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小城
她活得越来越皮实，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
1
芝芝的口味很奇怪，她喜欢吃桃子，但不喜欢桃子味的任何饮料，她不吃荔枝，却对荔枝味汽水情有独钟。所以公司楼下某网红奶茶店开业大排长龙的时候，她被同事小达拉着去买了一杯爆款芝芝桃桃，当然她觉得并没有那么好喝。
排队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站在她们前面的一对情侣在吵架，女生甩了男生一巴掌后气冲冲地走掉了，男生愣在原地，脸上还有淡淡的手指印。他的表情很搞笑，是那种欲哭无泪的尴尬。
后来芝芝回想起那个男生的脸，总觉得似曾相识。想了很久，她才想起来男生当时嘴里嚼着口香糖，跟记忆中的阿海一样，总喜欢嚼口香糖。已经有快五年没有见过他了吧，那年她从老家来北京，走的时候，阿海开着他的面包车一路送她去机场。天气不怎么好，飞机晚点，他迟迟不肯走。
当时的芝芝想，如果航班取消了她就留下来，但凌晨的时候她还是起飞了。她记得阿海最后朝她挥着手，嘴里说着什么。但因为晚点滞留的人太多，她也没听清他最后说的话。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回去，回到那座她生长的海边小城。但时间从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她过怕了从前的那种日子。在北京的生活虽然也过得辛苦，但总好过二十几年来的暗无天日。她是个没有野心的姑娘，好不容易靠自己的努力换来简单的生活，她拽得死死的，一刻也不愿意松手。
初到北京的那段时间，偶尔也会和阿海视频，他不喜欢用微信聊天，说打字太麻烦，晚上忙一整晚夜宵摊子，白天就在家睡觉。阿海最常问的就是“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芝芝自己也不知道，就只有笑笑说：“快了吧。”
一晃就过了五年，她和阿海也早已失去了联系。
2
在北京的第二年，芝芝认识了均胜，他们在同一个市集上是相邻的两个摊位。芝芝卖手作皮具，均胜卖古着。喜欢古着的男生看上去都怪怪的，那也是芝芝对他的第一印象。
因为下雨，来的人不多，临近的摊主就聚在一起聊天，大家各自讲起了家乡的小吃。芝芝说起最爱吃的清补凉，但在场的人都没吃过。后来收摊的时候，均胜跑过来要芝芝的微信，说很想去她的家乡尝一尝。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混熟了，后来他们又一起参加了好几个市集，成了朋友。均胜大学学的服装设计，毕业之后在后海开一家古着店，生意其实不怎么好，所以每个市集他都亲自跑。芝芝租的房子离他的店不远，散场之后就会和他一起拼车。
再后来，芝芝会把做好的皮具放到均胜的店里，他们成了生意上的伙伴。他有事外出的时候，就叫芝芝过来帮忙看一下店，晚上回来的时候顺带打包点烧烤或是麦当劳，就着冰啤酒和她边吃边聊。
店里有一台老式录音机，是均胜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虽然破旧了点，但它还能用。均胜就经常在店里放卡带听，旋律像是被涂上了一层薄膜，听上去旧旧的。芝芝有时缩在沙发上听港台流行歌，会有一种幻觉，像是回到了十五六岁。那时候，她用复读机听歌，那些港台歌星的卡带都是阿海去市里进货帮她带回来的。
阿海老说她别只听这些情情爱爱的歌，她就白他一眼，也懒得跟他解释什么。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还是帮她买了一盘又一盘卡带。后来那些卡带全被她妈妈给丢掉了，说听歌耽误学习。
她向阿海抱怨，阿海回了一句：“没事啦，以后再给你买好了。”可没过一段时间，MP3就出来了，她的第一台MP3是个小长方块，去学校旁边的店里下一首歌一毛钱，一块钱十首歌，还可以赠送一首。
她就再也没有听过卡带了。
3
芝芝其实很多时候挺羡慕均胜的，他是北京土著，不用愁买房，念过还不错的大学，家里也愿意出钱支持他开店。而她呢？什么都没有。哪怕现在她和均胜恋爱了，他们换了一个更大的房子，她仍旧会觉得没有安全感，总觉得在这里不能落地生根。
均胜不懂芝芝的惶恐，他毕竟比他小六岁，他的世界里只有音乐、电影和古着，当然还有一小部分地方留给她。
她其实已经很知足，毕竟他真真切切地同她一起生活，一起吃饭散步，一起看剧摆摊，一起相拥入眠。
只有在极少数失眠的午夜，听着窗外的雨声，她会想念南方，想念那个夏天总是会有台风光临的小城。她爬起来喝水，均胜睡得很沉，她再也睡不着，一直睁眼到天亮。
初秋时节，家里打来电话说妈妈要住院动手术，来北京这些年，她一次都没有回去过。这次均胜陪她一起，刚下飞机，湿热的空气便扑面而来。不知道是因了这久违的气味，还是眼前熟悉的景色，她的鼻子竟有些发酸。
妈妈的手术还算顺利，她在医院陪着妈妈，也和妈妈说了很多话。从前那些觉得一辈子都解不开的心结，也一点点迎刃而解。妈妈终于亲口对她讲起了那件她一直不愿承认的事情。她的确是他们的养女，而且她的亲生父母就住在临城。妈妈偷偷地擦着眼泪，告诉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
但芝芝最终没有去。她心里其实对他们没什么真实的印象，小时候也都是听来的只言片语。虽然以前有问起过爸妈，但他们都说大家是瞎说的。所以后来再听到一些质疑，她会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心也开始变得叛逆，她发誓一定要去一个无人知晓她身世的地方。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阿海。她逃掉晚自习，和朋友们去吃夜宵，整条街就阿海家的清补凉最甜。当时的阿海还是个小帮工，朋友们都说阿海端给她的那一碗最满。
阿海嚼着口香糖告诉芝芝，他想要开自己的夜宵摊，想挣很多钱，想去市里买大房子。芝芝觉得这些都好遥远，她只想每天都喝一碗冰冰的清补凉。
4
回北京的前一晚，芝芝带均胜去吃清补凉，从前的那条夜市变成了商业大楼。他们坐在一家装修精致的小店里，均胜吃一口，说：“好甜腻啊！”他一个北方人，哪里吃得出这记忆中的味。
他们散步回家，路过她的高中。她想进去看看，却发现大门紧闭。隔着栏杆往里望，仿佛还能够看到当年的自己正背着书包从里面走出来。她最后一年问过阿海无数遍：“我们一起离开好吗？”。
阿海面露难色：“我们没有钱，能上哪儿去呢？”
后来他高考落榜了，在家附近的超市找了份收银员的工作，休息的时候就拖着阿海一起去看皮料，她已经开始学着做简单的皮具。她给自己，同时也是给阿海一个三年的期限。
三年之后，阿海终于开了自己的夜宵摊，可他却不愿同芝芝一起走了。他说舍不得这白手起家的摊子，也怕出去之后会拖累芝芝。毕竟他连高中都没读过。但他告诉芝芝可以等他回来。
芝芝带着三年来攒下的钱一个人去了北京，她从离开那天起就没打算回来。有怨恨吗？有不舍吗？有失落吗？当然都有。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她好高骛远还是他井底之蛙。
也许，她和阿海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5
北京的秋天很干燥，但芝芝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天气。她下班后和同事们去后海喝酒，路过均胜曾经的古着店，现在已经成了理发店。一年前，她和均胜分了手，随后他关了店，去了日本。
起初争吵的时候，芝芝还会说服自己，毕竟他比她小，他还需要生活的磨砺才能成长。后来她才发现，年龄的差距所带来的危机感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她。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想谈个恋爱，年轻人有的是时间谈情说爱，但他根本没打算和芝芝结婚生子，共度余生。
分手之后，芝芝进了一家互联网公司，从实习生开始做起，慢慢也站稳了脚跟。工作虽然很忙很累，但起码她不会有更多的时间去伤春悲秋。
生活给了她重重一击，好在如今的她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她活得越来越皮实，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
过年的时候回老家，一年一个变，她都快认不出那些街道原本的模样了。阿海开着白色的凯迪拉克，车载音响放着当年她最喜欢的李克勤。他是来机场送朋友的，然后认出了芝芝。
阿海告诉她，夜宵摊早就没做了，现在开了一家酒楼。身旁的他穿着POLO衫、休闲裤，头发梳得有模有样，唯一不改的还是喜欢嚼口香糖。
黄昏将至，窗外的日落像是她喝过的那杯芝芝桃桃的颜色，虽然很美，可她却不喜欢。
阿海带她去吃夜宵，他端来一碗清补凉，笑嘻嘻地说：“这家最正宗了，十几年来都没有变。”
她吃一口，却感觉什么都变了。
更新时间: 2020-07-20 1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