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有枝
一
纪念涂着黑色指甲的魔爪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吧台的玻璃桌。
十二点的小酒吧已经有些寥落，她单手托腮，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酒杯边沿插着的柠檬片发呆。
突然，一个盛满冰块的大玻璃杯砰一声放在她面前。纪念慵懒抬起眼皮，杨千那张欠扁的帅脸正好在她眼前无限放大。
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大约五秒钟之久，还是杨千落了下风，他故意做了三遍欲说还休的姿态，终于叹口气，语重心长道出三字箴言：“相亲吧。”
纪念托腮的手瞬间脱力，任由整张大脸凄凉落在吧台上。
这是她第二十八次听到这三个字，没想到终于还是从青梅竹马的损友口中说出来，可见她的相亲已经成了众望所归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一件要事。
她将头埋在臂弯里弱弱辩驳：“杨千，你说我一个白富美，啊，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落得一定要相亲这么一个境地！”
杨千翻一个白眼儿，“大小姐，你知道现在女博士已经成为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超级生物了吗？别说你是白富美，你就是Lady Gaga二号，处在这么一个尴尬的食物链等级，不早作打算也得窝在家里成为老处女，然后老剩女，最后老修女！”
纪念闻言更加崩溃。
相亲她也不是没去过，只是……套用肖奈大神的一句话，如果你遇到过那一个人，那么其余所有人都成了将就，她不想将就！
虽然汪宇晨被杨千称为渣机中的战斗机，但她心里就是忘不掉！
纪念脑中还自动播放汪宇晨的各种纪录片，杨千已经果断替她做了决定。
“你爸妈出去旅游之前把你交代给我，让我务必给你找个良人，我既然接了这个活，无论如何也得把你压去相亲！”
看杨千说的幸灾乐祸眉飞色舞，纪念凉凉瞥他一眼，“什么找个良人，我妈你还不知道吗，她是想让你把自己奉献给我。”
杨千吃瘪，干咳两声讪笑，“那你也得愿意要我不是？”
纪念当即想到她和杨千从光着屁股的时候就混在一起，他在花园拉屎她替他把风，她摔到泥潭子里暂借他的开裆裤替换……
她立刻打了个冷战，坚决摇头表示拒绝。
杨千再次翻个白眼儿，果断拍板儿，“后天周末，早晨在转角那个咖啡厅见面，信我，哥们儿怎么会害你！”
二
纪念终于还是信了杨千的邪。
于是在阳光灿烂的周末早晨，于洋以一种西装笔挺的绅士姿态闯入她的视线。
杨千吊儿郎当地经营一家小酒吧，她以为物以类聚，这个相亲对象一定也是个纨绔子弟，真真没想到杨千除了狐朋狗友外，还有这般衣冠楚楚的好哥们儿。
早晨的咖啡馆人烟稀少，她一眼就找到坐在靠窗位置，仿佛自带光环的帅哥于洋——他穿一身黑色西装，从上扫到下，发型完美，五官完美，身材完美，衣品没得挑。
她点了一杯英式红茶，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诚然对方很帅，但她也不丑，既然是相亲，那便公事公办，不能太过热络丢了份儿。
于是两个人四目相对，纪念的目光中带着审视，而于洋的目光中带着慵懒的笑意。
她原本以为对方作为男士，怎么说也应该先提起话头打破尴尬，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是个敌不动我不动的主，纪念丝毫不怀疑，如果她不说话，可能这场相亲会成为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拼桌喝了一杯咖啡。
被于洋的“柔波”包裹了大概十分钟，纪念终于沉不住气，她放下茶杯，双手在桌上交叠，开始背诵自己已经说过无数遍的台词。
“我叫纪念，今年27，在中科院生物研究所工作，年收入50万，有房有车。”
一般当她念出这段台词，男方多少会有点压力，毕竟这样的年薪，这样的身价，在女性群体中已经算是收入不菲了。
她淡定地用小匙搅动杯中的方糖等着于洋反应，岂料对方竟然连压力的影子都没有。
他身体微微前倾，同样双手交叠在桌上，声音润泽清朗，“我叫于洋，大你两岁，在一家公司任总经理，可支配年收入暂时三百万，房子在滨海区，三辆车子……”他顿了一下，含笑的眸子对上纪念的目瞪口呆，又温润加上一句，“我会努力。”
纪念承认，在看到对方从容优雅侃侃而谈的时候，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当然不是因为他的身价，更不是因为他那张帅脸，就单纯觉得这个男人好像有点特别。
相亲第一步互报身价之后，两人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不过这次于洋没有等纪念先开口，他像是拉家常一样友好问：“纪小姐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召唤师峡谷。”
纪念脱口而出，但是话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她干咳两声，赶紧补上一句：“偶尔工作需要也会爬爬山踏踏青。”
于洋眼中笑意更深。
“那纪小姐喜欢看什么电影？”
“《疯狂动物城》。”
纪念已经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她没空反思自己为什么脑子脱线，赶紧再补上一句：“偶尔有时间也看看悬疑推理战争特工什么的。”
这次于洋正好端起咖啡杯轻抿一口，以至于纪念没有捕捉到他的表情。
她一心怀疑这次相亲一定和以往一样无疾而终，毕竟对方也不是什么草鸡，人家可是黄金单身汉，钻石王老五，需要的是温柔睿智的贤内助，怎么会看上一个顶着研究员的头衔实际上却喜欢玩手游看动画片的二逼大龄女青年？
果然，于洋再没有问别的问题。
纪念干笑两声，好不容易找出一个蹩脚的借口：“我突然来大姨妈，先走一步，我们下次再约！”
连再见都忘了说的她红着脸落荒而逃，丝毫没发现于洋在身后笑得明媚似春光。
三
相亲之后的几天，纪念着实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番，真是丢人丢到家，不过转念一想，反正以后和于洋不会有交集，丢的也是杨千的脸，于是愉快地将这件事抛之脑后，继续过她单身贵族的小日子。
岂料，连联系方式都没留下的于洋，竟然在一个同样阳光灿烂的午后，再次以西装革履的英雄姿态出现在她家楼下。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渣机中的战斗机先他一步来了。
纪念分手两年后再见汪宇晨，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暗骂，真是上天眷顾婊子脸，人老珠黄的年纪竟然还能帅得这般惊天动地倾国倾城。
她住的地方是单位分的家属房，下楼时汪宇晨正好倚在楼下那棵老银杏上，叼着一根稻草渣痴痴望着她。
纪念有那么几秒钟的恍惚，两年不见，这个天天在自己脑中演纪录片的男人突然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她甚至有一种想要伸手捏捏他的脸，看看是不是真人儿的冲动。
还好，她很有出息地忍住了！
再回神，已经是一派疏离的表情。
她绽放出一个完美无可挑剔的公式化微笑，款款走过来，“嗨，好久不见。”
然而，汪宇晨显然不是吃素的，她用尽心思粉饰太平，都抵不过人家深情款款的一句：“念念，你好不好？”
纪念心中暗流汹涌，又是感慨又是愤懑，当初毅然决然跟别的女人上床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
正当纪念不知如何辩驳，几乎控制不住要立刻冲入渣机怀抱中的时候，于洋从天而降。
她只感觉已经有前倾姿势的身体突然被一条有力的手臂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拉回来，并且揽入怀中，慵懒却坚定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她当然好，多谢你惦念，结婚的时候一定给你送请帖。”
纪念一向神经大条，汪宇晨却立刻懂了话中之意。
他轻笑着的形容有片刻的僵硬，却又立刻变得圆润无暇，转换之自如令纪念叹为观止，“那就好，看到你幸福，我很放心。”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纪念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甚至忘记还有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
她脑子中一直在回荡汪宇晨的那句话，我看起来很幸福？是什么让他有了这样的判断？
正走神着，突然有一个声音冷不丁儿问了一句：“前男友？”
她下意识“嗯”了一声。
“当初为什么分手？”
“因为我不让他睡。”
此话一出，纪念险些陷入沉睡的神经瞬间苏醒。
她瞪大眼睛，先扭头看看于洋近在咫尺的脸，再看看他搭载自己肩膀上的手，脑中惊雷一般炸开。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甩开于洋，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回住宿楼。
还上什么班！脸又丢尽了！
被她再次甩在身后的于洋，非常给面子地再次笑得花枝招展。
四
事后回想起来，纪念丝毫不感激当时于洋从天而降替她气走了前男友。
平心而论，她还是很想和汪宇晨好好谈谈人生聊聊理想的，当然，被于洋这么一搅和，这完全没了可能性。
奇怪的是，她本该对汪宇晨昙花一现的脸念念不忘，却意外地连他那天穿什么衣服都记不清，只记得于洋那窥破人家糗事的满脸戏谑的欠扁样儿。
果然，他本质上和杨千是一路货色！
更有甚者，这位坏了人家好事的始作俑者不仅丝毫没有自觉，反而非要给自己戴上替人解围气走渣男的高帽子，逼着纪念还他人情。
纪念一边怨愤地给杨千发微信痛斥他随随便便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全都捅出去，一边不得不化淡妆出门参加于洋的工作晚宴——据当事人说，作为领导不带女伴非常没面子，而他又没有女朋友，所以无奈之下才找上纪念这个人情债主。
纪念出门前特意问于洋需要穿正式的礼服吗，他当时只懒洋洋一句“随你喜欢”。于是纪念判断一定是并不盛大的小型宴会，她又不是主角，没必要浓妆艳抹光彩照人，只简单穿牛仔裤和T恤便大胆出门。
岂料一到现场立刻傻眼——这哪里是什么小型宴会，分明是大公司的年度聚会，整座五星级酒店的一楼被豪华包场，男女嘉宾无一不正装出席，女子个个礼服摇曳，顾盼生姿。
从车窗里瞥见这一切，她在心中呵呵干笑两声，认准了于洋在等着看她出丑，索性车都不下了，赖在车里抱胸眯眼休养生息。
于洋无奈，只得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斜斜倚在车门上好言相劝：“纪大小姐，你这是闹哪门子脾气？”
纪念眼睛都懒得睁开，只玉手随便在空中遥指两下，“虽然我们相亲失败，但好歹买卖不成仁义在，你竟然让我穿这身儿站在你那群妖艳的女同事中间？你这不明摆着让我出丑，啊？你安的什么心于先生！”
于洋哈哈大笑两声，才知道原来纪念是在介怀这个。
他放柔声音，“真不是什么重要的宴会，你穿什么随自己开心就好，你和我在一起。”
纪念不懂他话里的含义，只是突然跳脱地想到《色戒》里梁朝伟对汤唯好像也说了这句话：“你和我在一起。”
他想表达什么？和他在一起就算穿睡衣出来别人也不敢说什么？还是有什么其他意思？
纪念还在考虑该不该给他这个面子，耳边却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问候声。
“于总好！带女朋友过来啊？”
“哎呀，于总有情况？”
“于总怎么还不进去？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
对于这些，于洋都一笑带过，纪念心里却炸开了锅。
她预感到，如果她再不下车，那些充满探究的目光恐怕要将车窗穿出无数个小洞了。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长痛不如短痛，想看就让你们看个够！
想通之后，她就着于洋扶在车顶的手，豪爽踏出车门，玉手一挥，“走走走，我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丢的是你的脸！”
五
作为一个纯理科工作者，纪念真的不知道一个大公司的总经理到底处在食物链的什么位置，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她待在于洋身边，果然即使一身休闲服也没有遭人白眼，就算有一排排探照灯一般的目光满怀探究射过来，也是充满善意的。
她稍稍放了心，趁着于洋去应酬，悠闲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吃点心。
本以为今晚会安全度过，从此与于洋天各一方再无瓜葛，却没想到变故横生。
她正一手一个豌豆黄，一手一块奶油蛋糕大快朵颐，突然一抹靓丽的鲜红色出现在自己眼前，随之而来的是兰蔻奇迹香水的浓郁香味——她虽然不喜欢用香，但和同事耳濡目染，常见的香还是能辨识的，这一款香水对应的女人，大都性感妩媚，如果一定要再加一个形容词，那就是牙尖。
基于这些预先判断，她满怀警惕地抬起头来，入眼果然是一个妖艳妩媚的高挑女子，她涂迪奥烈焰蓝金系列999色号的口红，双臂环胸俯视着自己，第一直觉，来者不善。
出于礼貌，她还是暂时放下心爱的奶油蛋糕和豌豆黄，“请问您是哪位？”
那女子却没有这么好的耐性，出口牙尖立显，“你就是于洋带来的那个土包子？”
纪念是神经大条，但是不代表她傻啊，她起身勾唇一笑，“我是于先生带来的，但是土包子的话，你说哪位？”
女子也笑，眼底带着冷意，“品味果真越来越差，你全身上下的衣服加起来都不到一千块吧？”
这时于洋刚好回来，他见状脸色一冷，想要说话，却被纪念豪气地抬手制止，“你先靠边，放着我来。”她将目光再次转到红衣女子身上，“这位小姐，有一种人，恨不得将人民币穿在身上，但是气质土得很，三四千的衣服也只能穿出三四十的样子，另一种人呢，懒得花时间涂脂抹粉，架不住人家气质好啊，三四十的衣服也能穿出三四千的气场来，很不巧本人正是第二种，不知道这位全身人民币的大姐是第几种呢？”
红衣女子明显想不到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纪念竟然有这种胆量当众给她难堪，她一时之间找不到应对之法，又不能在这种场合动手，只能脸色铁青地将怒气转移到于洋身上，“我不过是因为工作和别的男人应酬多了些，你至于为了气我特意找个土包子来当群演吗？”
她本以为能够准确抓住女人的心理，将纪念的气焰打消，却没想到纪念根本不是脑回路正常的女子，她呵呵一笑，自然地挽上于洋的手臂，“这位大姐，于洋还预约了我演结婚大戏呢，我正好演新娘子，既然是特意做给你看，到时候可千万赏光参加婚礼。”
二女PK必有一伤，于洋倒是没想到，最后伤的是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白素芬。
白素芬被气得面色通红，偏偏于洋从头到尾由着纪念胡来，她说什么他都不反驳，只是宠溺地看着她，那种纵容，让白素芬咬碎一口银牙，几乎不战而败。
华丽逆袭，纪念还没来得及大呼过瘾，就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好像吵得太过瘾连“于先生”的敬称都丢掉了，有失体统啊有失体统！然后自己的手现在在哪里？好像……
她愣愣地转身，于洋那张帅气的脸再次在自己眼前放大，她不自觉的花痴三秒钟，他的睫毛可真长啊，男人怎么会有这么长的睫毛……
感受到于洋掩都掩不住的笑，纪念终于收了心，同时立刻收手弹开三米远。
对待于洋，不知为何她一点都拿不出对待白素芬那种气吞山河的气势，只想赶紧夹着尾巴逃开。
她干笑两声，“那个……我突然来大姨妈，我先走一步！”
然而她刚跑出两步就感觉手臂被轻轻扯住，她险些一个踉跄跌入人家怀里。
她停住后，于洋倒是非常正人君子地松开她，似笑非笑摸摸鼻子，“纪小姐这个月已经来两次大姨妈了，如此费心费力，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走，还是我送你吧。”
纪念整张脸都烧红了。
六
纪念身在生物所，免不了经常到野外出差实地考察，这次去的地方听说条件极其艰苦，山体海拔高，山下是夏天山上是冬天，没水没电，只有蜡烛和山泉。不过好在她工作五六年早已经身经百战。
到达目的地的第五天，她们的考察队终于在可见到雪线的半山腰安营扎寨，夜晚抬头漫天星光，入眼雪色浪漫。
队友差不多都睡了，纪念披着臃肿的羽绒服，坐在距离帐篷不远处的平地上倚着山石看星星。虽说艰苦，但如此静谧的环境，四下无声，倒也能品出几分优雅来。
纪念放空的大脑中各种画面闪过，她下意识地想回顾汪宇晨的纪录片，却发现脑海中的那个人，似乎并不像以往那般俊朗，眼睛小了点，个子矮了点，甚至皮肤也黑了点，倒是记忆中的另一个形象渐渐清晰伟岸，他有着慵懒的姿容，温柔的眼波，清朗的声音，长长的睫毛……
正神游着，纪念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上覆了一片温暖。
惊诧之下她险些弹身而起，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按回原地，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随之而来，“坐着，冷，给你披件衣服。”
纪念的脑子瞬间脱线。
她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刚刚还只存在于脑海中的人影，“你你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于洋这回毫不矜持地笑了，“我我我我我怎么了？正好到这里度假，听说你也在这里，特意过来看看，毕竟是曾经的相亲对象。”
他特意加重了“相亲对象”那两个字，奈何纪念的注意力却完全在“度假”上。
她暗暗腹诽，度假可真会选地方，难道有钱人都喜欢到荒山野岭度假美其名曰回归自然？至于那个“听说”，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听谁说的，杨千这个卑鄙无耻混蛋之徒！
不过，他如果不是来度假，难道是特意来找自己的吗……
她脱线的脑子还没有回归正常，一抹艳红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印着灿烂的雪光，纪念认得出，这是一串红豆手串，红豆中的海红豆，又名相思豆。
“在山下的时候看到这些小红豆挺可人，想着来看你也不好空手来，就捡了一些穿了个手串，这里没有打孔器，用针线手工串的，做的不好看，你别嫌弃。”
说的是谦虚的话，动作却根本不容嫌弃——在纪念还在审视那个手串的时候，于洋已经不动声色将红豆串戴到了她的手腕上。
做工的确很差，穿孔的地方有很多明显的划痕，显然是穿了很多次才成功。
但是纪念却没有将手串摘下来，因为她不经意间瞥到，于洋原本白皙光滑的手上竟然多了很多细小的孔，并且在食指指腹尤为密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怎么弄的。
两人并肩坐着，又陷入了沉默之中——纪念发现，她和于洋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真的沉默居多，两人话都不多，却沉默得异常安心。
突然，她好像想到什么，示意于洋等一下，然后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起身跑到自己的帐篷里，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块棱角分明看上去非常普通的小石头。
她拉过于洋的手，将小石头放到他手里，认真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手串我收了，这个给你，我每次到一个地方出差都会捡当地的一块小石头留作纪念，对我来说非常有意义，这一块送给你。”
于洋不客气地立刻将小石头放入自己的衣服口袋，眼角眉梢都是喜色，等纪念和他都重新坐下时，他看着漫天稀疏的繁星，貌似不经意问道：“那这块送了我，你还会再捡另一块留作纪念吗？”
纪念沉默几秒钟，然后用手拄着脑袋凝望远方，轻声道：“不会了，每一颗都有独一无二的意义，不可替代。”
于洋的左手悄无声息地揽上纪念的腰肢，她僵硬了一下，但却没有拒绝，而是漫不经心问道：“那天晚会上找茬的女人，你前女友？”
于洋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话语无辜语气却欠扁：“我能说我是她的假想男朋友吗？天地良心，我和她没有丝毫关系。”
不知为何，纪念心中仿佛有一块大石落地。
她僵硬的身体柔软下来，睡意朦胧，忍不住靠在于洋的肩膀上。
七
考察回来，纪念的脸黑了一圈，气色却意外地非常好。
她躺在松软的大床上，翻来覆去看自己手上的红豆手串，看一次笑一次，却不知道在笑什么。
思索良久，她还是拿出手机，想给没心没肺的杨千发个消息，一条信息编辑了删除，删除了再编辑，翻来覆去好几遍，终于拼凑出几个字：“于洋很好，很好。”
然后，她又翻找到微信上刚刚添加不久的于洋，打开聊天框，打了一串由衷的话：“周末有空吗，一起去看电影，不看动画片，看《嫌疑人X的献身》，等你回电。”
然而，本来不应该在工作时间的于洋却许久没有回电，惴惴不安等了两个小时，她终于等到期待已久的信息提示音，消息内容却令她心头大震，寥寥数语连疏离都没有，直接字字扎心——我在约会。
纪念感觉自己的脑子轰然炸开，天上地下的转换真是不要太迅速。
她浑浑噩噩地参加研究组中的结题庆功宴，跟着同事一起吃饭然后转战KTV，一整套行程下来仍然感觉整个人都是漂浮的状态，脑海中于洋和汪宇晨的两张脸渐渐重合到一起，她猛地一晃脑袋，手中啤酒一抖，洒了一整条牛仔裤。
她连忙压抑心中的不适感起身到洗手间，却怎么都没勇气打给于洋问他怎么回事——毕竟他们之间仅仅只有雪山一夜的浪漫，她并不是他的谁，其实没有任何立场可以干涉他。
出门走到一半，她突然感觉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脑袋嗡地一声炸开——
一间半掩着门的KTV包厢传出熙熙攘攘的声音，于洋慵懒的声音就在其中。
“于少，你不是为了逃婚最近特意去相亲来着，相得怎么样了？”
“对啊，你公司现在都炸了，说你公然带着一个土里土气的女伴到晚宴去，那女人给足了芬姐脸色，看来不是善茬。”
“你说如果她知道你是为了不和芬姐结婚才拿她当幌子，她这种暴脾气，能给你好果子吃吗？”
“你这把戏能瞒过你爸妈？他们可都是老江湖了。”
“……”
此起彼伏的声音宛若一道又一道惊雷在纪念耳边炸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于洋漫不经心的微笑，“出来玩就出来玩，说那些有的没的干嘛？”
纪念的心彻底凉了。
她想起刚刚那条扎心的短信，再联想到这段时间于洋不温不火的态度，一切了然于胸。看来现在那位芬姐在她的刺激下果然不愿意结婚了，于洋目的达到，开始过河拆桥，从始至终，她只是一个摆脱逼婚的工具。
得知真相的纪念真不知该哭该笑，如果她仍然是二十出头青春正盛的小女生，她可能会羞会愤会赶紧缩的远远地再也不要和于洋有交集，以免自取其辱。可是她偏偏心头憋着一口气，付出的感情，即使只有一点点，也不想敷衍了事。
她深吸一口气，掏出小镜子给自己补了补妆，然后抬头挺胸以一种万众瞩目的姿态推门进到于洋的包厢里。
于洋看到她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有惊慌，有忧虑，有不安，有歉意，精彩纷呈。
然而对于他如此精彩的表情，纪念却视而不见，她心底冷笑，此时此刻，你还是维持一贯的慵懒和漫不经心更加合适。
她朝着包厢内一眼看去满是纨绔子弟的众人妩媚一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她纪念并不是没有漂亮脸蛋，只是平日里懒得粉饰罢了。
“大家好，我在隔壁玩儿，真心话大冒险输了，过来给大家唱首歌，诸位不介意吧？”
除了于洋，其余人对纪念都只是听说，从未见其真人，如今一个个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自然不懂于洋心中五味杂陈，对于美女的请求谁会拒绝？个个拍手叫好。
纪念自顾地坐在点歌机前，手指翻飞点了一首《分手快乐》，立刻进入角色唱起来，声情并茂眼角带笑，极尽慵懒。
于洋看的脸都绿了，几番想打断，却苦于找不到机会，纪念的眼光从来没有落在他身上。
一曲终了，纪念毫不拖泥带水，她起身礼貌地向听众微微鞠躬，然后果断摘下右手腕上的红豆手串放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出包厢。
于洋终于找到机会，他以风的速度捞起手串追上去——再不追还得了？这明显是告别之歌了。
八
纪念连回去庆功宴的心情都没有了，她现在只想回家睡觉。
于洋在身后紧追，她却越走越快，强忍着心酸不露痕迹已是不易，偏偏还要做出一笑而过的释然模样，更是难上加难，现在听到身后的急切的呼喊声，她只感觉像是阵阵催泪符，果真眼泪不给面子地簌簌落下来，她想自己现在妆花的样子一定难看的很。
然而弱女子如何跑得过精壮男，纪念三两下就被于洋拉住带入怀里。
她挣扎不开，于是发了狠疯狂地捶打他的肩膀，最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狠狠咬住他的肩膀。
于洋疼地深吸一口冷气，却始终不肯松开环着她的怀抱，感受到怀里的人终于安静了，他才忍着肩膀的刺痛轻笑，“解气没？”
纪念心中又是一阵火气。
现在的男人都这么不要脸吗？玩弄感情的套路被识破，还要死皮赖脸贴上来，还要这般云淡风轻地问问解气没，就这么想看别人笑话吗？
于是她咬的更加卖力，死活不松口，完全没意识到一个大龄女青年做这种小女生的赌气模样突兀的很。
于洋也不恼，只任由他咬着，虽然疼的面部抽筋儿，声音中却仍然蕴着轻笑与宠溺，“我不是为了逃婚才追你，我对你是蓄谋已久，她是插曲。”
纪念再次巧妙地避过了“蓄谋已久”的重点，猛地抬起朦胧泪眼，“你骗人，他们说你是为了逃婚才相亲。”
于洋的肩膀终于逃脱了纪念的虎口，他苦笑着活动了一下肩膀，“他们是局外人，见缝插针对号入座罢了，我和白素芬真的毫无关系。”
说着，他又补上一记重磅，“而且你和杨千青梅竹马，情意非凡，他不会骗你。”
纪念愣住了。
她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鼓动她相信于洋的话，可偏偏自己刚刚上演了一出故作坚强的大戏，如果现在妥协，岂不是很没面子？
她被眼泪模糊了的眼睛转了两个圈，想着眼前的这种情况怎么应对，却突然收到杨千的微信回复。
她下意识地点开信息，入目全是哈哈大笑的臭屁表情，然后配上一句话，“那是当然，都说了我的眼光不会错，他暗恋你好多年。”
纪念痴痴地看着手机屏幕上“他暗恋你好多年”这几个字，这才联想到“蓄谋已久”，所有的线索在脑中转了好几圈，奈何却怎么都找不到蛛丝马迹，殊不知在她发呆的时候，于洋已经熟稔地将那串红豆手串再次戴回她的皓腕。
于洋轻叹一口气，似在追忆，许久才温柔笑道：“听故事吗，去我们相亲的那家咖啡厅？”
九
于洋继承的是家族产业，家人对他期望极高，以至于他每一天都过得压力巨大，一步步爬上来，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毕业入公司工作，他在重压下非常暴躁易怒，身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职场上又处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一度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直到有一天，他在母校校园里散步，突然在花园的角落里看到一个黑衣白裤的女孩子，因为衣服颜色过于醒目，他非常轻易发现了她，彼时她正在摸着一只小黑狗的毛发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出于好奇，于洋走出去，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安静听。
阳光下，女孩儿白皙的侧脸几乎透明，泛着莹润的光泽，她轻轻将额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轻笑着专注地跟小黑狗对话：“纪小四，你今天又吃了好多好多东西，作为一只美女狗，怎么可以吃这么多，到时候长胖了小心嫁不出去哦！”
树下的少年忍不住嘴角挂起一个弧度，他实在无法将眼前的小黑狗和美女狗联系到一起，只是看着女孩儿专注的神情，又不忍心前去拆穿，于是一直听着她絮絮叨叨，最后日头西斜，女孩儿离开，他才跟着离开。
从那以后，不知受什么驱使，他每天午后都会到那片花园去走走，天气好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那个女孩子，柔弱而美丽的女孩，却偏爱黑白色系的简约衣服——她从来不喜穿裙子。
有时候她带狗粮过来，有时候她只是单纯地过来陪狗狗聊天，原来不仅仅有纪小四，还有纪小一纪小二纪小三和纪小五，她拥有庞大的家族成员。
满怀心事的少年被少女纯真而无忧无虑的烂漫深深吸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然而当他想要采取行动的时候，却不得不接受家里的安排，出国深造。
少女像是一抹温暖的阳光照进少年被压力填充的心房，他带着这样的美好和憧憬离开，本以为来不及说出的心意会成为遗憾，却在五年回国后意外从好友手机上瞥到当年那个少女的照片——照片上的她仍然笑靥如花，眸子不染纤尘，是未经世事污染的干净澄澈。
他当即在杨千面前笑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孩子，烂漫天真。
这一次，没有遗憾，他绝不放手。
尾声
纪念愣愣地听于洋诉说往事，他说完了竟然还有余音绕梁的错觉。
她脑子中思绪混乱，完全没有能力将这些事情理顺，于是没头没脑地想到什么问什么。
“刚刚给你发消息，你说你在约会。”
于洋一愣，立刻从兜里摸自己的手机，毫无意外，手机不在，他无奈摸摸自己的鼻子，“应该落在公司了，不是我回的。”
个中曲折纪念一点就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道：“那相亲是杨千和你安排好的？”
于洋诚恳点头。
“你暗恋我五年？”
再次诚恳点头。
纪念思索良久，然后冷不丁儿冒出一句：“算算时间，如果当年你及时出现，说不定我也不会被落入渣男的怀抱。”
于洋哭笑不得。
他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看看再次套在纪念手腕上的红豆手串，神色坚定，带着一种承诺的仪式感，“这次我不会放手。”
纪念对上他的眸子，神色非常之复杂，主旋律是难为情。
于洋可以想到，以纪念单线条的脑回路，她可能现在仍然无法理顺这些事情，他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岂料纪念再次语出惊人。
她的脸颊泛上微微红晕，显得更加难为情，“你知道的，我已经27岁了，作为一个女博士，又是在中国，这个年龄……我爸妈……我……”
“我们结婚吧。”
纪念惊讶地睁大眼睛。
她的确是这么个意思，但是没想到于洋竟然能够如此准确地接收到她的信号。
答应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但突然有一件事情涌入她的脑海。
她一收难为情的神色，眼神中带着些许期待和认真，“可是，你还没有对我说过……”
“我爱你，爱你好多年。”
完美的接洽融合在于洋慵懒而宠溺的笑容里。
那一刻，纪念的心中再也没有汪宇晨的影子。
她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将就，尘封已久的少女心悄然破冰——希望这一次的牵手，像时间一样，长到永恒。
更新时间: 2022-10-26 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