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地,如风过处飘来的芳香。
1
曾经听说过这样一个传说,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心灵都是一片荒漠,活着,就是要在心田种满生命的作物。
我想如果让我来选择,我不会再选择他,或许,他只能开在我心田的水中央,或许,他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我心灵的庄园。他是我的过客,我是他的驿站。不经意的相遇,也不过泛起年少的心海里慢慢逝去的涟漪,仅此而已。
2
有很多次,看见班主任走到我们教室的窗前,停在那里,静静地看我们上自习,这时候,我就忍不住替坐在旁边的他担心。
几乎无一例外,每次他总是抱着一本闲书,再不然就是在课桌里藏上几支烟,老师不在时,他就低着头,歪到墙壁上,看闲书,偶尔吸几口烟。
当然,他不会总是这么幸运,到底还是被老师抓了几回,可他似乎并不在意,仿佛在与老师捉迷藏的过程中,他能体味到一种比学习更加有趣的东西,只不过随着被抓次数的增多,他的小动作变得更隐蔽,头也越来越低了。
说真的,我很想帮助他,很想,但经过几次努力之后我慢慢发现,我所谓的帮助和我们这些成绩优秀生眼中的荣誉,在他那里,备受冷落。
我能做的只是在有老师走过来的时候轻轻敲敲他的课桌,提醒他的注意。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站在莫名的焦虑与矛盾边缘。
他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仿佛天外来客。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会选择这所市里惟一的重点中学。在我年轻的思维逻辑里,上这所重点中学,就意味着一只脚跨进了名牌大学的门槛,这么简单,他怎会不懂?
我们一直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当班上的男生女生把整个教室都闹翻了天时,我和他依旧坐在楚河汉界的两端,丁是丁,卯是卯,一副友谊天长地久的样子。
他不爱说话,尤其是和女孩子。上课的时候,他也总是默默地看课外书。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从书店里买来了全套的几米漫画集,趴在课桌上一本又一本地看。
我们的任课老师每个人都有特点。尤其我们的物理老师,每次上课提问,不是专挑学习好或学习不好的同学提问,而是从前排的某一位同学开始,一个个接着往后回答,而且很多时候,基本上不给我们过长的思考和脸红的时间,看你有些勉为其难,就直呼“下一个!”。回答不出来的,就原地站着。所以,一串提问下来,班里总是蔚为壮观地站着许多同学。而我的这位同桌,每次不等老师喊出那三个字自己已昂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于人群中傲然挺立。
奇怪的是,他的作文成绩却非常地好。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一个非常漂亮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女老师。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一眼就从我们这些学生当中发现了我旁边的他,还说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学生。每堂作文课,她婉转的声线所朗诵的无一不是他写的文章。
而这个时候,我就会悄悄观察他的表情。他虽然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冷酷模样,但我发现他的眼睛变得好明亮,钻石般熠熠生辉,一直照到我心底。有时候他发现我在看他,便把头偏向窗外,而我的脸居然变得好烫好烫。
他的文章的确写得漂亮,在他的文字深处有着一个无人能及的绚烂世界。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有一个秘密在我的心田悄悄膨胀,然后发芽,抽枝,开成水中美丽的花,而每一片花瓣摇曳的都是他的影子。我甚至有点嫉妒我们的语文老师,可以用那么好听的声音朗诵他写的所有文字。
如果是我,那该有多快乐。
3
同桌第二年的时候,在每年一次的座位大调整中,我们分开了,不再是同桌,为此我整整难过了一个星期,虽然我们没说过几句话。他和一个学习成绩更出色的女生坐在了一起,我只能坐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他,看他来去如风。
他除了对学习听之任之外,其他方面都是相当优秀的一个男孩,在我们班颇有人缘,男生女生对他都很尊重。这种尊重与普通同学不一样,就像他不是班长,甚至什么职位都不是,但他很有威信,身边总是聚集了很多参差不齐的人,有成绩优秀的,也有脾性顽劣的。
他的新同桌常向老师打小报告,并不顾全他的面子。每次他总是默默地看老师把闲书收走,然后无所谓地走到走廊里罚站。
常常地,每天上课铃打过三遍,他才不紧不慢地走进教室,而一到下课或课外活动时间,就不要期望能在教室里看到他的影子了。
他发起成立了一个足球队,可以说集中了我们整个年级七个班的男生精英,一群十五六的大孩子,生龙活虎。
我们班里的女孩子课间休息时,喜欢趴在栏杆上,看着他们到处奔跑的身影评头论足,而我的思绪,总是随着他的身影无端地跑出很远很远。
4
阳光暖暖的一个午后,我照例坐到座位上,准备开始上课前的预习,我打开文具盒,刚要伸手去拿钢笔,忽然发现里面有一条一寸多长黄绿色的大青虫,毛茸茸的,正在里面一点点蠕动。我啪地一下就把文具盒扔出好远,坐到椅子上浑身筛糠一样地抖个不停。虫子是掉出来了,我的东西也散落了一地,那条虫子在钢笔和橡皮之间没有目标地自在地移动,我急得直想哭。
我心想,只要是那些被虫子爬过的东西我都不要了!
我一直没有发现,后排坐着几个男生一直捂着嘴偷偷地笑。等我察觉时,他们就装作在一起做题的样子,唧唧咕咕。我的东西就散落在那个过道上,一地的狼藉刺得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我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心里骂自己怎么就非要胆小出了名呢?害他们不找别人,偏找我。
同学们渐渐到齐了,女孩子中没有几个胆子大的,大家都绕着走过去,而其他男生心想也许是别人闹着玩打翻的,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旁哭红了眼睛的我。
已经快要上课了,我的心里翻江倒海般地难受,可又实在没有勇气把它捡起来。
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上课的铃声响了,他不紧不慢地走进教室。经过过道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周围的同学,认出了那是我的文具盒,也看见了我一反常态地趴在桌子上的模样,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哭得红红的。他又向教室的后排看去,那几个恶作剧的男生立即安静了下来。他走到他们面前,只是说了一句:“去,谁弄的谁把它捡起来!”
然后,我就看见一个男生不好意思地走到我面前,弯腰把散落一地的东西一一捡了起来,然后又认认真真地把文具盒放在了我的桌子上。
那条虫子他没有再放回原处,但放哪里?他着实为难了,捏在手里吧,不行,扔到后面的垃圾篓里吧,后排的女生一见肯定就全体尖叫起来。这时,他说话了:“扔到教室外面倒垃圾的地方吧,快点,要上课了。”
一场风波就这样结束了。他也只是默默地坐回他的座位,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是我记忆中最动人的片段,他像一面旗帜,在我的青春韶华中飘啊飘。
5
那个美丽的语文老师很快就调到了其他学校,新的语文老师并不喜欢他的文章,说他的文字太叛逆。他变得更加寡言了,在教室里呆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短,成绩开始全面下滑,在以前,如果还可以说他偏科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是全军溃退了。
班主任已经开始把他列到差生的行列,我们班干部在一起开会时,他也会成为我们争论的焦点。两种观点一直在他身上徘徊,大多数的人都很喜欢这个聪明而友好的男生,但他的成绩总是和我们对他的殷切期望相差很大。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朝着我们走来,转眼已经是高三了。
有一次,我看到他和一个中年男人一起去找了我们的班主任。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是他的父亲,要给他办转学手续。在这个关键时刻,他要走了,离开这所重点中学,放弃许多人眼中的光明前程。大家都不禁替他感到惋惜。
我一直想送他些什么,他走的那天,我利用午休时间从城东一直走到城西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名为《水中央》的漫画集想送给他,但是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回学校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此后的每一天,我都早早地来到教室,先把自己的课桌擦干净,然后把他的课桌也擦得一尘不染,我希望有一天当他回来的时候,还依然坐在我左边,像往常那样翻翻闲书,甚至吸几口烟。
6
后来听说他到了一所子弟中学,那里没有所谓的电气化教学设施,没有高大明亮的教学楼,没有众多省里市里的优秀教师,没有我们这些从各个角落削尖脑袋挤进来的各校的尖子生……
但再见他时,他却比以往多了更多的自信与洒脱。听说他转到那所学校就当了班长,而且从期中考试的一路红灯一跃成了期末考试班里的前几名。
很多同学都觉得只是因为那里的学生成绩不好的原因,才反衬了他的光芒。只有我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与众不同的男生,就像是一棵水中央的植物,只有适合他的水域,他才会开出美丽的花。
他还和我们班的许多同学保持着联系,而大家也是从心里喜欢这个有些豪气又讲义气的朋友。每一次他回来看我们的时候,我就会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祈祷他走到我身边,如从前那样坐到我的身边。但是没有,他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狠了好多次心,终究没有勇气把那本《水中央》送给他。
高考很快过去,大家聚在一起,庆祝伟大的解放。我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第一次看他喝醉了酒,像个玩具熊般脸颊红红,那可爱的样子让我有种想过去摸一摸的冲动。
在喧哗中,我听到有人问他报考什么大学,我依稀听到了Z大这两个字,Z大,Z大,Z大,我把这两个字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
7
九月的Z大,我在一个个喜气洋洋的面孔里寻找着他的影子,可是校园太大,我找不到他。Z大的相思湖畔,常常有个白裙飘飘的女孩,手捧一本翻得有点旧的漫画集,看看天空,又看看水中央,期待水中央会突然长出一株记忆中的树来,但是没有,一切似乎都远去了。
这样子大概过了有半个学期,有一天我竟然在电影院门口看到了他,他的身边却多了一个美丽的女孩,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挽在一起,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甜蜜模样。我看着他的笑,觉得不可思议地陌生,甚至于他的整个人都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
在我的眩晕中,他拉着女孩的手走过来,轻轻拍拍我的肩膀:“原来你也在Z大啊!”他向女孩说起往日的那段“恶劣生涯”,他笑着说:“这就是我高中的好同桌,多亏她当年知情不报,不杀之恩啊!”
我也笑了,点着头向他的女友问好:“是啊,我们当年是同桌,他就坐在我的左边靠窗的位置,是我最不守纪律的同桌!”
阳光的午后,倏地,洒落了一地的笑声,也洒落了一地破碎的记忆。
是啊,他曾经坐在我左边,我曾经坐在他右边,仅此而已。
8
水中央喜欢浮萍,而浮萍注定要飘到下一个水中央,我能做的只是对我那段青春岁月说声抱歉,以及对浮萍深深的祝福,祝福它漂到下一个水中央时可以重新洗涤它的灵魂,可以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梳理紊乱的思绪,是的,它是流浪者就一定会疲惫的。还好一个水中央的记忆不会太深太久,不是吗?当涟漪散尽,水中央美丽依旧。
那些人,那些事,都是我生命的作物,但只停留在过去,停留在未曾开放的水中央。在我去到天国的时候,我会微笑着欣赏它们欲滴的娇艳,哪怕早已枯黄。但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不会将他再次带进我的生命,他是一叶浮萍,只不过曾经开在我心灵的水中央,蜻蜓飞过,荡起一圈一圈涟漪,然后慢慢消逝……
更新时间: 2019-12-10 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