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周先生遇见我时在天津读大学，我在沧州叔叔家寄读。那年我16岁，他20岁。就在天津的角落里还有那时不同寻常的尘埃和落魄风味。
周末经常坐了车去天津看他，他喜欢带着我到处玩，从大学城到塘沽，回忆慢慢就满了，那时我们常去长虹公园，四月末天气正好，大朵的牡丹开得烂漫。
而且每次去都会有不同的风景，有时或只看一半就要离开。尤其是我，兴致正浓，黄昏深邃，移着步子不肯回家。
周先生会一边催促我快点坐车，一边承诺：“下次来的时候我给你买好吃的。”
晚上到家，叔叔忙于应付工作之余的人、事，婶婶性格颇温吞，竟无人过问我为什么天天往外跑，跟了什么人在一起玩。
急急地写完了作业，周先生会在睡觉前准时给我发信息，也不谈情，只是闲聊，譬如今日他见我喜欢那牡丹花，就给我讲起牡丹花的历史来，原来那富贵的牡丹花也有个清雅的名字，唤作“木芍药”。
木芍药，我还未读出来就觉得唇齿间多了缕香气，我喜欢这个名字，比牡丹好听。
据《事物纪原》记载：“武后诏游后苑，百花俱开，牡丹独迟，遂贬于洛阳。”
所以，洛阳牡丹甲天下也是一种传奇的。周先生在电话里对我说：“小词，等暑假我带你去洛阳好不好？”
“好。”
他问的百转迁回，我答应的干脆利索，只觉得跟着他去哪里都会满心欢喜。
我记得有一本书中说：“杨国忠又用沉香为阁，檀香为栏，以麝香、乳香筛土和为泥饰壁。每于春时木芍药盛开之际，聚宾友于此阁上赏花焉，禁中沉香之亭远不侔此壮丽也。”
你看，你看，你看到了吗？
原来那时候这木芍药竟不是寻常家能看到的，须用了沉香、檀香、麝香、乳香来为它锦上添花。你说，这样的富贵怎么就枝枝蔓蔓地开出一片天地来了呢？
周先生说我问的颇好，只是我还不曾看过真正绝色的那枝，因为须等到四月之后，那些名动天下的俏花朵儿才决定在那洛阳城里争奇斗艳。
可是，那年的四月是连日下雨，我终日只是待在屋子里罢了。后来大雨又连下了两天，晚上冰冷了。周先生买了一株半开的盆栽送我，搁在窗台上看着，而这雨在帘子外戚戚地下着，反使它更加娇艳欲滴。
我趴在旁边从玻璃窗望去，看见远处高楼如洗，湿漉漉的深绿色的城市。周先生还在计算着哪天去洛阳合适，总觉得对于他心里很是愧疚，为我的一念执着他就入了魔。
然而日子久了，他和我的生活又总是不能调和在一起来，像一条裂缝，慢慢地张开，再也不肯愈合。
去洛阳看花的事情只能在这样的事故中被搁浅了。而我，我也只是将这份遗憾难过，胡乱地埋在心底，真是不知如何向别人说起的。
或者这世间本来没有什么全无遗憾的，也未可知，而最终这件事使我经常想起，如鲠在喉。如今周先生在南京读博士了，他学的古文献，而更使我受了委屈的是，同他比较起来，好像只有我自己惦念着那先前的约定和开成富贵的木芍药。
这样的念念不忘究竟是好是坏，我可以去思考，却不敢跑去南京，站在他的面前质问，我还想不明白。不知是不是还没有长大的缘故？
只记得周先生去南京时来见我一面，然而那次以后我们竟无缘再见，许是刻意，也未可知。
“我除了等你长大，还是要去好好读书的。你要是想我就给我写信，以后要考个好点的大学，南京很好，要是想来就来吧，我带你去玩。”
我除了流眼泪竟没有嘱咐他一句话，我能说什么？除了沉默，毫无意义。
近日天气渐冷，到市区总是有雾。对面的阳台有花在开放，看不清模样，已于前日感冒，大约身体乏力而旧事不断想起，恍然如电影的慢镜头。
周先生于我，是第一个去喜欢的人，他待我是也曾喜欢还是仅仅作邻家妹妹，我亦无从考据，风起云散，一派怆然。
想起周末常通宵玩游戏，早上7点睡觉，中午11点起床，洗漱后看到周先生发表了自己的新诗：
玉龙剑碎水晶宫，独立苍山暮雨中。谁识稼轩补天手，人间多负是英雄。
周先生诗学李贺，词尊稼轩，颇有孤傲之气，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此言又来形容他的诗词十分妥帖。周先生不善谈情，周围无一女子近身，对我也是忽冷忽热，仿佛是把自己筑在城堡里的王子，别人进不去，他也不肯出来。
偶尔他也写文章，却又是极哀婉动人心弦，每次读完都让我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我相信他是敏感的，也是深情厚意的。可是，那个人却未必是我，红袖添香本是胜事却不可勉强，我性格执拗于他也是无以安慰体贴，想来近日他屡屡躲避跟我见面，怕是为我所困吧。
个人情绪暂且搁置，倒是要将这诗好好解读一番，他写时的情是他的情，我读出的意是我的意，亦是不可辩驳的玄关。
想起我曾自诩自己是最懂周先生的人了，好友阿蛮无奈道：“那又如何，他不会娶你回家的。”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想法，却想对阿蛮说：“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6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在周先生离去后，我的日子过得缓慢而飘荡。
已经进入腊月，忽然想起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去，竟有许多不舍，这一年除了继续喜欢着周先生，其他诸事皆无意义。拉丁听着我的结论，哂笑道：将自我投身在无意义的琐碎和询问中，是最大的不道德。
这天中午去图书馆复习英语，依旧是随手拿一本书放在桌子边等休息时看。这次拿到的是《大日本史》。翻开英语课本一看头脑顿现疲惫之感，心里默念不如先看会《大日本史》再来复习。下午5点，我把《大日本史》放回书车回到宿舍。
且尽眼中欢，莫叹时光促。
稍一安定下来，就收到周先生的短信，“南京下雪了”。我看着看着眼里就溢出无限的欢喜。腊月雪，桃花酿，再加上小火锅，暖意中透着微醺。立刻就给周先生打去了电话，欢快地描述起自己的那些念想，喝酒，听雪声，听曼妙的笛声，最好是《梅花三弄》。
“这边的梅花也开了……唉，可惜你不在……”周先生轻轻地叹息。
我一时静默，有无数的理由辩解，却一句话也不忍说出来。我是在恨吧，恨他上次不肯见我，恨他说让我不要试图给他带来困扰。可是，我宁愿是自己故意不去，也不愿意这个时候在他轻声的叹息里为难着他。
我一边打电话一边挤上了回家的地铁，直到周先生晚自习的时间到了，我们才结束了通话。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坐过了六站，只好下车重新往回坐。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路边一阵悠远的唱腔传了，这是京剧《锁麟囊》的一段，我凝神听了一会儿，又想到周先生平时待我的态度，竟莫名感慨万千。
有些事情其实很难抉择，阿蛮说掂量后就做了断，要得体就不做纠缠。可是，世事自缚如茧，即使自认聪明如我，跟光阴偶尔打个照面，却仍然意外发现，开门雪已满山，蓦地惊醒。像从前遣词造句，信手拈来就是诗酒人生，以为风花雪月就是江湖，爱恨情仇就是皈依。依稀记得看过的一首词这样写道：
心肠剖遍无他话。总无非，君犹耿耿，我何淡寡。一诺从今太难得，故事谁知真假。又一诺，几番春夏。会祷他生能觉梦，把人间情味都看罢。愿为樯，愿为稼。
“小词，你到底是怎样的女生？我看不透啊。”我想起周先生长长的叹息，他浅浅的声音直撩得我耳根发痒，那情绪就一直萦绕着散不去的。
我？是怎样的人？因为你才去的城市，就只是为了见你。不是因为你，绝不会去你的城市打扰你。这才是我所理解的，我只能一心一意对一样。
“我在年少时也曾写过几句诗的，那时也曾有素昧平生的少女为我倾倒。可惜后来不知为什么，容貌和心一起扭曲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鬓眼随心白，风霜入腑凉。”
入夜，收拾行李时翻到一个被我遗忘了的小本子，上面有不知何时写的这段话。这感情倒也可以理解，现在想想当时的情绪倒也不重要，如同第一次被碰触时的吻。我觉得这个吻挺温暖的，我以为自己会在那样一场情感和精神的暴风骤雨之后迅速空洞，走向死亡。而今却深深感觉竟然是这样一种和生活和自我与激情的和解。
更新时间: 2022-12-03 1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