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熊洛拉
001
那是一场宣传式的慈善演出,公司安排刚拿了奖的风月见去奉山路上的孤儿院演出,为他塑造完美的公众形象。
音乐课室里坐了六十一位小朋友,哦不,还少了一位,那就是我们的阮星。表演开始时,她正在逼仄的储物柜里拼命想弄开手上缠着的胶带。她的膝盖在台阶上磕了一下,还没干透的血渍散发着腥咸的味道。
周围起哄的小朋友谁也想不到梧桐花会真的对阮星动手,全都怔住,没人敢发出一点声响。
“白老师明明已经定下我了!”梧桐花一张脸因为气愤而涨得通红,“我已经十二岁了你知不知道!”
对于孤儿院的小朋友来说,那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年纪。因为过了十二岁,就几乎没有被收养的机会了。
在风月见定下来孤儿院演出的前两个月,院里得到消息,让他们选一位小朋友跟他在表演时和音,还透露风月见会认养这个孩子。
院里为此还举办了一场选拔赛,而阮星根本就没有参加,她是个有些乖僻的小孩,总是一副藏了许多心事的样子,只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台上看书。如果不是新入院的小朋友哭得停不下来,她是不会走到他的床边唱安眠曲的。夜里巡视的白老师听到了那低低的歌声,把上台的机会又给了阮星:“唱得好院里能拿到资助呢,唱吧星星,为了院里的小朋友。”
阮星沉默半晌,点了点头。但她到底没赶上表演。
等她弄开手上的胶带赶过去时,作为替补的梧桐花已经站在风月见的身边了。阮星脸上干了的泥水扯得她的面颊生疼,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风月见的歌声没停,跟着和声的梧桐花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
阮星径自走过去,一只手摊开在梧桐花眼前:“我的项链呢?”
梧桐花想把阮星推开,但阮星抱着她的小臂不肯松手,音乐厅里顿时变得乱糟糟的,风月见停下来看着阮星:“是很重要的东西?”
“是。”
“在你那里?”他又转向梧桐花。
梧桐花的眼眶里盈满泪水,无论如何,演出是搞砸了,她用力摇头:“我丢掉了。”
“丢到哪儿了?”
“垃圾桶。”
那天,阮星坐在回收垃圾的车上,几乎把半车的垃圾都翻了个遍。腐败的垃圾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阮星浑然不觉。站在一旁的风月见忍不住将手臂撑在车斗边缘,跃身上去。
“那条项链是什么样子的,我送你一条好不好?”风月见忍不住说道。
“你送不了我。”阮星拒绝他,“那是我妈妈给我的,里面有我爸爸的照片,我要戴着它才能找到我爸爸。”
“他为什么不来找你?”
阮星不作声。风月见知道,孤儿院的小朋友都有很多这样关于父母的假想。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阮星杜撰给自己的美好假象。
“你做我的小孩好不好?”风月见停下手里的动作,一双眼温柔地望着这小小的人,期待看到她眼里闪烁的光芒。而阮星却只是头也不抬地接道:“不好。”
“啊?”
“万一我爸爸来这里找我呢。”
002
阮星不见了。
孤儿院里每个月都有一天活动日,那天正好是圣诞节,他们去了动物园。没人知道阮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活动结束集合时她已经不在了,三名老师分组带着小朋友们把动物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
白老师打电话给院长:“我们全找过了,是不是应该……”
“不能报警。”院长打断她的话,“这件事不能声张,先把其他小朋友送回来。”
那时阮星正站在小象街的尽头用力想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她是在书架的角落处发现那张城市地图的。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鹿桥这两个字,还用尺子在上面仔细量过距离,从动物园走路到那里大概需要四个小时。
过了小象街就走完了将近一半的路,于是阮星经过红灯时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的。
因为车祸,新泽的桥头堵了很多车。阮星走到近前,那里已经聚拢了一些人。突然,一只大手钳住她的手臂,将她整个拎了起来:“这是谁家的小鬼?”
阮星想挣开他的手,却使不上力。
“家长呢?”
“在这儿。”带着笑意的声音令阮星猛地回过头去,是风月见。他穿了一身正装,衬衫的领带打得板板正正,狭长的眉目微弯着,“桥上堵车太厉害,孩子想下来透透气。”
阮星被放下来,风月见走到她身前,十分自然地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不远处的保姆车上:“想去哪儿吗?”
“嗯?”
“是不是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风月见的声音格外温柔,阮星心里松了松,又沉默半晌才开口:“想去鹿桥。”
“我们去鹿桥。”风月见吩咐司机说。
“可是演出……”
“那么多节目,不差我这一个。”风月见的口吻颇为漫不经心。
他们从小路开下来,调转车头,一直向着鹿桥开去。车子在鹿桥的桥中停下来,桥下是蔓延的海水,阮星只比护栏高一点。风月见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着正在下落的夕阳。
“我妈妈在这里出了车祸。”阮星突然开口说,“她受了很重的伤,又掉进海里了。孤儿院的老师跟我说她去海底的世界了,但我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我没能参加她的葬礼,所以我想来这里和她道别。”
风月见并不是个容易感动的人,可那一瞬,他的鼻子有些发酸:“星星,做我的小孩吧。”
“我有爸爸。”
“你可以不喊我爸爸。”
“你保证永远不会抛弃我吗?”阮星在孤儿院里见过被收养家庭遗弃的孩子,他们受到的心灵创伤常人难以想象。
“我保证。”
“不管发生什么?”
“是。”那么严肃的时刻,风月见却有些忍俊不禁,“你知道吗?这简直像求婚。”
003
刚下过一场雪,阮星穿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系着缀满彩色星星的长围巾,俨然一棵圣诞树。
“不要紧张,她是个很好的人。”走上石阶时,风月见侧过头说。
“我不紧张。”虽然还没见过叶斯人,但阮星已经和风月见一起看过她的许多光碟,她出演的电影、参加的娱乐节目、发布会的现场视频。
“她为什么不住在家里?”
“她生病了。”
“严重吗?”
“很快就好了。”
他们穿过长长的回廊,走到叶斯人的套房外。风月见停下脚步,食指竖在嘴边示意阮星噤声。然后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月光落在房间的地板上,他把留声机打开,温柔的乐声将整个房间包围起来。
叶斯人揉揉眼睛坐起身,就看到跳着舞步从房门处进来的阮星。那舞步还有些笨拙,轻手轻脚,一副不太敢用力的样子。她脑袋“嗡”了一声,整个人胃痛般地蜷起身体:“滚!滚出去!”
“小叶!”风月见冲到床边握住她的双肩,而她拼了命似的挣开他,把手边所有能拿到的东西都丢向阮星。阮星避之不及,被一本书砸到膝盖,钝痛和眼前的景象令她有些手足无措。
“住手!小叶!”风月见用力晃了一下她的双肩,几乎将她紧扣在自己胸前。听着他胸膛剧烈的心跳声,叶斯人慢慢镇定下来,涨红的脸色变得苍白不堪:“我做噩梦了……”
“我在呢。”风月见像安抚一个幼童那样轻拍她的背,“小叶不是一直说想有个孩子吗?你看,我找到她了,她像不像你小的时候?要是我们有一个孩子的话,一定是星星这样……”
叶斯人慢慢瞥过脸去,看着僵立在墙边的阮星,像是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们的小孩吗?”
“对。”
“她几岁了?”
“十岁。”
“真好。”
阮星垂着眼睑,看着脚下的地毯。她感觉得到,叶斯人并不是真的喜欢她,而风月见之前没告诉她叶斯人生的是什么病,现在她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风月见把车子停在最靠近海滩的转弯处,然后他跳下车,绕到阮星那边,手指叩在车窗上:“下来呀,星星。”
他们一直走到可以踩到海水的沙滩尽头,看着日光探出头来。风月见原本是打算带叶斯人一起来看日出的,但她闹过之后又吃了些药,很快便进入了睡眠状态。
“你害怕吗?”风月见偏过头来望着阮星。阮星摇摇头。
“别担心,她很快会好起来的。”
“这件事是个秘密吗?”阮星突然开口问道。因为是秘密,他们才会半夜三更去探望她吧。
风月见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双眼定定地望向她。
“我不会跟任何人讲的。”阮星认真保证。
004
风月见的演唱会人山人海,阮星跟叶斯人一起经过侧门走到后台,化妆师正在给风月见定妆。那是距离阮星第一次见到叶斯人的一年之后,她已经可以离开疗养院跟他们一起生活了。
“怎么样?”风月见把定制的羽翼服饰展示给叶斯人和阮星看,黑色紧身衣背后是一对张开的翅膀,“我给你们也准备了。我想让你们同我一起登台。”
“好啊。”
叶斯人被化妆师打理过的妆容灿若星辰,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那个瞬间被阮星看在眼里,她掌心有些潮湿。
演出快结束时,风月见吊着威亚从半空降落到舞台上,粉丝声嘶力竭地唤着他的名字,他用手势示意他们安静下来:“你们都知道,我的爱人是叶斯人,现在我们又有了一个新的家人……”
升降台在那时缓缓从台下升上来,然而上面站着的人只有阮星。风月见怔了一下,走过去将她牵到舞台中央,荧光棒令阮星感到目眩。
“星星,唱一首歌。”
阮星抱着话筒,她把风月见的歌唱得温柔婉转,台下观众很快跟着唱起来,阮星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星星,就这样唱下去,我的歌你都会。”风月见松开她的手,倒退几步走到升降台上,打了个手势示意工作人员把他降下去。
就这样,在所有人都没回过神时,他已经离开了舞台。音乐还在继续,台上唱歌的人只剩下小小的阮星。
“风月见!风月见!风月见!”铺天盖地的呼唤声几乎要将阮星整个淹没,她只能心无旁骛地继续唱下去。直到演唱会终于结束,她被有些恼怒的工作人员带到后台。
“风月见究竟在搞什么鬼?!”
“演唱会还没结束就玩失踪!”
“这小鬼怎么办?”
阮星沉默地坐在化妆镜前的长椅上,她想风月见大概是去找叶斯人了。她从长椅上滑下来,趁工作人员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她的背包里装着一些钱,在路边拦了辆计程车回到鹿庭,然后又走了很远的路,确定自己没有被狗仔跟踪才走回风月见的房子。
那天直到半夜,风月见才带着叶斯人回来。她像是淋了一场雨,头发和脸颊都湿漉漉的,无力地搂着风月见的手臂:“我害怕那么多人,我觉得他们都在责备我。”
“没有。”
“月见,我错了吗?”
“不是你的错。”
“是,是我的错。”她啜泣起来。
阮星赤着脚站在小厅外,直到叶斯人终于在风月见的安抚下进入睡眠状态,她才走进去,有些担心地看着风月见。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你好像生病了。”
“没关系。”风月见想露出一个微笑,却实在没有力气,“对不起,星星。”
“为什么道歉?”
风月见没言语,只是把阮星拉到身前,下巴抵在她瘦小的肩上,他太累太累了:“只是对不起。”
005
叶斯人开始准备行李时,风月见才知道她接了彭木导演的戏:“我们不是说过不拍那部片子了吗?”
“之前签好了,三年的休假期也早就到了。”叶斯人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里。
“小叶……”
“你放心,我可以的。”
那天阮星结束了课外活动回到家,风月见在客厅的小吧台前端坐着。他面前摆着两个空了的威士忌酒瓶,杯子里还有半融化的冰块。
“你不该喝这么多。”阮星走过去,把杯子从他手里拿走。
“星星,我们去看小叶吧?”
“她去哪儿了?”
“她接了彭木的戏,去了拍摄外景地……”
阮星瞬间读懂了风月见眼底的忧虑:“我们是要现在出发吗?”
“现在。”
他们乘坐半夜的航班去往外景城市,包下一辆车在清晨时分开往丛林外景地。一路颠簸了六个小时,阮星头挨在窗玻璃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风月见把她往自己的胸口揽了揽。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应和着阮星的呼吸声,觉得心安。
他们赶到时,叶斯人正在丛林里拍摄一场打斗戏。她一直扮演娇滴滴的女主角,当初决定签下彭木的这部关于雇佣兵的戏也是为了挑战自我。只是拍摄还没开始,那件事就发生了。
“他从侧面袭击你时,你应该这样反攻……”彭木走过去指导她。叶斯人又做了一次。
“算了,我们先来拍第四场好了。”
女主角被队友出卖,身陷险境,那一幕镜头正是她跟队友对峙。阮星看过她的许多剧,知道她对情绪的掌控是极为到位的。但那一幕拍了几次也没有通过,她的台词说得太生硬,情绪也只是流于表面。
彭木导演眉心紧蹙:“先休息吧,明天我们再继续。”
周围的工作人员望着叶斯人,都有些困惑。他们中有很多人都跟她合作过,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不专业。
“对不起,明天我会努力的。”
她转身走到风月见和阮星身前,鼻子有些发酸。“我是不是像个傻瓜一样?”她问风月见。
“你刚复工,还需要时间。”
那天夜里,风月见醒来时发现叶斯人已不在房间。他想到她傍晚时那种落寞的神情,急忙翻身下来。隔壁的阮星听到声响,紧跟着走出来。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几乎没过小腿的草丛里,突然,“吧嗒”一声,阮星踩在了捕兽的陷阱里,狼牙口直接咬进小腿。她吃了痛,却只是发出一声闷哼。风月见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夹子打开,阮星的小腿上留下几个小洞般的血口。
“我自己走回去处理伤口,你一定要找到她。”阮星苍白着脸对风月见说。
“我送你回去。”
“你去找她。”
“星星。”
“我自己能走回去的。”
“快点,不能让别人看到她那副样子。”
阮星没能走到剧组的驻扎地,她在路上昏倒了,出来准备道具的工作人员发现了她,然后给她做了应急处理。幸好狼牙上没有毒,否则她将失去一条小腿。
而风月见也没有找到叶斯人,她在前一天拍戏的场地上拼命练习动作和台词,天将亮时跑到彭木导演的房间里把那些台词一股脑地说给他听。
“现在可以了吗?”她睁大眼睛望着他,求证般不停地问。
她再也不能演戏了。彭木想。
006
曾经红透半边天的小花旦叶斯人疯了。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娱乐杂志和网站上占据了头条位置,还有狗仔找到疗养院,透过窗户拍她蜷曲在房间角落里惊惧不安的样子。
阮星在报刊亭外看到了那张模糊的照片。“是叶斯人!”身边站着的同学发出惊叹声。
“谁?”
“拍《玫瑰天堂》火起来的女主角,后来消失了好久……”
阮星探身到报刊亭的小窗口前,问老板那种杂志还剩下多少本:“我全要了。”
“你要那么多杂志干嘛?”正八卦的同学看到她把一摞杂志塞满背包时问。谁也不知道她是跟那两个人一起生活的,为了避免麻烦,那次演唱会之后,她再没在媒体面前露过脸。
“我有用。先走了。”她说着,已经骑出一段距离。
盛夏的午后,阮星骑着自行车,把她能找到的所有书店和报刊亭都跑遍了。她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从风月见给她的备用卡里取了钱出来,收回了八百多本封面印着叶斯人照片的杂志,丢到垃圾桶里全部烧毁了。
回去时已经过了十点,偌大的房子里空空的,像是寂寞了很久的样子,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星星?”
“嗯。”
“来接我好吗?”他的声音听上去明显醉了。
“你在哪儿?”
“巴特斯的店。”
那是风月见常去小酌一杯的地方,那间店名就叫巴特斯的店,而老板根本不叫巴特斯。风月见在演唱会中途跑掉之后,公司几乎将他雪藏起来。为了杀杀他的锐气,只让他上一些无足轻重的三流综艺节目。他索性再不出面,只偶尔去巴特斯的店里唱上几首歌。
阮星赶过去时,风月见整个人仰躺在小舞台上。他受了点伤,衬衣被撕开几个口子,脸上也挂着血迹,眼睛完全青了。看到阮星,他像是松了好大一口气,露出一个有些舒心的笑:“你来了,星星。”
那一瞬,阮星说不出话来。她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一个不小心,眼泪就会涌出来。
“脸色别那么难看。”
“你和谁打架了?”
“他去卫星娱乐社了。”一旁的调酒师搭腔道,“把社长和几个记者都揍了……要不是我们老板从中协调,他们已经报警了……我在这里做了这么久的调酒师,大大小小的明星也见过不少……还真没人……”
阮星知道他要讲什么,没有人,没有人像风月见一样。
“你……看到那张照片了?”阮星看着他乌青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
“我困了。”风月见撑着身子站起来,走到阮星身边,把胳膊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我们回家吧。”
阮星去接他之前把每个房间的灯都打开了,回来时整幢房子灯火通明。风月见进门时在台阶上摔了一跤,拉着阮星一起跌在地上。他没起来,仰头看着天花板炫目的灯光。
“星星,我的牙齿有些松……”他像个小孩子般撒娇似的对她说道。真奇怪,他们之间明明他是大人,而她才是孩子。
“疼不疼?”
“疼。”
“用冰毛巾敷一下就好了。”阮星抽抽鼻子,站起身来,跑去拿毛巾。脚步才刚迈开,她的泪水就流了下来,又急忙抬起手臂揩掉。从冰箱里取了冰块裹上拿给风月见时,他还躺在地板上,动也没动一下。
冰凉的毛巾敷在他的嘴角,他握住阮星的手腕,轻轻舒出一口气:“星星,你走吧。”
阮星沉默着。
“你跟着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007
阮星在院子里的露台上睡着了,睁眼就看到半跪在她身边的叶斯人:“星星,我们出去吧。”
“去哪儿?”
“中岛大厦,今天有演出。”
“现在?”阮星揉揉因为睡眠不足有些发涨的头。叶斯人认真地点点头:“我有一顶假发,可以化了妆再出门。”
叶斯人的病情被媒体曝光后,风月见又为她换了一间私人疗养院,他和阮星常常去陪她。九个月之后,叶斯人看起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阮星和风月见都知道,在她心底的某个地方,埋着一颗不知何时会爆发的炸弹。
正是午后,街上并没几个行人。叶斯人戴着一顶夸张的紫色假发,一直紧紧挽着阮星的手。中岛大厦看上去并不像有活动的样子,也没见有谁的半个粉丝出现。
“你记错时间了吗?”阮星侧过头问叶斯人。
“不会,我们上去看看。”电梯里也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叶斯人倾身摁了“19”楼。
“活动都是在7楼。”
“我们去19楼。”叶斯人定定地望着电梯上的数字。
到了19楼,她把阮星带到那间有些狭窄的办公室里,地上凌乱地摆着一些摄影器材。“我把她带来了。”她有些兴奋地对站在前面大胡子男人喊道,“你们要和我签合同。”
“她拍得好我们才能签。”
“拍什么?”阮星拼命遏制自己的恐惧,想令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格外镇定。
“喏。”大胡子抬眼望向墙上挂着的穿着暴露的女生照,“这也算艺术呢是不是?”
阮星瞥向叶斯人,她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像是在等阮星拍完就跟那些人签合同。
“现在开始?”阮星的神情已完全放松下来,像是谈生意的样子,“你们签了多少钱?”
大胡子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怔了一下才比了一个数字给她。
“我要两倍。”
“好。”
“有没有更衣室?”
阮星独自走过去,门外的几个人把她的手机拿走了。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她有一个小小的求救器,是风月见买来准备给叶斯人的。因为叶斯人出院后,阮星陪她的时间比较多,那个求救器就一直戴在阮星身上。
“我衣服的拉链拉不下来,小叶你来帮我一下。”阮星发出求救信号后,又把叶斯人叫进了更衣室。
阮星带着叶斯人缩在更衣室里,拼命抵着门。直到再也抵挡不住,被大胡子从更衣室里拖了出来。谢天谢地,那一刻,风月见赶到了。
“他们答应我了,星星拍完照片就会给我片约,让我重新拍戏!”叶斯人声嘶力竭地替自己辩白。
“你疯了!让星星做这种事?”风月见一直积蓄着的情绪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
“你才疯了!”叶斯人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爱上了星星,所以你把我送去疗养院!你爱上了星星!”她号啕大哭。
008
“到你了。”大姐头在阮星身后戳戳她的脊背,脸上的浓妆像是附上的一层面具。阮星深呼吸一口气,走到前台,音乐声震耳欲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正演唱着的阮星身上,她实在有副好嗓子。
“下星期还有一场活动你去不去?”下台后,大姐头走过来把出场费拿给她时问道。
阮星摇摇头:“我已经攒够钱了。”
夜场活动结束时,已经过了十点,阮星来不及卸妆就赶去搭末班车。他们搬了一次家,住到了凤山道的老宅子。大房子被风月见卖掉了,叶斯人的状况越来越糟糕,巨额的开销几乎要将风月见拖垮。虽然他从未提起,但阮星知道,他们的生活已经很拮据了。
末班车晃到凤山道时,已经快凌晨了。走上坡道时,阮星心里一直想着该怎么跟风月见解释,到家却看到木门敞开着,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走到楼梯旁,看到老旧的木梯上沾着一点血迹,心下一凛。
半夜她才打通风月见的手机,他的声音听上去疲倦极了:“小叶心脏病发,从楼梯上跌了下来……”
阮星叫不到计程车,只好一路跑去凤山医院。当她站在风月见面前时,身子微微颤抖,却强自镇定:“要不要紧?”
“只是擦破了额头,没什么大碍。”
隔着玻璃窗,看到叶斯人的头上缠着绷带,已经睡着了,阮星才松了一口气。风月见这才注意到阮星头上还戴着的假发:“为什么戴着它?”
“我……”
“乔飞说在夜场活动见到了你。”风月见深深地看了一眼阮星,乔飞是风月见原来的经纪人,在他被雪藏之后,他也就另觅了新人。阮星想不起是哪次夜场活动偏偏被他看到了,更想不到他还会跟风月见有联系。
“与其让阮星走夜场,倒不如你复出。”乔飞看似漫不经心地说,“身段放低一点,对你来说混口饭也没有多难。洗白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但是……”
风月见没有继续听他说下去,而是挂断了电话。
“我给你丢人了?”沉默半晌,阮星才终于开口说道,“对不起,我只是……”
“我们还没穷到那种地步。”
“你卖了房子……”
“我们三个人住那里太大了。”
“我听到你和巴特斯的老板打电话谈工作……要是你去,那些狗仔还不知会怎么写报道让你难堪……”
窗外淡淡的月光落在阮星有些苍白的脸上,像有一阵细微的风从风月见的胸膛穿了过去。他抬起一只手,轻轻触碰她的额头:“他只是想让我过去撑个场子而已,巴特斯开了九年,打算庆祝一下。”
阮星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巴特斯的店时还只有十一岁,风月见带着她跟那里的每个人都打了招呼。“这是我的小朋友。”他对他们说。
那时候巴特斯的店才刚刚开起来,倏忽间,竟已九年。她再不是小朋友了。
009
“我回……”阮星刚喊出两个字就把剩下的话给吞了回去,因为她看到风月见正坐在露台上低头摆弄着自己的吉他。他弹弹又停停,嘴里小声地哼着。
她站在木阶下等了很久,直到叶斯人从二楼跑下来:“月见……”
风月见偏过头去,正看见站在木阶下的阮星。他们只是望着彼此,谁也没说一句话。
“月见,看我找到了什么?”叶斯人跪坐在他身前,把手掌摊开,“指甲花,月见帮我染指甲。”
那句话让阮星的身子猛地一震。走上木梯时,阮星顿了三秒,突然向楼上奔去。她在阁楼的储物柜里翻找着,指尖在落了土的磁带上划过,最终停在黑白封面的手写日期上。是叶斯人参加家庭访谈时的那张碟片。
阮星把它塞进客厅的放映机里,过了好一阵才跳出画面来。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坐在长沙发上跟主持人笑谈,她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其中一人染着红色的指甲。
“是用指甲花染的。”她笑着跟主持人讲。
“姐妹俩性格完全不同啊。”
“我比姐姐要开朗许多。”
明明是姐姐叶斯人的访谈,身为妹妹的叶伊人却差不多占了主场。“姐姐从小心脏不好,做什么都不能太用力,父母当然更疼她了。毕竟我是健康的那个……”她这么说时,脸上带着些许落寞的神情。
那次访谈过后,她们俩一同去度假时,在深海湾溺了水,叶伊人去世了。因为这件事,叶斯人受到了巨大的心理刺激。
阮星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屏幕暂停的画面上。
那天夜里,叶斯人第二次心脏病发。阮星听到她从床上掉下去发出的巨大声响赶过去时,风月见也刚刚从楼下跑上来。他们拨打了急救电话,把叶斯人带到楼下等待救护车。
“我不行了……”叶斯人一只手紧紧攥着风月见,“对不起……月见……”
救护车很快赶到,叶斯人已进入昏迷状态,主治医生并不建议做手术。
“那样只会增加她的病痛,并不能延缓多少时间。我想知道,病人为什么要给自己注射……”阮星听到医生口中说出自己完全没听过的药物名称。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种强剂量的抗癌药物,健康的人注射后心脏超过负荷,会表现出心脏病的一些症状。
阮星明白了,叶伊人就是这样让自己变得更像患病的姐姐的。而在那次意外中去世的分明就是叶斯人。被救上来后,慢慢清醒过来的叶伊人决定抛弃自己原有的身份,代替已经去世的姐姐。然而内心深处,她始终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
她抢走了原本属于姐姐的一切,她甚至产生错觉,如果自己当时可以在巨浪过来时紧紧抓住姐姐的手,她是不是就不会去世。
010
“父母去世早,我和姐姐相依为命,后来姐姐成了明星,又跟月见相恋。姐姐第一次带他回家,我就喜欢上了他。明明是长得一样的两个人,为什么命运却这么不同?”躺在病床上的叶伊人轻声对阮星说。
她的生命体征已经很微弱了,那些注射药物毁掉了她的心脏,她早就知道自己将会面对这样的结局:“别告诉月见这个秘密。”
阮星想告诉她,他大概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不能也不忍拆穿她,背负着这样一份爱意,谁都会透不过气来。突然间,阮星明白了风月见为什么会收养她,他是想让阮星成为他可以透气的那个出口。
“他喜欢你,你知道吗?”叶伊人目光凛凛地望着阮星,“如果我死掉了,他说不定会爱上你,你们会在一起吧?”
阮星说不出话来。
“你也爱他吧?谁会不爱他呢?你知道吗,我不止一次对上帝许愿,让我能跟他在一起,让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阮星听着她梦呓般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无声无息。
她拔掉了输液的针头,用意志力令自己强撑,直到终于不行了。那是她为自己做的最后一点打算,她跟阮星讲话时,一直让她靠近自己一点,以方便偷拍的人能找到最合适的角度,然后把那些照片拿给风月见。这会让他认为,是阮星拔掉了她的针头。那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再在一起了吧。
那个她付钱偷拍的人,只是个三流的小记者,无良无德。他后来拿着那些照片去威胁勒索风月见,从他手里得到一笔钱才把照片和底片都返还给他。为此,风月见是真的倾家荡产了。
巴特斯的周年活动上,风月见唱了一首他从未唱过的歌。那首歌的名字,就是《夜行星》。
没有伴奏,只是他一个人在轻轻拨弄着吉他。那首歌的旋律又轻又慢,像一个人睡梦中的呢喃——“去吧,去到有光的地方,即使被明亮掩埋……”
阮星站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他把那首歌唱完。然后他起身,走到台下,把一直带在身上的机票递给她。
“行李我已经收拾好了,明天早晨你就能出发。”
十年呵。
“你长大了,该去看看这个世界了。”
“我才不在乎这个世界……”阮星微笑着低声说道。剩下的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我只在乎你。
自始至终,风月见都没有跟她提起那些照片的事。
而阮星亦无从知晓,他给了她多么大的信任和保护。
她只知道,自此以后,他们俩便山高水长,后会无期了。
更新时间: 2020-03-20 1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