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逢新雪初霁

发布时间: 2022-09-10 20:09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若逢新雪初霁

文/时雨

原来“唯一”是这样一个美好的词语,像春天里柔软又明亮的太阳,照亮他每一次望而却步的胆怯,也让他每一次渺小的希冀,都变得那么炙热,那么鲜妍。

临近中午,下课铃丁零零地响起,贺初雪恹恹地趴在桌上,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同桌见状,忍不住提醒她:“贺初雪,这可是上午最后一节课,该收拾收拾去食堂了。”

贺初雪听完,将书本胡乱塞进桌肚,答道:“你先去吧,我最近打算减肥。”

同桌满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心想她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食堂飞奔而去。

贺初雪,高一(二)班有名的“豆芽菜”,要是她还用减肥,那么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大概是不用活了。

让一向视食堂为快乐老家的贺初雪如此消极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最近委实是囊中羞涩。

不久前,班里举行班干部选举,贺初雪以绝对的票数优势当选财保委员,成功掌握班级财政大权的她,面临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收齐这个学期的资料费。

两千多的资料费,贺初雪在前一天放学时分就已全数收齐,可谁知她就只是在回家路上拐去买了本漫画,放在书包内袋里的钱包就不翼而飞了。

万念俱灰的她跑回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悄悄锁起了房门,要是被爸妈知道她又偷跑去买漫画,还被人扒走了两千多的资料费,一顿暴揍肯定在所难免。情急之下,她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只好找起了偷偷藏下的压岁钱。

直到七岁那年买回的小猪存钱罐被掏空了肚子,贺初雪的“女娲补天”事业才算大功告成。第二天,她带着这些零零碎碎的钱来到办公室,老师夸她办事稳妥有效率,无疑是令她万分汗颜。

“早知道就不当这个什么冤大头委员了。”此刻的贺初雪,在食堂一边咬着馒头,一边盘算下个月的生活费何时下发。

有人端着餐盘在她对面落座,久违的食物香气立马吸引了她的注意——红烧鸡腿,糖醋小排,外加一道清蒸肉丸,无一例外都是她的最爱。

她正想着是谁的午餐如此丰盛,抬头一看,发现原来对面的人是赵霁。这几天饿得眼睛都绿了的贺初雪,二话不说就把筷子伸向了赵霁的餐盘。

赵霁眼明手快,也伸出筷子挡住了她。两人就这样在空中较起了劲,少年眉目俊朗,一本正经地问道:“贺同学不减肥了?”

“我吃饱了再减不行吗?”这头的贺初雪已然败下阵来,却依旧不忘垂死挣扎。

赵霁用行动代替了回答,将餐盘往自己那边挪了挪,擦擦筷子打算开吃。

这下贺初雪总算坐不住了,硬着头皮拦下赵霁,把几天前的事全盘托出,末了还不忘可怜巴巴地拽了拽他的衣袖:“我现在可以吃你一个鸡腿了吗?”

赵霁叹了口气,将餐盘推了过去,贺初雪立刻埋头苦吃。等到两个鸡腿下肚,她才听见赵霁在对面幽幽开口:“整天吃得也不少,怎么既不长个子也不长心眼的?”

贺初雪差点没被这一口鸡腿给噎死。

但赵霁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更加如鲠在喉。

他说:“贺初雪,你有没有想过长大后的世界并没有那么美好,而我有一天也不会再继续跟在你的身后?”

贺初雪默默地放下了筷子。长大后的世界美不美好她不知道,但回头看不见赵霁身影的那一天,她只要稍微想一想,便觉得比整个世界倾倒还要可怕。

十三岁那年的暑假,贺初雪搬去了春风机械厂的家属大院。彼时的她初来乍到,对周围的一切都有着一颗生机勃勃的好奇心。

不出一个月,她便和院子里的同龄人个个都打得火热,却唯独不包括住在她家楼下的赵霁。

少年形容清俊,却总是独来独往,在这一帮小孩里,除了偶尔谈论成绩时会提起他的名字,其余时候没有丝毫存在感可言。

大家都说他不好接近,贺初雪偏不信这个邪。她这个人,成绩平平,毛病也一大堆,唯有一个优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对人对事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蓬勃得好似春日里的一朵野花。对于赵霁这座冰山,她大有“不融化他就誓不罢休”的劲头。

然而贺初雪有一百种去找赵霁的理由,赵霁就有一百零一种躲开她的方法。他早上提前十分钟出门,下午多留半小时自修,就连贺初雪去找他请教数学题,他也只是尽职尽责地讲解完步骤,半分开展其他话题的机会都不给予。

有一次贺初雪曾扒在他房门前委屈地问道:“赵霁,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你就这么讨厌我?”

正在写数学题的赵霁笔尖一顿,墨水在稿纸上洇开,像是他此刻浓到化不开的眼神。他其实并不讨厌贺初雪,相反,他很羡慕她,甚至可以说是嫉妒。

她永远都那么明媚,灿烂,有用不完的勇气和热忱,就像春日里亮晶晶的阳光。而他的人生,早在五岁那年,就已经进入了连绵不断的雨季。

那年,他的父亲因为工伤废掉了一只手,生活好像就此被命运撕开了一条豁口,各种不如意争先恐后地接踵而来。染上酗酒恶习的父亲,歇斯底里的母亲,沉闷狭小的家里被日复一日的怒吼与争执充斥。终于有一天,母亲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在一个下午不告而别。

父亲仍旧隔三岔五地不着家,赵霁很小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但邻里间的议论总是免不了的,同龄小孩又普遍没有他成熟、早慧,往他伤疤上撒盐的从来不在少数。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赵霁也一样。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觉冷漠和强硬才是保护自己的最佳武器。渐渐地,没有人敢来惹他,可他也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快乐起来。

那个夏天,那个叽叽喳喳的女孩闯进他生活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不安。这种感觉就像久处黑暗的人,第一次看见了明亮的太阳。

没有人不向往热烈和温暖,只是拥抱阳光就意味着会消融心头的坚冰,他没有勇气去笃定,也不相信自己拥有足够的幸运,毕竟他人生之中稍纵即逝的美好,曾经有过太多太多。

时间停在一个和往日别无二致的冬夜,赵霁的父亲在那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他在喝完酒回家的路上跌进了花坛,后脑勺磕到凸起的花坛边缘,送去医院时已经没有了呼吸。

赵霁在邻居们的帮衬下操持完了父亲的身后事,十五岁的少年一身黑衣,站在冬日萧索昏暗的天幕里,远远望去,像是一张单薄的纸。

葬礼结束的前一天,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驶进大院,从车上下来的赵母衣着光鲜,保养得宜,一时间迅速成为院里众人议论的焦点。

有人说她做生意发了财,也有人说她嫁了个二婚的富商,但无论如何,大家都觉得她这次回来是要带走赵霁的。

贺初雪听着那些言之凿凿的议论,心里头也跟着直打鼓。说实话,她并不希望赵霁离开,可他也没什么理由再继续留在这里。如果分别在所难免,那么她只希望以后的赵霁能够快乐、幸福。

她带着买好的离别礼物去赵霁家找他,因为这些天一直有人前去吊唁的缘故,赵家的大门仍旧虚掩着,她透过门缝看见赵霁正和他母亲说话,一时间没忍住在外头偷听了起来。

赵母的声音从静悄悄的屋里传来,贺初雪听得很清楚。女人的声音有些无奈:“小霁,我这次回来还不能带你走,以后每个月会按时给你一笔生活费,要是缺什么就给我打电话……”

不知为何,明明知晓了赵霁并不会离开,贺初雪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庆幸,反而替他觉得恼怒,还没等赵霁回答,她便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你凭什么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贺初雪面对赵母,丝毫不怵,言辞激烈地质问道,“你走了那么多年,他书桌抽屉里直到现在还好好地保存着你的照片!你已经离开了他一次,难道还要离开他第二次吗!”

一旁的赵霁嘴唇紧紧地抿着,赵母的神色也渐渐变得复杂了起来,贺初雪原本还有话要说,赵霁却赶在她开口之前,拉着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出去。

楼道里,贺初雪默不作声地看着赵霁,少年的眼神深不见底,她知晓方才的行为的确是逾越了,却万万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片好心会换来赵霁如此的回应。

他松开她的手,语气淡漠得像是触地即融的雪花:“贺初雪,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插手,请你先管好你自己!”

他说完后便回屋了,还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留贺初雪一个人在外头愣愣地站了许久。她望着手中没送出去的礼物,尴尬与委屈在那一瞬如同潮湿咸腥的海浪,在心头翻滚席卷,将不知所措的她卷至漆黑一片的深深海底。

不久后,赵母便独自离开了,赵家又重新成为院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贺初雪上下学免不了要遇见赵霁,只是如今的她,连一声招呼都懒得和他打了。

寒假来临,贺初雪隐约察觉赵霁生病了。她先是撞见他去药店买药,又时不时地听见他咳嗽,但她常常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也就没再过问。

临近过年的那几天,楼里的家家户户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唯独赵霁,连一副春联都没贴。贺初雪每每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路过那扇陈旧斑驳的铁门,总会下意识地听听里头的动静。说到底,她还是狠不下心去讨厌赵霁。

过完年,父母要回乡下,贺初雪以寒假作业没做完为由留在了家中。妈妈给她在冰箱里留了一大袋饺子,她煮了两份,一份装在保温盒里,放到了赵霁家门口,咚咚咚地敲了几下门,又做贼似的跑了回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些什么,一颗心拧巴成了麻花,时而担心方才的敲门声不够大,时而又担心赵霁不会接受她的饺子。水笔在纸上画来画去,作业题却是一道也没写。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贺初雪透过窗子往外看,才发现空中已经飘起了晶莹的雪花。去年的冬天寒冷凋敝,却没下过一场雪。她望着地上覆盖的细密皎洁,忍不住在心里说道:“去楼下看看雪吧,再顺便去赵霁家把保温盒要回来。”

这个念头一经萌生,贺初雪便火速出了门。室外寒风猎猎,她却像是在奔赴一个春天。只是春天稍纵即逝,她的心里很快也下起一场大雪。

放在门前的保温盒一动未动,看着糗成一团的饺子,委屈与不甘顷刻间涌上了贺初雪的大脑。她用力地敲着赵霁家的门,然而里头没有传来丝毫的动静,这样的异常反而让她冷静下来,心里很快便有了一丝没来由的不安。

随后,她喊来几个邻居一起撬开了门锁,冲进房间一看,躺在床上的少年已经烧得意识模糊。

大人们将赵霁送去了医院,正值年节,各家都有要接待的客人,只有贺初雪一个人留了下来。病床上的少年消瘦了许多,即便是在睡梦中,嘴唇也在微微地翕动着,贺初雪以为他想喝水,凑近一听,才发现是一句喃喃自语似的“不要离开我”。

那一刻,贺初雪鬼使神差地握住了赵霁的手,静默的时光里,望着少年一点点舒展的眉头,贺初雪的心里也跟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悄悄把手收回来时,掌心残存的温度尤在,像是沿着掌纹穿透了皮肤,一并烙进了记忆里,让她以后每每想起,都忍不住脸红心跳。

因为这个无法言说的小秘密,原本打算求和的贺初雪又开始别扭了起来。只是她没想到,伴随着万物复苏的三月一起到来的,还有赵霁主动的答谢。

那天,她的单车被扎爆了胎,正愁不知如何是好时,赵霁朝这边走来,而他的那辆山地车,也不知何时多了个不伦不类的后座。

“时间不早了,要一起去学校吗?”他看了看表,朝贺初雪问道。

贺初雪愣愣的,直到坐上了山地车后座,也没想清楚自己是怎么点的头。

春日里的风软绵绵的,道路两旁的玉兰都陆陆续续地开了花,交错的花枝掩映低垂,仿佛下一秒就能坠入他们的怀中。赵霁在等红绿灯的当口,说了一句“谢谢你”,紧接着的,还有一句“对不起”。

后头的贺初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挑了句最老套的:“没关系,我们是朋友嘛。”

往日的不快被大雪尽数掩埋,春光来临,一切都新鲜如初,就连赵霁也拥有了冷幽默:“那你那么多朋友,如果同时生病,你岂不是忙都忙不过来?”

贺初雪在背后小声嘟囔:“那还不是因为你,只有我这唯一一个朋友。”

山地车穿过长长的坡道,花香仍旧萦绕在鼻尖,少年人听完,忍不住弯起了嘴角。他第一次发觉,原来“唯一”是这样一个美好的词语,像春天里柔软又明亮的太阳,照亮他每一次望而却步的胆怯,也让他每一次渺小的希冀,都变得那么炙热,那么鲜妍。

和贺初雪成为朋友是要付出代价的,承受过她“救命之恩”的尤甚。这些年来,赵霁不知道替她背了多少黑锅,如今他写起检讨书可谓是信手拈来。贺初雪这次虽没主动找他,但他早已失去了袖手旁观的能力。

放学回家,赵霁将自己的钱包递给贺初雪:“赶在停止发育之前,再努把力长长个子。”

贺初雪没心思和他斗嘴,反问:“那你怎么办?”

赵霁一边开门一边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我爸走后,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他丢下这么一句话后就回家了,只留下贺初雪反复咀嚼着他最近的不对劲。

说起来,贺初雪觉得赵霁最近越来越像一个小老头,一套套教育她的道理张口就来。不是告诫她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就是在督促她好好学习,规划人生。一想到这里,她的脑子就嗡嗡地疼,索性把手边的漫画往脸上一盖,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然而有些事是逃不过的,没过两天,分科意向表便发到了贺初雪手里。她对自己有着客观清晰的认知——文科不大行,理科更差劲,唯一一条勉强能走通的路,大概就剩艺考了。

庆幸的是,贺初雪有一对很开明的父母,在厂子效益一天不如一天的情况下,仍旧支持她去走学费更为高昂的艺考之路。

贺初雪去了一家很有名的培训机构咨询,准备离开时,透过楼上的玻璃窗瞥见了赵霁,还有他山地车后座上的陶莹莹。

陶莹莹是一中最近的风云人物。她有一个财大气粗的煤老板父亲,慷慨大方地给学校捐了一整栋楼。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暴发户父亲,生出来的女儿却格外温柔恬静,美术课上画板一支,长发飘飘地往那一坐,偷偷去看她的男生都能一路排到楼梯口。

贺初雪在赵霁面前什么也没问,直到第二天放学,赵霁说他要上竞赛课,让她先回家,她才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贺初雪表面上答应得爽快,实则一路偷偷跟着赵霁。他压根没去什么竞赛班,而是到了一栋有着独立花园的别墅门口。

贺初雪心里明白了个大概,一直在外头等着赵霁出来,等到街道边的路灯纷纷亮起,那扇雕花的大门才终于打开。她听见了一声软软的“谢谢你”,还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贺初雪的出现无疑让赵霁始料未及,然而少年的神色很快恢复了平静,还笑着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牛肉面。

贺初雪原本正在气头上,她想问赵霁为什么骗她,话到了嘴边却又说出不口,只好愤愤地跳上了后座,咬牙切齿地说要加面加蛋。

赵霁依着她,两人去了熟悉的小店。看着低头吃面的赵霁,贺初雪忍不住酸溜溜地开口:“怎么?陶莹莹没留你吃饭?”

赵霁看了她一眼,贺初雪又立刻㞞了,努力找补:“听说她家保姆手艺很不错……”

“我妈来学校找我了。她停了我的生活费,我去陶莹莹家给她补课挣钱。”赵霁往贺初雪碗里夹了一块肉,语气平淡到仿佛在谈论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

倒是贺初雪,紧张得连筷子都没拿稳:“然后呢?”

“她说她当年原本是想要带我走的,但她有苦衷。”

贺初雪这回是彻底吃不下了。

在赵霁简短的描述中,她大概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年的赵母的确嫁了个有钱人,她也想过带走赵霁,奈何她的现任丈夫并不赞成,几番争执不下,她又害怕排斥赵霁的丈夫对赵霁不好,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不久前,那个有钱人因为一起交通意外过世,赵母便第一时间来找了赵霁。

贺初雪定定地看着他,问道:“那你会走吗?”

赵霁摇了摇头:“放心吧,她正忙着回美国和她的继子抢那一大笔遗产,暂时还没有这个心思来管我。”

言罢,他又望着贺初雪说道:“只是有时候我总在想,要是我能够长大得更快一点就好了。”

面汤氤氲的热气熏得贺初雪眼眶红红,她假装埋头喝汤,声音透过瓷碗闷闷地传出去,却仍旧想要哄赵霁开心:“你长大得再快一点,就要变成一个七十岁的小老头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长大并不能解决一切,成人世界只会有更多的破碎与龃龉。如果可以,贺初雪只希望回到十五岁那年的春天,他们一起穿过花枝重重的街巷,身侧的少年不必想着长成面面俱到的大人,只要永远骄傲地飞扬着、快乐着,那样就足够了。

升入高二,贺初雪和陶莹莹被分到了一个艺术班,两人还阴差阳错地成了同桌。这个姑娘没什么小姐架子,整日里温温柔柔的,时不时还会邀请贺初雪一起去听她新请的家教老师讲课。

赵霁比她们高一级,正在备战A大的自招。正如他所言,他的母亲忙于美国那边琐碎的遗产分割手续,暂时腾不出精力管他,回去没多久,生活费便又照常打到了他账上。

出发去外地集训的那一天,贺初雪委实觉得时光飞逝得过于残忍了。春风机械厂在改制中倒闭,院子里的许多人家也各奔东西,她的父母在离家不远处开了家小超市,而此时的她和赵霁,一个往南,一个向北,开始朝着未来各自奔赴。

贺初雪的集训是封闭式的,平时很少有打电话的机会,即便是有,她也不想打。她和赵霁约好要去同一座城市上大学,如今的她只能抓紧每一分流动的时间,握着手中的铅笔,在无数个黑白光影里描摹一个彩色的未来。

而她也坚信,远方的赵霁一定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集训结束,贺初雪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就连比她学画早很多年的陶莹莹也忍不住感慨,夸她简直是个天才。

此时的她心里惦记的却是赵霁的竞赛,两份喜悦叠加在一起,一定才更加值得庆贺。

回程的车上,一旁的陶莹莹一惊一乍地摇醒了正在打盹的她。陶莹莹知晓她和赵霁关系匪浅,因此第一时间把手机递了过来。

屏幕上是这次竞赛的最终结果,保送成功的名单里并没有赵霁,他甚至连加分资格都没拿到。

贺初雪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赵霁的能力和刻苦,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到赵霁,却不想少年早已等在了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仍旧是三月,玉兰花皎洁莹润地绽放着,少年站在满目春光里,一时间,贺初雪还以为出现了连接过往时空的虫洞。

她走上前去,试图安慰赵霁:“没关系,你成绩那么好,就算不加分也一样能考上。”

然而回答她的,是赵霁长久的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贺初雪快要窒息。但她还是听见了赵霁的回答,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他说:“贺初雪,我想去美国了。”

贺初雪强硬地拦在他身前,觉得难以置信:“就因为这一次失败?赵霁,你从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啊!”

赵霁的神色依旧温柔,看她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有些距离,不是靠着努力就可以弥补的。在那样大的城市里,我们渺小得就像一粒尘埃,就算我真的考上了,谁又能保证我就有一个想要的未来。如果我去了美国,无论我想过哪种人生,都会有人帮我铺好所有的路。贺初雪,愿望落空的感觉很痛苦,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贺初雪第一次明白了长大的残忍。曾经的她天真地以为,只要握紧少年的手,他们便可以一起跨越时光的洪流。只是如今看来,那些彩色的梦想,到底是在这个需要权衡利弊的世界里悄无声息地褪去了光华。

她无法反对少年的选择,毕竟他的确值得一个金光闪闪的未来,但这并不代表她认可。在赵霁擦过她的肩膀义无反顾地往前走时,她只和他说了一句话:“赵霁,我会向你证明,即便我跑得跌跌撞撞,也一样能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大人。”

“随便你吧。”

少年时代的春光在这一日就此终结,原来十五岁的时空虫洞连接的,是阳光之下背道而驰的他们。

赵霁走的那一日,他的母亲特意来接他。戴着墨镜的女人踩着昂贵的高跟鞋,在狭小逼仄的楼道里显得格格不入,妆容精致,却令人感觉难以接近。贺初雪想到或许多年后的赵霁也会是这般冷漠疏远,忽然就觉得更加难以释怀了。

赵霁走后,贺初雪在自家门前的地垫下发现了他留下的家门钥匙,她心里还憋着一股气,狠狠地将钥匙随手扔在家里某个角落。

之后的时光借用陶莹莹的一句话来概括——“贺初雪大概是疯了”。她在画室熬夜,在教室苦读,像是把那个沉静的赵霁也装进了自己的灵魂,不服输地想要证明着什么。

录取结果出来那天,贺初雪考上了国内最好的美院,陶莹莹榜上无名,遵从父母的安排出国留学。异常猛烈的日光把前路照得明晃晃的,那一刻,贺初雪突然很想赵霁。

他在大洋彼岸过得还好吗?美国的一切他还习惯吗?有没有长成生活一帆风顺的大人?有没有遇见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孩?

只不过这些问题,大概只会被掩埋在时光深处,再也听不见答案了。

大三那年,贺初雪和同学一起参与了一个老城改造项目,保留了老城的情怀,又融合了现代的创意,国内许多主流媒体纷纷向他们发出采访邀约,贺初雪也因此崭露头角。

寒假回家,她从母亲的口中得知,机械厂的家属大院不久后也要拆迁了。他们一家已经搬走很久,家中的超市生意还算不错,如今住上了更好的房子,也正打算换一间更大的店面。

准备签约时,母亲还在一旁絮絮叨叨,说这次的合同一定要看清楚,省得又着了人家的道。贺初雪不明所以,一问才知,原来她集训那年,家里租的店面因为合约问题差点面临高昂的索赔,还是赵霁听说后,建议他们可以试一试申请法律援助,还推荐了一个在这方面很有名但收费极低的律师,这件事才就此了结。

当时父母怕她分心,也就没告诉她。然而这个时间的节点未免太过巧合,贺初雪不禁联想起当年赵霁的一反常态,总觉得事有蹊跷。

她翻箱倒柜地找到了赵霁留下的那把钥匙,赶在拆迁动工前回到了曾经的老屋。记忆里斑驳的铁门越发陈旧,吱吱呀呀地打开后,是落满了灰尘的年少记忆。

她在飞扬的尘埃中走进赵霁的房间,才发现当年的他什么也没带走,却在桌上给她留了一件礼物——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

大洋彼岸的波士顿,此刻正下起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赵霁从学院里出来,没有撑伞,任凭飞扬的雪花落了他满头满肩。

常去的那家礼品店开在街道的拐角,店主是位白人老太太,她记得这位年轻的华人助教,每逢初雪天他都会来这里买一个水晶球。

波士顿的冬天漫长寒冷,赵霁站在水汽蒙蒙的窗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水晶球,晶莹剔透的世界里便下起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当年他离开时,也送过贺初雪这样的一个礼物。

洁白纯净的世界里,有一个枕在云朵上安睡的小女孩,看得再仔细些,就会发现她的脖子上还围着一条红围巾。就像他当时在病床上,醒来第一眼看见的贺初雪。

窗外是静静飘落的雪花,小姑娘趴在他的床沿睡着了,脸蛋埋在围巾里,红扑扑的,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孩。

那一刻他就在想,上天好像夺走了他一些东西,又还给了他一些东西。

他从不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面对喜欢的一切,第一反应永远是犹疑。可贺初雪不一样,她横冲直撞,眼里看见的是一个清澈透明的世界。

他说过,他想长大得更快一些,当然不是为了成为什么优秀的大人,拥有人人艳羡的人生。他想要的,只是告别那段不快的童年,能够保护自己真正想要保护的人。

竞赛的前一天,他接到母亲的电话。那个曾经也有过柔软声音的女人,在听筒那头冷冷告知,贺初雪的父母即将面临一场官司,只要他跟她回去,那么一切都好说。

生活的阴暗面在他这一页揭开就足够了,他希望那个倔强的傻姑娘能够永远在水晶球里快乐地翩翩起舞。所以他装成一个自私又冷漠的赵霁,在那个阳光柔软的春日,撒了一个残忍又温柔的谎。

好在贺初雪过得很好,他透过陶莹莹的朋友圈知悉着她的日常,看着她追逐自己的理想,把那些带有她名字的报道看了一遍又一遍,以一种最不勇敢的方式陪伴着她。

那位白人老太太给他倒了杯咖啡,说是过完这个圣诞她就要离开波士顿了,以后他恐怕不能再来这里买水晶球了。

其实好像也没有再继续买水晶球的必要了,在不敢点开的某一篇报道里,他看到了这样的标题——“大学生情侣携手改造老城”。

赵霁微笑着祝福了老太太,推门离开了小店,走进了波士顿茫茫的风雪之中。

说实话,一小时前的赵霁没想过会在波士顿再见贺初雪,还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她又和小时候一样冒失地弄丢了钱包,进了异国他乡的警局,陶莹莹发微信让他去接一个朋友时,他还丝毫没有察觉。

直到此时,身旁的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才渐渐有了些真实感,取下自己的围巾,一圈圈地绕上了贺初雪空空荡荡的脖子。

女孩却在这一瞬间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喜欢你。”贺初雪的表白简单直接,“我知道当年你骗了我,我家的官司就是你出国的代价吧?”

赵霁仿佛被冻住了,但他第一时间想起的是那篇报道,语气变得有些酸:“国内的男朋友不要了?”

贺初雪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那个乌龙她也知道,他们团队里的确有一对情侣,但其中的女孩子并非是她。所以每每有人询问起这件事时,她都忍不住嘲笑:“你们这群标题党,先看看文章内容吧!”

她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给了赵霁。

贺初雪很快便看到了赵霁从耳根处开始蔓延的红,她顺手接过他手中的纸袋,掏出里头小小的水晶球。

《致爱丽丝》的音乐缓缓响起,城堡里的公主等来了她的王子。在这座白茫茫的城市,皑皑白雪依偎着长街。可是冬天再漫长,也会有结束的那天,积雪消融,春光烂漫。

她向自己喜欢了好多年的男孩伸出手:“怎么样?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一场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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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2-09-10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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