寂语明白了,他是想要钱。
她几乎立刻按照他留下的账号打了两千块钱过去,然后她就拿到了那家疗养院的地址。她把那张随短信一同发过来的有些模糊的照片放大看了很久,发自内心地愿意相信那一团黑影就是顾白。
她在凌晨两点多打电话给秋风宁,告诉他自己找到了顾白。
“真的?”
“真的!他没有死!”
“你见到他了?”
“还没有。”寂语的声音里带着一点难得的欢快,“但我想现在就出发,我有他的地址了。”
“现在?现在可是凌晨两点半!”
“我不在乎。”
秋风宁开着迷你货车来接寂语,他们开了三个小时的车,在清晨赶到了那家疗养院。然而寂语在前台接待处查询了一番,并没有看到顾白的名字。
“那么,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烧伤的人?”
“有的。”护工将房间号码告诉了寂语。
乘电梯上楼时,她的掌心沁出细密的汗。她既期待又恐惧,秋风宁沉默着抬起手臂来用力揽了一下她的肩膀。
他们从电梯里走出去,正迎面撞见被护工推出来的那个烧伤患者。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寂语也看得出,那个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几乎可以做她的爷爷,那并不是顾白。
简而言之,她被骗了。
从那家疗养院离开时,寂语没有讲一句话。这不是她第一次跑空了,只要得到一点可能的消息,她都会跑去确认。只是她从不曾怀抱这么大的希望,尤其是在秋风宁对她说或许顾白已经死了以后。
秋风宁把车停在靠海的一家小咖啡馆前,喊她下去吃早餐。咖啡蒸腾的香气将她的眼泪熏了出来,她不想让秋风宁看到自己哭了,抬起一只手匆匆揩掉眼角的泪。但是那泪水怎么都擦不净,它们不停地涌出来,溢满她的指缝。
她曾怀抱过多大的勇气,此刻就有多大的恐惧,她在拼命克制这种情感。
“你害怕以后再也无法见到他吗?”端着松饼回来的秋风宁站在她面前,轻声问道。
“不。”寂语终于擦干了那些眼泪,她抬着下巴,有些红肿的眼睛看向他,那里面仿佛盛着细碎的星光,“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如果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下去。”寂语的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定。
她没留意到秋风宁瞬间落寞的目色,只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仿佛有点不甘似的:“到底喜欢那个人什么呀?”
寂语没有回答。
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顾白,是在失火的片场。火光冲天,哭声、尖叫声、咒骂声混成一片,她被烟熏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是顾白抓住她的一只手将她拖出去,而突然落下的横梁却砸到了顾白。
她喜欢顾白什么呢?
她自己也说不清,但只要牵住顾白的手,她就觉得心安。
“那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她问秋风宁,她还想问问秋风宁喜欢那个人什么,但他只用五个字便结束了这段对话。
“她不喜欢我。”
08
从那间疗养院回去后,寂语在秋风宁那里帮了两天忙。她忽然害怕回到寂寞空荡的小房间里,就算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找到顾白,说心里没有恐惧全是假的。她很害怕,害怕到几乎睡不着觉。她在秋风宁的天台上躺着,整夜望着寂寥的星空,天亮时就下楼去餐厅吃光他的牛角面包。
她坐在桌边给自己倒咖啡时看到了那张小报,版面不算大的地方印着一张荒凉的照片。是早已破败无人的秋山医院,三年前就被卖掉的秋山医院将在第二天被爆破移平,那里很快将建起新的社区住宅。寂语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张照片,直到她喝光一整杯咖啡,秋风宁下了楼,她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
“在看什么?”
寂语把报纸往他面前推了推:“我妈妈去世前一直住在这家医院。”
“想去看看吗?”
寂语愣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秋山医院很大,但她轻车熟路,在落满灰尘、结着蛛网的楼梯间灵活地穿梭。她带秋风宁看了她妈妈曾经住过的病房、她散步的回廊,甚至她伤心时一个人躲起来哭的小小的角落。就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她看到稚气的自己留下的已经模糊的字迹,是并排在一起的“练寂语、顾白”。但后面的顾白两个字被人轻轻划掉了,跟在一旁的是她完全陌生的一个名字——俞吉。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却没有关于那个名字的丝毫印象。
“完全不认识吗?”
寂语摇了摇头。
就是在那一瞬间,秋风宁决定放下了。
如果将时间倒退回一点,将镜头落在清晨还空无一人的餐厅里,你很快可以看见,轻手轻脚地从楼上下来的秋风宁,将那张小报展开到刚好的位置,放在咖啡杯旁。他知道寂语一定会看到这张报纸,一定会想去看看消失以前的秋山医院。那样她就有机会看到,自己在她的秘密角落里划掉了顾白的名字。
至于俞吉,那是妈妈嫁给秋山医生前,他的名字。
09
秋山医院是秋山医生倾尽全部家产创立的一家慈善医院,治疗费用只是普通医院的三分之一,里面几乎住满了条件并不好的重症患者。寂语十四岁时和妈妈一起去了那里,那时妈妈的病已经进入末期,家里卖房子的钱也几乎全花光了,爸爸在那些钱花光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时还叫俞吉的秋风宁第一次见到寂语,瘦小的她正在费力地给妈妈翻身擦汗。他想过去帮个忙,可一想到那时自己说话都不利索,还在接受秋山医生的治疗,便犹豫起来。就在那时,顾白走了过去:“需要帮忙吗?”他说出了秋风宁想说的那句话。
秋风宁开始格外留意小小的、孤单的寂语,他很想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同她打一声招呼,为此他每天拼命做康复,让自己说出来的句子越来越清晰完整。可当他终于能说出很好听的“你好”两个字时,才发现寂语已经不那么孤单了,因为有顾白时时帮衬着她。顾白是在那里照顾爸爸的。
而且在他发现寂语似乎很能吃之后,常常偷偷留在那里的便当和水果大概也被寂语误会是顾白放在那里的了。
他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勇气不知不觉就消散了。
再后来他能说出类似“今天天气真好”这种长度的句子时,他的勇气又回来了一点。他想制造一个小小的偶遇同寂语讲出这句话,却因为紧张而撞倒了刚从食堂给妈妈打饭回去的她。菜和汤洒了一地,他结结巴巴下意识地说道:“今天……天……天气啧吼……”他的发音也变得一团糟。
然后,然后他就逃跑了。
之后没过多久,顾白的爸爸和寂语的妈妈在同一个月里相继去世,他们也就都没有了留在秋山医院的理由。
他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直到两年后,秋山医院的地被买走,秋山医生用那些钱又找到了一家偏僻些的疗养院,准备改造成新的秋山慈善医院。就是在那里,秋风宁遇见了顾白。但在当时,他并没有认出那个人是顾白,因为他的脸烧伤了。当他终于认出顾白时,也知道了离开秋山医院后,顾白同寂语一直在做没有名字的群众演员。而因为一次意外的火灾,为了救寂语的顾白被烧成那副令人难堪的样子,却只得到了极少的赔偿,连做一次基础的修复手术费用都不够。
为了不拖累寂语,顾白离开了她。
秋风宁说服爸爸,由医院出钱为他做了长达两年时间的七次修复手术。在顾白的最后一次手术完成前,秋风宁找到了寂语。他原本是要将顾白的情况告诉寂语的,但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想给自己一次小小的机会,也许寂语已经忘了顾白;也许寂语并没有那么爱顾白;也许……
得知寂语仍然在为寻找顾白而努力着,甚至辛苦地做大胃王主播只是为了积攒顾白的修复手术费用,秋风宁仍然不想就那样放弃。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第一次见到寂语时,先勇敢走过去打招呼的那个人是自己,那么他们三个人之间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他为此找到肖谨,让他同自己客串给寂语演这样一出戏,那些被破坏的寂语的礼物,原本都是顾白仔细存放在肖谨那里的。
即使这样被伤了心,却仍然没放弃的寂语,让秋风宁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痛苦。
在海边的咖啡馆外坦然对寂语说出“她不喜欢我”时,秋风宁已经打算要放弃了。他心里明白,再挣扎也是多余,但他仍想让自己彻底死心,所以才会同寂语去即将爆破的秋山医院,让她看到秘密角落里自己的名字。就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寂语从不曾记得他。
他想到顾白也一定不会知晓他的存在,他令顾白以为是医院的整形科在用他的脸尝试新的修复手术,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10
顾白的最后一次手术相当成功,他的脸不只是恢复了,甚至更加神采奕奕。秋风宁在接到电话通知之后,最后一次联系了寂语。他告诉她自己委托的私家侦探找到了顾白,然后把地址告诉了她。
就在那天下午,秋风宁拖着行李离开了那幢房子,就像自己曾经期盼的那样,他要去世界各地学习美食的制作。
他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后背抵在寂语妈妈的病房墙壁上,悄悄听着她同妈妈说话。她提到了很多好吃的,都是她在医院大厅的过期杂志上看到的。她兴高采烈地同妈妈说,等妈妈好起来了,她要赚很多很多钱,带她去吃遍所有的美食。
是个吃货啊。秋风宁心里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谁在外面?”寂语探身出来时,他顺着楼梯一溜烟地跑远了。
也许寂语未曾留意,但二十三岁的秋风宁在同她相处的短暂时间里,为她做了两百三十六道菜,包括很多名字拗口的小点心,全都是她曾经同妈妈说话时提到过的。
这一次,她会记得他吧。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