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水行舟
“我记得很清楚,20世纪的最后一天,他在这里等到了零点。
“他一定是想和你一起迎接新世纪的呀!”
一
20世纪的末尾,乐声震耳欲聋的派对上,林霜降的眼前突然天旋地转。
她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温度很烫,一场换季导致的风寒来势汹汹。
环顾四周,硬拖着她来的伙伴们已经不见,她只好自己摸索着挤出人群,途中踉跄一下,差点一头栽倒,好在前面有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洗手间在哪?”她狼狈地低着头,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来人的手腕,着急地问。
话说出口,她愣了一下,意识到他很可能听不懂中文,刚想改口用英语再问一遍,他却已经有了回应。
“就在前面……要不,我带你去吧?”他问。
林霜降难受到眉头紧锁,自然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
她折腾了很久,从洗手间里出来时,意外发现带自己过来的人竟还在外面等着。
“你没事吧?”他语带担心。
那是一个穿着紫色连帽衫的少年,短发干净利落,眼睛很漂亮,在昏暗的灯光下,漆黑的眼珠好似黑曜石。
她摇摇头,脚步虚浮地走到他面前,靠在他身边的墙壁上,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顾琛,琛是……珍宝的那个琛。”
“顾琛。”林霜降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像在回味,思索片刻之后,她继续说,“谢谢你,留个电话号码吧,改天我请你喝咖啡。”
“不用了。”顾琛向后退了小半步,急忙摆手拒绝,“举手之劳,你没事我就先走了。”
“欸,等等——”林霜降情急之下从口袋里摸出一管口红当笔,摆出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坚持道,“你快说嘛。”
生病倒长了她的脾气,此时她格外执拗,最终还是从顾琛口中套到了电话号码。她在餐巾纸上潦草记下,也没说声再见,就高兴地转身走了。
一周后,咖啡馆。
林霜降托腮盯着顾琛,眼看着他的耳尖慢慢发红,才移开视线,狡黠地笑,说:“我叫林霜降,是节气的那个霜降,在福特汉姆上学。今天就是来感谢你的。”
顾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事”。
“你是纽约大学的学生?”
林霜降还记得昨天顾琛连帽衫胸口处三个大大的字母“NYU”,心里基本上确定,虽是问句,但语带肯定。
顾琛听到后,愣了一下,局促地摸了摸衬衫最上面的一粒扣子,随即慢慢地点头。
“学什么的呀?”
“……艺术。”
“Visual Arts(视觉艺术)?”
“嗯……”他顿了顿,然后肯定地点头,回答道,“对。”
“那你画画一定很好吧?”
顾琛直到此时才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扬起了一个极富少年气的笑,自信地说:“没错。”
这样啊。林霜降看着眼里有光的少年,心倏然漏跳了半拍。
如果有机会能看到他的画就好了,她想。
二
这个虚无缥缈的机会,倒是来得很快。
几天之后,林霜降找了个“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甜品店,想找人陪我一起去尝尝”的借口,又强行约到顾琛。
顾琛姗姗来迟,话仍然不多,这次甚至更加心不在焉,完全是林霜降在没话找话说。
林霜降原本心情雀跃,可是他这样冷淡的态度,像是给她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她渐渐也没了兴致,叫来服务员结账。她本想把两个人的饮料钱都付了,毕竟不是什么大数目,她心里也没当回事。
可是顾琛急急地拦住了她,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明显是要自己付钱。
服务员已经接过林霜降的信用卡,一下子也不知道如何反应,气氛一时尴尬。
林霜降隐隐有些不悦,但仍然扯出一个笑,对顾琛说:“当然要我请你啦,你真觉得过意不去的话,画张画给我吧。”
她不过想给他找个台阶下,内心已经决定,这次过后,不再和他联系。
反正只是萍水相逢,一眼的心动。纽约的夜晚灯红酒绿,这样的相遇既然发生过一次,就能再发生无数次,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是她没想到,顾琛竟然把她随口说出的话当了真。她的话音刚落,他就拿起放在桌边的铅笔和便笺,开始一笔一画地认真勾画。
阳光逐渐倾斜,他的影子慢慢被拉长,就在夕阳将这座城市染得橘红一片之时,他终于大功告成。
他把画递给林霜降,而后意识到时间不早,急忙道别离开。
林霜降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甜品店里,展开那张小小的便笺。上面画着一个女孩,她留着微卷的长发,嘴角带笑,神色灵动,托腮看着窗外。
窗外是秋霜铺地的草坪。
所以是,林霜降和霜降吗?
她又惊又喜,轻笑起来,一点也不生气了。
三
到了十二月,期末将近,学校里的事情多起来。
林霜降不算聪明也不够努力,能出国全都倚仗殷实的家底,此时为了应付考试格外繁忙,不得不暂时把顾琛的事抛在脑后。
考完最后一场试,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兴高采烈地去商场采购圣诞礼物,却不巧碰到枪击案。
案发现场离她不远,枪响的爆鸣声她听得一清二楚,瞬间头皮发麻。周围的人也躁动起来,推搡着往外走,像是有沸腾着的浪潮倒灌入商场,一瞬间不安和恐惧炸开了锅。
林霜降盲目地跟着混乱的人群跑出商场,走到另一个街区停下,拿出手机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不住颤抖,手心里全是冷汗。
顾琛,顾……她慌乱地在通讯录里找到他的号码,毫不犹豫地拨出电话。
明明还只是陌生人,最危急的时刻,她却第一个想到了他。
或许是因为他成功帮过她一次,或许是先前从未有人愿意花那么久的时间为她画画,又或许是,她已经有点真正喜欢上他了。
顾琛接到林霜降电话时还在餐厅。
他不等她说完便打断了她,语气很急:“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千万不要乱动,我来找你。”
说完,他随手扔掉抹布,换下一身油腻的工作服,不顾身后老板娘的叫唤,大步流星地跑向林霜降所在的地方。
他没用十分钟就到了。林霜降正在踢路边的石子,听到脚步声转头看见他的时候,仍旧心有余悸,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
“你竟然真的来了。”她感叹着说,鼻音很重,走上前给了他一个轻轻的拥抱。
这时候的纽约已经很冷了,但林霜降穿得单薄,全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寒气,白皙的脸上也泛着被风吹出的潮红,就像一个易碎的娃娃。
顾琛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他艰难地举起手,犹豫许久,终于把手落下来,在她背上拍了拍,哑声说:
“没事了。”
林霜降顺从地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礼品盒塞给顾琛,声音闷闷地说:
“本来想圣诞节再送你的,但是反正你来也来了,就提前给你吧,圣诞快乐。”
顾琛回家后,小心地打开礼物盒——
里面躺着马可的珍藏彩铅礼盒和一张画着小鹿的贺卡,上面写着“Merry Christmas(圣诞快乐)”。
老旧的窗户合不拢,冷风灌进来又钻入他的领口,他瑟缩着向窗外看去,才发现天上飘起了小雪。
“圣诞快乐!”他对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墙壁,一动也不动的爷爷说。没等爷爷有所反应,他已经脚步轻快地走出门看雪去了。
风大雪大,纽约也还是那个冰冷的城市,他的心却因为一份礼物而骤然温暖起来,一种奇妙的情绪蔓延至了他的全身。
他担心美梦易碎,怕好景不长,但此时此刻,他更想回应一个女孩不加掩饰的信任。
四
圣诞假期里,林霜降没有回国。
这是她在纽约度过的第三个圣诞。母亲去世,父亲新婚之后,国内的家也不像家了,继母带来的孩子,继母和父亲生的孩子,还有她自己,永远处于一种微妙的敌对状态。
让她出乎意料而又喜悦的是,顾琛竟然也不回去。
圣诞前夕是一个奇妙的契机。在这之前,她能感觉到顾琛带着刻意的疏离,而在这之后,他似乎完全抛却了那种莫名的抗拒。
林霜降请他去自己租的公寓里玩,他甚至没有拒绝。
“你有女朋友吗?”
他摇头。
“那我可以亲你吗?”
他犹豫地点头。
林霜降愣住,瞪大眼睛,片刻之后笑倒在沙发里,惊讶地说:“你怎么这么好骗呀!我就是开玩笑的,你竟然相信了。而且,你怎么连这个都会同意……”
她越说声音越小,两个人视线相撞,均像被烫着了似的躲开。
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初冬的室内恍然间比盛夏还要燥热。
顾琛拉过她,秒钟移动了三下,三,二,一……
他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个又轻又虔诚的吻。
他的眼睛真好看,难得有人的眼珠是这样纯正的黑色。过快的心跳使林霜降无法冷静思考,满脑子只剩下这个念头。
几秒后,林霜降推开他,起身一口气灌下一杯水,咳嗽几声,掩饰自己的慌乱,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你现在是住在学校里吗?”
“嗯。”
“我可以去看看吗?现在正好是假期,应该能去吧?”
顾琛愣了愣,耳尖的红色飞快褪去了大半,磕磕绊绊地说:“最好还是不要……我的室友他不太喜欢我带人过去,而且他……哦,对,忘记和你说了,他也是国际生,所以还在住着。”
“那就算啦!”林霜降本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多想,立马又切换到新话题,“反正现在放假了,你有空就多来我这里玩玩?”
“估计不太行。”顾琛解释道,“我在打工。”
“你还打工?”林霜降诧异。
她的惊讶不是空穴来风。那个年代出国留学是有钱人家孩子的游戏,成绩优异但家境贫寒,靠着奖学金和各方资助出国的人不是没有,但绝不会在深夜去派对,更不会和她像这样混在一起。
所以,她下意识地把顾琛当作同类人,而在这个圈子里,假期勤勤恳恳地打工赚钱的,他还是她听说的头一个。
“是啊。”顾琛低下头,神色不明,“在纽约大学旁边的盛宴中餐馆。”
盛宴中餐馆……林霜降暗自记在心里,私底下查了导航,走到大概的位置,转了好几圈,才找到缩在街道尽头的小店。
玻璃店门擦得不干净,招牌上的灯管脱落了个七七八八,整个店都显出破败和萧瑟。
她走近一些,偷偷向里面张望。
顾琛果然在,戴着白帽子,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作服,背后写着大大的“盛宴”。
他从厨房端了一大碗菜快步走出来,放下的时候不小心溅了几滴汤汁到顾客的手上。干瘪瘦小的白人老头脾气不好,立马破口大骂。
他骂得厉害,顾琛就站在一旁不声不响地听着,也不反驳,后来还是老板娘出来当和事佬。
林霜降在外面听得怒火中烧,差点忍不住跑进去主持公道,一等到顾琛下班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叫住他,义愤填膺地说:“你又不是故意的,他凭什么那样骂你?”
顾琛先前没发现林霜降在,看见她时神色有一瞬间的错愕,僵硬地笑了笑,问:“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找你!”林霜降得意地笑起来,凑上前,挽上他的手臂,拉着他往自己公寓的方向走,“我一个人待着太无聊了,结果就看到……真是气死我了。”
“我没事,这真的不算什么。”顾琛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我也不会听进去。”
“既然打工也赚不了多少钱,而且又苦又累,你不如直接把工作辞了。”林霜降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撒娇似的晃了晃,眼神诚恳且理直气壮,“你说呢?”
顾琛转头看了她一眼,温柔地笑了笑,但没说话。
五
顾琛最终没有辞掉工作。
林霜降当然不理解,少到可怜的日工资和与其不成正比的巨大工作量怎么看都不美妙,就算是用来体验生活也未免太过艰辛,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识时务地闭口不言,只是养成了天天去餐馆等他的习惯。
圣诞节的那天,她被美国的室友请去聚餐,亲自做了麋鹿松饼,下午正好路过餐馆,想要给顾琛一个惊喜。
结果去得不巧,顾琛不在,她失望地撇了撇嘴,正准备离开,突然听见餐馆的后厨传来交谈声。
“明年还是老样子吗?每天从早上六点到下午五点的班?”
是老板娘的声音,林霜降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已经在安排明年的工作,新世纪马上就要来了,她这样想着,满怀期待地扬起嘴角。
“对。”
这是,顾琛的声音?可是,明年一月就要开学了,他不用上学吗?
林霜降疑惑地停下脚步,眉头紧锁,聚精会神地听起来。
“工资还是要我预付?”
“对……我爷爷他的状况还是不太好。不过,这次只要三个月的工资就行,够把医药费付清。”
“行。”老板娘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响了几分,“但是,工作态度给我认真一点,最近那个小姑娘天天在这等你,你做事都心不在焉的,动不动就往外跑。”
“我知道。”顾琛的声音带着笑意,“一定认真工作,不辜负您的期望。”
“你小子!”老板娘笑了一声,“我早想问了,那小姑娘看上去挺有钱的吧,你是不是已经为以后做好打算了?”
他们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林霜降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她机械地走回家,把精心包装好的松饼随手扔在门口,心里一团乱麻。
她用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不安地在室内来回走动,过一会儿终于想到对策,匆忙地发短信——
耀文哥,我有急事想找一下你们学校本科艺术系的顾琛,你能不能找人问问他的联系方式?
沈耀文是她的青梅竹马,在纽约大学读研究生,人脉广,吃得开,留学圈里的人,他基本上认识。
他对她的好感从不加掩饰,但她不喜欢他身上富家子弟自以为了不起的那种高傲,始终避而远之,但她也知道他会有求必应。
不出她的意料,到了国内时间的早上,他已经回了短信——
顾琛?你确定没有记错名字吗?不光是本科艺术系,我就连本科其他专业和研究生院都问了个遍,都没有找到这个人啊。
果然。
顾琛不愿意辞掉工作是因为他真的没钱,他拒绝带她去学校玩,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那里的学生……这样,所有的疑惑都能迎刃而解。
所以,他的一切好意,都只是为了骗自己吗?
林霜降脱力般躺倒在床上,自嘲地笑起来。
六
第二天,餐馆迎来了熟悉的“不速之客”。
老板娘看着林霜降径直推门进来,好心提醒:“顾琛今天请假了,你不是和他约好了吗?”
“我不是来找他的。”林霜降找了个位子坐下来,语气平淡,“我今天想问你点事。”
老板娘抬眼看了看她。多年经商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让她很快抓住关键,她了然地问:“关于顾琛的事?”
林霜降点头,淡薄地笑了笑。
老板娘叹了口气,在她对面坐下,说:“这事情倒是巧,前脚他刚跟我说了这件事,后脚你就找来了……”
老板娘认识顾琛的时候,他的父母已经因为事故去世了,只留下他和患上老年痴呆症的爷爷。
他没钱继续上学,也不符合领取资助的要求,最开始的时候,只能在景点给游客画画挣钱,养活自己和爷爷。但是那份工作的收入不稳定,老板娘开店后心疼他,就让他过来做服务员,一做就是好几年。
这期间顾琛看着周围纽约大学的学生来来去去——他们在店里谈笑风生,不知苦楚的天真填满了整个餐馆,明明是同龄人却有着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就算毫不努力也可以衣食无忧……
顾琛,顾琛,琛是天赐的宝物,可是将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太少,离开得又太急太快。
他充斥着失去与绝望的人生,从来与期望背道而驰。
“够了,别说了。”林霜降心头掀起巨浪,紧紧掐着自己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打断,“我知道了。”
“我知道他骗了你是他的不对,但要不是这样,你也不可能注意到他……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你,那次你打电话,他急成那个样子……
“而且,那衣服和入场券都是客人忘在店里,好多天没来取我才送给他的。你别看他从小过得不容易,其实一点坏心思都没有。”
老板娘后来的叙述不再那么有条理,更像是无力的辩解,最终她悻悻地沉默下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无可奈何的神色。
“顾琛真的是个好……”片刻之后,她不甘心,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林霜降再一次打断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给我打包两份炒面吧,我骗他那么早去我家门口等,现在他一定饿了。”
老板娘愣住,盯着林霜降看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应道:“好咧!”
回家的路,林霜降走得很轻快。她回想起初见那日顾琛闪躲又因为担心而不曾从自己身上移开的眼神,咖啡馆里他害羞且可爱的神色,还有枪击案那天他温暖的怀抱。
她盼望着看到他,凝视他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珠,为自己险恶的猜想道歉,然后笑着拥抱他。
有些人生来带着不幸、苦难以及永远熠熠生辉的坚强和善良,就算早早被生存的欲望逼着长大,也不曾变得冷漠,不曾愤世嫉俗,仍能毫无保留地交付热忱的爱。
顾琛就是这样的人,她其实早该知道的。
七
她是拥抱了他的。重回纽约的公寓,看到他送给她的那幅现已落满了灰尘的肖像画,餐巾纸上风干褪色的口红印以及那熟悉而陌生的电话号码,林霜降终于回想起来。
她走得太急,连记忆都忘了带走——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是有过期望的。
在1999年的圣诞节,她曾经坚信自己可以给一个孤独无依的少年温暖,也天真地向他许下过一个光明远大的未来。
那天她跑向他,撞进他的怀抱,带着一身的寒气和一颗炽热的心。
“这是怎么了?火急火燎的……”顾琛帮她把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冰凉的指尖擦过她的脸。
“没事,都怪我记错了时间。”林霜降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把流泪的冲动憋回去,吸了吸鼻子,“就是想抱抱你,你看你整个人都冻成冰块了,我要温暖你!”
“傻姑娘,与其抱着我,不如快让我进房子吹暖气……”顾琛语气平缓,丝毫没有带着责怪的意思。
林霜降放开他,把手里还温热的炒面递给他,开门的间隙还不忘用空着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然后呢?变故发生得太急太快,她只记得沈耀文来了,他一把推开顾琛,抛去了一贯的风度,面红耳赤地喊道:“林霜降你疯了,你和这个餐馆打工的穷小子在干什么!
“你是叫顾琛吧?她问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耳熟,原来就是你,冒充学生骗她很高兴是吗?!”
纸是包不住火的,就在那一瞬间,他们都明白了她想隐瞒的一切。
她眼睁睁地看着顾琛眼中的光暗淡下去,像星星陨落。
她惊慌失措起来。她不知道如何拯救沉寂下来的星星,只能把脾气撒在粉碎绮梦的沈耀文身上。
她夺过他手中的花束和礼物,一把扔在地上。昂贵的手镯在地上无力地转了几圈,沈耀文在她愤怒的目光下,带着满脸的不可置信,愤然转身离开。
“没事了。”林霜降看着沈耀文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看向顾琛,“相信我,我可以处理好的。”
她伸手想抱抱他,但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低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明明得到了承诺却一点不轻松,神色中带着她看不懂的忧愁,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她最终没能点亮黯淡的星星,也没能再次拥抱孤独的少年。
那天,沈耀文带来的,不只有华而不实的礼物,还有林霜降父亲病重的消息。
她得知后连夜赶了回去,父亲本意想瞒着她的,在病房里看到她,竟一时激动得红了眼眶。
其实父亲已经足够好了,他从没有做错过什么。母亲病重的时候,就算工作再繁忙,他也日日亲力亲为地照顾她,就连母亲去世多年后他再婚,也都是求得了林霜降的应允。
所以,当他满怀期待地说想看到自己与沈耀文订婚,尽快安定下来的时候,林霜降说不出拒绝的话。
父亲是都知道的,某天她回到病房拿遗忘的东西时,听见了他和沈耀文的交谈。他这是在胁迫自己。
可是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心传来的温度,是那样温暖啊……
她曾经以为前方有很多条路,但真正走到岔路口的时候,她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别无选择。
她低下头,轻轻地说了“好”,控制不住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父亲的手背上。
她的心中就此空了一片,这伤痕就像陨石砸出的丑陋的坑,不深不浅,经久未愈,经年刺痛,偶尔刻骨铭心。
林霜降再次准备离开的那一天,碰巧遇到了邻居家的女主人。她给了林霜降一个大大的拥抱,惊喜地问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几天前,马上又要走了。”林霜降向她解释道。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责怪林霜降每次都走得太匆忙。
“反正我在这里也没亲没故的。”林霜降笑道,“不会有人惦记的。”
“怎么会呢?当年你走的时候,肯定没和那个小伙子说吧?”她指了指门前,“我记得很清楚,20世纪的最后一天,他在这里等到了零点。”
“他一定是想和你一起迎接新世纪的呀!”
八
1999年的最后一个夜晚,顾琛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走到公寓的门前。他静静地盯着这扇门,就好像下一刻会看到她笑着打开门迎接他。
世纪之交的那一刻,隔壁的女主人突然开门欢呼,看到了坐在漆黑一片的走廊里的他,吓了一跳,但回过神来后,仍然微笑着大声对他说“Happy new century(新世纪快乐)”。
他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她是在祝自己新世纪快乐,于是也用语不成调的英语回了一句“Happy new century”。
他站起身,拖着发麻的腿,移动着冻到骨节酸痛的身子往楼下走,冷风吹在他脸上,像在他心上一刀刀地刮。
他突然意识到,尽管自己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了小半辈子,却始终与这儿格格不入。
父母散尽家财,带着年幼的他漂洋过海来到美国,原本也想闯一番大事业,为他铺一条康庄大道,可惜残忍的现实啊,从来不屑于听弱者的乞求。
不过,现实偶尔流露的善意也是有的。
他奔波于放学后开小灶的学生之中,总盼望着能成为一天的“他们”,然后某天他在打扫餐馆时,就见到被遗落在座位上的纽约大学的卫衣和一张派对的入场券,他把它们放到收银台最显眼的地方,等了半个月都不见人来认领。
于是他捡到了一小段不属于他的人生,与一个女孩共同度过了20世纪的最后一个月,做了一场盛大的梦。
此时此刻,世纪之交的钟声响起,全世界的欢呼惊醒了他。
这个足够让他回味一生的美梦,这段捡来的人生,片刻的欢愉,终于也到此为止了。
2002年,爷爷的老年痴呆症越发严重,一次饭吃得太急,把食物呛到了气管。顾琛没能挽回他的生命。
不久之后,他跟着盛宴的老板娘一家搬去了匹兹堡。那是座小城市,老板娘新开的面店也总是门可罗雀。
匹兹堡初雪的那一天,一个年轻的女人独自哭着吃完了一碗面。结账的时候,她向顾琛推荐了一首歌,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如果他有一天与心爱的人错过,一定要记得听。
这个建议算不上有用,不过她是为了发泄情绪的无理取闹,但他最终还是照做了——
“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说过不会掉下的泪水,现在沸腾着我的双眼……”
他循环着歌,盯着窗外即将把这座城市都淹没的大雪,突然间哭起来。他哭得撕心裂肺,就像一个意外丢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
那首歌叫《虎口脱险》,它的最后一句是——
“爱你的虎口,我脱离了危险。”
是啊,他已孑然一身,早早虎口脱险。
他求仁得仁。
九
2003年初,林霜降送走了父亲。分财产的事情闹得并不愉快,好在有沈耀文的帮衬,她才走过了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
年中,她与沈耀文和平解除婚约,他祝她未来万事顺遂,看起来已经将年少时的执念放下。
她的生活中再没了需要担惊受怕的事,也没有太多期盼,每天都是那样波澜不惊,鲜活的、有色彩的日子,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年末,她由于工作的需求,时隔近四年再次来到纽约。
一直付着租金的公寓还保持着原样,她踏入其中,回忆突然汹涌而至。
顾琛的笑,他的怀抱,他穿着油腻的工作服的,清瘦而挺拔的背影……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摒弃了的一切。
看到出租屋里他送给她的那幅画时她没有流泪,在隔壁家的女主人告诉她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时她没有后悔,但在登上回程飞机前的那一刻,她却迈不开脚步。
她离开机场,疯了似的打他的电话,一遍遍地听冰冷的“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提示音。
她跑遍他们过往足迹所至的每一个地方,努力辨认每一个与他背影相似的人。
可无人是他。
21世纪的纽约街道更加繁华热闹,但她爱的少年被她抛弃在了20世纪。
欢愉只存在于很短,很短的瞬间。
纽约少年已不在。
更新时间: 2021-07-19 1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