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保护一个人

发布时间: 2021-05-17 19:05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我要去保护一个人

文/哟哟鹿鸣

01

太子要成婚了,新娘子是桦阴国的襄安郡主,老皇帝让他三月初三,在安华门引贵妾入城。

一国郡主,却沦为妾室,看来这贵字并不如何,或许将来大卺与桦阴兵戎相见时,这倒霉的郡主会成为第一缕祭旗的冤魂。

太子显然也晓得自己的婚姻不过是两国和谈之后的一个愉快的决定,他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被别人决定,也不喜欢被人安排。

太子宋戌,就是如此有理想、有原则、有底线的一个纨绔子弟。

我曾经问过他,做什么这么死脑筋?

他就笑了笑,说:“小鸣,这还真不是死脑筋,只是孤活在这四方牢笼里,在很多事上向来由不得自己,只能在可以反抗一下的时候就适当反抗一下。就是头猪,你关在围栏里,也得容它时不时地闹下脾气,对吧?”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问他:“你把自己比作猪?”

太子“哧”地一笑,推了一下我的脑袋。

“你就不能领会其中的深意吗?孤的意思是,我要不当这太子了,文武百官加我老爹,绝对打断我半条腿,可我若是在本该迎未来妻子入城的日子里,和你在花楼喝酒,那就没什么大事。”

这下我懂了,是太子那富贵病又发作了。

他这人好生奇怪,明明是这天底下除了皇帝以外最尊贵的一人,却偏偏老想着隐居田园,做个山野村夫。

我把这称之为“富贵病”,顾名思义是只有富贵的人才会得的病,贫苦人才不会整日想着他们是谁,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以及被困在深宫大院里的种种不自由,向往田园和远方,因为他们本身就出身田园,我也是。

我本是个乡下贫苦人家的女儿,有一年家乡发了大水,我先是跟着爹娘逃难,路上爹娘没了,我便跟着乡亲们逃,一路上死的死,散的散,认识的面孔日渐消失,我也被牙婆掳去,辗转到了京都,被人贩子捆成牲口似的在菜市口卖。

是太子将我买了下来。

一通话扯出我好多的闲心思,我摇了摇头,将这些往事甩出去,举起金樽酒杯,与太子手里的酒杯一碰。

“喝酒,喝酒。”

这顿花酒终究是没能喝痛快。

喝到一半时,太子随侍进来禀报,说他那未过门的妻子闹得大了,一进都城门,便直奔练武场,盖头也给揭了,把前去接驾的大臣们吓得够呛,练武场上一群糙汉子正在那儿有滋有味地逮着太子未过门的老婆看呢!

我看见太子暗自咬了下牙,但脸上偏偏露出个笑来。

他这人就这样,越生气笑得越开怀,跟个大尾巴狼似的。

这大尾巴狼笑吟吟地捏起了小碟中的一颗葡萄,我记得他嗜酸,忙抢过他手里那颗,摘了一颗新的递给他。

“来,吃这个,这个绿。”

绝对够酸。

“啪嗒——”太子把那颗绿莹莹的葡萄扔在地上,站起身。

“走,小鸣,咱们去会会那劳什子襄安郡主。”

太子带着我赶到练武场时,正好看见襄安郡主挽着把重弓预备射靶,只是她站得离靶子忒近了,这要是个上肢长的,能直接把羽箭插进靶子里。

场上的士兵和使臣们无一不是把她当个笑话似的在那儿看,脸上全是轻蔑的笑意。

我分神去瞧太子,却见他脸上并没有鄙夷之意,反而一派凝重,眸子里透出浓浓的兴味。

他见我看他,便给我解释:“这女子看似于骑射之道一窍不通,但小鸣你看她那挽弓搭箭的姿势,便知她必是个弓马娴熟……看!”

我被太子一把捏住小臂,忍痛向襄安郡主看去,只见她不知何时,搭的弓箭竟然没有对准靶子,而是直冲人群里的一位使臣。

那使臣我也认得,是户部的谢大人,平日里惯会溜须拍马,也不知怎么得罪这位郡主了。

众人皆哗然之际,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挟着万钧之力划破长空,最后直直射进了谢大人的帽子里。

02

帽子落在地上,露出了谢大人稀疏的头顶。

谢大人“扑通”一声,当着几百人的面,瘫成了一摊烂泥。

那始作俑者襄安郡主“哎呀”一声,一把扔了手里的弓,提着裙角巴巴地跑过来,握住谢大人的双手,忙道:“箭术不佳箭术不佳,实属手滑。”

她演戏的功夫真是极差,比花楼里的娇娘们还不如,虽然话语诚恳,脸上却是半点诚意也没有,笑嘻嘻的,谁能知道她是在道歉。

我也知道谢大人是哪里得罪她了,方才使臣里,就数这个谢大人说得最大声,“此女箭术不佳”六个字,连隐在一旁的太子和我都听见了。

我摇摇头,这女人心眼儿也忒小,睚眦必报,太子娶了这刁妇进门,以后怕是有得受了。

这么一想,我不禁对太子心生怜悯,扭头冲他看去,却见他神色呆滞,眼珠子都凝住不动了。

这把我吓了一跳,忙摇了一下他的袖子。

“殿下?老大?阿戌?”

他不理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正好落在那跋扈的襄安郡主身上。

襄安郡主还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真像王宫御花池子里种的那片芙蕖。那芙蕖是番邦进贡的新品种,花开之时,红彤彤的,似火焰燃烧一般,灼灼铺满整片御花池,让其余菱藕荷花都没了生长空间,池子里的锦鲤也不知被闷死了多少条。

这花生长习性霸道,花开似火,因此还有个“睡火莲”的名称。

李昭仪生前最喜欢这睡火莲,御花池里的睡火莲,便是老皇帝宠她那会儿做主植下的,不过章贵妃却不喜欢,因为她养的那些锦鲤就因为这些花儿死了。因此李昭仪薨逝后,章贵妃便求了老皇帝把御花池里的那些睡火莲尽数给拔了。

我其实没见过那睡火莲,如今在京都,这花是禁物,发现了要被砍头的。

这都是太子告诉我的,章贵妃便是他母亲。

太子是动心了,我知道。

他这副傻样儿,我再清楚不过,分明是瞧上那襄安郡主了。从前我和他逛勾栏,他看上陆无敌时,也是这种呆滞的神情。

陆无敌是一只圆头大蟋蟀,因为下场战斗时所向披靡,太子给它取了个“无敌”的诨名儿,随我的姓。

襄安郡主火红的嫁衣映在他的眼瞳里,让他的眼睛看上去,也像是盛开了两朵睡火莲。

练武场上吵闹无比,大臣们指责郡主言行无状,要好好去老皇帝和章贵妃面前参她一本。说着说着,战火已经蔓延到指责襄安出身蛮邦小国,不知礼仪教化。

太子哼了一声,我知道他要出面教训那些讨人厌的糟老头子了。

只是还未等他开口,只听人群里传来一声轻笑,人们往那声源处看去,是一位年轻的将军。那将军眉眼生得极为好看,左眼下还有一粒浅色泪痣。

这人我也认得,是最近风头正盛的小魏统领,领骁骑营三千甲胄,小魏的父亲老魏是个罪臣,他能爬到这个位置,说明是个本事不小的人。

小魏微微一笑,说:“太子殿下最爱狩猎,郡主好此道,想必一定和殿下很合得来。”

我听了这话,忙在心底道:“错了,错了。”

我老大宋戌是什么人?他最不爱听别人的安排了,别人说什么“他定会”“他绝对可以”之类的话,不管他到底会不会,到最后,一定是“定不会”“绝对不行”。

没什么大的理由,不过是偏偏不愿按着别人的想法来而已。

只不过,这一次,我却猜错了。

太子听了小魏的话,竟然没有像以往一样跳出去大骂一声“狗屁”,而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嘴角含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可真好看。

03

太子对襄安郡主的喜爱程度,超出了我的预期,至少当年的陆无敌是绝对比不上的。

大婚的那一日,新娘子坐在雕花大床上,抖得床架子都在晃,我一看就觉得不对,襄安那泼妇,胆子大到能一箭射穿使臣的帽子,只是成个亲,会抖成这样?

果不其然,盖头一揭,底下不是襄安,是她的陪嫁侍女阿凝。

我以为太子会笑,就像他惯常那样,在朝堂上被哪个大臣参了,就冲那人毫无芥蒂地一笑,等下了朝,便和我在那大臣回府的路上守着,麻袋一罩,拖进巷子里就是一顿猛揍,保管打得那大臣三天起不来床,只得告病。情节严重者,可以直接告老还乡,开启他的退休生涯。

可这次太子却没笑,他眉头皱得死紧,一把扣住阿凝的手腕,问:“小听,小听在何处?”

阿凝被他捏得只顾惨叫,根本回答不上他的问题。

我忙掰开他的大手,对阿凝呵斥道:“还不快说!等着殿下把你大卸八块吗?”

阿凝泪眼巴巴道:“郡主……郡主去小瀛洲了,她说殿下若问起,便说她久闻卺朝太子雅擅风月,平生最爱去的便是小瀛洲,她要……要去见识见识。”

我暗骂一声,这女人,果然是个不安分的主儿。

不知太子想到什么,我竟然听到他似乎叹息了一声,像是……放松了下去。

他转身即走,我匆匆跟上。走到门口时,他却又折返回去,对阿凝说:“方才孤不知轻重,把姑娘的腕骨捏折了,你快去叫府上的太医给你瞧瞧。”

阿凝捧着手一怔。

可不等她反应,太子又急急转身走了。

我跟在他身边问:“要带上麻袋吗?”

他抽空瞥我一眼,有些莫名其妙:“带麻袋做什么?”

我摸摸鼻子,难道他这样急匆匆的,不是为了赶去小瀛洲,把襄安套麻袋里揍一顿吗?

太子并未揍襄安。

他找到在小瀛洲里的新婚妻子,在她面前骚包地轻摇折扇,撩衣坐下,笑道:“传闻桦阴的襄安郡主文武双全,才情名动,今日一娶……”

襄安抬起下巴,十足地倨傲,打断他:“后悔了?”

太子笑着摇摇头,眉眼和煦,认真地告诉他的妻子:“今日一娶,甚合胃口。”

新婚之夜,这一对尊贵的新婚夫妻,在妓院里喝了他们的交杯酒。

襄安酒量奇差,一杯即倒,跟我比差远了。

我看见她喝下那杯酒没多久,便眼神飘忽,红着脸往案桌上磕去,得亏她旁边的太子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接,她的额头便摔进了太子的手心。

太子把醉倒的她抱进怀里,我倒满酒,递给太子一杯。

“来来来,她喝不了,我俩喝。”

太子轻笑一声,推开杯盏,横抱着襄安,站起身。

“下次吧,小鸣,下一次,孤再陪你大醉一场。”

我喝下那一杯酒,红着眼对他说:“好,一言为定。”

04

襄安郡主成了太子良娣,行事风格与她出嫁前一样,嚣张跋扈得很。后宫不得干政,她却时时向太子进言,今日这个大臣宴会上多看了她一眼,明日那个将军言语冲撞了她。太子竟也由着她胡闹,从前他若看不惯哪个大臣,顶多套进麻袋里揍一顿,现在却不把人整得一家死绝,家产抄尽不罢休。

虽然那些个大臣也不是什么清白的好鸟,但贪官历朝历代皆有,他手段如此狠厉,不给人留一丝退路,我时常担心他会出事,就算他贵为一国储君,也不免有些狗急跳墙之徒,万一使些下作手段,刺杀他,那可怎生是好?

我找到他的表妹宋炽郡主,她尚武,手下常养了些死士,她又和我交好,找她借一两个人,轻而易举。

这两个死士日夜蛰伏在太子身旁,为他挡下了几拨暗杀,其中一个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拿着把豁口的柴刀说要杀了狗太子,被死士一脚就踹到了泥潭里。

那少年蓬头垢面,趴在泥潭里痛得起也起不来,眼睛赤红,咆哮道:“狗太子!我定会手刃这厮!他害得我周府男丁五十七口尽数充军,我娘亲和姐姐们在娼寮里不堪受辱触柱而死!我、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我愣了愣,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这才从少年脏污的脸上,依稀瞥见了当年周府小公子的一点儿痕迹。

吏部尚书周大人,就是那位被太子良娣告状在宴会上多看了她一眼的倒霉蛋,因为查出私下卖官,中饱私囊,全府男丁全数发配边疆,女流没入教坊司,也不知这小公子是怎么从充军路上死里逃生回来的。

我回过神,拍了拍他的脸颊。

“算了吧,小公子,你瞧你连太子手下的侍卫都打不过,何谈刺杀他呢?去找个偏僻的地方,娶个妻子,来年生个大胖小子,把你们周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好不好?”

我这话实在说得很鞭辟入里,那小周公子却红着眼冲我大吼:“不好!我不娶妻!不生子!我要杀了宋戌贼厮!”

他瘫在烂泥里,十指深深地插入泥沼,明明满脸脏污,脸上的恨意却是藏也藏不住,半大的少年,却有了让人见之丧胆的狰狞表情。

他咬着牙道:“你说得不错,我连他的侍卫也打不过,我杀不了他,但杀不了也要杀,我总会长大,只要我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停止杀他,今日杀不了,明日再杀,明日杀不了,还有后日,只要我不死,只要我不死……”

“扑哧”一声——

一把剑插入了他的喉头。

他大概是没有想到,眼睛瞪成铜铃大,眨也不眨地望着我。

我有些遗憾地看着他,合上他的眼睛。

“对不住了,小公子,我不能让你杀他。”

身后,两个死士目瞪口呆,脸上透着深深的惧意。

我将沾血的长剑递给其中一人,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指了一下泥潭里那具尸体。

“厚葬。”

05

我找到太子,他今日难得地没跟良娣黏在一处,自个儿在书房里待着,正坐在书案后,聚精会神地粘着一盏琉璃灯。

那琉璃灯先前摔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都比芝麻粒儿大,比指甲盖儿小,他糊了半个月,如今竟也勉强能看出是个灯的形状。

我闯进书房,将手中的物什嗖地一下隔空抛进太子怀里,他猛地往后仰了一下,连人带椅地翻到地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却是看那琉璃灯有没有损坏。

他还一边皱眉念叨我:“小心点儿!小鸣,孤拼了半个月呢!”

我抱着胳膊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你扔的什么东西?”

他边说,边往地上看去。

蓝底碎花布包裹散了,里面裹着的东西骨碌碌地滚了出来,刚好滚到太子雪白的薄靴边。

红白相映,真刺眼。

他瞧了片刻,问我:“这是谁?”

我冷笑一声:“你不认识他?那小周公子在地府里,怕是要气得赶紧投胎来杀你了。”

“周家的?”

太子转身看向我,神色冷下来。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呵!”

我走到他面前,撑着书案,盯着他的双眼。

“休妻。”

太子想也没想,皱眉呵斥我:“你说什么胡话呢?”

“我没说胡话,殿下,糊涂的是你,你被那女人给蒙蔽了!”

我暴跳如雷,自他成婚后,多日积压的怒火一朝宣泄。

“她哄着你得罪满朝大臣,充军、抄家、诛九族,殿下,你知道御史台的那些老头子现在是怎么说你的吗?他们说你手段狠厉,为人不仁,教一个妇人拿捏在手心,将来若成国君,实是我大卺百姓不幸!”

太子捏捏眉心,无力道:“小鸣,你该知道,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

“是!我知道!”我大声打断他,“他们不是好人,是贪官,活该不得好死。可是老大,蛀虫不是一日能够除尽的,你如此冒进,这么多年的为君之道,都读进狗肚子去了吗?”

太子瞪我一眼:“你给我闭嘴。”

我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一眼:“我就不闭嘴!”

“她若对你好,我也认了,可是你们成婚这些时日以来,人家对你笑过一次吗?一句话说歹了就把你踢下床,一朝太子,窝囊到抱着被子去书房睡,你丢不丢人?”

太子脸涨得通红:“你……这些……你怎么知道……”

我闭上嘴,不可让他知道死士的事情,忙转移话题:“还有,你在府里种一池子的睡火莲,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京中禁物吗?要是被贵妃娘娘知道了,就算你是她儿子,她不会把你怎样,难道你就不怕你们母子二人离心吗?”

太子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还对我道:“不就是一池子花吗?小听喜欢,我便种一点给她看看。”

他对我摆了摆手:“你去玩儿吧,我要继续粘这东西了。”

说完,他就真的低头去摆弄那盏破灯去了。

我知道,这是襄安从母国带来的陪嫁物品,前阵子不小心被太子打碎了,襄安冲他发了好一顿脾气,已经半个月没让他进房门。

一个小玩意儿,又不是什么天下仅此一件的珍品,就连京都夜市上都有得卖,一两银子就能买一盏,买两盏摊主还倒送一只白兔子花灯。我早跟太子说过,随便去夜市上买一盏新的赔她就好了,犯不上自己去拼,夜晚灯暗,眼睛都得瞧瞎。

他却笑着说不行,万一叫小听看出来了,又得跟他闹。

窝囊!窝囊至厮!

我气昏了头,口不择言地骂道:“李颐听就是个狐狸精!”

太子粘灯的手一顿,他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半晌,语调很慢地问我:“你方才说什么?”

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说她是个狐狸精,狐……狸……”

“放肆。”

太子轻轻吐出这两个字,脸上带着我熟悉的笑容,七分笑意,三分冷意,不达眼底。

06

我哑然半晌,他靠上梨花木圈椅靠背,抬着眼,含笑问我:“你是个下人,应该怎么称呼良娣,你不清楚吗?”

他说话的语气那么轻,神情那么温柔,在我看来,跟他给襄安作画时分明没什么两样,可为什么,我却觉得他这一句话砸下来,仿佛一座高山压在了我身上,把我压得爬也爬不起来。

心中的怒火在那一刻散得干干净净,我“哦”了一声,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昏庸。”

太子一愣:“你说什么?”

我淡淡道:“我说你昏庸,御史台那些人没说错,若他日你成为国君,实是我大卺百姓不幸。”

太子还没回过神来,我便低下头道:“奴婢今日顶撞太子,侮辱良娣,万死不辞一罪,定当主动去教导嬷嬷处领罚,奴婢告退,殿下万安。”

我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他伸出手来想要扶我,被我躲过。

站起身,我往房门走去,听到他在身后,很微弱地喊了一声“小鸣”。

我脚步一顿,收回推门的手,转身走到案前,指着他的鼻子道:“从今日起,你不是我老大,我的酒,你不配喝。”

说完,我伸手一拨,那拼了半个月的琉璃灯“啪嗒”摔在地上,这次终于碎成芝麻粒大小了。

离去时,我听到他在身后又气又笑,骂我“小浑蛋”。

我昂首离去,径直走到教导嬷嬷处,趴在长凳上。

“打吧。”

嬷嬷讪笑几声:“陆姑娘说笑,姑娘可是殿下身边的红人儿,老奴眼睛再瞎,也不敢冒犯您哪。”

我“嗯”了一声。

“不打的话,我就去殿下跟前儿告你的状,待会儿躺这儿的人可就是你了。”

嬷嬷吓得跪在地上,老脸惨白:“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啊!”

“那就打吧。”

“真打呀?”嬷嬷颤巍巍地抬起头,“那……打多少啊?”

我想了想问:“最多是多少杖?”

“二百杖,再多就不行了,其实寻常人挨到五十杖,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我趴在凳子上,脸埋进胳膊,闷闷道:“嗯,那就二百杖。”

那天,伴随着藤杖打进肉体的闷响,我咬着下唇,在剧痛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冬日。

那时我还是个小叫花,被黑心牙婆拐去,买给奴隶贩子。

贩子将我吊在柱子上,像一只待宰的狗。

我也确实面临着被宰的命运,天灾频发,京都拥进了不少难民,朝廷的赈灾粮不过半碗清粥,碗里的米粒,一眼就能数清,难民们三月不知肉味,在路上看到一条狗,都馋得流涎水。

我那时虽饿得没几两肉,但奴隶贩子要的价钱极低,比牛肉狗肉可便宜多了。难民们虽穷,有时也能乞讨到一两个铜板,他们拿着铜板,巴巴地看着我,嘴边挂着口水,我吓得魂飞魄散,明明好几日水米未进,也不知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扯开嗓子大号。

这一号,就把当时离宫出走,不幸迷了路的太子给吸引过来了。

他那时还不是太子,只是老皇帝的七皇子。说实话,他把我从奴隶贩子手里买下来时,我还以为他是要吃我,从柱子上下来之后,便发狠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咝”了一声,我知道他下一步就要来拎我的后脖颈了,连忙松口,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还不忘狠狠盯着他,让他不敢吃我。

他却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递到我面前。

我垂眼一看,是一块白花花的糕点。

他眉眼带笑地看着我:“吃这个吧。”

那天,北风正急,到了傍晚,鹅毛大的雪纷扬落下。

还是七皇子的宋戌把他的狐毛大氅裹在我冻得发紫的身上,还给我天底下最好吃的牛乳糕吃,我们在酒楼喝了七坛子烧刀。

最后,我大着舌头,叫他老大。

他托腮笑了一声:“老大?从未有人这么叫我。”

我说:“那我叫你什么?你买了我,我就是你的奴隶,你要我叫你什么,我就叫你什么。”

他笑着把我肩头落的雪花拍下,道:“就叫老大吧,若你愿意,也可唤我一声阿戌。”

顿了顿,他又认真地看着我道:“你不是奴隶,是我的朋友,此后,再莫说这样的话。”

我多傻啊,竟把这话当真了。

07

我在床上躺了半年。

嬷嬷说得没错,寻常人五十杖便吃不消了,我也没挨到五十杖,打到四十七杖的时候,太子便气急败坏地赶来,把血葫芦似的我给抱走了。

我虽没断气,但也元气大伤,瘸了一条腿,从此走路总有点跛。教导嬷嬷见了我便绕道走,逢人就说:“我真傻,真的,我就知道……”

巴拉巴拉一长串,总之是埋怨我无故发疯,牵连她受罚的一些话,太子府里几个小女婢曾在我床前好玩儿似的学过一通,我给忘了。

养伤期间,我一次也没见过太子的面,听说他带着襄安去秋猎了。皇家围场甚远,来去就得好几个月,他没带我走,只留下只言片语,让我好好养伤。

值得开心的是,宋炽也留在了京城,她最近看上了那个小魏统领,做了很多贻笑大方的事,濮阳王妃便不准她此次秋猎伴驾,让她好好在府里学学什么叫女德。

宋炽有个叫苏觅的表姐,也一道留了下来,两个女孩子闲得无聊,常来找我聊天。等我能下床走动了,我便带着这俩小跟班,马不停蹄地去了小瀛洲,喊了几个软娇娘,喝到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时,宋炽跟八爪鱼似的缠着她表姐,占了大半张床。苏觅也不知是不是生了什么怪病,睡着觉呢,脸红得跟只蒸熟的螃蟹似的。

我从脚踏上翻身站起,揉了揉一夜酸痛的腰,爬上床,继续呼呼大睡。

就这么厮混了半年,太子回来了。他找过我几次,但我都寻借口避开了。那两个死士却在一个夜晚突然找上我,交给我一封密信。

我一愣:“这是什么?”

死士道:“姑娘一看便知。”

我抽出那封信看了一遍,登时像被人兜头泼了一通桶凉水,从头到脚遍生寒意。

那封信里,将整个大卺的军防部署、兵力布置、边境舆图描绘得一清二楚,这些军事要密若到了敌国手中,那么大卺边境二十二城,尽数危矣!

死士道:“姑娘让属下二人暗中保护殿下,我们却无意中探得一个叫阿凝的侍女一直在与敌国细作暗通消息,属下愚钝,这封密信,还是交由姑娘处置。”

我挥手让他们退下,权衡半晌,还是去找了太子。

他从房中出来时,披散着头发,随便披了件外袍,赤着脚就出来了。

走到院子里,被清朗的月光一照,那外袍粉嫩嫩的,竟是件女子穿的衣服,他看了也哈哈大笑,解下袍子放在手臂上,见我低头盯着他的脚看,便随口解释道:“小听睡了,孤怕吵醒她,你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我把手里那封信递给他。

太子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突然不识字了。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脸上那抹笑意没了,他低声问我:“这封信,还有谁看过?”

不知怎的,在那一刻,我看着太子英挺的眉眼,忽然觉得好像从没认识过他。

两个死士真的成了死士。

宋炽得知了,并未怪我,还安慰我道:“死士本身就是个高危职业,放心,我会好好抚恤他们的亲属的。”

苏觅却颇有隐忧:“若对良娣的行为不闻不问,怕是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

我看她一眼,这女子看事高瞻远瞩,若是个男子,定当干一番大事。

一旁的宋炽眼珠一转,嘻嘻笑道:“别急别急,我有一个好人选,他肯定知道如何解决此事。”

她推荐的,自然是她近日的心上人,那位小魏统领了。

小魏统领也是个有主意的,事情干得尤其漂亮。襄安以为送出的每一封密信、舆图、军事布防,其实都是被篡改过的,托这位郡主的福,她的母国桦阴在前线兵溃千里,一个孱弱小国,很快会覆灭在大卺铁骑之下。

襄安的身体一日日地衰弱下去,脸色灰败,急得太子日日宣太医,衣不解带地守在她的床前。

宫里的章贵妃得知了,派了自己的贴身嬷嬷来送温暖,贴心话说完后,找到我的小屋,说贵妃有请。

我跟着嬷嬷进了宫,说了一番场面话后,章贵妃撒了一把鱼食,似笑非笑地问我:“小陆鸣啊,你觉得太子良娣怎样啊?”

我喉头一哽,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太子良娣被章贵妃掌嘴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阖宫上下。

太子来到我的小屋,撒了打我和他相识以来,最大的一通脾气。

他指着我的鼻子痛骂:“陆鸣,你真卑鄙!那晚你跟孤发过誓,绝不将小听的事告诉任何人,我母妃为何让人来掌小听嘴?是不是你说了什么?”

我被他骂得一蒙,脾气也被激出来了,冷笑一声。

“是啊,我怎么能不跟你发誓?我若不发誓,那两个死士的下场,不就是我的今日了吗?”

“你!我怎么会杀……”

08

太子收回指着我鼻子的手,在小屋子来回踱了好几个来回。

“你知不知道,小听她还病着?”

我白眼一翻:“关我什么事?”

太子瞪我:“你就是不喜欢她!”

“是呀,我就是不喜欢她。”我冲他呵呵一笑,“凭什么你喜欢的人,我就要喜欢?告诉你宋戌,打练武场见她第一面,我就不喜欢她!不对,我是讨厌她!我恨不得她死!”

太子高抬起手。

我嗤笑一声:“怎么?你也要掌我嘴吗?”

太子神色微僵,预备放下手。

我却不容他放,一把抓住他未落的手。

“别不敢呀,来,来打,往这儿打。”

我把脸伸到他面前。

太子一把推开我的脑袋,没好气道:“别跟我这儿犯浑。”

我冷笑道:“你不打?那我打了啊?”

说完,不等他反应过来,我便把一旁的桌布一扯,二话不说罩在他的头上,“啪啪”抽了几下狠的。

套麻袋揍人,可是我的一手绝活儿!

“狗日的陆鸣,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太子在桌布下闷声狂骂,而我手起刀落,揍得他“哇哇”大叫,他想必也是忍不了了,用力把那桌布掀开,依葫芦画瓢地往我头上一罩,这下风水轮流转,换我被他抽得“哇哇”大叫。

我俩打得大汗淋漓,最后我右眼青了,他脸颊上被我的指甲划了好长一道红印,他气得大骂泼妇。

“你划这么一道,我回去了怎么跟小听解释?”

我呵地一声长笑:“有李颐听在,你好意思叫我泼妇?”

他脸色倏地一沉,推了我一把,警告道:“你对她放尊重点。”

我是个瘸子,又没扶什么东西,被他这么一推,很快跌在地上。

地上一地的碎杯碎盏,是方才我抽桌布时摔下去的茶具,我一屁股坐在那堆碎杯子上,其酸爽程度可想而知,痛得只差没骂人。

太子只怕也是被我狰狞的表情吓到了,伸手来扶我。

“你没……没事儿吧?”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把插进掌心的一块碎盏拔掉,鲜血流了满手,然后我一言不发地起身,出门,看也不看他一眼。

没走出多远,心中那股气始终咽不下去,我又拐回去,扶着门,对着还在房里的人大喊:“我没说!是你种的睡火莲被贵妃知道了。你也不想想,就凭你老婆干的那事儿,真要捅出去,够她砍七八回头了,区区掌几下嘴就算完事儿了吗?”

他被我吼得一愣,我把刚刚拔出来的碎盏往他身上一扔。

“蠢货!别动不动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我又不是个茅坑!”

那日,我去了小瀛洲,宋炽和苏觅帮我把屁股上的那些碎片碎渣拔了出来,笑了整整三日,我一世英名尽毁!

第三日上午,太子来了。

我趴在贵妃榻上,看他一眼都嫌眼疼。

他捏着酒杯,凑到我唇边,我扭过头,他又端了碟牛乳糕,转到另一边,照样递到我唇边。

我烦得不行,撑着起身。

“你这是做什么?”

太子笑眯眯道:“给小鸣赔罪。”

我忙推开他:“别,我只是一介下人,太子别折煞我。”

“谁说的?说这话的人定是个傻子!”

他装模作样地呵斥了一声,又嬉皮笑脸地求了我好几遍,我始终冷脸,最后他太子脾气上来了,把手里的小碟往桌上重重一放。

“够了!别给脸不要脸!你看看孤脸上的印子,都三日了还没消,你知道孤被大臣们笑成什么样了吗?”

嘿,他还有脸说这话,我屁股的事还没跟他算账呢!

“你说!要怎样你才能消气?”

他恶声恶气地问我。

我说:“给我打一巴掌。”

太子眼一瞪:“大胆!”

我别过头。

好半晌,他闷闷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

“好,你是女子,孤且让你一回,你打吧,但说好了,只能打一巴掌。”

我窃笑一声,撸起右手袖子。

太子大惊:“你做什么!你撸袖子做什么!小鸣,我告诉你,谋害储君是诛九族——”

“啪——”

我抡圆了胳膊,用尽平生之力,打了他一巴掌,太子俊秀的左脸上,很快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

我甩了甩手,道:“我全家死绝,要诛就只能诛我一个,不过话说你这脸有点不太对称啊,要不要我给你右脸再来一下?”

太子狠狠地擦掉缓缓流下的鼻血,看着我道:“你先别说话,孤好像被你打失聪了,听不太清。”

“……”

那日,我和太子在小瀛洲里,时隔多日喝了一场大醉。

他鼻血狂流,我只能撕了厢房内一张字画儿,搓成纸团,给他止鼻血。然后他告诉我,我撕的那张画儿,是徐渭的真迹。

我吓得立即要跳窗潜逃,他却拉住我,叫人送来笔墨纸砚,一边喝酒,一边泼墨。不过三炷香的时辰,和那黑糊糊一片的徐渭原作,竟然分毫不差。

我俩抬头看着那重新挂上去、墨迹都还未干的《万马奔腾》,不由得相视一笑,高举手中的酒坛,轻轻一磕。

“喝!”

09

五年后,一个秋日。

太子携了良娣去郊外踏青,他要给心爱的女人绘一幅秋日卧菊图。

五年中,他已被母妃逼着娶了正妃,是一品殿阁大学士的嫡女张晗,一个温柔良善的女子,不过不得太子宠爱,五年里,他只独宠襄安一人。

那日阳光甚好,太子的笔最后从宣纸移到了襄安额上,朱笔随意添画,一朵红得耀目的睡火莲便在她额头上盛开。

太子“嗯”了一声,满意道:“唯有小听这张脸,方能衬得起孤的画艺。”

襄安不发一言,递给他一块儿亲手做的金糕卷。

太子不吃,继续调笑道:“我的小听长得英气美俏,有种正气之感,可现下我锦上添的这一朵花,可谓风情无双,你准备怎么谢我?”

襄安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唇鼻,把他的轮廓仔仔细细地描摹了一遍,倾身吻上了他的唇。

这一吻,让太子手中的朱笔“啪”地摔在了地上。

他们成婚以来,襄安很少有主动的时刻,太子的眼眶甚至都有些湿润了。

他叼走襄安手里那块金糕卷,笑着问她:“是不是我吃一块儿,你就亲我一下?”

我在旁惊了一下,太子饮食有专人试毒,可他就那么吃下去了。我才刚上前一步,他就挥手把我赶了下去。

“无妨,”他转头笑吟吟地看着襄安,“小听喂我。”

襄安便捏起一块儿金糕卷,喂给他吃。

他吃完,便扣住襄安的后脑,狠狠吻了下去。

我在他身后,低下脑袋,突然觉得,他若能时时这样开心,倒也挺好的。

那一晚,太子薨。

皇宫提前大摆大胜桦阴的庆功宴,襄安因为立场尴尬,被太子特意容许可以不赴宴。

他坐在章贵妃席旁,前一刻还指着一碟糖蒸酥酪,说小听定会喜欢吃,下一刻,他就脸色剧变,“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黑血,倒在席上。

众人大惊,章贵妃吓得尖声大叫“太医”。

太子一边呕血,一边朝他父皇的方向伸手。

老皇帝老泪纵横地握住他的手:“我儿,我儿……”

太子死死地攥住他父皇的手,眼睛瞪得奇大,黑血沾了他半张俊脸。

他说:“父……父皇……儿子有一事……相求……

“良娣……弑杀储君,若不将之凌迟,儿子……死不瞑目……

“骁骑营统领魏登年,少年英才……父亲尽可……尽可将捉拿良娣一事交给他……别的人,儿子不放心……”

他瞪着眼,眨也不眨,直直地看着老皇帝,老皇帝含泪答应后,他才放心地闭上了眼,被太医移去偏殿的床上。

那一晚,风灯凌乱,分明是初秋,夜晚却带上了肃杀之意。

太子冷得打摆子,上下牙齐嗑,我把他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煨着他。

可他的肌肤,还是一寸寸地冷下去。

牵机,世间万种毒药,那狠心肠的女人,偏偏用了牵机。

他要煎熬五六个时辰,才能最终死去,死前,身子奇寒透骨,真是生不如死。

他在我怀里,渐渐说起了胡话。

他说他从小并不突出,是个只知作画打猎的小皇子,那时诸皇子中,最耀眼的是他的大哥,李昭仪的儿子,曾经老皇帝属意的太子人选。

可惜李昭仪是个草包,很快在无休止的宫廷斗争中死得连渣也不剩,他大哥被养在章贵妃宫中。

他那时多喜欢那个哥哥,又多怕这个哥哥也像他的草包母亲一样,连自己怎么死的也不清楚。

他与大哥同寝同食,同进同出,可他始终是个孩子,大哥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掉进了那植满睡火莲的池子里,因为花开得极盛,侍卫们花了许久,才把他大哥救上来。

有什么用?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体罢了。

章贵妃伏在他大哥的棺木上痛哭,说他不该因为思念母亲,独自去御花池凭吊,又说这睡火莲实在是妖异之物,误了大皇子的救治时机。

老皇帝大怒,让宫中的侍卫们把睡火莲尽数拔去,民间若查到有人私种此花,满门抄斩。

他大哥出殡的那一日,他心灰意冷之下,决定离宫出走,只是不识路,被我一嗓子号到了菜市口。

我说原来如此,我和他初见那一日,总觉得他眉间缠着淡淡愁绪,却一直不知是为何。

那日,喝完酒后,他冲我一拱手:“朋友,今宵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说完,他转身即走。

我披着他赠的大氅,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回答我:“随便吧,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种种花,养养鸡,娶个贤良的妻子,来年生个大胖小子,一辈子安安稳稳活下去,再不必听别人安排。”

我便告诉他:“只怕没有你说的这种地方,现在外面在打仗,又发大水,遍地都是死尸死狗死鸡,堆积成山,臭得要死……”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皱眉盯着我半晌,最后无奈道:“我们还是回去喝酒吧。”

我一挥胳膊:“喝!”

这个傻子,这么一个厌恶别人安排他的人,最后却任由一个女子,一手安排了他的死。

那是百清三十四年秋,这个大卺王朝史上最惊才绝艳的太子,便这么死在了我的膝上。

他合眼之前,嘴里喃喃地在说着什么,我俯身去听,听得是“小听”二字。

10

一年之后,我和两个死士坐在一个茶寮里,闲得无聊,给人讲故事。

我先是抿了一口茶,然后缓缓道:“从前,有一个小王子,他很孤独,后来他娶了一个心爱的女子做妻子,可是他的朋友看穿了那个女人的真面目,劝他休妻,王子却非不听,然后……”

“然后怎么?”

一个茶客插嘴问道。

“然后他就死了。”

茶客们愣了半晌,拍着桌子破口大骂。

“这什么破本子啊?”

我耸耸肩,权当听不见,拿过一边的画轴,轻轻摩挲着。

这是小魏那个反贼打进京都时,我冒着被烧死的危险,爬进已经陷入一片火海的小瀛洲,给取出来的《万马奔腾》。

其中一个死士拿起剑,对我说:“陆姑娘,我们这便启程吧,姑娘真不记得您的家乡在哪里了吗?属下受殿下重托,必须将姑娘安全送回故乡。”

这两个死士便是当日宋炽的人,原来这俩倒霉蛋并未被太子赐死,宋炽那个实心眼的姑娘,竟也撒了一次我没看出来的谎。不过我也怪不到她了,她已经被昔日的心上人小魏一剑捅穿,死得透透的了。她表姐苏觅却嫁给了小魏,成了新朝的皇后,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们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我,我摆了摆手。

其实我真不是故意拖延不归乡,想在那傻子的陵前守着,人死如灯灭,守得再久,他也不在了,这一点,我还是看得开的。

我只是真的忘了,我来自何处。

此外,我也不记得我爹娘的名字。

我以为自己是有爹娘的,可我竟然发现我不记得我爹娘的名字。“陆鸣”这个名字是太子给取的,我从前是叫“翠花”还是“二狗”,我也没半点印象了。

直到有一日,我夜半醒来,发现自己身子竟然像一缕烟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消失的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所有的前尘往事。

许多年前,我闯进桦阴太子李师昌的寝宫,喝了他案上一杯残酒,之后陷入梦乡,竟到了一处仙境。

那仙境里云雾缭绕,仙婢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我胡乱走到一处雕梁画栋的楼阁前,上面有一牌匾,上书“司命仙府”。

推门走进去,看到殿中有一大橱,至少十几丈高,每个格子里都放了一个卷轴,卷轴上记着哪朝哪地,哪人自生下来到两眼一闭,发生了何事。

我大感惊奇,找到自己的卷轴,桦阴朝襄安郡主李颐听,看了半个时辰。

正看得入迷之时,只听殿外传来两个仙人的对话。

先有一人道:“我的本子写得好好的,做什么又改?”

另一人回答:“我又没说你写得不好,只是前日天帝开天眼一看,司白殿下为了那襄安郡主,竟有逆天而行的架势,仙根都伤着了,这不让他喝了黄粱酒,在梦中治伤吗。天帝说了,让你再改改,他必须与那襄安郡主有场孽缘,只有受这一场情伤,殿下才能飞升啊……”

那人推开殿门,刚想说话,突然一个暴喝:“什么人!”

我被那仙人一掌击昏过去,意识丧失之前,隐隐听人在耳边说:“她不是那个与司白殿下有场孽缘的郡主?她怎么上天界来了?哎哟?她是不是喝了黄粱酒啊?”

还有个人大叫:“我的本子!我的本子!全给她看去了!不行,得消了她的记忆,不然会酿成大祸……”

时至今日,我终于想起,我便是襄安。

少时,我因偷喝了一杯黄粱酒,在梦中去了九重天,偷看了司命簿,得知日后我会遇上宋戌,将来他会死在我的手里。

命簿里,他对我那样好,要星星不给月亮。

那时我想,我若毒死他,真是世间最蠢的女子。

后来,仙人发现我偷看了他的簿子,把我的记忆给抹了,我被他一脚踹出梦境,睁眼醒来时,梦中情景已然忘得干净。

虽然不记得了,可我心里始终有一个念头,我要去保护一个人。

这执念在我心中扎根,终于有一日,执念成魂,化作世间一个孤女,跟着逃难的百姓们四处流亡。

不知姓名,不知父母,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

直到那个北风呼啸的冬日,我在肮脏的菜市口,被奴隶贩子像条狗一样地吊着,那身披狐毛大氅,眉眼轻狂的男子将我从柱上解下,他给了我牛乳糕,给了我狐毛大氅,还给了我姓名。

他唤我“陆鸣”。

从此,我一生懵懂,半生痴缠,从他望向我的第一眼就陷进去,再也没想着起来。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1-05-17 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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