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梨
他辜负过很多女孩,处理过很多情债,却只有虞子衿一人不哭不闹,不需他费心安慰。
01
甫一入藏,虞子衿就病倒了。
她的高反来得比旁人严重,上吐下泻的,闹到了半夜。组长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啊?采访对象还没见着,你自己先病了。”
那会儿机器、场地都已到位,断没有为了一个人停工的道理。虞子衿拎得清,只好逞强道:“没事,我还能坚持一下。”
第二天一早,一队人马继续前进,赶到藏区时已是两点。那会儿许白焰正在和藏民闲聊,一身冲锋衣也挡不住身材的挺拔,放在人堆中分外显眼。组长上前与他寒暄,一个劲儿地赞他是青年才俊。
一干女记者在旁边咬耳朵:“真的蛮帅的哎,果然是时记餐厅的活招牌,比明星代言还管用呢。”“人长得是不错,但听说脾气很怪,也不知主编动了多少关系才请来这尊大佛。”
虞子衿无心捕捉八卦,她被高反折磨得半宿没睡,又迎面吃了许多冷风,正忙着借纸巾擦泪。无比狼狈之时,她拿出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
有人冷冷地叫她:“虞子衿,做不到就别逞强。”
虞子衿还没来得及抬头,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意识消失之前,有双大手把她拉了起来,那人急切地喊了一声:“快拿药来!”
半梦半醒间,那句话一直在虞子衿脑子里徘徊,左进右出、周而复始,最后幻化成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她无意识地喃喃一声:“许白焰。”
从大学到现在,许白焰好像总有机会见到她逞强又狼狈的模样,只是那时候的他远没有如今这样的成就,自然脾气也不似现在这般古怪。虞子衿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看周围的装潢不像藏区,也不是酒店,倒有几分许白焰的风格。
她赤脚下床,刚迈进客厅就闻见阵阵清香。许白焰正在厨房忙碌,火上咕噜咕噜炖着她喜欢的海带排骨汤。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感慨。那年,她吃了谢梦给的减肥梅,上吐下泻,直不起腰,他也是这样细致地照顾她,热腾饭菜摆了一桌,水果洗净去皮,切成小块。哈密瓜的甜味仿佛还留在嘴里,一晃神,她才发现时间已经走了这样久。
提起谢梦,虞子衿心里总有口挥之不去的怨气,像一根顽固的鱼刺,强硬地哽在喉间。
她溜到许白焰身后,对着他的肩膀狠拍一掌:“好久不见!”
许白焰正在尝汤的咸淡,头也没回地训她:“别闹。”
虞子衿朝天翻了个白眼:当初也不知是谁硬缠着我闹。她撞撞许白焰的肩膀,笑得一脸暧昧:“哎,你和那个谢梦,怎么样了?”
许白焰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盯得她心里都有些发毛,才缓慢地吐出两个字:“忘了。”
虞子衿不信他这套说辞,挥挥衣袖,嗤笑一声:“你们这些大猪蹄子啊。”
她穿着的是许白焰的睡衣,昂贵的蚕丝面料,挂在身上大得有些滑稽。她戳了戳许白焰的胳膊:“你跟我讲讲,你是怎么把我弄回来的?还有我身上这衣服,谁给换的?”
许白焰忍无可忍,声音难得大了起来:“虞子衿,你能不能有点女孩的样子?”
见他发火,虞子衿反倒高兴起来:“你总算放下那副拿腔拿调的嘴脸了。”她放低了声音,故意学着他的语气,“虞子衿,做不到就不要逞强。”
许白焰拧着眉毛把她往外赶:“去你该去的地方。”
冷不丁瞧见虞子衿赤着脚,他的嫌弃又加深几分:“你怎么还没学会穿鞋走路?去鞋柜里拿双拖鞋。”他停顿一下,补充道,“鞋柜第二层左边有双三十六码的。”
刚好是虞子衿的码数,只是她心里的小鹿还没来得及撞,就被生生扼住了咽喉:这绝对不是特意为她准备的,指不定是他哪次一夜风流的产物。
02
许白焰端着骨汤出来时,见到的是这样的场景:壁柜上每个物品的位置都被移动过,客厅里看不到虞子衿的身影,唯有沙发背上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在空气里悠闲地画着圈。
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许白焰暗自鄙夷一句,倾身把砂锅放在桌上:“吃饭。”
这两个字仿佛什么奇妙的咒语,虞子衿下一秒就站到了桌前,手都没顾上洗,挑起一块鱼肉送进嘴里——还是从前的味道。
许白焰这么个浪荡公子,家世好、嘴巴毒,厨艺却意外很好。虞子衿念书那会儿没什么钱,偏偏又长了个爱吃的胃,月初就大鱼大肉逍遥一番,月末便只能靠泡面续命。
一个身板小小的花季少女,每月最大的烦恼竟是吃饭。直到认识许白焰,她的烦心事才从源头上解决了——许白焰会做饭,而且擅长的都是色香味俱全的硬菜。两个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买菜、做饭、洗碗,日子过得满是烟火气。
毕业之后,虞子衿总怀念起那段不可多得的好时光。米饭粒粒分明,牛肉鲜嫩可口,青红椒倒进锅里,爆炒后溢出辛辣的香气。许白焰倚着厨房门问她想吃什么,她脑袋一歪,回答道:“今天的心情是鱼香肉丝味的。”
虞子衿漫不经心地往嘴里送菜,心思却全放在许白焰身上。阔别五年,他变成熟了许多,话少,笑容也少,薄唇常常不自觉地抿成一线,让人摸不准他的心思。
吃完饭后,他开车送虞子衿回家。他的副驾驶座,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领地。两人热恋那会儿,许白焰日日开车接她,红色的跑车停在教学楼下,端着一副昭告天下的姿态。
车里车外都是虞子衿的痕迹,许白焰宠她,纵容她在豪车外头贴花纸,在副驾驶座上面吃饼干。朋友心疼那辆被她糟蹋的车,说她把好好的一辆车弄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假货,许白焰却不甚在意:“让她闹去吧,又不是没有。”
而虞子衿愈加过分,饼干碎掉到座椅上,还缠着许白焰问有没有艺术感。五年未见,他的座驾早不知换了多少茬,而虞子衿也不再钟爱饼干之类的高热量零食了。
闪烁的霓虹照进车里,映得两人脸颊红红。虞子衿不说话,许白焰也不开口,两人一路无言,穿梭在城市的腹地。车子停稳后,虞子衿尚在纠结要不要请他上去坐坐,忽而就听见了衣料摩擦的声音,“咔嗒”一声,他替她解了安全带:“下车。”
他们之间到底还是变了,曾经羡煞旁人的爱侣,如今还较着劲儿让对方难堪。虞子衿竭力装出熟稔的模样,可到底还是回不到从前。时间无声地横亘在他们中间,抹不掉,跨不过。
03
洗漱之后,虞子衿斜靠在床头敷面膜。挣扎许久,她还是摸出手机发了条微信。五分钟后,许白焰客气的回复被传送到屏幕上:已经到了,谢谢。
虞子衿心里多少有些气馁,末尾那两个常见的叠字,是比普通朋友还不如的疏离。她叹了口气,垂下手臂逗弄坏坏的脖子。猫咪不懂得人的喜乐哀伤,只摊开肚皮享受主人的爱抚。它舌头上的倒刺弄得她手心痒痒,心底随之潮湿起来。她和许白焰明明也有过惹人艳羡的好时光。
和现在相比,五年前的许白焰活泼得像个多动症患者。那时候他吊儿郎当的,仗着个高腿长,穿着一身大印花就敢上街乱晃。他对虞子衿讲的第一句话是个问句:“你是C大的学生?”
那一年,虞子衿刚上大二,为了一点琐事和室友闹得不可开交。她受不了小女生间的龃龉,索性搬到了外面。可她资金有限,又不肯降低要求,一连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三分钟前,她刚被许白焰的邻居轰出来:“这样的价格你也想租房子?打发乞丐呢?”
虞子衿正坐在花坛边叹气,就听见有人试探性地问她:“要不要考虑和我做室友?每月房租五百。”
虞子衿心里一动。对大学城周边的小区来说,每月五百的价格实在划算,甚至便宜得有些过分。她抬头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人长得倒是不赖,只是穿衣品位有些欠缺,花短袖配彩裤子,衣服上印着既浮夸又奢侈的logo。
可虞子衿觉得许白焰不是什么坏人,若他真是,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她一穷二白,姿色平庸,不怕许白焰惦记自己。小算盘一打,她认定这是笔不赔的买卖,便干脆地点了头。
闺密帮虞子衿搬行李,见到许白焰的第一眼,她就觉得惊为天人,转身就和虞子衿咬耳朵:“这帅哥可以啊,剑眉星目,齐齐整整的。”她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能不能从合租室友发展成同居情侣,就看你的造化了。”
虞子衿一脸鄙夷:“你怎么未老先衰啊?跟个居委会大妈似的。”
许白焰站在门口迎人,接过箱子后好奇道:“谁未老先衰?”
两个女孩笑成一团,许白焰挠挠头发,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欢迎回家。”
那时候的虞子衿怎么也想不到,后来她真的和许白焰从合租室友变成了同居情侣,谈了一场惊天动地、尽人皆知的恋爱。
04
虞子衿一直记得,许白焰把她堵在电梯角落的那天,是她二十岁的生日。他脱下外套举过头顶,高高的身形将监控挡了个严实。
“送你个生日礼物。”许白焰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紧盯着她,“想不想拥有一个帅气逼人的男友?”
两个人挨得太近,虞子衿甚至能闻到他嘴里糖果的味道,清香甜腻,仿佛一颗饱满的蜜桃。她躲无可躲,只好大着胆子回望他。外套投下小小的阴影,将许白焰的脸分成明暗两部分,她清晰地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浓密的眉毛和眼睫。
她迅速地回味了一遍许白焰的话,然后郑重地回答:“想。”
许白焰咧开笑容的时候,虞子衿有一瞬间失重的感觉。电梯停在六楼,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他们到家了。
许白焰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桃子味的软糖:“夫妻同心,你也吃一颗。”
和许白焰在一起后,虞子衿的生活突然有了保障,情人节有玫瑰花,七夕节有巧克力,寻不出庆祝由头的平凡日子也有美食填得满满当当。和其他普通情侣一样,他们俩常常在夏天的夜晚去轧马路,手里握着烧烤串子,从街头晃到街尾,一路嗅着空气里撩人的肉香。
仿佛偶像剧里的梦幻桥段,许白焰的真身是个如假包换的富二代,因为和家人闹了别扭才搬到外面独住。
有一回,虞子衿为了个采访作业犯难,名气大的联络不到,名气小的又无事可访。
许白焰知道后眉毛一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周末我带你去见个人。”
虞子衿后来才知道,许白焰的爷爷是新华社出了名的笔杆子,一双妙手不知著了多少精彩文章,从前只在课本里见到的名字幻化成了眼前鹤发童颜的老人。她将作业交上去之后,老师也被这名头震住了,最后她还前所未有地拿了个满分。
一时间,许白焰名声在外,C大校园里处处流传着他的八卦。故事亦真亦假,每人口中一个版本,但概括起来只有两个套路——一半人说许白焰多金多情,专爱平凡傻气的女学生;另一半人则说虞子衿心思深沉,专门勾引出手阔绰的富二代。
不过他们都不把流言放在心上,仍旧旁若无人地热恋。许白焰行事高调,虞子衿夫唱妇随,每天在朋友圈里秀恩爱,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会记录下来,甜腻的气息快要溢出屏幕。
日子久了,连老师都开始在课堂上敲打她,暗示她收敛一些。她倒不露怯,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反问:“大学里不是恋爱自由吗?老师应该知道的吧,爱情哪里能藏得住呢?”
话讲到这个份上,任谁都只能住嘴。是呀,爱情是捂住了嘴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的东西,呼吸、神态、气味、心跳,样样都藏不住。老师虽然人到中年,但也体谅年轻人的热烈。
05
虞子衿惊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城市寂然无声,唯有天空投下点点星光。睡意来得太突然,面膜还没揭下,原封不动地黏在她的脸上,皮肤紧绷得仿佛刚哭过一场。
虞子衿伸手抚摸睡在枕畔的坏坏,软软的一个毛团,胖得几乎摸不到脊梁。和许白焰分手后,她用一根香肠把坏坏引回了家。刚被捡回来时,脏兮兮的它躲在床底,既警备又害怕,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它养成如今这样肥肥胖胖的样子。
虞子衿心底凄然,就像猫会长肉、变大一样,人也会下意识地在自己周身围上一圈圈屏障,也许是脂肪,也许是别的什么,层层缠绕,逐渐把真实的自己包裹完全。
许白焰从前也是穿着小熊袜子和卡通T恤的人啊。他虽大了虞子衿几岁,但行事欠稳妥,常常窝在她身边撒娇,故意用粗重的鼻息逗她发笑。那样生动的他,她大约只能在梦里再见了。
天色渐亮,虞子衿睡不着了,索性翻出手机消磨时间。她下意识点开朋友圈,手指一路机械地滑到底。和许白焰分手后,她就封存了那些高调的炫耀,之所以没有删除,不是因为念旧,而是因为害怕。有关许白焰的种种,她甚至没有看第二遍的勇气。
过去清晰可见地摊在虞子衿眼前,她忘记的事情,照片一件一件帮她记住了。她没有哭,她只是觉得胸口有些闷。那时候她高调又咋呼,所有人都骂她小人得志,就连她的闺密也不理解她。可他们不明白,她所有的宣告都是虚张声势。她知道自己和许白焰是两个世界的人,可就是因为她知道,所以她才更想抓住他。
那天,虞子衿在课堂上坦白了对许白焰的爱恋后,一教室同学鸦雀无声,一半在羡慕,一半在妒忌。长久的静默里,一道高挑的身影在她面前闪了一下,然后夺门而出。
是隔壁宿舍的谢梦。在围观群众里,谢梦的反应最大。旁人都把他们的恋情当作饭后谈资,唯有谢梦一人真情实感,比当事人还要认真几分。下课之后,谢梦在走廊里拦住了虞子衿,一字一句地质问:“你凭什么和许白焰在一起?”
“你很了解他吗?”
“你很适合他吗?”
“你觉得自己攀上高枝了是吧?”
虞子衿那样要强的一个人,那会儿却默不作声,由着人数落。谢梦的问句仿佛利刃,裹挟着急风命中她的心脏。她不了解他,不适合他,也不能在高枝上站稳。
06
虞子衿至今也想不清楚,那样要好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变得无话可讲。她一早就察觉出许白焰对自己的疏远,所以他提分手的时候,她没有异议,而是利落地收拾了行李,像当初搬来时那样,迅速地搬回了宿舍。
她拖着行李箱在校园里前行,车轮滚动,压过沥青路面,每一下都碾在她心上。他们到底为什么会分手呢?也许因为她自卑,也许因为他多情,或者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合适。分手的原因千千万万,数上一天一夜都不会重样,可无论是哪一条,她都无计可施。
从前她讲的“爱情藏不住”的理论变成了拍在她脸上的巴掌,是呀,爱情藏不住,可是爱情也讲不清。许白焰的新任女友是谢氏集团的千金,两人郎才女貌,是门当户对的一对璧人。
从前许白焰给过虞子衿的东西,如今全加倍给了谢梦。谢梦怕胖,他就对着菜谱钻研,做自己并不擅长的减肥餐;谢梦怕晒黑,他就握着她的手腕,像哄孩子一般替她涂防晒霜。
唯一一样虞子衿有而谢梦没有的,是夏夜里的烧烤——许白焰忽而转性,觉得那些东西不够卫生了。
室友们七嘴八舌地试探她的情绪,她逞强,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很好啊,许白焰喜欢钱,谢梦家不就是开公司的吗?”
她从前最看不上这些明里暗里的嘲讽,现在自己竟也变成了多舌的妇人。
虞子衿要强,偏偏谢梦也不好惹。谢梦借着生日的由头说要请同学吃饭,故意把饭局设在许白焰家。一桌人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而虞子衿被刻意安排坐在许白焰对面。谢梦对许白焰撒娇,奶声奶气地要男友喂,许白焰也不害羞,从善如流地剥了只虾送到她嘴边。
虞子衿垂着眼睛,眼不见为净。谢梦的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两圈,忽而热络道:“子衿,你吃梅子,我听阿焰说你最喜欢酸味了。”
虞子衿拿起一颗绿梅,放到嘴里机械地咀嚼。谢梦却不依不饶,娇滴滴的声音絮絮地在她耳边环绕:“我和阿焰在一起,你千万不要生气哦。你不是说过吗,爱情是藏不住的呀……”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虞子衿机械地又往嘴里送了一颗梅子,咀嚼、吐核,再放进新的一颗。酸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像要蔓延到她心里一样。饭吃到一半,她肚子一阵一阵地抽痛,谢梦一拍脑袋,一脸无辜,道:“啊呀,我忘记了,这个梅子一次只能吃两颗。”
虞子衿没心思和谢梦计较,冲到洗手间吐了很久。待她出来后,人都走了,只剩许白焰还在厨房做菜。虞子衿躺在沙发上喘气,头顶那一方天花板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小天地。
从前他们窝在沙发上打游戏,她好胜心强,偏偏技术不到家,在游戏里被人杀了后就大吵大叫,赌气扔了手机,而手机不偏不倚砸到了许白焰的额角,可许白焰不甚在意,买了装备后去给她报仇,杀得那人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一局结束,虞子衿的气消了大半,十分狗腿地凑到许白焰身边:“师父,以后多带带我嘛。”
许白焰眯着眼睛,捋了两下并不存在的胡子,下一秒就欺身把虞子衿压到了沙发上:“以后还敢用暗器害为师吗?”
虞子衿被困在他的双臂之间,紧张得睫毛都在打架。他的气息兜头罩下来,洗衣液的柠檬味,淡淡的古龙香,掺着一点她的柏林少女。曾经娇纵着她的人,现在为了别人向她道歉:“梦梦孩子气,我替她跟你说声对不起。你……不要和她闹脾气。”
梦梦孩子气,可她也才二十出头,他从前讲过的甜言蜜语这会儿都不作数了。虞子衿没有答话,捧着杯子喝了许多凉水,空空的胃饱胀起来,却还是冲不淡心里的酸。
07
早晨七点,手机按时振动起来,闹铃声催着虞子衿放掉心里那点风花雪月的往事。她已不是无知懵懂的小女孩,也早就过了为爱痴狂的时候,房租、车贷压在身上,天塌下来也得继续工作。
虞子衿一进办公室就察觉出氛围有些微妙,同事们纷纷从格子间抬起头,不约而同地打量着她。隔壁工位的小陈抓着她的手腕打趣道:“虞子衿,看不出来啊,你和许总还有一段往事呢。”
那天虞子衿在海拔三千多米的藏区昏倒了,周围人吓得不知所措,许白焰第一个冲上去,长手一伸便抱她起来。同事们三三两两围过去的时候,他已亲自喂虞子衿吃了高原安。按小陈的话说,她从没见一个男人那样慌张过。
虞子衿苦笑一下,不知下面的话该怎么接。
组长笑呵呵地走过来交代工作:“小虞呀,你怎么不早说?我都不知道你和许先生竟然是故交。”
虞子衿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组长拍拍她的肩,道:“既然你们认识,那这场采访就由你来负责吧。我和许先生约了明天下午,你尽快准备一下。”
虞子衿坐在电脑前构思提纲,问题一个个罗列下来,又一行一行地删除。比起约定俗成的采访模版,她更想知道许白焰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还想问问他对自己是否有过一点真心。
可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被虞子衿下意识压了下去。许白焰那样的多情公子,这些年自然莺莺燕燕,不会过得寂寞,至于真心,这原本就是最缥缈的东西。
虞子衿站在摄影棚外,灌下一口美式,定定心神才跨步走了进去。她打定了心思要做出一副专业的样子,客套地把手伸到许白焰身前:“许先生久等了。”
许白焰垂眸扫了一眼,敷衍地碰了碰她的手:“可以开始了。”
原本的采访场地定在西藏,为了突出许白焰亲自追踪食材的用心。后来出了虞子衿这么个岔子,双方都不愿再跑一趟,最终还是选择棚拍。
虞子衿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强装镇定。五年前,她是C大新闻系的学生,他是浪掷千金的二代世祖;而今,他是餐饮界的青年总裁,她是为他的餐厅宣传造势的记者。这样的变化,她也说不好两人的关系是更远了,还是更近了。虞子衿冷静客观地提问,许白焰不急不缓地应答,像所有的普通采访那样,稳妥且无趣。
收尾时,虞子衿低头整理笔记,忽然发现了一个遗漏的问题,她叫住已经起身的许白焰:“最后一个问题,时记的口号是‘用最干净的食材创造最新鲜的美味’,您当初是怎么想到这个理念的?”
许白焰看了她两秒,重新坐到沙发上,道:“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美食,从前我们常常一起搭伙做饭。她不挑食,但因为体质特殊,她很容易过敏,所以食材处理得不干净,她就会腹泻,我对原材料的敏感就是从她那里培养起来的。时记可以理解成时间的记忆,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虞子衿额角一跳。她就是许白焰口中那个不挑食却常常过敏的人,每次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她的胳膊上都会生出一片小红疹子,不算严重,她自己都不太在意,没想到许白焰竟上了心。
周围打光师、摄像师等闲杂人通通退了出去,偌大的摄影棚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静谧的空气在两人间暗暗流淌。虞子衿低着头默默记录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许白焰用的措辞是“搭伙做饭的朋友”,虞子衿劝慰着自己,用力压下那股涌上心口的暗流。
这些年,不只是许白焰变了,虞子衿也在改变。从前的虞子衿听到许白焰这一席话,大概会恨不能以身相许,而现在的她只能默念着客观冷静的原则,故作平静地对他说:“采访结束了,谢谢许先生。”
08
采访结束后,许白焰大方地邀请工作人员到时记用餐,虞子衿作为总负责人,理所当然要作陪。
时记餐厅坐落在一处园子里,亭台楼阁,颇有几分古意。许白焰带着他们在小竹林里穿行,步子迈得很大,回环往复间有意甩开众人。拐过一处小角后,他没做铺垫,唐突地对虞子衿说了声:“对不起。”
轻飘飘的三个字像小锤一般锤在虞子衿心上。她盯着溪水里的红鱼发了半晌呆,忽而觉得空气潮湿得有些过分,一时分不清是水汽还是泪意。
最后还是虞子衿率先打破了平静:“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半分恶俗、半分真心的句子,她没想到自己也会讲出来。
许白焰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平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还行。”
虞子衿觉得自己真是自讨没趣,他这回答不痛不痒,分明是不愿与她分享。他这几年筑楼建厦、宴请宾客,再辉煌也同她无关。
她吸了口凉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伸手拍了拍许白焰的肩,故意嬉笑道:“行了,老情人见面,别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
并不好笑的笑话,虞子衿自己也觉出无趣,往前迈了两步,晃晃脑袋,压下泪水。许白焰看着她小巧的背影,忽而重复了一遍:“阿鱼,那时候的事情,对不起。”
虞子衿愣了一会儿,许白焰已很久没有这样叫她了。她不想面对这种恶俗的重逢场面,急着往前迈步,偏偏许白焰不依不饶,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我和谢梦……”
“我知道。”虞子衿终于不再躲闪,抬头迎上许白焰的目光,“一开始我就知道。”
都说恋爱中的女孩盲目,可恋爱中的女孩也敏锐,虞子衿一早就看出许白焰意在沛公。她永远忘不了许白焰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谢梦这两个字时的复杂表情,惊喜且愤怒,那时她就知道,他们之间大概是有一段过往。
虞子衿明知道他接近自己是有意为之,却还是步步沦陷。他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向她告白时,她心里忽然生出破釜沉舟的决心:那就试一试吧,至多船毁人亡。她的心里存着点侥幸,赌他是否真舍得利用自己,可她到底还是赌输了。成年后,生活教给她的第一课便是不要太当真。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道歉的,爱情嘛,从来都是这副不讲道理的样子。
许白焰还想说些什么,后面的人已然追了上来,喘着气尴尬道:“许总,我们是一通好找啊。”
09
那顿晚餐,虞子衿食不知味,香槟一杯一杯灌下肚,脑袋也昏昏沉沉。两人认识多年,许白焰一共对她讲过两次对不起,两次都不是什么好事,且是为了同一个人。他讲得认真恳切,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可她要的不是对不起,她要的是他的一点喜欢,哪怕只有一刻,也胜过那样一句客气疏离的对不起。
饭桌上,几个小姑娘和许白焰搭话,故意做出一副娇俏的样子。许白焰倒也捧场,几句话就逗得人花枝乱颤。虞子衿则低着脑袋,有意避开他的视线。
散场时,外头下了细细绵绵的雨,虞子衿喝了酒,又被冷风一激,脑子越发混沌起来。她裹紧风衣站在檐下等车,远处闪过来两道刺目的远光。
发现乘客是个醉酒的女人后,司机暗自勾勾嘴角,手刚放到虞子衿腰间,就被人一脚踢开了,陌生男子愤怒的声音响起来:“滚!”
许白焰看着尚未反应过来的虞子衿,气结道:“下次能不能找别人来替你收拾烂摊子?”
她是个成不了气候的烂摊子,却不是次次都能得到他的垂青。她垂着脑袋,低声说了句“好”。
她沿着淋不到雨的屋檐往家的方向走,许白焰没挽留她,也不曾安慰她。她吸了吸鼻子,闷闷地想,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峰回路转的余地了。
夜色浓稠,凄凄哀哀的秋雨越下越大,仿佛要把万事万物都淋湿。
10
虞子衿不知道,那晚许白焰一直把她送到了小区门口。车子开一段停一段,始终跟在她身后的两百米处。他摩挲着口袋里小巧的戒指盒,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很坏很坏的人,唯利是图、贪慕虚荣,玩弄过别人的感情,撬过对家公司的墙脚。他年轻时吊儿郎当,在一众女孩儿中游戏人间;长大后又杀伐决断,打起商战来冷酷无情。
他与虞子衿恋爱是为了让谢梦嫉妒,这样的手段虽然幼稚,但十分有效。谢安霆曾用不光彩的手段害得许氏险些倒台,许白焰便给他女儿留一道情伤当作报复。他计算得精巧,一环扣着一环,水到渠成、无人察觉。
许白焰是情场上出了名的风月老手,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那种。他辜负过很多女孩,处理过很多情债,却只有虞子衿一人不哭不闹,不需他费心安慰。这样的虞子衿,懂事得有些过分了。他也曾吊着一口气,惴惴不安地猜测:她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所谓爱情,不过是一物降一物,可惜许白焰参透得晚了些,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虞子衿早已被他推得不知所终。
欺骗、背叛、玩弄,感情里最难堪的那些东西,许白焰都做过了。他不是找不到虞子衿,他只是害怕。他怕她伤心难过,更怕自己再伤害她。
若非知道虞子衿在这家杂志供职,他不会接受这种小刊的邀约。他原以为虞子衿会恨自己,可她偏偏泰然自若,如普通朋友那般采访他、揶揄他。他倒也不算难过,本来当初先变心的人是他。“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你,我赚钱也是为了你。”这样的话,他自己都觉得矫情。
许白焰知道,往后的日子,他还会遇到许多女孩,也许会比虞子衿聪明,也许会比虞子衿漂亮,但每一个都不会比虞子衿特别。那样乖巧又任性的小姑娘,只能妥帖地印在回忆里头,而那枚小巧精致的钻戒,他大概要为虞子衿留一辈子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细密绵长,仿佛永远都不会停。细雨丝丝飘进许白焰的车窗,也落满了虞子衿的整个梦境。
作者的话(新浪微博@-煮蛋)
我最初想起这个故事,是在某个睡不着的晚上。有时候,我们喜欢一个人,好像总是差点天时地利,差点契机。我是个有点迷信契机的人,故事在文档里放了很久,最终还是拿了出来,希望你们能喜欢。
——阿梨
更新时间: 2019-11-17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