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和
他们的关系,有一丝情爱在里面,都是对他的玷污。
1去年元夜时
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如此,两人对坐着,等炉子上的水沸。褚先生的手早年受过伤,手背上有一弯白亮的伤疤。春月里,潇潇雨下,帘外有北归的雀鸟在檐下啁啾,妩君望见褚先生给自己斟茶,茶烟袅袅,那道疤痕在雾气里,像早晨的月亮一般。
她上次见他时,他头发还没有这么灰。
“老得真快。”他说。但妩君不愿意听到他说这句话,或者是,不忍听到这句。
他才四十岁。
“想什么呢?”他微微一笑。
妩君在想她昨天刚到莞城时,出租车司机绕了远路,问起来她才知道,这一带城区都在改建,从车窗里望出去,一片残瓦断垣,让人看得心惊。
她问司机:“城北有没有拆?”司机大笑,说那地方早就破落了,没有人去,还改建个屁。她听到粗字时,本能地偏过头,看向窗外,好使声音从耳旁流过去。
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便没有同褚先生说。她望着炉火又出神了一会儿,粗陶的小泥炉用了许久,壁上起了黝黑的烟渍。橘红色的火舌温柔如小兽物,轻轻舔舐着茶壶的底部,她觉得,她的眼睛也被舐得有些痛了。
整个下午也没有什么顾客进门,屋子的顶棚有些漏雨,用搪瓷脸盆接着,滴滴答答,像散落的棋子一般敲着。屋子已经呈现败落的模样,货架上的烟酒日杂很久没有被人手触碰过,都积了薄薄的灰尘;柜台的一排玻璃罐里,有些糖果已经融化,黏在玻璃罐上,就像是一只只甜蜜脆嫩的小手,在密闭的监牢里哀求着。
褚先生循着妩君的目光,把自己的屋子也打量了一遍,笑容便有些僵硬。妩君敏感地察觉出了他的局促,他在为他的境遇而羞惭。
水烧好了,褚先生又投了一些新的茶叶进去,等到两人喝过三四巡,茶色淡了,外面的雨声也渐渐小下去。
她站起身说:“天不早了,我该走了。”褚先生点了点头,也站起身,左看右看,从杂货架的隔层里拿下一罐紫苏梅子放在妩君手里。
她捧着罐子只是笑:“老师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看?”
“你本来就是个小女孩,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对她总是有种长辈照拂晚辈的感觉,毋庸置疑的温暖。一下午坐在那里,两人也没说什么话,却在她要走的时候,忽然有些掏心掏肺的情意。
妩君想,她再不走,恐怕眼睛里的痛就要溢出来了。
妩君走出店门时,天已放晴了,巷子里的道路上湿漉漉的,一条街走过去,沿街小店的门都严严闭着,有些房子已经破落,遮雨棚上生出了厚厚的苔藓。她恍然觉得,这房舍像他,这苔藓也像他。
转进小城的主干道,喧嚣的市声扑进她的耳里,她才回过神来,她是真的与他告别了。妩君手里捧着那罐紫苏梅子,只觉得是捧着什么人失落的心,好在有口罩和宽檐帽遮着她的脸,并没有人发现她流着眼泪。
2花市灯如昼
褚先生是个清静的人,从前也不多话,皮肤是那种瓷器的白,穿浅灰色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身上有股老派读书人的风雅。
那时他是年级里最受欢迎的语文老师,课上他讲《念奴娇·赤壁怀古》时,声音清朗平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得抑扬顿挫。
一节课结束后,全班学生都唏嘘不已,回不过神来。十六岁的妩君望着站在讲台上的褚先生,只觉得心里翻涌着滚滚的长江水,而眼前这人,就是长身鹤立的周郎。
人说爱就是克制,可十六岁时的妩君怎么知道什么是克制呢?她只是看他一眼,就喜欢上了。妩君借着课代表的身份给褚先生送过两回东西,一次是薄荷夹心的巧克力,被他当众分给了同事,她不甘心,又熬夜绣了法国鸢尾的十字绣靠枕送给他,两次都掩饰得很好,拿去公共办公室,说话语气坦然又冰冷。
她是早慧的少女,知道暴露自己,无疑就是走上绝路。
但女人天生敏感,再早慧也抵不过时间赋予的阅历。褚先生有次加班批卷,师母夜里来送鸡汤,瞥见了办公椅上的陌生靠枕。隔天,妩君来拿卷子,就看见褚先生桌上多了一个水晶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很普通的全家福,褚师母怀抱幼童,褚先生立在身后,一双臂微微圈着妻女,笑容里是对尘世的心满意足。
那是妩君第一次见到褚师母,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眉眼间自有一种江南女子的柔顺、文秀。妩君发现靠枕也被换过了,由鸢尾花变成了素净的芫荽花,温馨的家庭气息蔓延出来,还带着无声无息,宣示着妻子主权的意思。
那一刻,妩君心里忽然有了羞惭。也是从那时开始,妩君再没有送过褚先生礼物。年少的恋慕,渐渐在时间里褪色成可以一笑而过的插曲。
聚光灯下。
“第一次听您主动讲起这段往事。”
“我对老师的感情,之前是无知懵懂,之后就是纯粹的崇拜。十年来,所有人都在骂我们,我自己无所谓,但今天在节目上,我想给老师一个清白。”妩君慢慢说道,脸上浮现出一种月光般的贞定。她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空气,连在镜头外都可以感受到她的克制。
谈话节目的女主持人在节目结束时抱了抱妩君,以一种女人对女人的体己语气说:“廖小姐,你真不容易,你是我见过最坚韧也最柔软的女明星。”
妩君回抱着主持人,红了眼眶。十年来,许许多多事不能细想,一想,她就完了,譬如说,褚先生看到这期节目会怎么样。
深夜里,妩君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抽烟,星星点点的灯光从玻璃窗外透了进来。她看到自己的手背上已经露出了青色的经脉,回想自己第一次站在聚光灯下时仿佛还是不久前的事,胶原蛋白流失得这样快,让她觉得人世都有些苍茫的意味了。
3月上柳梢头
高中毕业后的暑假里,她去酒吧里当服务生。有一次,乐队的主唱醉得一塌糊涂,在台上忽然失了声,一扭头便吐了出来,台下客人开始起哄,经理十分焦急,眼神转来转去,盯上了一旁正在送酒水的妩君。
他深知长得好看的女孩子不太会被刁难,打算拿她暂时走个过场,好使他有空去别的地方借人。妩君就这样被经理推上了台,吉他手过来跟妩君商量,妩君却一直摇头,他们的歌她都不会唱。
那是民谣走红的年代,乐池里的女孩子木木地站着,呕吐物的酸败气味还未除尽。氛围冷下去后,便陆陆续续有人起身离开,脾气不好的人还开始高声叫骂。
彩射灯并不热,却照得经理脑门上冒出层层细汗,擦不尽似的。他正想着是不是要把这女孩子拉下来,妩君却忽然果敢地拿起了话筒,开始唱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
妩君只会唱这一首歌,还是从间壁邻居家的收音机里听来的。骚动的人群慢慢都坐了下去,经理这时候也不急着出去借人了,径直跑去调控台,要灯光师把五颜六色的彩灯都关了,只给站在乐池里的瘦弱的女孩子留了一小束白净的追光。
十八岁的妩君在这束追光里盛放,如清早的月亮一样。
不知如何是好,她只管闭着眼唱,薄薄的、粉红色的眼皮下,能感受到一点微光,台下很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唱得慢,电子琴便跟着慢,就在这悠扬的曲调里,升起一种缱绻的感伤。
唱完最后一句歌词的时候,妩君的心情还是很忐忑。下了台许久,妩君才摊开自己手掌,掌心里留着深深的指甲印子。
那年夏天,妩君从服务生变成了驻唱。
九月里,浓云密布的一天,妩君在家里洗发,听见楼道里有“咚咚”敲门的声音,她一手按着湿发,过去开门。门打开时,她不禁松了手,还滴着水的发丝披散开来。褚先生站在门外,走进屋里,捡起她落在地上的毛巾。
“后背湿了会感冒的,快擦一擦。”
她接过毛巾,却并不擦头发,只是局促不安地站在门洞里。
褚景瑜早先听说过妩君的家庭情况,她的父母离婚后,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没有人愿意要她,她就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他想过妩君的境况不是很好,却没有想到境况会这么差。
称她这里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客厅里只有一张破旧的小方桌,既放着碗筷,也放着书本,还放着女孩子使用的圆镜和塑料梳子。靠墙的一角放着一只空的啤酒瓶,瓶子里插着几枝白色的芦花,一块分不清是暗蓝色还是灰色的帘子,从屋子的这一头拉到那一头,就算是卧室和客厅的隔断了。
国企年代遗留的家属楼,单位垮了,住在这里的人还在。从前的铁饭碗一夜间破灭成泡影,工人们走出厂门,才发现自己和这个社会脱节太久,按他们现在的年纪,学什么技能都有些晚,可要退休在家里吃老本,又显得太年轻。
妩君家就是这场下岗风潮里的典型,从前她爸爸最爱美,可以拿两个月工资买一件呢子大衣。刚下岗时,他还不觉得烦愁,回来跟妩君妈妈发牢骚:“我一个工程师,你让我洗车?笑话。”
一年以后,妩君爸爸不再说这话,只是每天喝酒。妩君念初中时,最怕回家,走在楼道里,都要屏气凝神,听听家里有没有吵架的声音。
褚先生从西装的内袋里掏出一封信,莞城是依靠国企建立的小城,拼命找出路的成年人大部分选择了外出务工,因此,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是统一寄到学校的。
他将信封放在方桌上,注意到这屋子尽管简陋,却十分洁净,一点也看不出来是由一个独居的孩子打理出来的样子。
“你怎么不来拿录取通知书呢?”
“没有考好,不想念了。”她的语气淡淡的,像是说着别人的事。
“老师替你觉得遗憾,你成绩向来是前三名,怎么会……”他一直望着妩君,看见她笑了,他忽然明白过来了。
妩君是故意没有考好,因为没有退路,才没有妄想。她不会告诉老师,光是每个月轮流向父母要生活费就已经很屈辱了。她的脸纯明如月,明明是岁月笔痕还新鲜的少女,却已经做好若无力上升,就将自己投进熔炉里毁损的准备。
这是生存中的下下策,一个人若不是无路可走——褚景瑜心里文人的情怀汹涌起来,知道自己再不干涉的话,就要眼睁睁看着这片月光被摧折。
“你复读一年吧,学费老师替你交,但是,你一定要继续念下去。”默了默,他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越是艰难,越要对得起自己。”
女孩子站在那里,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湿发落下来的水滴在她脚后环成半个圈,她像小说里的玄奘一样,需要他给她画上另外半个圈。在这个圈里是欠人情,没自由;但走出这个圈,外面就是凶险的、成年人之间生杀予夺的世界。
褚景瑜没有催妩君,留给她思考的时间。这是个重大的决定,他再多说些什么,也都是水面上的话,没有分量。他信赖她的聪敏,而她也知道他不需要虚浮的客气。
“老师,我将来会还给你的。”在褚景瑜下楼前,妩君终于开口了。这句话一出口,她就笑了,他也忍不住微笑。
积云的天空开始下起小雨,他走在潇潇细雨中,尽管没有带伞,心情却十分快然。
4人约黄昏后
褚景瑜重新带起了高一,因为不能再管照妩君,他让妩君插班到了相熟的同事班中。可巧,那年景瑜妻子至珊的弟弟也要高考,索性就住在了景瑜那里。
弟弟成绩并不算好,至珊给他请了一对一的补课老师。替他补数学的老师和褚家住在一栋楼,有一天至珊带端端买菜回来,在楼下遇见了那位数学老师的太太,两个人站着寒暄了一会儿。至珊问起弟弟的学习情况,那女人拉着端端的小手,啧啧说道:“你家弟弟还是有些懒散,得抓紧了,倒是那个妹妹,我老公说她是块可以上复旦的材料呢。”
至珊的微笑像被人用剪子在半空中剪掉,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对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说道:“弟弟也很好。”但至珊已经听不见了,她神色木然地抱着端端,拎着菜兜子上楼,整个人的魂神都像凝固住了似的。
数学老师的太太反思了好几次,觉得是自己不会说话,说不定褚先生的岳家是那种重男轻女的家庭,不欢喜别人说儿子没有前途。夜里她拣了一盘自己包的粽子,下楼到褚先生门口,算是给至珊赔罪。
但褚家静悄悄的,虽亮着灯,敲门却没有人应。她以为景瑜夫妇散步去了,其实他们就坐在餐桌前。
端端已经睡下了,弟弟还没有下晚自习,这是一段空得让人发慌的时间。苍冷的白炽灯照下来,使至珊尖尖的脸显得更瘦削了。在好的时候,这样的五官也有一种让人怜惜的娇柔,但生起气来,嘴角耷拉下去,便容易显出一种刻薄、哀怨的面相。
“我知道我生了孩子变丑了,而且学历低,又没有工作,你要是现在嫌弃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现在都不愿意同我说话,吃过饭就去书房里,关着门,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
“你知道的,我在写论文呀,弄好了就可以调到省中学去,对我们一家不都是好事情吗?”
“省里又怎么样?总归是……等端端上幼儿园了,我就去工作,不会白花你的钱。”
“我什么时候说你花钱了?唉,你早点去休息吧。”
“你看你现在都不想跟我说话!每次都这样,最后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她忽然悲愤地捂住脸。
两个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不像是吵架,倒像是在放默片电影,正演到一对情人在静夜里说着悄悄话。
至珊犹豫了很久,终于说:“那么和弟弟一起补课那个女孩子又是谁?”她好像笃定了他不会回答,语气里连反问的意思也没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
景瑜哑然失笑,他不知道她原来一整晚的不对劲是因为这件事!他握住她的手,她抽出去,他再握住,语气变得轻松起来:“那是我的一个学生罢了。”他把妩君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她的学业如何好,如何因为费用放弃了念书的事一字不落地说了一遍。
他自问是可以无愧于任何人的,像一只乳燕落在池塘里,见到的人都会觉得不忍心,将它捞出来一样。至珊的眼泪好不容易被哄住时,弟弟也下课回来了。
景瑜和至珊在一起,完全是双方父母的意思。景瑜从来没有在至珊面前说过一句嫌弃的话,但至珊独处久了,难免会胡思乱想。有人说景瑜一表人才,至珊能遇到他,运气真好,她却疑心人家说她配不上景瑜。有一次,她去参加景瑜的大学同学聚会,他那些女同学都在职场里打拼,妆容精致,只有她因为在奶孩子,穿了一件运动服就出来了。她总忘不了那天在席面上,没有一个人向她敬酒。
“人家是体谅你刚生了端端。”
“我可以喝果汁呀,礼数总归要有的。”
她念的是中专,景瑜向别人介绍她时,从来不说她当过幼师。
婚姻就是被这些针尖芝麻大的漏洞一点一点放跑气,最后变得毫无美感。
夜里睡觉前,两个人终于和好了。半夜里,景瑜迷迷糊糊被至珊摇醒,她问他:“你那次去廖妩君家里,是什么时候?”他蒙眬着睡眼,答是九月一号。
答完他就睡过去了,之后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他不知道至珊那一整晚都没有睡着,她的大眼睛在暗夜里睁着,眼神茫茫然,心里一阵刺痛,痛到反复想着那天,他淋雨回来,衣服湿了,神情却快活的样子。
5今年元夜时
中秋的时候,褚先生邀妩君来家里吃饭,妩君起先还推托,褚先生说还有几个上一届的学生来看他,不会太拘束,她这才同意去了。
去之前,她很精心地装扮自己。因为是家宴,又是在旧时同学的跟前,她没有穿校服,怕让人家知道她在复读,怪不好意思的。去年夏天唱歌存的一些钱还原封不动地锁在箱子里,她开箱拿了钱,去街市转了一圈,挑了一件素白的连衣裙。
那是妩君第二次见到褚太太,仍旧是照片上斯文、柔顺的样子,只是比照片上看到的要清瘦得多。褚太太席间很热情,一直替她搛菜,后来菜堆在她面前的盘子里,多得吃不完。切月饼时,褚太太又把蛋黄最多的那份拿给了妩君。
褚太太对她这样好,她心里既愧疚又庆幸,愧疚她从前送给褚先生巧克力和靠枕,又庆幸她不曾做过错误的事,破坏褚先生拥有的这份温馨、稳妥的幸福。
第二年高考,妩君顺利被心仪的大学录取。因为全力以赴,因为怀着不能辜负褚先生的志力,妩君拿到了全市文科总分第一的成绩。成绩出来后,市电视台和日报记者都来采访,褚先生体恤到妩君不愿意别人参观她的家,就把地点安排在了教室。
暑假空落落的教学楼里,樟树上响着悠远的蝉鸣,烈日下的草地散发着干燥、松脆的草香气。妩君站在阴凉的教室里,觉得人生有不可思议的千回百转。譬如去年夏天的这个时候,她还在酒吧里唱歌,而明年这个时候,她已经站在复旦的校园里了。
记者采访过班主任,采访过女主角,正收拾设备要走,妩君心里一动,忽然拉住记者说:“能不能帮我和这位老师合张影?他对我帮助很大。”
那天他们帮她和景瑜拍过一张合影后就匆匆走了,她心想,在这流水即逝的高中生活中,也算留下了一点关于褚先生的纪念,她没有遗憾了。
报纸出来的时候,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把妩君和褚先生的合照当作她和现在班主任的照片配文发了出来。学校将报纸贴在玻璃橱窗里,还特别开玩笑地用红笔标注这是妩君的前班主任。
没有人特别在意这件事,莞城实在是太小,小到它的新闻头版也只是消防员救猫的故事。妩君的报纸在橱窗里挂了一个夏天,慢慢被太阳晒得发了黄,脸的轮廓也看不清了。
妩君出发去上海前,褚先生去看了她一次。当时妩君正在收拾行李,她的生活一向简朴,一只小箱子里装了四季的衣裳后还有空余。褚先生想起自己上大学时父母将行李箱塞得满满的,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
妩君像是觉察到他的感慨,忙让他等一等,她随即跑下楼去,又匆匆地跑上来。她背着手,笑吟吟的,先递给他一支牛奶棒冰,另一只手神神秘秘地从背后露出来,也拿着一支牛奶棒冰。
两个人不禁哈哈笑起来,为这五角钱的、清贫岁月里的郑重。天花板上的老风扇吱吱地转着,因为没有多余的凳子,妩君让褚先生坐在方桌前,自己则坐在行李箱上。隔壁人家收音机的声音透过墙壁传过来,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
妩君噙着冰块,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哼,景瑜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说:“我不知道你还会唱这个!”“是不是很土?都过时了。”“没有,越流行的东西越要小心,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才是好物、好景,邓丽君就是好景。”他差一点说出口,自己念书时最爱听的就是邓丽君的歌。
“你应该听听她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首诗我也很喜欢,她唱过这个吗?”“何止,她还唱过李煜,你真该多听听,她声音里有古中国的情致。你若只是觉得她的歌甜,就低估她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直到一滴融化的冰水落在他的虎口处,他蓦然一惊,才注意到棒冰快要化了,两个人又是一阵笑。
“妩君,你明天到我家来吃晚饭吧,算是饯行。”他是临走时想起这个主意的,就要离家上大学的孩子,无人分享喜讯,行李寒素也就罢了,至少该有顿热乎乎的告别饭,好让她去到广大的社会前,不至于只有一份冷漠的回忆。
6月与灯依旧
褚太太方才拖过地,但是不放心,掺了花露水又拖了一次。从早晨起,她就开始擦抹家具,将柚木的台盘、柜椅来回地擦到发亮。端端的一些玩具,先是归置在她的小地毯上,她又怕客人觉得乱,统统收进了柜子里。隔了一刻钟,她认为孩子才是一个主妇最骄傲的核心,连着把端端已经不玩的小娃娃也翻出来,列兵似的在沙发沿上摆了一排。
妩君是下午五点钟到的,拎了一箱给端端的儿童零食、一袋玫红的火龙果。端端一看到那个画着小猪佩奇的箱子就嚷嚷着要,至珊道:“待会儿就要吃晚饭了,现在吃了就吃不下饭的。”
端端不高兴地噘着嘴,大声说:“妈妈真小气,妈妈是小气鬼!”说着她站到墙角去了,背过身不理人。妩君笑着劝:“那先吃一半好不好?吃过饭之后再吃剩下一半。”端端得到敕令,跑着跳着去撕包装盒。
至珊要做饭,妩君就帮着带端端,等到饭点的时候,端端已经执意要挨着妩君姐姐坐。本来这是一个小孩子对大孩子新结的友谊,但至珊虎着脸让端端不要闹。
“没事的,让她挨着我坐吧。”妩君微笑。
“端端,你再不过来,妈妈打你了啊!”
至珊以前从不曾打过孩子,不知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席上的人心里都有些不舒服,景瑜劝着:“随小孩子去吧,来,我们吃饭。”
至珊一言不发,一双眼睛直直瞪着端端,不动筷,也不说话,端端被瞪得怕了,“哇”一声哭了出来。
景瑜按捺着,抱起端端在自己膝盖上坐好,胡乱哄了一阵。这顿饭几人吃得稀里糊涂的,各人心里有各人的滋味。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妩君便要告辞,端端从爸爸怀里扭过身来,伸手要妩君抱:“姐姐不要走!”妩君抱过她,她才说,“宝宝的饼饼呢?”她始终惦记的,是她的半包零食没有吃完,大家都笑了。
大概因为没有午睡,端端吃着饼干的时候,已经困得不行了。景瑜给端端喂了点水,示意妩君抱她进去睡。但小孩子一沾床就哼哼地哭醒了,妩君不得不陪着端端睡在小床上。景瑜出来时看到妻子仍坐在桌前,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
“你今天怎么啦?”他悄声问。
“你有没有注意到小廖的书包?”
“没有,注意那个干什么?”
“哦,那上面有个小挂饰。她第一次来我们家里吃饭时,我就注意到了。那是……那是一朵十字绣的鸢尾花。”她把她的底牌铺开,苦笑着,眼神凄凉地望着他。景瑜喉咙直发紧,他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在他们的家里,默片又要开始上演了。
但至珊今天不想演默片,她的手托在两腮边,闭着眼,仍是笑着。景瑜这时注意到妻子的脸上有些红晕,她笑得有些无忧无虑,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知道她是醉了,就抱她到卧室里,轻轻地给她盖上毛毯。
时间还早,景瑜回到书房里,带上门继续完成他的工作。今晚的月亮格外亮,从纱窗外透进来,芒果树的影子也绰绰地照在书房的地板上,海浪一般随夜风簌簌摇动着。景瑜查了一会儿资料,只觉得今晚的台灯像萤火一般远。
他看见至珊走进来拖地、抹桌,便低声问她:“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些不舒服?”她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眼睛又大又亮,他心里忽然有种奇异的恐惧,伸手摸了摸她的额,“你是不是病了?”
“我明天带你去看看医生吧,你以前说想去工作,那也好,一个人在家里,胡思乱想,会闷出病来的。”她却一言不发。
不知又过了多久,褚景瑜忽然惊醒,他觉得有些热,又有些渴。
台灯已经灭了,房间里有股异样的焦臭味,他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摸着墙壁去开灯,但顶灯也灭了。景瑜本能地冲去拉门,可门从外面被锁得死死的。他高声呼叫,甚至把门把手也拧断了,门仍然纹丝不动。
在强烈的不安中,他开始撞门。他平生从没有这么大的力气,也从没有这样恐慌过。门被他撞开时,客厅里已经浓烟滚滚,红的火苗烫着他的脸,辛辣的气味一下子灌满了整个肺部。
他想起端端,端端的房门也紧锁着。景瑜脱下衣服捂住口鼻,拿起一把椅子开始砸儿童房的木门……
7不见去年人
隔天报纸上的新闻令莞城的人们津津乐道了好长一段时间。深夜两点的一起纵火案,妻子和孩子都失救于窒息,唯一活下来的,是一个中学男老师和他的女学生。
他们神色仓皇的照片被放在报纸的头版头条上,唏嘘过后,又有人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女学生会在自己的男老师家里留宿?有记忆力好的人翻出两个月前的报纸,报上也是这一对师生。还有人在学校有认识的人,也站出来说,那老师早就不是女孩子的班主任了,但一直负担着她上学的费用。
猜测的雪球越滚越大,传闻爆炸开了。
妩君是时隔几年以后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她那时才十九岁,心境纯明得没有别的想法,她的身体没有大碍了,便出院匆匆赶赴上海的学校报到去了。等到她寒假里回来时,褚先生已经辞了职,搬了家。
隔了小半年,那烧焦的屋子还在,屋子里积着厚厚的灰尘。妩君站在废墟里,听着远街上贺年的鞭炮声,才觉得自己和这个城市毫无血脉。街上走着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她褚先生的去向。
后来,她再也没有回去过,不仅没有时间,也不太方便。大二时,歌手选秀节目风靡全国,妩君的室友怂恿她报了名,她在一轮轮的海选中过关斩将。大三时,“廖妩君”三个字已经红透全网,人人都知道她是有着“小邓丽君”称号的复旦才女。
她开始爆红,可她夜里整晚整晚地失眠,需要诵读佛经才镇定得住心境。不久之后,论坛上开始出现关于她的不好的帖子,粉丝组团去攻击她,看了帖子后,却又默默地点了转发。那些帖子不仅有文字,还有当年的新闻图片证明。
发帖子的人说,廖妩君读高中时就是不良少女,在酒吧里卖唱,依靠美色、利用经理,复读了一年后没有收心,又勾引了帮助她的老师,导致老师的妻子纵火焚家。惨案过后,法医解剖的结果是老师的妻子死于安眠药过量,而最无辜的小孩子——
帖子到这里就不再写了。
直到她演唱会前夕,发帖人又出来爆料,说最不应该的,是那个老师为了救出她,放弃了自己的小女儿,证据是连她那样的大人都能被抱出火场,三岁多的小孩子却死于窒息。
“满城舆论致使那个老师辞了职,可以说是家破人亡,而廖妩君利用完那个老师后,就自己远走高飞,不到两年,就又开始出来招摇,还要告我造谣。我也是受害者——我就是当年那个被黑幕的驻唱。”
妩君在演唱会的舞台上被人扔了一脸的烂番茄,一夜之间,名气从高峰降到了冰点。被全世界唾骂是什么滋味?最难过的时候,她深夜开着浴室的龙头才敢哭出声来。
在妩君丧失生活来源,被公司弃若敝屣的时候,她的账户上每个月都会有一笔钱进来,金额不大,却可以保证她的生活。她将手机里的银行短信一条一条存着,这都是她在黑暗里仅有的一点温暖,而这点温暖,足够她在这个人世间努力地活下去。
这笔钱一打就是十年。
8湿春衫袖
妩君二十八岁那年,回了一趟莞城。尽管十年前的丑闻已经被人淡忘,她还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来这儿只是寻一个人,从前没有寻过,以后也不会再来。她在他面前一一除下那些伪装的时候,看到的是两个人仍旧新鲜的伤口。
凡俗人世的情爱有许多种,他和她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最好的情分,也不过是两个人对坐着,吃一支最便宜的棒冰,等一次炉子上的水沸。或许妩君曾经是喜欢褚先生的,可因为这件事,她更加不能够靠近他。他们的关系,只要有一丝情爱掺杂在里面,都是对他的玷污。
那天,妩君录完节目后,坐在回程的飞机上。坐在她隔壁的小孩子晕机,她便从包里拿出了那罐紫苏梅子,递到小孩子的手心。那小男孩因为刚刚呕吐过,老实本分地坐在座位上。忽然,他神气地唤他的母亲。
“妈妈,这句诗我们老师教过,‘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是罐子上的广告词。
孩子得了母亲的夸奖后,接着又唤妩君,可他有些失望,这个姐姐真是贪恋舷窗外的风景呢,他叫了她这么久,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更新时间: 2020-11-02 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