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尧番番
如果一朵云出于爱意愿意为你停留,那么它就会失去自身的形状。
1
“问了那么多专业问题,想必莫小姐也累了,我们来放松一下。”主持人收起提问板,身子前倾,“听说英国以黑暗料理闻名,那莫小姐求学期间,印象最深的一道菜是什么?”
莫砚清微微低头,笑着说:“我不在外面吃饭。”
“哦?那想必是亲自下厨了,那您最常做的一道菜是什么?”主持人笑着说,“是西红柿炒鸡蛋还是西红柿鸡蛋汤?”
观众席中爆发出善意的笑声,气氛极好。
“苦瓜炒蛋。”莫砚清轻轻说。
显然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主持人正了正身子,问道:“莫小姐很喜欢吃苦瓜?”
“我不吃苦瓜,苦瓜太苦了,我只吃苦瓜炒蛋里的鸡蛋。”莫砚清歪着头,好像在回味苦瓜炒蛋的滋味。
主持人笑了:“莫小姐真幽默,不过我很好奇,用苦瓜炒出来的鸡蛋,难道不会被沾上苦味吗?”
“不会。”莫砚清轻轻叹了口气,“苦瓜又叫君子菜,意思是说,把它和其他食物同煮,它虽然自己苦,但从来不会把苦味沾染给其他菜。”
“这样听来确实是菜中君子啊。”主持人接道,很快就转移话题了。
自苦而不以苦人,多么像他。访谈节目的最后,按惯例她要献上一曲。她身穿紫色亮片长裙,镁光灯追逐着她,忽明忽暗,像是夜空里捉摸不定的星。
灯光刺眼得如同高原上的烈日。她闭上眼睛,在这里,他也曾短暂拥有过她。
2
20世纪90年代初,十二岁的莫砚清坐在绿皮火车上,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清清,下车了。”莫教授早已挎好了几个背包,又小心翼翼地腾出一只手来牵住莫砚清。他是某大学人类学方面的专家,这次要来川西搜集整理一些资料。虽然田野调查很辛苦,但莫砚清母亲早逝,一向心疼女儿的莫教授只好把女儿带在身边了。
莫砚清跳下火车,还没来得及感受川西的空气,就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眼眸,干净得就像她在童话书里见过的小牛犊的眼睛。
“莫教授,这位就是我们县口述民族史的老人次仁,”负责接待的男人低了低头,“这是他的孙子,林也,十五岁,汉语不错,如果你们沟通有困难,可以请他帮忙翻译。”
“林也哥哥,我可以找你玩吗?”莫砚清年纪小,性格活泼,迫不及待地想要和眼前这位漆黑眼眸的主人交朋友。
林也不说话,只是伸手接过了她肩上背着的卡通背包,用生涩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我和爷爷带你们去家里住。”
莫砚清跟在林也后面,他宽厚的肩膀几乎可以帮她挡住高原上呼啸而来的风,只漏了几束阳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热烈而灿烂的阳光,是她在多雨的省城很难见到的。
高原的夜晚,星河清晰可见,莫砚清悄悄爬上屋顶,正好瞧见林也走出来。她喊道:“林也哥哥,上来玩啊!”
林也依旧不说话,转眼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不一会儿,莫教授就气急败坏地出来叫女儿赶快下来。
“你真没劲!”莫砚清有点气馁,在经过林也身边时,对他抱怨道。
林也嘴唇动了动,只是拿出一碗酥油茶递给她。莫砚清注意到,他的手粗糙黝黑,和自己接过酥油茶时伸出去的白皙柔嫩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明天隔壁村子有个女孩要办成人礼,爷爷说可以带你们过去看看。”在莫砚清喝酥油茶的时候,林也对莫教授说。
次日,天还未亮,莫教授便拉着睡眼惺忪的女儿围观了藏族少女的成人礼。
扎着乌黑辫子的女孩一边唱着成人歌,一边踢着放在自家门前的小土块,欢乐的气氛感染了莫砚清,她也随着藏族少女们一起唱起歌来。
起初她的声音小小的,之后便起劲了,竟引来一阵喝彩声。
“她的声音比高原上长大的女孩子还要清亮呢!”同行的林爷爷夸赞道。
许是得了夸赞,从这以后,莫砚清走到哪里都哼着歌。她喜欢这广袤无边的高原,能让她的歌声传得很远很远。
自由自在地过了大半个月后,莫砚清的入学手续终于办下来了。
“小清明天也要去你们学校上学了,她不会藏语,能不能请你多多关照一下她?”一个晴朗的夜晚,莫教授和林也如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聊天。
“可以。”少年的承诺,坚定清晰。那时候他可能不知道,或许这一句无心之诺,会伴随他的一生。
3
“林也哥哥,你教我藏语好不好?”放学的路上,莫砚清跟在林也的后面,旁边时不时有像他一样皮肤黝黑的藏族少年走过,叽里呱啦地朝他说着什么。
“不好,”林也拒绝得十分干脆,“你待不了多久。”
“可是不会藏语就没人和我玩。
“爸爸每次出差都很久的。
“你就教教我吧。”
林也加快了脚步,莫砚清跟在他身后小跑了起来。高原上空气稀薄,她很快就支撑不住,耷拉着脑袋,停了下来。
只是一瞬间,林也就回到了她身边:“不舒服吗?”
他的眼睛如同清澈的湖水,把她的身姿封存在内。
莫砚清微微愣神,随后却是忍不住大哭起来,边哭边用脚踩林也的影子:“每个人都不理我,我想回家。”
或许是从没见过这样惊天动地的哭势,林也慌了神,连忙蹲下来。他搜遍了全身,找不到可以替她擦眼泪的手帕,又觉得自己的手掌皮肤过于粗糙,不便去触碰她光洁的脸庞,一时间只好愣在了原地。
莫砚清见对面的人没有任何反应,越想越委屈,直接坐在了地上。就在林也打算陪她一起坐在地上时,邻居家的老人匆忙赶来,见两个娃娃坐在地上,一把拉起他们:“快回去,家里出事了!”
林也往前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艰难行走的莫砚清,折回来一把背起她,就跟着老人一起往家里赶。
莫砚清并不知道老人用藏语跟林也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趴在他的背上有些颠簸,她突然咯咯大笑起来:“林也哥哥,骑马就是这样的感觉吗?我好想骑马呀!”
林也不言,只是把她往上托了托,似乎想让她更加舒服一些。
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围了一圈人,林也个子高,远远就看见爷爷和莫教授坐在一起,腿上似乎都打了石膏。
“爷爷!”
“清清!”
林也快步走到他们面前,莫砚清也一骨碌从他背上跳下来,问道:“爸爸,你怎么了?”
莫教授还没来得及回答,林也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谢谢莫教授对我爷爷的救命之恩。”
原来,莫教授白日无事时,会跟着老人一起出去放牧,一是了解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山川地貌,二也是为了帮老人做点事。这天,家里一头牛不听使唤肆意狂冲,老人跟在后面追赶,一不小心就从山坡上跌落了,幸亏莫教授反应快,立马去拉,才不至于丢掉性命。
“没事,没事,应该的。”莫教授温和地拉起林也,“你在学校不也常常照顾清清吗,这都是相互的。”
林也低着头不说话。
晚上林也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呼大家,给莫砚清盛了满满一大碗牛肉,等她吃饱后,把她拉到庭院,告诉她:“我教你学藏语吧。”
“你怎么又愿意教我啦?”莫砚清抬头,正巧看见有几缕碎发挡住了少年的眼睛,忍不住伸手轻轻替他拨开。
深沉的夜色盖住了林也微红的脸颊,他别过头去,自言自语道:“可能你们不一样。”
4
莫砚清常常想,地势高的地方,是不是时间流逝得也更快。一晃大半年过去了,她个子长高了一些,也更加热爱现在生活的这座小镇。
林也的个子也长高了不少,面容也随之硬朗起来,有很多女孩子会偷偷看他。每天放学后,缠着莫砚清要和她一起走的女孩子也多了起来。
可林也似乎不喜欢和一大群女孩子走在一起,每次都拉着莫砚清快步跑回家,经常把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干吗跑这么快?她们只是想和你交朋友。”莫砚清不满地说。
“很麻烦,你不懂。”林也简短回答道。
可没过多久,那些缠着莫砚清一起走的女孩子突然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她,甚至也不愿意和她说话了。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个同学告诉她,有人说,是她每天一放学就拉着林也跑,故意不让她们见林也。
这可真是冤枉我了!莫砚清快人快语,立马找到那些女生,解释道是林也拉着自己跑的,与自己无关。
“次巴撒拉!”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话,莫砚清听不懂,但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几个个子高的女生开始重复这句话。莫砚清气急了,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大吼了一声“次巴撒拉”。
仿佛是被她的气势吓到了,那几个女生突然消停了。就在这时,从她背后传来林也的笑声。
“什么时候还会自己吵架了,”他笑着拉过莫砚清的书包带子,让她靠近自己,“是我要拉着她跑的,如果你们再欺负她,别怪我不客气。”
他拎着莫砚清大步离开了。
“次巴撒拉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讨厌你的意思。”
“都怪你,让大家都讨厌我了。林也,次巴撒拉!”
莫砚清跳上他的背,脑袋一摇一晃,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次巴撒拉”。
“如果你不再说这个词,晚饭我会给你盛一大碗牛肉。”
背上的小人儿立马闭了嘴。万里无云,繁星满天。林也突然觉得,她真可爱。
一个寻常夜晚,她和林也结伴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是爸爸的同事李教授。
“清清长这么高了。”李教授亲切地拉起她的手,“身体结实了不少,不过确实也晒黑了点。”
爱女心切的莫教授自动忽略了前一句话,看着皮肤黝黑的女儿,心里不是滋味。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清清,我这个项目耗时太久。让她跟着我背井离乡。”
来不及揣摩大人对话里的深意,莫砚清只是把书包往地上一放,拉起林也的手就飞奔出去:“我们去骑马了,晚饭多留点!”
莫砚清最喜欢草原的夜晚,天地广阔,星如珍珠。
初春的风算不得温柔,从马背上下来时,她的脸已经冻得通红。
这时她才发现,爸爸和李教授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
“清清,给李伯伯唱首歌吧,就唱你最近学的那首藏族小调。”莫教授温柔地看着女儿。
莫砚清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唱了起来。她的声音很特别,不是豆蔻少女常有的清脆,也不甚甜美,而是略带沙哑,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月光将她轻轻笼罩,如同包裹着一颗未经打磨的珍珠。
一个星期后,莫砚清跟着李教授回到省城,准备接受正规的音乐训练。
其实,小时候的很多事情,莫砚清都记不太清了。唯独离别那天的朝阳,深深烙印在了她心里。她坐在飞驰的汽车上,奔向前方冉冉升起的太阳,当时她只觉得前方这朝阳太美,金光闪闪,明媚可爱。
而另一边,正是一年一度赛马大会现场。英姿飒爽的少年正用力抽打马臀,他的马儿脖颈上挂了一条红色的绸带,迎风飘荡。
终究还是追不上她,少年想。她乘坐的小汽车越开越远,直开到地平线尽头,浓缩成一个圆点,然后不见。
5
转入音乐附中后,莫砚清便开始了寄宿生活。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子,总是埋怨因为要保护嗓子,这也吃不了那也吃不了,每天都吃不饱。
她倒是没想到林也会来看她。
之前莫教授每个月会来看一次女儿,那段时间忙得抽不开身,便拜托林也给莫砚清带点东西过去。
“莫教授说你天天都吃不饱,我给你带了点自家做的奶酪干,你试试。”林也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包裹,里里外外包装得非常仔细。
“味道清甜,又不腻。”莫砚清咂咂嘴,三下五除二地吞下好几块。
“慢点,”林也递上一瓶水,“怎么就这么饿呢?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莫砚清带林也来了一家火锅店,林也皱了皱眉,还是和她一起走了进去。
“只能吃清锅。”林也还是很严格。
莫砚清想起了小时候他跟爸爸告状,爸爸气急败坏地把自己从屋顶上拽下来的事情。她恨意顿起,踩了林也一脚:“多管闲事。”
林也不回话,只是细心地给她调蘸料。
莫砚清这才发现,他的嘴角边有细细的胡楂,她觉得新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硬硬的,很扎人。
“你干吗?”林也一把打掉她的手,“又不是小孩子了。”
火锅煮开了,咕噜咕噜冒着泡,蒸腾的热气挡住了林也微红的耳根。
“你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待会可别胃疼。”看见莫砚清面前堆成小山的碗,林也有点担心。
“这不是好不容易才能出来一次,可不要放开了吃。”莫砚清嘴里含着食物,含糊回应。
“我以后每个星期都过来带你吃饭。”林也说。
莫砚清好像没听到这句话,只是埋头苦吃。
之后的一段时间,林也果然会在每个周六下午准时出现在她学校门口,给她带家里的牛肉干和奶酪片。只要是她想吃的东西,林也一定会满足她。
莫砚清的世界太单纯,她不会想到,林也是如何坐了一整夜的绿皮火车,从川西小镇来到省城。也没有去想,他经常买不到坐票,这么高的个子,要蜷缩在车厢的过道中间,坐在一张废弃报纸上度过漫漫长夜。
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展现过自己的风尘仆仆。他永远会在出站口认真洗个脸,仔细刮干净胡楂,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她面前。
“清清,今天那个帅哥怎么没来?”一个寻常的周六下午,莫砚清和同学一起往校门口走,却没见到林也的身影。
“爸爸!”莫砚清飞奔过去,扑进莫教授怀里。
“清清,你受苦了。”虽是这么说,莫教授还是觉得女儿好像圆润了一些,不像之前那么瘦弱了。
“可不是嘛,林也每周都给我带一大包吃的过来。”莫砚清挽着爸爸手臂,撒娇道。
“林也?”莫教授仿佛吃了一惊,“他每周都过来?”
“是啊,不是你让他过来的吗?”莫砚清不解。
“我只拜托过他一次啊。”莫教授挠了挠头,“最近我去了隔壁小镇走访调查,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他了。他今天来过了吗?”
“还没。”莫砚清四处望了望,没见到林也的身影,尽管爸爸就在身边,却隐隐约约有了失落的感觉,“或许他今天忙吧。”
晚上吃完饭后,莫教授把女儿送到学校门口,就匆忙转身往李教授家赶,说是有事商量。莫砚清回宿舍的路上忽然飘起了雪,寒风呼啸而过,有一瞬间让人仿佛置身高原。
“清清。”
她一回头,那个少年正站在她宿舍楼外的台阶上,对着她笑。
他身上好像沾了些水珠,睫毛湿漉漉的,不知是不是雪花融化在上面了。他的脸冻得通红,却还紧紧抱着一袋零食。
她突然觉得,在他们中间的漫天雪花无比温柔。
她快步跑着迎向前去,他许是在寒风中站了许久,身子晃了晃。
“谢谢林也哥哥。”莫砚清呢喃道。
“快进去吧。”林也只是把零食往她手中一塞,“川西已经下大雪了,来时火车晚点了。”
他没撑伞,转身走进雪中。
几天后,莫教授跟女儿说,已经跟她在英国的姑妈打好招呼,准备高中送她去英国学习音乐剧。
“李教授说了,你的声音条件非常好,很有故事感。爸爸这辈子没别的愿望,只想好好培养你。”
莫砚清答应了,并且立马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林也。
“我上高中时,你是不是也要上大学了?”她随口问道。
“不会,”林也回答,“家里的牦牛需要人看管,我也不想离开生养我的小镇。”
“好吧。”莫砚清心想,他的确适合骑着马在高原上自由奔跑,这段日子在省城和他碰面,总觉得有根无形的线将他束缚住。
一年后,莫砚清登上了去英国的飞机。林也过来送她,他认真地跟她说:“如果有需要,我会去找你。”
难不成你还每周飞过来找我?莫砚清笑了笑,只说了句:“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6
莫砚清的姑妈独居英国十几年了,平时做自由摄影师赚点钱,稍有积蓄后便投身当地的环境保护公益组织。日子虽然清苦些,精神上却非常自由,和姑妈住在一起,莫砚清觉得很快乐。
只是这快乐异常短暂,她到英国后不到一年,莫教授就猝然离世了。
在国内的机场,林也见到了双眼布满红血丝的莫砚清,她抓着林也的胳膊,不停地问他为什么。
“川西地形复杂,气候变幻莫测。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路上泥泞不堪,莫教授坐的那辆车轮胎打滑失控,就……”林也不忍心说下去。莫砚清仿佛消瘦了不少。
“你上学的学费,莫教授给你留好了。”尽管于心不忍,林也还是说了出来。
“我不要!我只要爸爸!”莫砚清双膝无力,跪倒在地,“我不上学了,我要回家!”
“不可以。”林也的声音坚定得近似冷酷,“我答应过莫教授,要看着你完成学业。”
任由她的拳头打在他身上,他只是一声不吭。
在家待了半个月后,莫砚清被林也强行送上了回英国的飞机。
恰好这几个月,姑妈跟随一家地理杂志社前往非洲拍摄照片,因为要完整地记录野生动物的迁徙过程,她无法回国参加莫教授的葬礼,也不能立马赶回英国安慰莫砚清。
回到英国的莫砚清无心学习,每天在超市买冷冻食品,胡乱度日。不料几个月后,林也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你在做什么?”他总是这么冷静。
他拉开她房间厚厚的窗帘,强烈的阳光瞬间洒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连忙把头埋进胳膊里。
林也不理她,只是兀自清扫了她的房间,给她把物品一一归位,然后去厨房煮了碗面端给她。
“我不吃。”莫砚清说。
“今天是我十九岁生日,就当陪我,行吗?”林也用筷子划开鸡蛋,蛋黄流了出来。
莫砚清一愣,呆呆地拿起了筷子,一口热面下肚,眼泪便流了下来。好久没有吃过一碗热乎乎的面了。
她边哭边吃,林也不去拦她,也不和她说话,任由她发泄情绪。
哭累了,她倒在一旁睡了过去。林也找了条薄毯子给她披上,她额前的刘海已经遮住眼睛了,似是很久没打理了。
他的心这才猛烈地疼了起来。
第二天,林也催她去上课,并简单告诉她自己拿到了一年的工作签证,在附近的中餐厅打工。
“冰箱里的冷冻食品我已经扔了,你每天晚餐回来吃,我会做好的。”他说。
或许是有人陪伴的缘故,莫砚清的状态一天天好了起来,也开始认真追问林也,究竟是怎么拿到工作签证的。
“这个你就别管了,你好好上学就行。”林也夹起一口苦瓜往她碗里放。
“你这人怎么这么爱做苦瓜啊!”莫砚清嘟囔着,把那块苦瓜夹回他碗里。
“中餐厅每天会剩下一些苦瓜,我就顺便打包回来了。”林也说,“不要浪费。”
“可是苦瓜真的很不好吃。”莫砚清抱怨道。
“你吃其他菜就好,苦瓜我吃。”林也一边说,一边细心地把苦瓜炒蛋里的鸡蛋挑出来,夹进她碗里。
吃完饭,她照例回学校继续上课,林也一般也会回家休息。听他说,他住在中餐厅的小阁楼上。
直到有天姑妈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她看了看在厨房忙碌的林也,对他表示了感谢,而后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你不属于这里,你不自由。”
半晌,林也轻声回了句:“有些人比自由更重要。”
7
“圣诞节快到了,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玩?”某天晚饭时,莫砚清随口提到,“你来英国这么久,还没去过别的地方吧?”
“交通费、住宿费都太贵。”林也只是埋头吃饭,没有看她。
“我包了,最近刚拿到演出费。”
“我有约了。”
“什么?”莫砚清一时有些惊讶。每天围着她转的林也,居然已经认识了新朋友?
“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做苦瓜!”她胸中冒起一团无名火,随手夹起一块苦瓜扔在地上,“苦死了,谁爱吃谁吃,反正我不要再吃苦了!”
发了一通脾气后,她跑进自己房间,重重摔上了门。
小憩一会后,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听见厨房传来水声和碗碟碰撞发出的声音。有那么几秒钟,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以前。那个时候,她无忧无虑,每天在草原上奔跑,回到家就有热腾腾的酥油茶。还有,一个永远惯着她的小少年。
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走进厨房,伸手解下林也的围裙系在自己身上:“我来洗碗吧。”
林也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让她回房间休息。
一句抱歉她还是说不出口,只是小声嗫嚅一句:“苦瓜可以继续做的。”
还好,莫砚清想,上天还是给她留了一点幸运,让林也继续待在她身边。
“快看,那个男生好帅啊。”
某天排练结束后,莫砚清和同学路过一家咖啡厅,恰好碰见了林也。
他对面坐着一个妆容精致的女生,长发卷曲,皮肤白皙。不知在说什么有趣的话题,她一直在笑,眼睛弯如月牙,十分温柔。
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了。
“小也,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恩人的女儿吧?”女生笑了起来。林也这才转过头来,看见了呆立着的莫砚清。
“坐吧,喝点什么?”女生站起来,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快要考大学了吧,都长这么高了。”
莫砚清要了一杯拿铁,又往里面加了大量的糖和奶精球,一口下去,只觉得腻得慌。
“我今天有事,该早点回去了。”不多久,女生便站起身,“小也,你的签证我又给你续了一年,不过,答应我的事,到时候可要做到。”
只剩下他们两人无言对坐。
“你的签证,到底是怎么回事?”莫砚清问。
“其实也没什么。她是导演系的学生,家里开旅游公司的。她答应帮我弄好英国签证,只要我愿意出演她一部纪录片的男主角。”林也慢慢搅动手中的咖啡。
“有这么简单的事?”莫砚清说,“你圣诞节也是和她一起吗?”
林也沉默不语。
“什么叫‘恩人的女儿’?”
“我跟她提过,你爸爸救过我爷爷一命的事情。”
“你还真是什么都跟别人说呢。”莫砚清讽刺道,“这么说来,你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知恩图报的大好人。”
“我答应过莫教授,要看着你完成学业。”不知不觉间,林也的咖啡见了底,他向来喝不惯咖啡,只觉得口腔充满了苦涩。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也不是你的恩人。”莫砚清丢下这句话,裹紧围巾,头也不回地走了。
8
从这以后,她刻意与林也划清界限,晚上也不回家吃饭了。两人之间的交流愈来愈少,察觉出异样的姑妈忍不住问她发生了什么。
“你在意他对你的好,只是因为报你爸爸的恩?”姑妈一针见血。
“不全是。”莫砚清别过头,脑海里浮现了那个女生宛如月牙的眼睛,心里一阵焦躁。
直到有一天,莫砚清把一张烫金录取通知书扔到林也面前。
“我被录取了,两个月后就要去伦敦上大学。而且从今天起,我就正式成年了,可以照顾自己了。‘报恩’到此为止吧。”
林也仿佛没有被她这些怪言怪语刺激到,只是盯着那张录取书,舒心一笑:“祝贺你!”
这样的态度反而让莫砚清无语,她跑进屋子收拾行李:“我要和同学出去玩几天,你要是没事,不如尽快回国拍纪录片吧。”
她说的是赌气的话,然而等她回来时,林也已经买好了一个月后回国的机票。
“我答应过她,等你上大学后就回去拍纪录片。”林也说,“如果你有需要,随时和我联系,我会回来看你。”
莫砚清正是倔强且自尊心极强的年纪,直到林也回国,她也没有再和他说过几句话。
伦敦的生活多姿多彩,她认识了更多来自不同国家的朋友,很快就和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孩一起陷入爱河。男孩是学摄影的,经常带她看一些小众摄影展,直到有一天,她在皇家艺术学院的毕业展上看到了一组作品。
一个皮肤黝黑的藏族少年,跨坐在马背上,他的眼神干净而犀利,握着缰绳的手有一层厚厚的茧。他身后是大片冰川,积雪融化成的小溪淙淙流过。
他站立在天地间,仿佛是天地的主宰。
作品的右下方,赫然写着,摄影:Kate Lee。
见她在这张照片下停留了许久,男友讨好地说:“这是我们学院的女神学姐拍的,她今年刚硕士毕业!她的作品在业界广受赞誉!”
男友叽叽喳喳地说了些什么,她没听进去,只是问了句:“能让我见见她吗?”
“当然没问题!”热恋中的男孩,天上的星星也会给你摘下来。
9
果然是她,坐定后,莫砚清细细打量起女生来。
女生也在仔细打量她。
“你是想问林也的事?”她先开了口。
莫砚清点点头。
“当时我还在念大学,去川西采风,正好看见他在赛马。我一下子就觉得,他是我要找的人。”Kate说话不慌不忙,十分温柔,“他不要钱,也不要别的东西,只是想要一个英国签证。或许是藏族人民重情重义吧,他说要照顾一个恩人的女儿,等她上大学后才能参与我的纪录片拍摄。”
“可是后来,他还是要了一大笔钱。”Kate笑了,“莫小姐一年的学杂费应该不少吧?你家里真的有留下来那么多钱吗?他从我这里要的钱,细细算了下,可以供你一直读完研究生。如果我没猜错,你银行卡里的余额应该很充足吧。”
莫砚清怔了怔,半晌说不出来话。父亲的积蓄并不算多,而且一半都用来治疗爷爷的慢性病了,在英国这么些年来,因为一直有钱用,她竟从未想过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不瞒你,我家世代都是做生意的,给出的钱都是有条件的。我之后打算成立一家影视公司,现在国内的部分都是林也在帮忙做。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摄影师往往容易爱上自己的专属模特。因为他会把对镜头的爱投射到镜头背后的人身上。”
Kate叫来侍者,很快结了账。
“他不欠你,你也不欠他,以后也不用再联系了吧。”Kate走出去一段距离,又回头补了一句,“他是草原上自在的风,如果把他绑在身边,他只会成为你的附庸。”
男友全程听不懂她俩在说些什么,却也隐隐约约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Kate走后,他正准备抱抱莫砚清,没料到她却一把推开了他。
“我们分手吧。”她说完,抓起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伦敦天气阴晴不定,突然间下起了倾盆大雨。英国人不爱撑伞,个个冒着大雨,神色自如地往前走。
“我想和林也说说话。”回到家后,莫砚清对姑妈说。她知道,他们一直都有联系。
电流那头传来他的声音,竟然有点陌生。
“林也,如果我说我想要你陪我,你会过来吗?”莫砚清问。
“会。”他的回答总是这么简短。
“只是随口问问,多多保重,以后常联系。”莫砚清挂断电话,抬眸正对上姑妈那双眼睛。林也和姑妈多么相似啊,生而自由,如空中云,似林间风。
如果一朵云出于爱意愿意为你停留,那么它就会失去自身的形状。
他为她付出太多了,Kate说得对,他应该做草原上自在的风。
10
“莫小姐这次回国,也是在筹备新专辑吧?能跟我们大家透露一下吗?”一曲毕后,主持人照例进行宣传环节。
“人越长大,就会越怀念从前。我小时候有过川西的生活经验,听惯了高原的风声,冰川融化的声音,以及少年策马而过的呼啸声。我想把这些声音融入我的音乐,也算是对我小前半生的一种回忆吧。”莫砚清说。
“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主持人刻意拔高了主题,“莫小姐不愧心系祖国。”
“刚刚您提到了苦瓜炒蛋,恰好我们电视台晚上的盒饭就有这道菜,莫小姐要不要忆苦思甜一下?”主持人突然端上了一道苦瓜炒蛋,莫砚清倒是一愣。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苦瓜。脆脆的,带点苦味,咽下去后,她竟然品尝出几分甘甜来。
原来这便是半生瓜的含义吗?莫砚清了然。
她回想第一次见他的画面,他的脸已经模糊不清,她唯独记得他那宽厚的双肩,曾为她挡过高原热烈的阳光和呼啸的风。
也遮挡过她小前半生的坎坷,用自己的苦幻化成她的甜。
林也,如果你能听见,我希望你余生都是甜。
更新时间: 2022-08-15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