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以嘉
“我想要你永远自由,永远快乐。”
1
1987年,越南首都西贡,热带季风如期而至。夏日的午后闷热潮湿,似乎空气里都是细小的水雾。
阮丹卿拿着斗笠,用手背拭去额头的汗珠。群众演员的试镜队伍很长,等待了几个小时,仍然没有轮到她所在的这一队。
天气愈来愈闷,人群中怨言不断,但阮丹卿的鹅蛋脸上,看不出一丝不耐烦——家里米缸已经见底,如果她得不到这份工作,一家人都要饿肚子。
穷人的时间,向来是不值钱的。
天边的黑云慢慢侵过来,不过是扭头的工夫,已经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负责试镜的工作人员在屋檐下喊道:“人我们已经招够了,大家都回去吧!”
他起初用的是中文,见众人反应不甚明显,连忙把喇叭交给身边的越南语翻译。
阮丹卿把旁人的抱怨甩在身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工作人员面前:“不好意思,请问其他岗位还缺人吗?我会讲越南语,英文也会说,其他活我也可以做……”
工作人员大抵是没少遇上这样的事,连眼神都没在她身上停留,直接打断:“人已招满,你可以回去了。”
阮丹卿还要再做争取,对方却不打算再和小孩子纠缠,抛下她进了屋。
她叹了口气,正要抬脚,突然听到屋内传来声音:“你什么活都可以做?”
阮丹卿吓了一跳,她刚刚没留意,原来靠近房门的阴影处竟还立着一个人。虽然不确定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仍大着胆子答道:“是。”
“那你明天早上七点,来这里报到。”
听到这话,阮丹卿险些按不住因狂喜而乱跳的一颗心,她深吸了一口气:“要我做什么?”
那人并未正面回答她的话:“明天到了之后,就说是叶嘉明要你来的。趁这会儿雨势变小,你赶快回去吧。”
雨丝如织,阮丹卿频频回首。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清那人的长相,但她却下意识地觉得这一定是个极好的人。
毕竟那人答应给她一份工作时的口吻,没有一丝的居高临下或是施舍,这是阮丹卿所不熟悉的。
找到工作的快乐压倒一切,她几乎要在雨中跳起舞来。但想到这么晚回去,父亲发起火来只怕又要摔东西,她攥紧拳头,加快了脚步。
2
次日,阮丹卿一早到了拍摄现场。负责招工的人见她又来,态度比前一日还要恶劣。然而对方脸上的不快,在听到“叶嘉明”三个字的瞬间烟消云散,不过眨眼的工夫,连语调都软和了几分。
经由工作人员带路,阮丹卿见到了叶嘉明。她万万没有想到,给她工作的,居然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
叶嘉明长得很白,被一堆人重重围住,更显得他像是褪了色,洁净,却也莫名有些倦怠。
阮丹卿想要去道一声谢,但身为副导演的叶嘉明身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她仅是看着,脚底都像是生了根,迈不出步子去。
“喂,你靠边上站站,别挡路!”
呵斥的声音并不小,阮丹卿的脸迅速红了起来,退到一边。
也是在这个时候,叶嘉明的目光也落到她的身上。
他似乎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是谁,冲她点点头,说道:“你来了?以后你就是沐兰的随行翻译。”
阮丹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唤作沐兰的女子高挑秀丽,手指上的戒指在日光下颇为张扬,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从头至尾,她连眼神都不曾从阮丹卿身上扫过,即使同叶嘉明讲话时,也只骄矜地用气声做回应。
阮丹卿低着头,不发一语。她是来工作的,哪能不吃些苦头。打掉牙齿尚且能和血吞,这些算不上什么。
在剧组的每一秒都像是要掰成六份来用,日子一天天地过,跑腿的事做得多了,她和其他工作人员自然也熟悉起来。
阮丹卿毫不吝惜力气,只要能保住这份工作,哪怕要她半夜爬起来帮沐兰买咖啡也可以。让她难以招架的,是剧组男演员的示好。
这天,男三号照例又来与她攀谈。
阮丹卿后退一步,避开那只将要搭在她肩上的手:“沐兰姐叫我,我先过去一下。”
她低眉顺目地转身离开,笑容维持得久了,几乎要僵在脸上。
傍晚,沐兰结束了最后一场戏,难得没有立刻起身离开,而是让阮丹卿留下来陪她说说话。
过了晚饭时间,在剧组蹭吃蹭喝的野猫从草丛里钻出来,绕着阮丹卿脚边打转。沐兰见状,嗤笑了一声,抛掷硬币逗它们玩。
叶嘉明回来拿他遗落的墨镜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阮丹卿蹲在地上,几缕碎发垂下来,教人看不清她的面容。沐兰跷着脚坐在藤椅上,正漫不经心地拿硬币砸向花影笼罩下的一只小白猫。
既是漫不经心,有那么几枚砸到阮丹卿身上,自然也是在所难免。
叶嘉明轻咳了一声,说道:“沐兰姐好兴致。”
沐兰抛下手中最后一枚硬币,说道:“是啊,看着好玩,就逗逗它。同样是猫,有些就能吃进口的罐头,戴镶钻的颈圈;有些呢,吃点我们剧组剩下的残羹冷饭,就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看着也是可怜见的。”
她说罢,粲然一笑,转身离开了。
叶嘉明静静地在一边站着,看阮丹卿把硬币一枚一枚捡起,放进口袋。
他思索了会儿,问道:“你要不要吃东西?”
阮丹卿的凤眼中闪过一丝水光,沉默了片刻,语调骤然轻快起来:“要吃。我们去吃螃蟹火锅。”
阮丹卿心底知道,沐兰是因为中意男三号,又不方便对着心上人撒气,才迁怒于她。她自问举止并不轻狂,工作也尽心尽力,仍是免不了挨这么一场羞辱。
这样难堪的时候,有人陪着,总是比孤零零一个要好得多。
3
进火锅店后,两人落座,阮丹卿导游一般熟练地讲解起来:“我们越南的火锅呢,是中间有这么一个小锅,锅沿向外延伸出一大圈,用来放海鲜和蔬菜。”
她看着螃蟹上来了,牛里脊也上来了,热气一点点升起,叶嘉明的目光温和地回应着她,不使她觉得局促。
周围都是热热闹闹的,他们这一桌静得像是连空气流速都变慢了。阮丹卿也不知自己是发了什么疯,不管不顾地说道:“你不用为我伤心,硬币砸不死人的。等我回家数一数,都够买许多鸡蛋了。”
她说话的语调仍是欢快的,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起转,水光滟滟地闪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流下来。
叶嘉明显然不习惯这样的情景,局促到眼神都不知道要落到哪里,险些打翻服务生端过来的蔬菜。
时间像是生生被拉长,两个人都垂下头去,不再讲话,只默默地动着筷子。
临近饭局结束,阮丹卿起身去洗手间。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亮起,她眨眨眼睛,看向镜中——不过刹那间,她刚刚在饭桌上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气已经全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滴溜溜转着的伶俐的眼睛和向下抿着的嘴唇。
从洗手间出来,叶嘉明已结过了账,在门口等她。阮丹卿低眉顺目地跟在他身后,依旧是一言不发。
出了餐馆一路向南,叶嘉明同她一起走在镀着月光的罗望子树下,两人的影子在西贡的道路上变得愈来愈长。
经过圣母大教堂,阮丹卿终于等到叶嘉明主动开口:“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
她面上一丝不露,只抬头望向他,语气虔诚:“我希望神明保佑,带我离开这里。”
叶嘉明走得很慢,听到这话,停下了脚步:“祈祷的话,说出来就不灵了。”
这一刻,教堂的钟声响起,足足十下,像是敲在阮丹卿的心头。她心道:那些东西我从来都不信,就算是祈祷,也都是说给你这尊真神来听。
三个月后,剧组的前同事约阮丹卿出来,说有东西给她。
收到包裹的阮丹卿张大了嘴,反复揉眼睛直到眼角都红了。虽说那晚的饭局前后她想尽办法来扮可怜,但也不过是希望最后剧组付薪酬时不要拖欠。
谁知命运竟和她开了这样大的玩笑,包裹里不仅有叶嘉明指导她如何买机票的信件,还有一张卡。前同事说,稍后叶嘉明会将所需的费用一并打过来。
阮丹卿把卡和信件放到外套的隐秘口袋内,低头看看皲裂的双手,无须太多思索,她做出了决定。
4
阮丹卿的父母都是成年后才去越南打工的华人,她则是上小学时被接过去的。离开故土多年,如今终于可以回去,虽然外貌和周围人一般无二,但她行走在青岛的大街小巷,总觉得像个局外人。
叶嘉明像移栽一株植物一样,细致而妥帖地照料她,提供她所需要的一切,却又和她保持着距离,极少主动同她讲话。
阮丹卿住在叶家的祖宅之中,每日很早起来,将别墅内的地板擦得光可鉴人,给庭院内的树木浇水,向池中肥硕的金鱼投食。
阮丹卿心中的不安并未因每日的劳作而减轻。如果叶嘉明需要的是一个女佣,那么选择将她从越南空运过来,确实不怎么合算。
梳洗过后,阮丹卿审视着镜中的她,再过几个月,她就要成年了,但热带的强烈光照和长久以来营养不良,使她看上去仍像是个黑瘦的小孩子。
从头到脚,说得上好看的,也就只有一双凤眼和长而浓密的睫毛。
秋天过后,叶嘉明露面的次数越发少,到了年末,家里几乎像是没了这么一个人。阮丹卿终于忍不住,在饭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询问照顾她日常起居的宋阿姨:“您知道叶嘉明什么时候回来吗?”
阿姨像是对她的问题等待了许久一般,笑眯眯地回答:“他在北京,每天忙着上课,说不准呢。”
交谈一旦开了头,就很难点到为止。很快,借由阿姨的言谈话语,阮丹卿在脑海中勾勒出相遇之前的、那时她还一无所知的叶嘉明。
三年前骤然发生的爆炸事故中,叶嘉明失去了双亲和年幼的妹妹,而他则因为和朋友在外旅游,幸免于难。
说是幸免于难也并不恰当,如果他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只怕不会一个人苟活,日日夜夜在这座孤寂的大宅之中辗转反侧。
阮丹卿像是心脏被攥紧,呼吸都变得艰难:原来他只是看上去老成持重,其实也不过二十岁……但人经历过那样的变故,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
又过了几日,宋阿姨找出相册,给阮丹卿看叶家人的照片。
一切的犹疑和不安,都在看到叶嘉明身后那凤眼女孩的一刻,化作巨石,轰然落地。
黄昏的最后一缕游光落到阮丹卿的额上,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背过身去,将头发拢到耳后,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这个结果,其实不难猜到。
冬至这天,叶嘉明打来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他的声音,较阮丹卿记忆里的更为低沉且疲惫,像是说几句话就会昏睡过去。漫无边际地聊了几句,他轻咳了一声,说道:“祝你生日快乐。”
阮丹卿耐心等待着,如同她预料的那样,叶嘉明问道:“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为什么会答应带我来中国?”
听筒另一侧是久久的沉默,阮丹卿甚至觉得,他在做带自己回来的决定时,都远远没有耗费这么多时间。
半晌,他终于准备回答,却被阮丹卿先一步截住话头:“是我多嘴了。”
她挂了电话,按住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安抚胸膛之中狂跳的那一颗心。过去那么多苦头都吃过,如果仅仅是扮演另一个女孩就能拥有现在的生活,那实在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5
在越南时,阮丹卿很早就辍了学,现在的年纪再去读小学或初中,都难免会格格不入,所以叶嘉明请了专门的老师,来家里给她辅导。从早学到晚,周末还要学钢琴和国画,她下定决心成为一个好的替代品,因而不敢有一刻的懈怠。
叶嘉明在北京读书,是导演系的学生。在听宋阿姨讲起他的课业之前,阮丹卿从不知道导演还是专门需要学习的东西。
她心里莫名觉得,那些世界闻名的钢琴家、获奖无数的导演以及名留青史的作家,都是生来与众不同,他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才华照亮这个世界。这样想着,阮丹卿越发觉得叶嘉明如在云端,和她全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直到冬夜的一个电话打来,叶嘉明问她有没有兴趣演电影。
阮丹卿差点摔了听筒,她下意识地咬住指关节,含混地答道:“我?我没演过电影啊……”
叶嘉明的声音似乎更冷淡了,他说:“没演过也没关系。但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我去!”
“那我等下派人和你沟通一下细节,时间比较赶,你可以先收拾一下行李。”
“时间赶”这话并不夸张,第二天清晨,阮丹卿就坐进了北上的列车。尽管她内心默念了一万遍“不紧张”,但火车开动的瞬间,她还是深吸了几大口气,才勉强平复呼吸。
这一次,她在剧组的待遇截然不同。
作为叶嘉明特意请来救场的演员,纵然戏份不重,所有的工作人员还是难免要高看她一眼。阮丹卿不敢有任何怠慢,见谁都是笑脸,对待不清楚姓名和职务的一律叫老师,即使在吃饭的时候,她也不忘瞅几眼剧本。
她参演的是叶嘉明执导的文艺片,成本低,制作小,有不少拍摄场景还是在雪中。原来的女主角面试过了其他大导演的戏,直接撂挑子不干,叶嘉明无奈之下,把女二提拔为女一,女二原本的角色则由女三顶上。
这样拆东墙补西墙的,主角有了,却终究还是没办法凭空变一个女三号出来,只能由阮丹卿顶上。
阮丹卿看出了叶嘉明隐而不发的怒气,还有他比之前更深的黑眼圈,饶是如此,她却不能不感激那位跑路的女演员。
沐兰说得不错,她好像总是在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并且还视若珍宝。
杀青之后,剧组一改之前紧张的气氛,变得欢乐了许多。阮丹卿裹着军大衣坐在暖炉边上,女主角小乔走过来同她说话。
随意聊过几句,小乔压低了声音:“其实丹卿你是导演的女朋友,我猜得对不对?”
阮丹卿神色不变,只是摇摇头。被人问得多了,她不愿再多解释,况且大多数人发问,也不过是为了印证他们心中已有的答案。
小乔见她摇头,疑惑道:“不是吗?导演每次余光扫到你,感觉神情都变得柔和了……”
她说得真切,反倒更让阮丹卿心中苦涩。
阮丹卿眼神飘向远处的叶嘉明,他此时刚好回头,与她视线对上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又在看向工作人员的瞬间,迅速地消失了。
身侧的小乔笑得促狭,仿佛在说:“都已经这么明显了,居然还想瞒过我的眼睛?”
阮丹卿垂下了头,她当然喜欢看到叶嘉明那样的神情,但她永远无法确定他那样笑,到底是因为看到了她,还是看到了寄居在她身上的某人的影子。
拍摄结束,阮丹卿回到青岛,继续她每天读书弹琴的生活。电影的后续她也有关注,作为小成本的文艺片,能有小范围的关注度已是不错,反倒是小乔凭借着出彩的表现引起了某位大导的注意,接连拍了几部片子,逐渐走进大众的视野。
6
北京电影学院是阮丹卿参观的第一所大学。
那是拍完电影后的第二年夏天,阮丹卿接到了叶嘉明的电话。他邀她来北京,虽然没有说是要做什么,她仍然点头答应。
在食堂吃过晚饭,她和叶嘉明一同在操场上散步。
没有月亮的晚上,星星似乎格外亮,好像伸手就能触到。叶嘉明的声音在晚风中听得不太清楚,阮丹卿反应了下,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要不要考到他所在的大学。
在她试图权衡利弊之前,身体率先做出了反应。
见她点头,叶嘉明像是得到了预期的答复,有些高兴,又隐隐有些担忧。沉默了片刻,他说道:“以后可能会很辛苦,不过,我会帮你。”
之后两年的艺考,阮丹卿都以几分之差落榜。后来,她自己都打算再试最后一次就放弃,却在这时候莫名得到了命运的垂怜,低空飘过了分数线。
进北影之前的几年,她也不是只顾着备考。虽然她拿不到好的资源,但在剧组跑跑龙套,读一读《演员的自我修养》,总还是做得到的。
大四这年,阮丹卿终于有机会,在制作还算精良的剧组里饰演女二。她几乎拼了命,台词本上的笔记写得密密麻麻,甚至有几次,吃饭时都没有撤下威亚。
拍戏难免有意外,阮丹卿被道具划伤了腿,险些伤到骨头。她不以为意,草草包扎之后要继续拍戏,但叶嘉明从千里之外赶来,铁青着脸载她到医院。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有近百天没有讲话。叶嘉明不希望她去拍这种没有什么艺术价值的商业片,她却已经不想再等下去。总是演一闪而过的,甚至不能在演员表里出现的角色,她已经受够了。
躺在病床上,阮丹卿抬头望着紧皱眉头的叶嘉明。他气得要死,却又不能对受伤的她发火,只能攥紧拳头。
阮丹卿艰难地下了床,拖着伤腿笑着看他:“我也不是一定要按着你的想法来活的,不是吗?”
最后的反问,成功激怒了叶嘉明。他摔门而去,而阮丹卿依旧在原地站着,透过门缝,看他的拳头砸向医院走廊的墙壁。
她又一次想起多年前翻开的那本相簿和照片里神情乖顺的凤眼女孩。那女孩绝不会这样忤逆她的兄长,而叶嘉明,也绝不会对她大发雷霆。
说来好笑,想要让叶嘉明看到真正的她,居然只能用这种方式。
从翻开相簿的那一天开始算起,已经过去近七年了。阮丹卿对自己说了无数次,要学会做一个好的替代品,说得多了,她都快要相信了。
可惜命运从不垂怜自欺欺人的人,到这一刻,她终于看清自己的心和她自以为可以支付得起的代价。
电影上映,片方特意买了阮丹卿受伤的通稿,其中的照片,有一张是叶嘉明看着护士为她上药,眉头紧皱,一副恨不能以身代之的神情。而病床上的阮丹卿咬着嘴唇,眼角似有泪光,十分可怜。
命途多舛的青年导演与身世扑朔迷离的新锐小花,一时之间,两人的热度竟是比许多真情侣还要高。
有了炒作的加成,原本就制作精良的商业片拿下了当年第三的票房,阮丹卿正式签了公司,她以自己从未想过的方式,走入这滚滚红尘之中。
7
之后的几年,阮丹卿全然与风花雪月绝缘,每年拍的电影数,几乎要两只手才能数得过来。拍得多,自然有烂片,但她在烂片里依旧能发挥八十分演技,把敬业精神发挥到底。如果遇上好的本子,她不看薪酬也会签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拍。
高朋满座的时刻,她总免不了一次又一次想起过去那个父母未能庇佑、却还要为弟弟妹妹的衣食而每日奔走的少女阮丹卿。万人瞩目下仍然无法展露笑颜,总是怅然若失的神情,让她渐渐在圈子里有了“性格冷淡、难以接近”的传闻。
资本向来“看人下菜碟”,不管传闻怎样讲,她拿了奖,晚会上便有A区正中的位子坐。她一早听说叶嘉明也会出席,便托着腮,假作百无聊赖地打量众人,实际上用余光在人海中寻觅他的影子。
这几年两人吵得少了,叶嘉明仿佛看透了她是要蓄意激怒他,索性不动气了。可他愈是摆出一副兄长的包容姿态,阮丹卿愈是气得跳脚,不只推掉他的片约,连有他在的活动也一概拒掉。
这次例外,是因为日期临近叶嘉明的生日,闹归闹,她总归要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台阶来下。
一连扫过几排演员,始终不见叶嘉明,倒是叫她瞧见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沐兰已经不复当年的风致,颈上的珠宝也不似那时光华灿烂,晚会打光原本就不怎么好,她坐在角落,更添寂寥。
阮丹卿直直地看向她,一时恍惚。她回想起当时那个跟在沐兰身后点头哈腰的女孩,卑微讨好的神情竟像是天生长在那张脸上似的。
一晃那么多年过去,那女孩到底长成了什么样的大人呢?
“丹卿,丹卿!”
许久未曾听过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一抬眼,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
叶嘉明拉住她的手:“我有事要告诉你,先跟我来。”
避开人潮,避开万千闪光灯,他艰难开口:“你的父亲生病了……状况,不是太好。”
仿佛他说的是什么难懂的外语,阮丹卿微微摇头,转头便要逃开。
叶嘉明一把握紧她的手腕:“我陪你回去,我会一直陪着你。”
阮丹卿没能赶得上见她父亲最后一面。
坐飞机回到西贡,她只觉得恍如隔世。
成年之前,她从未离开过这里。父母早年一心努力工作,生活虽不宽裕,但还算和乐。谁知稍有积蓄后,他们居然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阮丹卿作为长女,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躲过父母的搜刮,偷偷攒下一点钱,让弟弟妹妹吃上一口饭。可身在一艘进水的船上,就算她拼命拿着舀子往外舀水,又怎么能改变船沉的结果呢?
当年叶嘉明打到卡里的钱,除了买机票所需的,她全都留给家里了。她决意一走了之,和西贡的一切断绝干系。
然而午夜梦回,每每哭着醒来的时候,阮丹卿总是免不了为梦中的情境忧心:那笔钱花光之后,弟弟妹妹是怎么吃饭的呢?
去往墓地的路上,叶嘉明断断续续地讲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阮丹卿初回国的几年,见谁都是一脸戒备,家里的事更是一提就炸。叶嘉明没有办法,只得绕过她,去联系自己在西贡的熟人,对阮丹卿的家里人多加照拂。
阮丹卿的父亲拿到了钱,仍不知悔改。她的母亲陈芸想到大女儿义无反顾地离开,对着哀哀哭泣的孩子,终于醒悟,带着他们离开了这个不能被称为家的地方。她再婚后一直在夫家的店里帮忙,生活过得还算顺遂。
叶嘉明讲得很慢,语气和用词无一不在照顾她的情绪。
阮丹卿注视着车窗外,自知流泪的模样不怎么好看,一次也不曾回头看向他。
下了车,阮丹卿慢慢走到墓前。想不到父女两人重逢,竟是以这种方式。
原本那样高大的人,到最后,也不过归于小小的一只坛子之中。这样想着,阮丹卿突然觉得闪烁的聚光灯、觥筹交错的宴会,都像是过眼烟云一般,全都不值一提了。
叶嘉明问她要不要去和陈芸见一面,她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隔着马路,阮丹卿远远看着店门口忙前忙后的母亲,和梦里的形象没有办法重合——皱纹更多,笑容也更多。
大路上人来人往,所有的叫卖声、欢笑声却又像是离她很远,阮丹卿一步步走到门口,与她的母亲四目相对。
陈芸眼中含笑,像对待所有客人时那样,热切地招呼她。
阮丹卿咬着唇,长长呼出一口气:“难道认不出我了吗?”
被她唤作母亲的那人,表情凝固在脸上,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没有欢喜,只有惊慌。
她下意识的动作像被刀刻进了阮丹卿的眼睛里,阮丹卿几乎是落荒而逃,日光灼灼,天地辽阔,她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立足之所。
坐上回国的飞机,阮丹卿紧抱着毯子,像个小孩子一样窝在座位里。
哭了会儿,阮丹卿反而和自己和解了。多年来,她内心始终隐隐怨恨他们未能尽到为人父母应尽到的责任,同时又为自己当年的一走了之而愧疚,一颗心被两面煎熬,着实痛苦。
如今父亲去世,母亲也明显不愿被她打扰平静的生活,她也总算可以解开心结,过她想要的生活。
“虽然听起来像是为你母亲开脱,”坐在她右侧的叶嘉明小声说道,“但我真的觉得她是没想到你会长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纯粹被惊到了,不敢相……”
没等听完他的话,阮丹卿猛地背过身去,紧紧闭上眼睛。
叶嘉明却没被她的反应打击到,甚至还带着笑意:“再过几个小时可就是我的生日了,你就这么对待我这个寿星啊?”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拿手指轻轻戳她的背,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黑黑瘦瘦,总是需要很多安慰、很多鼓励的小姑娘。
阮丹卿毫无办法,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那你想要什么礼物?我下了飞机,让助理去买。”
叶嘉明宽大温暖的手掌将她紧攥的拳头包住,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要你永远自由,永远快乐。”
8
从西贡回来,两人的关系恢复到兄友妹恭的状态,仿佛和多年前阮丹卿初到青岛时一样。但她知道,其实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过去总觉得有朝一日能还清他的恩情,两不相欠。可钱能还清,情又要怎么还呢?
2017年的五月份,阮丹卿难得有假期,她从北京的剧组飞回青岛去,宋阿姨见到她,欢喜得跟什么似的,拉住她便不肯放手。
春风骀荡,阮丹卿窝在书房的躺椅里晒太阳,宋阿姨端了果汁来,又转身整理起了书架。
她笑着走过去:“阿姨,您和我说说话吧,别忙活了。”
然而余光扫到身侧的书架,阮丹卿的笑容突然凝固了是那本她只看过一次,却又无比熟悉的相簿。
鬼使神差一般,她把它抽出来,在书桌上摊开,翻到第十七页,问出了那个她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阿姨,您看,我是不是和嘉明的妹妹有点像啊?”
这个问题在阮丹卿心口横亘了十几年,大概和她的血肉都长在了一起,这时候问出,简直像呕出了一口心头血。
宋阿姨被她脸上哀切的神情吓了一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你是说嘉明身后的这个小姑娘?”
阮丹卿点了点头。
“可是……嘉明怀里抱着的才是他妹妹嘉和,你指的这个小姑娘,我不认得,大概是某个远房亲戚。”
阮丹卿仿佛听到许多情绪在她身体里炸开,她手脚冰凉,脑袋被无数的信息、线索占据,直到最有说服力的一条结论跳出来:这么多年,都是她误会了,是她一早默认叶嘉明不可能喜欢她,才在看到相簿的一瞬间就自己编造出“和他早逝的妹妹相像”这样的理由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事?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之下解开了误会,她是不是还要背负着自己编造出的痛楚过这一生?
阮丹卿倚着书桌怔住,宋阿姨的话,断断续续地传进她的耳朵:“还是现在好啊,你们俩也不吵架了。嘉明哪里还为什么人这么上过心呢?丹卿你也是个伶俐的孩子,到底是哪里想不明白……”
门铃声响起,阿姨拿起书房门口的听筒,一听便笑了:“好,我这就开门去。”
她回身看向阮丹卿,满是慈爱:“嘉明回来了,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来,就为了见你一面。唉,你们这两个孩子,以后都好好的吧,可别再闹了。”
阮丹卿大力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话都说不清楚:“我,我给他开门去。”
她飞快地冲出书房,下楼时脚步快到仿佛要飞起来了。
阮丹卿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清楚地知道,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一瞬更使她幸福,因为她要去见深爱着她,也为她所深爱的那个人,而那个人期待着的,正是和她度过很长很好的一世啊。
更新时间: 2022-06-06 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