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落(来自飞言情)
【内容简介】
许芹这次是一个人开车去的海南,除了缓慢的音乐和偶尔开窗透进来的冷风,什么也没有。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放平后座休息,一个人开车上轮渡。轮渡上很冷,风很大,望着宽阔得没有尽头的海时,她总会想念季铭深。
1
许芹不乐意碰到季铭深,但他每个星期都会来她家,站在她家那栋小别墅外的铁门前按门铃。她在二楼房间里偷看他,他还是老样子,穿黑白灰色的衣服,正装较多,大概工作还是很忙,精神状态倒是很好,只是表情总是淡淡的,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每次这样的偷看总是以失败结束,因为季铭深总会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抬头看一眼,猝不及防,许芹就跟他对上眼了,然后许芹会下楼,两人进行一次尴尬的会面——许芹耷拉着脸,不给他好脸色看,季铭深倒也不介意,每次都是微微一笑,然后从保姆手中接过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孩。
那应该叫他们爱的结晶。
这块结晶现在越长越大,能蹦能跳,以后还会继续长大。许芹想到她和季铭深的联系要一直持续到这么久远的将来,就头疼。
但她看到那个软乎乎的小手朝她张开,又心软地凑过脸去,道:“卿卿宝贝,亲妈妈一下。”
季铭深抱着孩子,沉默地看着许芹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鼓着脸蛋离他很近,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一动一动的,像快要飞走的蝴蝶翅膀。
季思卿小朋友“吧唧”一口亲上许芹的脸后还不知足,晃了晃两条小肉腿,奶声奶气地道:“爸爸,爸爸也亲妈妈……”
气氛是尴尬的。
两人对视许久,许芹看季铭深抿着嘴唇,站在那儿没动——她就知道,谅季铭深也不敢动嘴。她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说:“你还待在这儿干吗?”
季铭深看了看许芹,道:“我走了。”
走就走呗,每个星期都来,还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她正要呛季铭深一句,就突然看见他脖子后方有一道很小,但是很暧昧的红痕。
“那是什么?”她眯了眯眼,语气顿时冷了下来。
“被虫子咬了。”
“虫子?”许芹嗤笑一声,道,“你当我没谈过恋爱啊?”
季铭深放下季思卿,等保姆把她带走之后,才说:“真的只是虫子。”
“你少骗我!”许芹激动地挥手,说,“那分明就是吻痕,你以前……”
话到嘴边,许芹却突然有点儿说不出口,她支支吾吾,眼神飘忽,脸红着闭了嘴。
季铭深忍不住笑了笑,说:“我以前怎么了?”
许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有板有眼地道:“季先生,我提醒你,我们已经离婚一年一个月零八天了。”
季铭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记得这么清楚啊。”
2
单看许芹的人生履历,十七岁考到国内顶尖美院,大学期间画了三年漫画,被业界称为大有可为的天才,二十岁结婚,二十一岁生小孩,二十四岁离婚。每一件事都办得风风火火,妥妥帖帖。早在同学还在考虑大四要考研还是实习的时候,许小姐已经领着她的老公来学校办了一年休学,回家生孩子去了。张爱玲那句“出名要趁早”真是害了许芹,她不仅出名趁早,结婚也趁早,做什么都讲究趁早。事实证明,她要是多见识些男人,绝对看不上季铭深。
更气人的是,当她把最后这句话告诉来接女儿的季铭深后,他对她挑了挑眉,轻描淡写地说:“真巧,我跟你的想法差不多。”
许芹嘲讽他:“季先生三十好几了,见过的女人也不少吧,怎么就看上我了?”
季铭深微微一笑,道:“这不是结了婚就发现自己看错了嘛。”
许芹脸都气红了,也不管还有没有形象这种东西,随手抄起手边的烟灰缸就往他身上砸去,季铭深往后退了几步,轻而易举地躲开她不值一提的攻击。
不得不说,在季铭深看来,每周来许芹家的时候,顺便跟她斗斗嘴简直成了日常生活减压的一个好法子,许芹自以为的利爪像幼猫的小爪子,软软的抓不伤人,反倒挠得人心痒。季铭深看许芹愤然离去的背影,不自觉地低头笑了笑。
季铭深早知道许芹的坏脾气,他也不打算忍着,早在两人相识的时候,许芹做作地发小孩子脾气时,他就喜欢反击她,直到看见她满脸通红,转过身去不再理他为止。
季铭深第一次见许芹的时候,是在医院,他是骨科医生,她那时刚好十八岁,却有脊椎痛的老毛病,那次是实在痛得受不了才来医院看看。季铭深一边拿着片子看,一边给她说她的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停下来写字的空隙,他听到她跟身旁陪她一起来的女生耳语:“他长得帅吧。”
本想装作没听到的季铭深低下头写病历,却又听到她说:“可惜就是太闷了,正经八百得跟我爸爸似的。”
季铭深低下头弯了弯嘴角,而后说:“注意平时坐的时间不要太久了,多做做运动。”
许芹那时候还不知道季铭深的诸多身份,例如院长的儿子、顶尖学校毕业的高才生、医院男神等,他那时二十七岁,职龄不过三年,而许芹为什么会挂他的号,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许芹告诉季铭深,因为挂他的号便宜,当然那是骗他的。
事实是许芹跟同学来到医院,在机器上挂号的时候看见了季铭深的照片:一张非常无趣的证件照,他甚至连笑都没笑,她脑子发热,才会找他看病。但她作为一个画漫画的少女,腰痛、脊椎痛这种毛病少不了,一来二去,纵使季铭深的病人众多,他也还是记住了这个身体状态宛如一个五十岁大爷的少女。
“年纪轻轻的,怎么身体这么差?”季铭深看着她的检查报告,皱眉道。
许芹扯了扯嘴角,随口编了个瞎话,道:“这不是家里穷,我得画点儿漫画挣钱养家啊。”
季铭深当时信了她的邪,真以为这是个积极向上的好青年的奋斗故事,心里还默默地对这个小姑娘有点儿佩服,直到两三个月之后他在一个宴会上碰见许芹。这个宴会是由季铭深的母亲举办的,他的母亲是生意场上的女强人,宴会也不是什么阖家欢乐的场景,而是一堆生意人换了个场地谈公事。季铭深看到许芹时还是有些惊讶的,问了人才知道她是跟着她爸爸一起来的,所以之前的那一堆说辞——
“家里穷?靠漫画谋生?”他走到许芹身旁,声音带着一丝调笑。
许芹听这声音有点儿耳熟,转过头,看到是他,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要相信我的,我有什么办法?”
“那还是我的错了?”
“当然不是。”许芹道,“是我的错。”
季铭深挑了挑眉,看她接下来怎么说。
“我错在没有把谎话说得更真实,下一次我一定改进,争取达到奥斯卡影后的标准。”
3
后来两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看对了眼。照许芹的说法是她没谈过恋爱,没见过几个男人,所以才会看上季铭深。当然这话的真实性存疑,因为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跟季铭深正在吵架,因为一门公共课。那时候他们还在秘密谈恋爱,双方家长都不知情,许芹为了见季铭深,逃了半天课去医院找他,排队挂号,等待就诊,花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终于见到他了。而季铭深扔给她一句:“你不应该逃课。”
许芹当时就不乐意了,垮下脸道:“我要是不跟你谈恋爱,就不用逃课了。”
“就算你想见我,也可以等到上完课之后。”季铭深也不打算让着她,甚至看都没看她,翻着病历本,一边写,一边说,“而且你没有生病,跑到医院来挂号,不仅浪费时间,也浪费别人的就诊机会。”
许芹气得一口气差点儿没喘上来,话也不说了,铁青着脸坐在凳子上。
季铭深没听见声音,停下笔,抬头看着她说:“知道错了吗?”
许芹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你个大头鬼!”
季铭深骤然被骂,有些不知所云地停下正在做的事情,道:“你说什么?”
许芹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说,都怪我没见过世面,才看上你。”
季铭深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懂许芹生气了,但他坚持跟她“讲道理”,直到最后许芹扔给他一句“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不开心”。于是许芹走了,并且一走就是好几个星期不联系他。季铭深工作忙,只给她发了几条无关痛痒的消息过去,也没收到回信。
直到两个月之后,季铭深的妈妈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请许芹的爸爸吃饭,作为季家年少有为的儿子,季铭深当然在场,而作为许家掌上之宝的许芹,也在场。
两人算是冷战后的第一次碰面,几个月过去,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许芹看他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不禁腹诽,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话多得能把她这么伶牙俐齿的人堵死。
双方家长介绍完各自的儿女之后,许芹暧昧地眨了眨眼,道:“我跟季医生熟得不得了。”
季铭深看她古灵精怪的样子,知道她又想捣乱,只好低下头笑了笑,道:“是,挺熟的。”
“季医生还帮我按过腰。”许芹嘟着嘴,纯良无害地看向季铭深,“对吧?”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季铭深的脸上。
季铭深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解释道:“许芹是我的病人,我当时帮她检查了一下。”
晚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许芹对季铭深使了个眼色,然后站起身来,谎称自己要去一趟洗手间。季铭深接收到她的眼神,十五分钟之后也站起身,说医院有点儿事情要办。
两人在饭店门口碰头,许芹无聊地坐在一条长椅上,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懒懒地抬眼道:“你居然让我等了你十五分钟。”
“我怕出来得太早,他们会起疑心。”
许芹笑出声,道:“我们俩是在干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吗?”
季铭深没说话,只是低低地笑了笑。两人从饭局里溜出来,走在人群簇拥的大街上,过了一会儿季铭深开口说:“不生气了吧?”
“这都多久了,才想起来问我。”许芹戳了戳他,说,“你这个男朋友不合格。”
季铭深抿了抿唇,刚要开口说话,就被许芹止住:“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
她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地模仿起季铭深:“这不是合不合格的问题,是你,不该浪费时间来医院,也不该逃课!拜托!谁大学的时候没逃过几门公共课啊!”
季铭深成功地被她逗笑,看着她无奈地说:“我没想这么说。”
他正准备揽过许芹的时候,正巧用余光看见不远处一个男生看着他们,便问道:“那个人是谁?你认识的吗?”
许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男生穿着灰色格子衬衫,棉麻质地,看起来清朗温和,手里拿着一台相机,应该是摄影师。许芹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人有点儿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于是转过头对季铭深说:“大概是我们学校的吧,我记不起来了。”
季铭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没说话,许芹便雀跃地跑到另一处,站在一个垃圾桶旁,指着上面蓝白色的气球道:“这里有一个气球。”
那个气球卡在垃圾桶入口处,季铭深正想说话,就看见了气球上面的一排英文——
Willyoumarryme(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鬼使神差般把它拿起来。
“求婚失败了吧……”许芹惋惜道,“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季铭深动动嘴唇,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气球上的那句话,许芹正要走,突然停下,回头看着霓虹灯下,来往行人之间,季铭深垂着眼,有些凝定的神情。
她愣了一下,大概是被大街上店铺放出来的煽情音乐触动了,她脑子一抽,脱口而出道:“我愿意。”
4
他们的开始那么的随意又不经大脑,落得这么个结局也不算奇怪。又是星期天,许芹依然站在二楼的房间里,透过一层层嫩绿的叶子看季铭深,大概是树叶能遮住一部分的她——但其实这属于自欺欺人,树叶什么也遮不住,除了使得季铭深的身影摇摇晃晃地闪烁在眼前,让她心里更烦躁。偏偏这天来的还是两个人。
季铭深和一个漂亮女人,这种漂亮属于许芹最讨厌的那种漂亮,锋利的,不给人留余地的漂亮,骨骼分明,鼻梁高耸,说实话,这女人一看就很精明。
季铭深还是习惯性地抬头看向那个房间。
果然,许芹又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上了眼,主要是季铭深抬头的时间她总是没办法把控好,不过这次许芹没有下楼去,目光交接后,她飞快地转过身去,坐在书桌前,看着一堆画好分镜的草稿,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
“小芹,卿卿要走了。”她听到妈妈在楼下喊她。
烦。
许芹“啪”的一声摔了笔,冲出去对下面吼道:“要走快走!”
楼下四人——许芹的妈妈、季铭深、漂亮女人以及无辜的季思卿小朋友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看得许芹一张脸通红,就停顿这么几秒的时间,季思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许芹一愣,赶紧跑下楼去,到了却见那个漂亮女人已经蹲下来,细心地安慰着小脸哭得通红的季思卿,许芹下意识地看向季铭深——
季铭深注意到她的目光,微侧了一下头,看着她。
“你看我干什么?”许芹目光躲闪,嘴硬道,“我先说明,我什么都没做错。”
“是你先看我的。”季铭深面无表情地回了她一句,而后蹲下去抱起季思卿,揉揉她的小脑瓜,轻声道,“卿卿不哭,爸爸带卿卿去动物园看小松鼠。”
许芹看着季思卿红红的脸蛋,想去抱抱她,但就在她伸手的时候,季铭深已经一把将季思卿抱起来,季思卿趴在他肩上,埋着头不说话。
季铭深一直没看她,直到最后出了门,才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在做妈妈这件事情上,真的一直没什么长进。”
许芹开口想辩驳,又闭了嘴,紧紧咬着嘴唇看那宛如一家三口的人出了门。
“小芹……”许妈妈看她,忍了许久又说,“那是铭深的女朋友吧?”
许芹猛然回头看她,顿了很久,才撇了撇嘴角,说:“跟我有关系吗?”
他们离婚的时候,季思卿判给了季铭深,所以只有周末,季思卿才待在她那儿。周日下午,季铭深再过来把季思卿接走,有时候遇上季思卿下午上兴趣班,季铭深中午就会来。这天大概就是这样的状况,季铭深早早地就来了,正好赶上饭点。
许芹又遇上截稿日,昨晚赶工到凌晨五点,季铭深来的时候,她刚好起床。头发乱糟糟,睡衣皱巴巴,甚至还没洗脸。她迷迷糊糊地下楼想冲一杯咖啡,没想到一下子就撞上一个高大的躯体,就在她疑惑自家爸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大了的时候,季铭深已经伸出手扶住她的肩,问:“你还好吧?”
这声音一出来,许芹也清醒了几分,一把打掉他的手,道:“谁让你乱碰我的!”
而后,她便扬长了脖子大声问在厨房里帮忙的许母:“妈,这个人为什么这么早就来了?”
许母端着砂锅出来,放在桌子上,佯怒地看了许芹一眼,说:“不准没礼貌,铭深是过来接卿卿去上美术班的。”
许芹撇了撇嘴,对季铭深吐了吐舌头,以示对他到来的不满。
季铭深对她这种幼稚的行为早就见怪不怪了,微微一笑,道:“你是想让我帮你看看舌苔吗?”
还没等许芹说话,季铭深微微点头道:“我猜你最近又没好好吃饭、睡觉。”
“胡说。”许芹别过脸去,“我最近睡得特别好。”
许母把菜摆放规整之后,笑了笑,开口结束他们小儿科的打闹:“铭深也来一起吃吧。”
许芹一听,更加不满,盯着季铭深说:“我先说明,要给钱的啊!”
“好啊。”季铭深笑道,“刚刚的就诊费免了。”
第一回合,许芹完败,于是吃饭的时候,她强行把已经坐在季铭深旁边的季思卿抱下来,放在自己身边。她自己也觉得幼稚,但有什么办法,她本性如此。
许芹给季思卿喂了一口她最爱的南瓜粥,小朋友开心地向她伸出圆圆胖胖的双臂,许芹看着咯咯笑的季思卿,把她抱到腿上,示威一般看了一眼季铭深。
季铭深从认识她到跟她离婚,已经有整整五年,她所表现出来的小孩子做派,五年前是怎样,五年后还是怎样,仿佛中途许芹所经历的结婚离婚、成为妈妈,这些每一件听起来都挺重要的事对她来说,完全对她没有影响。
季铭深没什么情绪地说:“你一点儿都没变。”
许芹微微一笑,道:“对啊,你觉得我应该变成什么样?跟你离婚之后伤心欲绝,整日蓬头垢面?得了吧……”
许母眼看事情发展走向不对,轻咳两声,道:“小芹,别忘了卿卿下午要上课,你得快点儿喂她吃完。”
季铭深低下头吃饭,许芹也乖乖地一边喂季思卿,一边吃东西。季铭深注意到她的食量又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准,他想起许芹刚生完孩子那段时间,长胖了二十斤,可怜巴巴地顿顿吃菜叶子和鸡胸肉,他看不下去,勒令她好好吃饭。她眨巴眨巴眼,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就吃一个小丸子。”
季铭深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许芹冷着脸发问。
“反正没有在笑你。”季铭深看着她,说,“许芹小姐,吃饭的时候好好吃,不要东张西望。”
“我又没有在看你。”许芹眼看着季铭深嘴角越发加深的弧度,就气不打一处来,放下碗筷对许母说,“妈,我下午跟苏祁一起去看电影,晚饭你不用等我了。”
“有可能明天的早饭你也不用准备了。”许芹看着许妈妈,又别有用心地偷瞄季铭深,她知道怎么气他,苏祁这个对于他们的婚姻破裂产生巨大影响的名字,真的很好用。
果不其然,季铭深虽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和表情,但他微微沉下来的神色已经完全证实了他有多么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5
苏祁人如其名,是一个看起来文艺清雅的摄影师,喜欢穿灰色格子衬衫。季铭深认识他,还是在许芹怀孕之后,他们需要拍一组孕期照,许芹的朋友向她推荐了苏祁。
见面第一眼,他就认出了苏祁——是他求婚那天,在街上一直注视着许芹的男生。季铭深一直在观察他跟许芹的相处方式,苏祁无疑是喜欢许芹的,许芹虽然不喜欢他,却因为和他是同一个学校的,年龄相仿,兴趣相投,难免聊得火热。说实话,季铭深并不是特别开心,因为他知道的艺术家——姑且称这人为艺术家,基本是没有约束的概念的,所以许芹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基本不影响苏祁对她的态度。
所以季铭深对苏祁的讨厌,可以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偏偏许芹还不知所谓,一如既往地跟苏祁保持着联系,所以等季思卿出生之后,季铭深和许芹两人大部分时间是在争吵之中度过的,当然也有不吵的时候,那就是季铭深工作的时候。所以为了避免无谓的争执,季铭深大部分时间待在医院。
直到最后许芹提出了离婚。
那天,季铭深刚刚结束一台高强度手术,深夜到家已经很累了,神思有些恍惚,以至于忽略了坐在沙发上的许芹和她的声音。
“季铭深。”许芹站起身来,看着准备上楼的季铭深,道,“我已经叫你三次了。”
季铭深的手刚好放在扶梯把手上,听到她的话,叹了口气,说:“抱歉,我有点儿累。”
“这个借口你用了多少次了?”许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嘲讽地说,“好,随你,你喜欢冷暴力也好,不理我也好,我都无所谓了。”
而后,她便从桌上拎起一个像文件的东西,倏地扔给他,那东西从平整的地板上滑到季铭深的脚边。许芹坐在沙发扶手上看着他,跷着二郎腿,拖鞋半挂地吊在她的脚上,脸上似有干涸的泪痕,又懒,又冷。
季铭深捡起来,面无表情地看完上面的内容,又看了看最底下许芹的签字,终于头脑清晰了一点儿,抬眼问她:“你要离婚?”
许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季铭深整理了一下思绪,说:“是因为那个摄影师吗?”
许芹惊讶地睁大眼,她不理解季铭深所说的“因为那个摄影师”是什么意思,是在指责她行为不端?或是更严重一点儿,他觉得她出轨?她的情绪一下子上来,挺直了背脊,看着他说:“不是。”
季铭深松了一口气,道:“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问题?”
许芹嗤笑一声,站起来向他走去:“我刚刚才发现,我其实是不喜欢你的。”
季铭深一直看着她,想把她看得透彻,未果。那时候,他后悔用冷处理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处理这些问题。
可是,许芹的处理方式更加简单粗暴——离婚。
“不要说这种话。”两人沉默很久,季铭深才开口说,“别说。”
“我不喜欢你。”许芹偏偏要说,重复地在他耳边说,“我甚至觉得我们没有一点儿共通之处,你什么都不懂,你只会沉默,你只有在跟我吵架的时候话最多。”
“那过去的算什么?卿卿,还有我,算什么?”
是啊,她太年轻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直观地感受到她的年轻,年轻到只是因为好奇,就跟一个男人结婚。现在他知道了,不仅仅是年轻,也不仅仅是喜不喜欢——
“什么都不算。”许芹在那一刻看起来很漂亮,丝绸质地的睡衣在她身上像流淌的月光,带着冷意的温柔,她道,“如果拿过去就可以捆住一个人,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悲剧了。”
对。季铭深知道了,他们只是不适合。
6
其实许芹也就是说说,她跟苏祁早没什么联系了。她那句话只有一半是真的,那就是她下午真的要去看电影。但经过跟季铭深这么一斗嘴,她也没什么心情了,想到季思卿下午要上美术班,便收拾收拾去了艺术培训班。
到了那儿,许芹看到那个坐在一堆爷爷奶奶和中年女人之间的男人,他似乎百无聊赖,不过也奇怪,季铭深那么忙,怎么会有时间坐在这里等季思卿放学?一般这种事,都是保姆在做。
她走到他面前,冲他冷哼一声,道:“怎么又是你啊?”
季铭深在长久的无趣之中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抬眼,缓缓地说:“我还没问你,怎么总是出现在我面前?”
许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怒道:“要你管!”
“电影这么快就看完了?”季铭深不咸不淡地说,“还是你那位摄影师放你鸽子了?”
许芹总不能承认自己为了气他而撒谎,于是转移话题说:“你知道苏祁,长得帅,年纪小,跟我还没代沟。人家说三岁一个代沟,照这么算来,我跟你——算隔了三代了吧?”
“是吗?你知道我现在的女朋友——”季铭深看她一眼,似乎带了点儿怜悯地说,“算了,不想说,怕你太自卑。”
“季铭深!”她咬牙切齿道。
季铭深不急不缓地接道:“怎样?”
许芹张嘴正想反驳,季铭深开口打断她:“卿卿快下课了,我要去教室了。”
他走了两步,问许芹:“你要不要来?”
美术培训班的最后十分钟是留给小朋友讲作品的,她一直知道。以前她也喜欢坐在那张小凳子上,兴致勃勃地听季思卿讲述关于她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现在季铭深在,她突然不想进去了。
“你觉得我会对这个感兴趣吗?”许芹别过身去,撇着嘴道。
话是这么说,许芹还是走到教室门口,但没进去,她从门上那块玻璃透过去看季思卿站在那里,小小的一个人儿,拿着自己的画,上面是一家三口。许芹的耳朵贴着门,尽力听她在讲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季思卿稚嫩微弱的声音传来:“妈妈不要我了……她也不要爸爸了……”
许芹睁大眼睛,她不信季铭深在小朋友面前会说她的坏话,但季思卿会有这种想法,就说明……她真的是这样想的。那一刻,她有一种百口莫辩的感觉,一瞬间很多记忆涌来,不仅仅关于季铭深和他的沉默,还有她怀孕,以及产后留在她肚子上的那条长长的疤痕……
最后她变成最坏的人。
眼泪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到手背上,许芹那无所适从的目光一瞬间对上季铭深深邃的双眼。
最后她被季铭深抓住手腕,才清醒过来。
她听到季铭深轻微地叹了口气,而后说:“许芹,我从来没有说过那些话。”
语气温柔得让她觉得产生了幻听。
就在她小小地感动了一下时,另外一个女人,不,准确地说,是那天莫名其妙地和季铭深一起出现在她家的那个女人,领着季思卿从洗手间出来,向他们走来。
“铭深。”那个女人微笑着跟季铭深打招呼,又转头看向许芹,说,“你就是许芹吧。”
许芹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
“这是徐婉。”季铭深说,“我们在大学的时候是同学,她回国后办了培训中心,算是女强人了。”
季铭深的语气听起来让许芹想打人,还女强人?
季铭深很快就抱着季思卿出去了,大概是让保姆把她带回家,然后好跟这个徐婉去约会,当然这属于许芹的猜测。
“他很好吧。”季铭深走后,徐婉对许芹笑了笑,说,“说实话,在知道他离婚了之后,我真是又开心,又难过。”
许芹语气不怎么好地说:“什么意思?”
“开心的是,我终于又有机会可以跟他在一起,而难过的是,居然会有人——”她看向许芹,说,“不要他。”
“那是你的想法。”许芹懒懒地抬眼看她,道,“你视为珍宝的东西,我就是弃之如敝屣。”
徐婉的表情并不如想象的那样悲伤或是被激怒,都没有,她更像一个成年人,微笑道:“也许吧。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那一刻,被激怒或者被伤到心的反而是许芹。她在做什么呢?证明季铭深是敝屣,还是证明她比眼前这个人优秀?
结束那场无聊的对话之后,许芹出门正撞上季铭深。
季铭深的表情一如她之前见到的时候那样淡淡的,许芹抬头看他,咬咬嘴唇,一把推开他,道:“我讨厌你!”
季铭深猝不及防地一个趔趄,而后他站直身体,对许芹说:“我知道了。”
还是没有什么情绪的样子。
7
从那之后,每个周末都是季铭深和徐婉一起来接季思卿。许芹还是习惯性地站在二楼窥视他,但季铭深已经不再抬头向上看了。于是每个周日下午,许芹的生活都是在树影重重中注视他来的身影,又在大概半个小时后目送他离开,这样的日子大约持续了半年。
直到许芹知道季铭深要再婚的消息。
那天下午很平静,天灰灰的,有些冷。许芹在喝咖啡,季铭深比平常来得早一些,并且只有他一个人。季思卿在楼上睡午觉,许母去外面买东西了。换句话说,这个家里算是只有许芹和季铭深两个成年人。
季铭深倒也没废话,直接告诉她:“我要结婚了。”
给他倒咖啡的许芹停下来,问:“什么?”
季铭深不想再重复一遍,开始说其他的:“卿卿什么时候才会醒?”
“不,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许芹放下杯子,看着他说,“季铭深,你说清楚。”
“许芹……”季铭深无奈地开口。
“季铭深,我……”
话到嘴边,她又止住了,她怎么样?求他?求他不要再婚吗?这理由未免过分得太离谱。
季铭深抬眼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许芹看着他,说,“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季铭深笑了一下,说:“许芹,小孩子都知道,不开口索要,没人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许芹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要你。”
“但是成年人都知道,有些东西,你要了也得不到。”季铭深用她曾经的话反击她,“毕竟是你视我为敝屣的。”
她那时终于明白过来,她已经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或是二十出头,她快要二十六岁了,是一个四岁孩子的妈妈。
她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强颜欢笑地说:“你问卿卿什么时候醒?我去看看,待会儿她醒了保姆会抱下来,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先上去了。”
“砰”的一声关门的时候,许芹感到一种莫名的痛快。
她趴在床上,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是一个相框,照片是他们出去旅游的时候,景区的工作人员帮忙拍的。她洗出来,又买了一个相框,摆在床头柜上,后来他们离婚了,她又把它收进了抽屉里。
许芹决定自驾去海南过年。
她以前很喜欢出去旅游,主要是取材,有助于创作,但季铭深跟她不一样,他是有固定工作的人,一年中总要趁着年假才能出去玩儿。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年,他们自驾去海南过年。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脑子出什么问题了,自驾去海南开车要开接近两天的时间。季铭深听完她的计划也是眉头一皱,但拗不过她还是同意了。后来,许芹告诉季铭深,她想体验开车上轮渡的感觉,季铭深那时只是笑着回答她:“开车的是我,你体验什么?”
许芹喜欢一路上从寒冷的冬天慢慢地过渡到炎热的夏天,很奇妙的感觉,她把这种感觉告诉季铭深的时候,他说:“我只觉得这种感觉很容易让人感冒。”
他们在服务区休息。季铭深把后座放平,两人累得够呛,本打算休息一下,季铭深却突然凑过来吻了许芹。两人没有洗漱,许芹动了一下,这下被季铭深捕捉到,他低低地笑出了声,直接问道:“你很嫌弃我?”
许芹翻了个白眼,道:“咱俩不是半斤八两?”
许芹还想说什么,被季铭深按在自己胸前,而后她听他说:“睡吧。”
窗外是氤氲霜雾、青山绿水,将明未明的天空和初升的太阳——那是许芹看过的最清冷又最温暖的景色。
许芹这次是一个人开车去的海南,除了缓慢的音乐和偶尔开窗透进来的冷风,什么也没有。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放平后座休息,一个人开车上轮渡。轮渡上很冷,风很大,望着宽阔得没有尽头的海时,她总会想念季铭深。
更新时间: 2019-12-21 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