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末末
1)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母亲说,玉碎了,连片瓦都不值。
走进火车站的时候,扑来一阵风,在粘稠的梅雨季节,它推着我向进站口走,它说:“回来吧,回来吧。”
我三年前离开家,母亲送我到进站口,用扇子扇起的风,说:“走吧,走吧。”
当年,填高考志愿的下午,我趴在茶几上,右手旁是厚厚几本高考志愿指南,手里的志愿表边角 已经被汗浸出褶皱,我不时起身走到贴在墙壁上的中国地图前,从本城出发,一条线一条线勾勒 其他地方的轮廓,地图在脑海中散成几块,几块标榜梦想的图标。我对母亲说:“我想试试沿海的 城市,我想读的这个专业吧,在沿海要更有机会一些。
“嗯,你不用管我,我相信你。” 妈妈走到地图面前,眯着眼睛看,一只手搂在比她高一个半头的我的肩上,“我们家的想考哪里啊,指给妈妈看看。”
距离那个闷热紧张的下午,又过了几天,我如愿以偿被心仪的大学录取,我和母亲办理完相关的 手续从招考办走出来,期间,母亲的胳膊一直紧紧勾在我的臂弯里。我全身都在颤抖,终于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啊。我提议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一下,母亲一坐下来,就把我的身子扳过来朝向她,一遍一遍顺着我的头发,“好了,好了,现在好了,你爸有的是后悔的日子。孩子,你最让妈妈骄傲的就是,你爸从你小的时候都没管过我们两个,你还没学坏,你还安慰妈妈,现在我们两个终于 苦出来了。”
她常拿玉和瓦说事,她常不屑于古人的话,她爱说,玉碎了,连片瓦都不值。那个晚上,我问她, “你更愿意我作瓦还是玉呢。”
母亲笃定的告诉我,“你是玉。”
我笑问她,“你不是觉得玉碎了,连瓦都不值么。”
妈妈急切打断我:“所以你不会碎,你不能碎。”
母亲爱收集影像,总要拉着我照更多的相片。我很不配合她,只要一检查照片,看见僵硬的嘴脸,就会气急败坏的删去,母亲像被抢了最珍贵的物件一样,生气的瞪我好久 ,嘴里一直嘀咕着“傻瓜 ,笨蛋”。我自作聪明的开导她:“你不就是想和我多留点纪念吗?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说你想我了,我们开视频聊天不就好,你看照片 ,不是更难过?”她皱着眉头:“笨蛋,我有那么无聊么,我是想你以后出名了,人家要你从小到大的照片,我都拿不出来,让别人笑话。”
不单是怀念、爱好,我还是母亲心中即将挣脱出来的英雄,是块无可比拟的美玉。
她坚信,我,却哭笑不得。
她低下头,说“你妈才是瓦,你妈不敢作玉,妈妈只能向生活低头,只能做片有用的瓦片,铺在 屋顶上。”她叹了口气,“我只能瓦全这样的生活了。”
我还清楚记得那天晚上母亲的样子,她穿了几乎没有穿过的裙子,她把头发高高的盘起,遮住泛 白的发根,她眼中散发经过沉淀的光,少了年轻人的温度,像几经浮沉后重生的希望。
2)
任何母亲一生中总有最常对你说的几句话,有你眼中最奇怪的怪癖和规则。我从小就很少见过父亲,他常在外,更不可能回家吃饭,饭桌上经常就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我的母亲从小都不允许我离开饭桌吃饭。小时候,在蠢蠢欲动时,她就猜透了我的心思,一声喝令我坐下,我不情愿的扒拉着饭菜,暗自加快吃饭的速度,在母亲吃完前,就迅速收拾干净,离开饭桌 ,母亲想斥责我,又找不出理由,只是望着我的背影,苍白的喊:“吃那么快,消化不良了,肚子疼了你莫来怪!”
长大后,如果吃饭还是想离开餐桌看电视或是干别的,母亲好像也不太干涉了,只是多少埋怨几 句从小重复到大的句子,听久了,也就随她去。 第二天要去火车站,这次,我夹了菜,又准备溜 到电视前,一如既往。母亲低头,很小声地说 “你坐下吃吧,人本来就少了。”
我像触电般停下脚步,空气似乎停滞了,只听见母亲筷子的声响,母亲又唤我:“坐下吃吧,不然又剩我一个,你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
我浑身像被电流击的瘫软,如果没有这声呼唤,我就算埋进坟墓,也不会想到母亲这曾被我视为最奇怪的癖好竟然是这样的深意。
我慢慢转过身,踱步回到饭桌前,这是我最难以下咽的一顿饭。
因为我的喉咙已经被泪水和几乎涌出的悲伤堵住了。三年后的现在,我还没有变成妈妈口中的英雄,但我每天都有好好上课,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很少和别人争吵,对自己喜欢的人都真诚的对待,我努力做一个少生气内心坚定的孩子。只是我还不会在刘海长长的时候自己去剪,还是会胆小,在论文多的夜晚,只会无助的把关节按的咔嚓响。
我和妈妈讲这些琐事,她总是很认真的听完,还郑重其事的提出解决方案,哪怕我只是在发牢骚。我对她说,我没有她年轻的时候漂亮又能干,她得意的说:“那当然 ,”然后又矛盾的说“但我没有你强。你很强。”
其实我和母亲这样的聊天很少,我也没有像自己保证过那样,每周和母亲视频通话。
3)
有一段时间,我忙各种考试和活动,一次都没联系,母亲竟然也没有打过来。午饭后回到宿舍,一个本地的舍友从家里带来带来了一袋桂圆。母亲最爱吃的水果就是桂圆,她的声音哪怕到现在也还是甜丝丝的带着娃娃音,就像水润的桂圆。有段时间我厚着脸皮这样叫她,被说了几次没大没小以后就不敢叫了。我划过手机的通讯录,虽然叫是不敢叫了,但是手机里,母亲的昵称还是桂圆。我拨通了她的电话(liunianbanxia.com)。
妈妈声音像刚睡醒一般,嘶哑,像干裂的桂圆干,我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和她聊天,母亲不像以往 那么积极地回答我。趁着我说话的空隙,她唤了我的乳名,她说:“孩子,我和你爸离婚了。我现 在把他的房间改成了落地窗,下午可以晒晒太阳,晚饭也不用管他来不来,只用煮一点自己吃,不知道有多好。”
我不知道这样形容我听见这个消息是否好。游子在电话里已经预知到将有的变故,但他回到故乡看到空旷的寂野,这比你预料的要快一点,要坏一点。你听见风声,等你准备回头,它穿你而去,还吹掉你的帽子,给你个措手不及。
我沉默了很久,母亲轻松的语气几近让我丛生错觉,但我听到的,是说不出的刺痛感,母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他,不夹杂脏话,语气很平静。 我闻到了压抑的失望和空虚膨胀地发痒。
我说:“妈妈,我回来吧,我回来黏黏你,我的课快修完了。”
“好。”没有礼貌的推辞,也不再硬着头皮嘱咐先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不要分心管她。挂了电话,窗外天气像积怨已久的孩童,瞬间泼下泪来,我披了件外套,教务处办理好请假手续已经是傍晚了,雨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舍友都劝我明天再动身,我决意买到今天的火车票。我突然读懂了高三快结束时,模考做的一篇阅读 的材料,男孩接到母亲的电话,听到母亲的声音,虽然一切安好,不为任何,辗转几班车都要回到家去,只是要看母亲一眼。这种冲动,不只源于爱。应该是最原始最本能的引力,因为相关物体的一方在牵动着你,由于最微小最琢磨不到的力量,你会奋不顾身向她走去。
走到校门口,有一家人从车上下来,中年女人把包举到爸爸面前,父亲接过,转过身递给女儿,“ 拿着,你拎着包,我要拎着你妈。” 如果母亲在一旁,也是在这样的滂沱雨中,我得一手拎包,一手拎着她。她一直都是那块美玉,自甘打成瓦片,盖成屋顶,守着她屋里这枚璞玉。
瓦全,不让玉碎。(完)
更新时间: 2014-03-25 1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