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炎凉,纳言
玉瓷迷录目录
第一章:玉瓷迷录(一)
第二章:玉瓷迷录(二)
第三章:玉瓷迷录(三)
第四章:玉瓷迷录(四)
第五章:玉瓷迷录(五)
第六章:玉瓷迷录(六)
第七章:玉瓷迷录(七)
玉瓷迷录(五)
01-
很快,钟维勋的生日到了,因为钟维勋要在这天正式带连乐青和他妈妈见面,所以连乐青十分紧张,一早就在想自己该穿什么衣服。
周六晚九点,LeTemps时光餐厅,连乐青穿着拜托谢怀遥买的樱花粉小礼服裙和同色系细高跟鞋,走进店里。这家餐厅装修得十分浪漫,以法国菜为主,每天的甜点都是限量的,休息日人多,晚间只为老客户开放。
钟维勋今天穿了套很正式的亚麻色西服,淡然自若地坐在餐厅靠窗的地方,眼里倒映着窗外流动的光。
连乐青在侍者的引导下走上餐厅二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这个男人随意往那里一坐,场景便可入画,更何况今天的他西装笔挺,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在暖色灯光下柔和了很多。
听到一阵稍显笨拙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钟维勋便知道她来了,她平时很少穿高跟鞋,走路怕跌倒,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微微抬头,看着她朝自己走来,嘴角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衣服很漂亮。”他起身走过去,为她拉开椅子。
连乐青坐下后,钟维勋却没有动,而是指了指她的胸口,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蝴蝶结这么大,是要把自己打包成礼物送给我?”
连乐青瞪他:“想得美。”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朝这边走了过来,正是钟维勋的妈妈朱女士。
连乐青赶紧站起来欠了欠身,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朱女士,在寻找金铜镶嵌珐琅料音乐钟线索时,她曾厚着脸皮冒充钟维勋的女朋友,利用抱孙心切的朱女士才得已进入钟维勋家,后来又被这位有钱有闲情的长辈私下召见过好几次,但和钟维勋确定关系后,这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家长。
这位长辈给连乐青的印象非常好,但用这种方式见面,她难免还是有些拘谨。
“快坐。”在朱女士温和的注视下,连乐青重新坐了下来。
朱女士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有什么温润滑腻的东西,滑过她的手指,滑上白净纤细的手腕。
那是一只翡翠镯子,底子上飘着丝线般的蓝色花纹,是品相上好的冰种飘蓝花。
虽然连乐青没有看到什么古人幻象,意味着这镯子没有什么年头,但仅凭这镯子的工艺和材质,价格就不会低到哪里去。
“阿姨。”连乐青受宠若惊,慌忙想要摘下镯子还给她,却被朱女士用手轻轻按住。
“小玩意,看着喜欢,就买了。你戴着刚好,就收下吧。”朱女士笑眯眯地看看她,又看了看钟维勋。
“阿姨,今天是钟维勋生日,应该我给他送礼物的,怎么可以收您的?”连乐青有些手足无措,还是想将镯子摘下来,还给朱女士。
钟维勋适时地说:“给你的你就拿着。”
于是她又把手收了回去,然后想起什么,她拿出自己带的礼物,推到钟维勋面前,不好意思地说道:“钟维勋,生日快乐,这是送给你的。”
钟维勋看着面前这个深蓝色的盒子,淡淡地“哦”了一声,看起来满不在乎,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什么时候挑的?”
连乐青故意说:“不告诉你。”
钟维勋慢条斯理地拿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将盒子抽屉拉出来,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古董表。这种表出产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表壳用了罕见的珐琅材质,复古精致中透着奢华。可是仔细一看,十二点刻度正下方镶嵌了一只黄金小狗,这样的设计有些不伦不类了。
“还有只小狗狗,好可爱。”这话当然是朱女士说的。
连乐青满怀期待地看着收礼物的人,等着他表态,见他的目光定格在黄金小狗上面,喜怒不形于色,生怕他嘲笑自己的品位,慌忙从脖子处掏出在失学儿童关爱基金协会举办的大型公益拍卖会时,钟维勋竞拍下来送她的小猫玉坠,有些没有底气地解释:“我选礼物选得脑袋都大了,后来在李家园的一家钟表店里,看到这只表,一眼就觉得跟这只小猫挺配的,就买下来了。”
“猫和狗挺配的?”钟维勋没忍住笑,“什么逻辑?”
“人们都说阿猫阿狗嘛。”见他这么说,连乐青更没有信心了。
钟维勋喉结微动,似乎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点了点头,将手腕上那只价格相当于一套房的江诗丹顿限量铂金珍藏表摘下来,将手伸到她面前。
连乐青一愣:“你干吗?”
“戴上。”他简明扼要地说。
连乐青:“……”
见他目光坚定,连乐青将表从盒子里拿出来,解下表带,扣在他有力的手腕上,钟维勋立起手腕,将表盘挪正给她看。
“还是摘下来吧。”连乐青就知道不应该送他手表的。她起身去抢古董表,钟维勋却将手拿开,让她扑了个空:“既然送了,就是我的了。”
“是啊。”朱女士也在旁边笑着帮腔,“乐青,我看这块表挺好的,你就让他戴着,好好嘚瑟吧。维勋早就应该用点年轻化的东西了。这还没满三十岁呢,品位跟他爸似的。”
这位长辈嘴上打着圆场,笑容也格外真切,让连乐青心里又暖了几分。她以前不明白这么温柔的妈妈教育出来的儿子怎么会是个冷漠的家伙,后来接触了才渐渐发现,钟维勋嘴上虽然刻薄了些,其实比谁都温柔。
只是这样的温柔,他不轻易对人展示罢了。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连乐青的思绪,朱女士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眉眼弯弯满面笑容地听着微信上面发来的语音消息,之后,她看了钟维勋一眼,对连乐青说:“乐青,维勋的爸爸原本今天要和我一道来见见你,但是临时接到通知,要去瑞士开会,今天过来不了了。”
“没事,叔叔忙。”连乐青说。
“他总是这么忙,”钟维勋一脸满不在乎,“习惯了。”
“别这么说你爸爸。”
“从记事起,他有陪我过过一次生日吗?”
朱女士不高兴了:“小兔崽子,七岁的那次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钟维勋在他妈面前,像是小孩子,赌气地回了一句。
“那也是没办法。我身体不好,没办法工作,你爸得养活我们母子。”朱女士看了一眼表,“我现在得走了。你爸说他去机场之前,必须让李医生给我做次体检,他要看到报告。”
说到这里,她转向连乐青,满眼歉意:“乐青,今天就麻烦你陪维勋了,一定要过十二点才算数的。要是累了,我用维勋和你的名字帮你们在酒店开了间房,你们可以上楼休息。”
“呃,阿姨,您太客气了。”
开房?是不是太夸张了。
连乐青对钟维勋挤了挤眼睛:“其实我进来的时候,没看到钟叔叔,偷偷松了一口气。”
钟维勋说:“傻瓜。”
连乐青又看了看朱女士离开的方向,眼里悄然浮起一丝羡慕:“钟维勋,你爸爸真在乎你妈妈。我还以为大名鼎鼎的钟世成,是那种高高在上只顾事业的人呢。”
“你只说对了一半。”钟维勋不知在思索什么,笑容收住了,眸色忽然变得深沉。
“为什么只有一半?”
还没等钟维勋回答,LeTemps门口就传来了一阵喧哗的声音。
有个顾客在门外,跟服务生吵了起来:“凭什么我今天不能进来?我也是你们的老顾客。包场?什么人包的?这是我男友,他可以出双倍价格。”
被破坏了清静的钟维勋不悦地蹙眉,按理说他们这种高档包间隔音不会太差,可见外面的吵闹声有多大,连乐青也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透过半敞的门,往外面看。
那位女客人二十来岁,浓眉大眼,蜜色皮肤,丰腴饱满的身材像一颗成熟的桃子,而她挽着一名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穿了一件中山装,头发却梳成了一条一条小辫,搭在肩膀上,跟温故的风格有点像,但多了些阳刚之气,很有艺术范儿。
连乐青一眼就认出了这人,他是她在寻找《洛神赋》原卷时,认识的一名三流画家,叫马俊之。
说起来马俊之和她家还有点神奇的缘分,马俊之的原配叫薛冰冰,是谢怀遥妈妈的朋友。薛冰冰号称手上有东晋《洛神赋》原卷,委托谢怀遥和连乐青帮忙找回来。连乐青接受了委托却在那起错综复杂的案子中发现,薛冰冰口中的原卷只是高科技复制图,她不过是想利用这幅图,引起社会关注,获得比马俊之更高的名声,从而报复出轨女模特以及与她离婚的马俊之。
那个案件和其中涉及的爱恨情仇,连乐青想起来就觉得头疼,心里隐隐为马俊之的前妻薛冰冰感到惋惜。那么美丽能干的女人,为了一个不再爱她的男人,奉献了前半生,后半生又进了监狱,到底值不值?
因为这层原因,她对马俊之这种朝三暮四的人更加没有好感,即使知道马俊之和自己母亲是旧识,连乐青也没再跟他联系过。
哪里想到会在这种场合再次遇到他。
而且,马俊之身边的女友已经不再是那个小模特,这换人……真够快的。这么看来,艺术家的爱情就是种快速消耗品啊。
马俊之也看见了连乐青,他笑了笑,不顾服务生的阻挠,走进包间:“连小姐,钟先生,居然在这里遇到,缘分真是无处不在。”
孽缘吧。连乐青在心里说,嘴上也不客气:“马先生,我们现在可能没时间跟你叙旧。”
“那我就不打扰了,祝二位有个愉快的夜晚。”马俊之似笑非笑的目光,从连乐青转移到钟维勋身上,而对方的眼神冰冷,让他不寒而栗。可他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更加嚣张,将自己的名片放到连乐青桌前,“我最近有份东西想要委托给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没有。”连乐青不想和这种人扯上关系,断然拒绝。
“是吗?这东西跟你妈妈失踪有关,要是你改变主意,欢迎随时联系我。”
听到和妈妈失踪有关,连乐青有一刹那恍神,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02-
虽然连乐青十分不待见马俊之这个人,但得知他要找的东西跟母亲有关,不等他回答,连乐青就迫切而紧张地问道:“马俊之,你想找什么,现在就可以告诉我。”
“不打扰你们吧……”马俊之故意对钟维勋挑眉,脸上透着小人得志的神色。
而他身边的女人,见到钟维勋就满眼放光,娇嗔着让马俊之为之介绍。
一脸为难的服务生见闹事的客人和包场的客人相识,立刻面露喜色:“既然大家都是朋友,那……”
服务生后面的话因为钟维勋的一个眼色收了回去,钟某人动作从容优雅地切开了一块牛排,放到连乐青的盘子里,吐出两个字:“吃饭。”
连乐青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前的盘子里切好的牛排,感觉到一种熟悉而又久违的压迫感。
钟维勋曾经在节目里说过,一件古董属于你还是不属于你,你能够明白它的价值还是不明白它的价值……背后融合了太多悲欢离合、因缘际遇,缺一个环节或一个因素,结果或许就截然相反,感情亦如是。
眼看筹备的生日烛光晚餐,就要被不请自来的马俊之破坏了,他的眼眸愈加漆黑,下颌微微紧绷。
马俊之踢到铁板了,却不以为意,搂着女伴的腰低笑:“既然这里被人包场了,那咱们换一家。”
马俊之说着转向连乐青,对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表情极为轻佻。
连乐青强压下吃苍蝇般恶心的感觉,想要喊住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今天是钟维勋生日,两人难得有这样相处的时光,她确实不应该想别的事情。
精致的菜一道一道被端上来,虽然是法式做法,但食材都是连乐青喜欢的,而且按照她的口味做了微调。
他真是个细心的男人,但连乐青此刻的思绪却随着餐桌上的烛火飘摇。
钟维勋给两人倒了红酒,然后举起酒杯,摇了摇,然后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而酒杯对面连乐青的惆怅他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赶走马俊之,不过是希望她能吃点东西。而他自己却放下了刀,再没心思吃什么。
连乐青听到刀叉落在桌面发出的清脆的声响,将思绪拉回来,一脸歉意地笑道:“钟维勋,我看你一直在喝酒,是不是没有吃好?对不起啊,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吧,我请你。”
“你请什么?又是火锅?”
“不,今天你过生日,你最大,挑你喜欢的。”她看了眼手机信用卡上的可用额度,大气地说道。
大半个晚上绷着脸的钟维勋,看小丫头难得为自己着想的样子,终于弯了弯嘴角,然后看了看表:“那人应该吃完回去了。”
“啊?”话题转得太快,她没反应过来,“你说谁?”
“马俊之。”钟维勋说,“你不是想从他那里得到母亲的消息吗?走吧。”
原来,其实……他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因为薛冰冰闹出的《洛神赋》原卷一案在整个城市闹得沸沸扬扬,马俊之竟然在微博上成了粉丝几十万的大V。有网友说他是当代陈世美,为小模特抛弃糟糠之妻。也有网友评价薛冰冰的爱太极端,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这就是网络世界,永远众说纷纭。
更有极端的网友人肉他,给他的正常生活带来了不少干扰。
偏偏马俊之乐在其中,他原就热衷于混迹名利场,这下正好借势把自己的身价炒了起来。
连乐青从媒体上看到了一些消息,知道他的住所如今已经换成了高档别墅小区,画室也比之前的大了几倍。
她不由得叹息一声,愈发替薛冰冰感到不值。
薛冰冰当然有错,她仿制《洛神赋》原卷,在原卷里的女人脸上画了自己的五官当logo,又自导自演出原卷被窃的假象,耍得一干人等团团转,只是为了表演一场行为艺术,希望在成就上超过马俊之,为自己出一口气。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再一次沦为马俊之往上爬的垫脚石。
一个女人,为情所困,为情所伤,为情所累,最终身陷囹圄,何其悲凉。
还好,世界上的男人并非尽是如此。
连乐青想起了自己的爸爸连振,她妈妈失踪这么多年,爸爸死守着对她的感情,从没有跟任何女人有过亲密往来。
再看看眼前的钟维勋,这个男人虽然表面淡漠、专制,但他从小目睹父母相扶相持,对爱情的态度始终严肃,专一。
钟维勋带着连乐青来到了名片上的地址处,开门的是那个蜜桃一样的女人,她穿着真丝吊带,非常性感,见到钟维勋十分惊喜。
随后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么晚了,谁啊?”
蜜桃女让了半步,连乐青看到了后面披着浴袍走出来的马俊之,钟维勋第一时间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马俊之见来人是钟维勋和连乐青,对蜜桃女说:“Lily,先带二位去画室,我换个衣服就来。”
或许因为工作的关系,钟维勋的审美偏古典,他并不喜欢当代偏意识流的表现手法,只是粗粗打量了一下马俊之画室里的油画,便摸出手机处理工作邮件。
连连乐青都看得出来,他对马俊之这样的人非常不屑,可他却愿意为了自己,屈尊来他家。思及此,她心里十分感动。
没过多久,马俊之就换了一套休闲服出来,他早就习惯了网友们骨头里挑刺和观众的冷嘲热讽,对钟维勋的反应并不意外,招呼连乐青走到一幅油画前:“连小姐,我就知道你会有兴趣的。你过来,先看看这个。”
油画的主角是一个女人,穿着很有年代感的明黄色的高领毛衫,以及一条喇叭牛仔裤,靠在九十年代的法式真皮沙发扶手上小憩,别有一番风情。
细看女人的脸,五官竟然跟连乐青有点像,但远比连乐青精致,脸型也要漂亮许多,一缕长发别过耳后,又越过耳垂,慵懒地落在胸前,十分好看。
而她身后的沙发旁边有个欧洲风格的棕色五斗柜,上面摆着一只惹眼的漂亮瓷器。从油画上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东西,像清乾隆浅黄地洋彩宮廷人物长颈葫芦瓶。
上面描绘着一个古装女子坐在地上,含情脉脉地望着一个拿着柳枝的书生……不知道它所表达的是不是《牡丹亭》里杜丽娘梦到柳梦梅的场景。
连乐青鼻头一酸,久久地凝视着画中人,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女人的脸,却只碰到油画上粗糙的颜料。她吸了吸鼻子,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眼眶。
那是她妈妈向美丹啊!
记得向美丹失踪的那天,是连乐青小升初考试之后的第二天,她跟往常一样,挎上包走出门,到门口的时候,看到追出来的连乐青,她轻轻地摸了摸连乐青的头温婉地笑道:“乐青,妈妈有个聚会,你乖乖待在家里,收拾一下衣服和日用品。明天早上,我们全家出发去青岛。”
“好啊好啊!”年幼的连乐青兴奋得满眼放光,赶紧跑回卧室翻找最漂亮的衣服,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妈妈回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十点,十点半,十一点……时针过了十二点,还是没有见到向美丹的影子。
“爸爸,妈妈怎么还没回来?”连乐青问连振。
“乐青,你先去睡。”连振伸手摸了摸连乐青的头。
连乐青乖乖回到卧室,躺下,背贴在床上,只觉得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窟。自从她被父母的熟人张冬绑架之后,向美丹为了稳定连乐青的情绪,每个晚上都会搂着她一起睡觉,但现在到了晚上,却只剩连乐青一个人。
第二天,向美丹没有回来,第三天,还是没有。
电话打不通,信息也不回,她像凭空失踪了一般。
警察来过一趟家里,问了情况,当成失踪案件立案调查。
连振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白了一半。过了好几天,他才想起自从那次连乐青被张冬绑架后,她几乎每晚都很难入睡。他走到连乐青的房门口想要敲门,手举起来却又放下,最终只是问了句:“乐青,你睡了吗?晚上爸爸在你的卧室门口打地铺,你不要害怕。”
“爸,我挺好的。”连乐青打开门,看着门口这个鬓已斑白的男人,露出一个让他不要为自己担心的笑容。
暗地里她咬着牙才没有哭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妈妈的失踪和自己有关系,心里想着不能再给家里添什么麻烦了,于是自己想了一个办法,把妈妈向美丹的衣服抱进卧室,放进自己的柜子里,小小的身子缩进柜子里就能睡觉,那样妈妈的气息就会环绕着她,自己再也不会感觉到寒冷。但偶尔到了半夜,她还是睡不着,便打开柜门,走到客厅,将家里的大门敞开,直愣愣地盯着外面,仿佛一个没有魂魄的娃娃。
有一天,连振被惊醒,一路跟着连乐青走到客厅,见她将手放在门把上,他惊恐地伸出手,小心地在她眼前晃了晃:“乐青,乐青?”
连乐青转过身,微微一笑,但那个笑容无比忧伤,看得连振心都碎了,她说:“爸爸,我没有梦游。我做了个梦,梦见妈妈没带钥匙,进不了屋,所以就起来看看。”
这些天以来的苦闷化成一阵锥心刺骨的疼,他一把将连乐青抱进怀里。
“乐青,以后不要再想着妈妈的事情了。”一直以来,虽然他在妻女面前总是嘻嘻哈哈,但他其实是个十分坚忍的男人。此时,他看着孩子期待和难过的眼神,眼眶不由自主地有些湿润,心里十分自责,是自己没保护好妻女。他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哽咽:“孩子,你还小,接下来,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过好自己的人生吧,就当你妈妈已经死了。”
一直到很久以后,连乐青才知道爸爸当时说那话的时候,心里藏了多少苦。而当时连乐青听到这话惊愕至极,她一把将连振推开,眼里冒出怒火,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得陌生,就像是看着仇人一般:“不,妈妈没有死,她一定会回来的,就算是爸爸,也不可以乱说。”
“警方来电话了,他们已经找了两周了,一点线索也没有。”连振叹了一口气。
为了逼迫连乐青认清事实,连振把向美丹的照片全部收了起来。他本以为这孩子会闹上几天,却不见她有半点反应。
连振知道家庭环境复杂的孩子会更加敏感,非常在乎别人的感受,会把所有事情都闷在心里。另一方面,连乐青已经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而是青春期的少女,她已经把向美丹的模样,深深刻在了心中……
隔了十四年,连乐青再次看到这张画像,她强压着激动的心情,好像一瞬间,所有的年少时光又回来了,在她脑海中清晰得像是发生在昨天。
她就那样傻傻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妈妈,却忘了那只是被定格在画布上的几抹油彩。
-03-
钟维勋看清油画的主角的瞬间也有些吃惊,这是他所熟悉的眉眼,可是画中人明显不是连乐青,他见连乐青定在那里表情怔然,很快便明白过来那女人的身份。曾经很多次听她提起她的母亲,没想到如今用这样的方式一赌真容。
而一旁的马俊之好整以暇地观察着连乐青脸上的表情的变化,她的反应让他的嘴角得意地勾起。
鱼儿要咬钩了。
钟维勋知道马俊之打的主意,快步走到连乐青身边,小声在她耳边提醒:“乐青。”
连乐青依然呆呆地看着那幅油画,钟维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张油画风格与马俊之画室里的其他作品的风格有所不同,其他作品更注重造型,光、层次、冷暖的对比没有这么强烈,而眼前这一张有种逼近真实的通透。他的目光不自觉往下,见右下角写着日期和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欧文。”他低声念了出来。
听到声音,连乐青猛地回过神来,视线也跟着移到油画的右下角。那里有作画的日期,十四年前的四月四日。
连乐青从来都没听过欧文这个名字,他应该不是一个很有名的画家,可是这幅画不像母亲的作品那样色彩明艳,但有一种自成的格调和情绪,让人觉得有故事。
连乐青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转向马俊之:“马先生,可以把这幅画卖给我吗?或者告诉我怎么才能联系到这位叫欧文的画家。”
“连小姐,别心急,我想让你帮忙找样东西。找到之后,这幅画,就算送给你也无所谓。至于画家欧文,你想见他,恐怕就要费些工夫了。”
连乐青的一系列反应早就在马俊之的预料中,他更加胸有成竹地扬起嘴角,将连乐青和钟维勋领到画室旁边的阳台,示意他们坐到藤椅上,然后让那位女伴煮了咖啡过来,这才慢慢讲起这幅油画背后的故事。
十四年前,马俊之加入了北城最大的画家协会。不过,他一直自视清高,加上刚和薛冰冰新婚不久,薛冰冰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对他管束颇多,他便很少和协会的其他成员往来,直到向美丹出现。
向美丹人长得漂亮,也有才情,她的身上有一种所有人都没有的凝聚力,几乎见到她的人,都很喜欢她。
马俊之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我对你母亲,欣赏居多,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毕竟,我那时候条件不好,有自知之明。比我富有的英俊的人实在太多了,比如欧文。”马俊之说到这里,见连乐青表情不对,便解释了一句。
欧文不是简单的富二代,可以称之为世家子弟。明清时期,他的祖辈便有人官至两江总督,其中不少人去日本和美国留过洋。到了欧文这一代,家境依旧殷实。欧文思想活泛,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他从巴黎美术学院毕业,一直试着把欧洲油画和中国国画的画法融合在一起,绘出了不少在业内评价挺高的风景作品,比如《小桥流水人家》。
向美丹在国内学的也是美术,经常在各地采风,研究了很长时间的敦煌壁画。两人虽然对艺术的见解不同,但因为向美丹能言善辩,又不拘小节,居然同欧文一见如故。
欧文曾经当着我们的面说过,如果他在向美丹结婚之前遇到她,说不定自己就会结婚了。
连乐青只知道自己的爸妈是自由恋爱,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些事,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和烦躁,忍不住出声打断他:“马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按照我的所见所闻实话实说,连小姐要是不喜欢听,那么这个故事就到此为止了,我的委托自然也就没有往下谈的必要。”马俊之不以为意地笑着,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摆出一副要结束谈话的姿态。
连乐青哑口无言,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该发问,身子往前欠了欠,两手搓了搓,在复杂和矛盾的心情里对马俊之妥协地说道:“抱歉,你继续说。”
一旁未置一声的钟维勋轻轻握住她的手,抬眼看向马俊之,眼里有一丝警告的意味:“马俊之,讲述时只陈列事实就够了,不必代入太多推测和个人情绪情感。”
“我说的就是事实,如果你们觉得是推测,那也是当时我们五个人中大多数人的推测,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人心是控制不住的,这点,钟先生应该也懂。”马俊之脸皮厚,笑着摊了摊手,继续往下讲。
向美丹加入协会之后,马俊之和欧文都变得活跃起来。他们三个外加一个叫何君的大学教师,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单身女人,擅长画人物肖像,另外还有个叫邢雨山的男人,在日本住了多年,深受浮世绘影响,五人年龄相近,十分谈得来,经常私下聚会。
因为欧文收集的艺术品种类繁多,他经常邀请大家到自己家小聚。
这幅油画里的场景便是欧文常住的别墅的一楼客厅,当时,他们五人做了个有趣的尝试:每人给其他人当一次模特,用不同风格诠释同一个主题。轮到向美丹的时候,她头一天晚上因为照顾发烧的女儿,也就是连乐青,熬了一整夜,欧文体贴地建议她可以当睡美人。
说来也奇怪,他描绘人物的时候,一直喜欢抽象画风,将颜色淡化,但不知为何,画向美丹的时候,用的是写实、细腻的笔触,用色稳重通透,以至于这幅油画远远看去,就像是张巨幅照片。当时其他人都非常震惊。
“这张画上,向美丹身后那个摆放在柜子上的瓷器,是欧文特意找出来的清乾隆浅黄地洋彩宮廷人物长颈葫芦瓶。这种器形并不多见,要是放到现在的拍卖所,也许会拍出比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更惊人的高价。”马俊之指给连乐青和钟维勋看,如他所说,那只葫芦瓶在画的背景里清晰可辨。
“最后一次聚会,是欧文当模特的那天,我和何君、邢雨山几个按照约定,到了欧文常住的别墅门口。然而他的老管家说他不在家,不仅如此,他的电话也打不通,我们等了很久,最有趣的是那天向美丹也没有出现,就连他家里的葫芦瓶,也跟着他们失去了踪影。”马俊之说到这里,故意咳嗽两声,“何君推测向美丹、欧文、葫芦瓶……的消失,应该是一回事。”
“她是说我妈和欧文……”听到这里,连乐青有些激动。“私奔”两个字是再也说不出口。
“这也不足为奇,他们的关系本来就好得超乎常人……”
“这不可能,我妈和我爸的感情一直很稳定!”连乐青反驳道。
马俊之耸耸肩,眼里露出嘲讽:“稳定?凡·高、海明威都古怪,画痴毕加索干脆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有过两任妻子,无数情人。艺术家的生活如果稳定,生活就没有半点波澜,怎么能创造出有激情,能感染他人的作品?”
“谬论。”钟维勋不赞同地开口说道。
“你们听过马斯洛需求吗?连乐青所谓的稳定,不过是马斯洛需求层次里,最底层的生理需求,男女一起共同享用生活资料,因为抚养儿女捆绑成利益共同体。艺术家追求的是马斯洛需求层次里更高的境界,更注重的是我们的精神世界,真正的自由和爱情。”马俊之一边扬扬得意地说着,一边伸手揽住索吻的小女友。好像在用自己的行动表明他说的那些话。
“马斯洛所推动和发展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其最高需求是自我实现需求,在重视人的潜能、自由、责任和尊严的同时,也强调人性与社会价值的统一。”钟维勋知道马俊之肚子里的那些花花肠子,对其打着艺术家的旗号行人渣之事的行为极其不屑,“从古到今的社会主流价值,都提倡夫妻之间坦诚以待,忠诚于彼此。”
马俊之听出了钟维勋话里的嘲讽,他深知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的博学程度让人惊叹,此人极其难应付。
“钟先生,你不得不承认,一对男女是否能相携到老,多半取决于他们是否仍然相爱。如果只是以生存和生活为目的,彼此忍让,那是对对方和爱情的不尊重。因此,连乐青,你要记住,你的妈妈是个不错的画家,她必须跳出束缚常人的那套无用的伦理框架。”
“够了。”连乐青终于控制不住地提高音量,她不想听这些复杂的心理学,更不想从别人口中听到她妈妈不好的一面,“我妈跟你不一样,她不会把感情当儿戏,不会因为什么生理需求而和我爸在一起,她的爱不会这么幼稚和肤浅。我相信她既然选择投入一段感情,便绝不会三心二意。”
钟维勋望着这个女孩,这一刻,她站了起来,迎光而立,个子不高,语气却斩钉截铁。
事实上,在马俊之说那些话的时候,连乐青想起爸爸和妈妈因为工作的事情,吵过不少架。
他们真的是因为她而勉强在一起生活的吗?就像那些熬到孩子高考完,就马不停蹄地奔到民政局离婚的夫妇一样?只不过没等到她十八岁,妈妈就受到外界的诱惑,跟着欧文走了。
这就是人性的真实面?
这个念头飞快地闪过她的脑海,却马上被她否定。她用指甲狠狠掐着手心,刺痛的感觉让她清醒许多,她提醒自己不能被这个无良画家牵着鼻子走。
“拒绝承认真相的人才是真正的幼稚、肤浅。”马俊之像个长辈一样说道,“连小姐是个成年人了,是时候面对这些事了。”
“正因为是成年人,所以除了自由,也应该知道约束和责任的含义,没有约束和责任的绝对自由,对自己而言是放纵,对他人而言更是施虐。”
钟维勋轻轻将连乐青攥紧的拳头掰开,与她十指相扣:“我本以为马先生是聪明人,能从薛女士的案子中吸取一些经验和教训,却不想你冥顽不灵,为了低级的快感和廉价的自我满足,什么都不在乎。我为国内艺术界有你这样的人深感悲哀。”
说罢,他牵着连乐青转身离开。
马俊之对着他们的背影开口道:“二十万。”
钟维勋当作没有听到。
“我开价二十万,委托连小姐寻找油画中的葫芦瓶。如果没有找到葫芦瓶,能得知葫芦瓶的下落,我也愿意支付百分之十的信息费。”马俊之再次强调,“这只葫芦瓶原本属于我。”
二十万对于钟维勋来说,还不及他随便取下的那只表的价格。
马俊之却注意到连乐青停下了脚步,他根本不理会钟维勋,径自走向连乐青,意有所指地说道:“乐青,我是你妈妈的朋友,也算你的长辈,我不会害你。就算我不给你报酬,你也会寻找葫芦瓶的线索,毕竟这关系到你的妈妈,所以,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
连乐青咬了咬牙,抬头看了看钟维勋,然后迈开了脚步。
就在马俊之以为他们就这么走了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找回葫芦瓶三十万,先付百分之二十,不能再少。”那个女孩头也不回,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马俊之盯着那个背影有些失神,这是第一次,他在那个女孩身上看到了她母亲的影子,过了很久,他才点头:“成交。”
更新时间: 2019-12-13 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