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晚荻花深

发布时间: 2020-09-01 22:09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岁晚荻花深

文/鹿鹿安

001

眼罩揭开,天光已经大亮。陆蔓伸手遮住眼,半晌才缓过来。她头疼得厉害,前一晚熬了通宵,好不容易才把最终的脚本给定下来。淋浴的时候,她赶紧敷了一片江湖号称“前男友”的面膜。后来妆也没空化,只穿了一双球鞋便冲进了预约好的出租车里。

今天是她入职以来第一次出差,自然不能迟到。

司机早已等在公司门口,就连副总也已提前就位,她下了出租车忙不迭地跑过去,一猫腰钻进越野车的后座。刚刚踏入一只脚,她的动作就顿住了。旁边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人,黑衣黑裤,耳朵上戴着耳机。愣了那么一秒后,她就恢复了镇定,贴着车门坐在了角落里。

车程不近,下了高速又上县道。进了县里,车就开始颠簸起来。陆蔓本来靠着车门打盹儿,头突然磕在玻璃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她猛地醒过来。这时就听到副驾驶座上的李总在闲聊,不知怎么的问到了她:“小陆有男朋友了吗?”

她还迷迷糊糊的,半晌才结巴着回答:“没,没呢。”

身边的人自始至终毫无反应。

此行的客户是白手起家的水产品牌,主打产品是螃蟹,这个时节正是旺季。一行人抵达时是正午时分,负责接待的人将他们领到了湖边。并且到场的不止他们一家,还有一个专做旅游项目的公司。十来号人,一个接一个地上了停泊在湖边的游船。

太阳当空,陆蔓眯起眼睛。李总刚踏上船,回头看到她,叮嘱了一句:“小陆,你帮沐郴拎点东西。”

她一回头,就看到那个黑衣黑裤的男人手里拎着摄像机,肩上扛着三脚架,耳麦此时已经取下挂在了脖子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帮你吧。”她伸出手,打算去拎摄像机。

沐郴抬头瞥了她一眼,将腋下夹着的一沓宣传材料塞进她的手里。

湖面上漂着无名的水草,有飞鸟时不时地贴着湖面而过,游船的发动机轰隆隆地响着。旅游公司的小姑娘忙着找角度自拍,老板们自如地攀谈起生意经来。陆蔓一直静静地坐在小凳子上,托着腮,看着站在船尾的沐郴。

他在拍景,三脚架矮矮地架着,大概是终于找到了满意的景,他这才退到一旁,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风有些大,他的手指细长,伸手拢着试了几次才成功点燃了烟。

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呢?陆蔓歪着头,心里一直在想。

午饭地点是在湖中央的一家船家酒店,老板夫妻二人亲自下厨,都是当天现捕现捞的水产品,名副其实的全鱼宴。老板还亲自来斟酒,轮到他们这边,沐郴不动声色地盖住酒杯:“下午还得干活,不能喝酒。”

李总知道他的性子,便替他推脱了。

“那这位小姑娘可以来一杯吧?”

矛头突然就指到了陆蔓的头上。一桌人,只有她和那个旅游公司的产品经理是女孩,而那位经理已经大大方方地喝了,大家于是纷纷起哄劝起她来。李总不知道她的底,也扭过头来问:“小陆,要不你也喝点?”

她向来口拙,只是傻笑着摇头。

一旁的沐郴突然伸过手来,将她面前的酒杯端走,口吻淡淡的,却是不容置喙的语气:“她过敏,沾了酒精就得进医院。”

李总瞬间反应过来:“对,他们俩是校友,此话应该不假。”

陆蔓抿了抿唇,扭头想说句“谢谢”,他却只留给她一个毫无表情的侧脸。

002

当晚,客户替他们安排酒店,因为只有两个女孩,自然就住了一间。沐郴和李总住隔壁,开完小会后,陆蔓独自回到房间里。

时间已不算早,她洗了澡出来后,却看到室友正在补妆,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抹着口红。陆蔓擦着头发,问:“你还出去?”

“嗯,和男朋友出去玩。”

和她一同来的那位同事,原来是她的男朋友。

一直等到凌晨,那个女孩都没回来。陆蔓不敢反锁上门,怕她半夜回来进不来,可自己心里又怕,一个人住酒店,总忍不住胡思乱想。于是她索性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颇有点掩耳盗铃的感觉。结果这样反而更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她心里发毛,蒙着被子把头捂得严严实实的。

这时,房间里的固定電话突然响了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尖叫出声。安静了几秒后,电话又响了,她裹着被子,迟疑地抓起听筒:“喂?”

“开门。”

那是沐郴的声音。挂断电话,她有些茫然地下床去开门,看到门外的沐郴表情微微怔住。

她的身上仍裹着被子,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小腿,脚上没穿鞋,光着脚踩在地毯上。

他移开视线,说:“我要出去买东西,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陆蔓眨了眨眼,木然地盯着他:“这个点?”

“你晚上吃得少,不用带点吃的?”

这时,陆蔓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的肚子有点饿,之前光顾着害怕了。她点了点头,见他转身就要走,赶紧叫住他:“我跟你一起去!”

秋意很浓,她披上一件风衣,跟着他走出酒店。

县城里没有什么夜生活,路上一片寂静。除了路口,别的地方连路灯都鲜有。沐郴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得很快,陆蔓抱着手臂紧跟着他过了马路。一直走到路的尽头,他们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超市,可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可买的,货架上只剩下几包泡面,还有零星的几根火腿肠。

陆蔓蹲在地上挑火腿肠,沐郴正好从另一边绕到这一头。她站起来让他过去,无奈空间太小,两人交错而过时,几乎快要贴到一起。

沐郴没急着过去,反倒是停了下来,朝她伸出手臂。

陆蔓一时间忘了呼吸。

直到他从她身后的货架上抓了几包泡面,再若无其事地转身去了收银台,她才松了一口气,却不知为何又有那么一丝失落。

她拿起火腿肠跟过去,结账的时候,他又让老板拿了一包烟,陆蔓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走出超市,她终于忍不住了:“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话问出口,她又尴尬起来。

而他却仿佛没听到一样,单手拎着购物袋,走得很快。

幸好。她吐出一口气。

两人回到酒店,路过她的房间门口时,他停了下来,将她的那一袋递过来,说:“门反锁好,谁敲都不要开。”

“那我的室友回来……”

“她在她男朋友的房间。”

陆蔓顿时哑了,觉得自己真傻。

陆蔓吃完泡面,又重新刷了牙,上床前还似得了强迫症般去检查门锁。她刚刚打开门,赫然看到沐郴还在门口靠墙站着。

“你怎么还在这儿?”她有些目瞪口呆。

他抬了抬手,指间夹着一支烟:“出来抽支烟。”

陆蔓看着那明明灭灭的腥红的火光,半晌才“哦”了一声,然后进房间锁好了门。

003

陆蔓一夜都没有睡着。

从前的沐郴,基本就是别人口中的模范好学生——不喝酒,不抽烟,别的同学都故意摆出一副颓废状装文艺青年,只有他,剪着干净利落的短发,白衣黑裤,气质卓然。

不过那会儿他也不爱说话,常常在顶楼架着摄像机拍天空,延时摄影,大朵大朵的云缓缓来又缓缓过。他就躺在一旁,有时看天,有时用书盖着脸睡觉。

她有一次问他:“你们专业可好泡妞了,你怎么就宅在楼顶上呢?”

他翻了个身,将书本盖在她的脸上。

其实,是她追的他。

她是校排球队的,长手长脚,天资卓越,短裤、筒袜,每每在球场上高高地跃起,观众席上都会有男生吹起悠长的口哨。

那天她在球场练球,对方一个狠厉的扣球,她被身边的新队友撞了一下,一时没站稳,整个人踉跄着往后退,脑子里还想着去接住那个球。结果球倒是进了她的怀里,可她人却倒在了地上。

身边,赫然立着一双脚。她顺着那双脚往上看,黑裤、白衣,再到清爽干净的年轻面孔,以及他手中正转向她的摄像机。她抱着球利落地爬起来,一张脸凑到镜头前:“喂,你干什么的?”

沐郴蹙眉:“你挡住我的镜头了。”

她瞬间来了兴致,高高地抛起球,又稳稳地接住,眉毛霍地扬起来:“你是在拍我吧?”

而他盖上镜头盖,扭头就走了。

后来陆蔓才知道,他是队里请来拍摄宣传片的,的确是在拍她,但也不仅仅是拍她。

她想去道歉,却一连吃了好几次闭门羹,直到后来有一次两人在顶楼偶遇。她抱着一本厚厚的文学史,一边踱着步,一边反复背着考试要点。突然,她听到身后一声不悦的提醒:“嘘,别说话。”

她扭过头就看到了他,他抱着攝像机,正对准栏杆上停驻的一只蜻蜓。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晚霞中,他的脸被勾勒上一层温柔的金黄,像是浓稠的蜂蜜,一沾上,就黏得分不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那只蜻蜓展翅飞走。她松了一口气,抬脚向他走去,额头突然撞到什么,发出“咚”的一声响。原来在她和他之间,竟然隔着一道玻璃墙。

她捂着脑袋立在原地,有些恼羞,又有些委屈,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他突然勾起了嘴角。

那是陆蔓第一次看到沐郴笑,一边的嘴角高,另一边的嘴角低,笑起来竟有点坏坏的模样。

在一起后,他们也不是没吵过架,可具体为了什么,倒是真的不记得了。她任性,故意闹脾气,手机关机一天一夜。为了渲染这种悲情的气氛,她还拉着朋友去校外的美食一条街吃烧烤,并大言不惭地叫了六瓶啤酒。才一瓶下肚,她就开始如坐针毡,手上、胳膊上,到处都是大块大块的红斑,撩起衣服,情况就更可怖了。朋友吓得赶紧打了120,救护车一路鸣着笛把她送到了医院。

他是半夜赶来的,阴沉着脸,想发火,却在看到她一脸怂样的时候,硬生生给憋了回去。他翻出她的手机,开机,然后搁在她的枕边。

“以后不许再关机了。”

她点头如捣蒜。

他瞥了她一眼:“也不能喝酒了。”

她嘴巴一撇,更是拼命地点头:“谁喝谁是王八蛋。”

他这才缓了神色,眼睛里慢慢浮出笑意来。

004

一夜过去,陆蔓的黑眼圈几乎比鸡蛋还要大。

于是她直接戴了副框架眼镜下楼,在酒店门口,她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沐郴。按照她的脚本策划,今天他们要去拍螃蟹养殖户一天的工作情况。天才微微亮,李总还没起来,工作全权交给了他们。

养殖螃蟹的老刘平日里就住在湖上,一艘大船就是他的家。他划着一艘小木船来湖边接了他们,然后又慢悠悠地划着桨回到了湖中央。沐郴在一旁检查设备,她就坐在船头,双脚搁在船沿边,脚底板几乎沾到了湖面,轻轻一滑,湖面就荡漾开一层波纹来。

突然,她听到脚步声靠近,沐郴在她的身边坐下来:“脚本呢?我再看看。”

她把打印好的脚本递过去,见他只简单地扫了几眼,然后就揣进了口袋里。

老刘带着他去了养殖螃蟹的湖区,她独自留在大船上,看着载着他们两人的小木船慢慢远去。清晨的湖面上还笼着一层薄薄的雾,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雾霭之中。

湖面长着不知名的水草,而湖边却有着高高生长的荻花。她其实不太分得清芦苇和荻花,只不过大学里古诗词背得多,“荻花瑟瑟”总令她觉得怅然。

其实他们分开已经有四年了,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还会跟他再见面。

她大学读的是文学,出国深造了几年,毕业后回国,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正好有朋友引荐,她便来了这家传媒公司应聘文案。

入职当天,她被主任领到办公室,临着门口正好有一个空位,大概是没人愿意坐在这引人注目的地方。她刚坐下还没多久,门外就走进来一个人,那人大概也没留意到她,径直就往里走去了。走到一半,那人突然顿住脚步,她似有所感应也抬起头来。就在那一刹那,两人四目相对,都怔住了。

还没离开的主任忙介绍:“这是我们的新策划,陆蔓。这是我们的影视首席,沐郴。”

陆蔓好半天才想起要起身问候他一句,却看见他已经移开视线,并随手将脖颈上的什么东西塞进了领口里。

“沐郴性格古怪,你习惯了就好,不过他在工作方面还是很专业的,以后你们合作可要多多配合。”

性格古怪,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形容他。

太阳升起,雾霭渐渐散去,那艘小木船缓缓出现在陆蔓的视野当中。她一眼就看到了在船头站着的沐郴,黑色的连帽衫,帽子套在头上,整个人透着些许凌厉,更多的却是一种淡漠。

老刘送他们回了岸边,沐郴先下了船,刚迈出两步,就停下来,转过身朝她伸出了手。昨天夜里下了雨,地面泥泞,显然十分湿滑。陆蔓抬起头,看到他只露出一个下巴,没有丝毫犹豫就将手伸了出去。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大概是常常捧着摄像机的缘故,隐约还有磨出的茧。

回公司的路上,李总又闲聊起来,回头瞥见依然端坐在后座两边角落的二人,开起玩笑来:“你们俩明明认识,怎么看起来却这么生分?”

沐郴依旧抱着手臂,垂着头,像在打盹儿。陆蔓躲不过,只好笑着应付领导:“以前也不算很熟,又几年没见了……”

她话还没说完,身边的人突然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她的背脊就凉了。

005

之后近半个月的时间,陆蔓都没有见过沐郴。每每她到办公室,他就已经提前出去外拍了,或者索性待在家里剪辑影片,压根儿就不来公司。一开始陆蔓还觉得是巧合,后来便也心知肚明,他是不想见到她。

直到她手中的第一个Case顺利完结,那条螃蟹的宣传片成功交出。客户表示相当满意,在市区最好的海鲜酒楼里摆酒设宴。

沐郴姗姗来迟,手提着摄影包,解释自己是因为工作原因耽搁了。

他的位置就安排在陆蔓身边,然而他落座后,自始至终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客户那边的总负责人与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就给所有人都斟了酒。陆蔓一直等着,却没等到沐郴帮自己说一句话。不知是失望还是难过,她索性也不拒绝了,端着小酒杯站起来,笑吟吟地跟每个人都碰了碰杯。

李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几次以眼神暗示,她却置若罔闻。

后来她感觉身上发痒,有些坐立不安,急急忙忙跑去洗手间,拿毛巾蘸着冷水往皮肤上擦。可越擦却越烫,她整个人几乎快要烧起来。刚走出洗手间,她就突然被人用力拽了出去,然后整个人就被推到墙上。她脑子发蒙,眯着眼看向近在眼前的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

呵,是沐郴,她咧嘴笑了笑。

“你逞什么能,喝什么酒?你是还想进医院吗?!”

他那素来淡漠的脸被愤怒占据,陆蔓觉得有点儿陌生,连笑容都僵住了。半晌她才打了个酒嗝,眼神哀怨地说:“你骂我干什么?你管我干什么?你又是我什么人?”

沐郴一拳狠狠地砸在墙上:“是,我没资格管你,反正我们以前也不算很熟!”

他愤然离去,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肃杀之气。陆蔓缓缓地从墙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半晌,她才发现自己在哭,脸上湿湿的,一抹,原来已经流了很多泪。她怔了怔,伸出手臂抱住膝盖,然后把脸埋进臂弯里。

在走廊另一头的吸烟区里,沐郴颓败地靠在墙上,指间已经是第三支烟了。

他的确没有想过这辈子还会再遇见陆蔓,在他的记忆中,她已经跟着别人漂洋过海,去过她渴望的人生了。他从来没有那么颓废过,在周围的同学纷纷剪发剃须去找工作的时候,他却像个废物一样躲在寝室里,胡子拉碴,头发杂乱,对着镜子简直能吓到自己,还真像个艺术家。

艺术家。

他忍不住自嘲。

那是南方潮湿的夏季,台风带来了连续多日的暴雨,陆蔓约了他去他们常见面的顶楼,她撑著一把大红色的雨伞,裙摆被吹得高高扬起。她一向瘦弱纤长,他从她的背后靠近,想要将她搂入怀中,却没想到被她狠狠地挣脱开。红伞跌落在雨水里,风卷着它滚了几下,他听到她在风雨中一脸镇定地跟他说:“沐郴,我们分手吧,你去当你的艺术家,去做你的导演梦。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为什么?”

“因为你养不起我,你要拿什么养我?即使你把这台摄像机卖掉,顶多也只是几千块!”

那些话,像是从天空中突然降临的电闪雷鸣。

室友都劝他,算了吧,她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听,早断早了。临近毕业,谣言更是喧嚣起来,可他从来都不信。直到这一刻,她质问他拿什么来养她。

他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学生,更是怀揣着艺术梦的傻瓜。

006

翌日,例会上。

李总将一沓资料分别交到陆蔓和沐郴的手中,是关于流浪狗的公益宣传片的。陆蔓才翻了几页,就听到李总说:“这个还是交给你和沐郴,之前第一次搭档你们俩合作得就不错。”

她手指一顿,立刻合上资料:“我还有别的案子要做。”

“别的就先放一放,先忙这个。”李总瞅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陆蔓完全是考虑到当初引荐自己来这家传媒公司的朋友,于是没再挣扎。

当天下午,他们就去了收留流浪狗的魏阿姨家中。说是魏阿姨家其实也并不是家,更像是养着数十条流浪狗的狗舍。现场的环境有些恶劣,老远就能闻到浓烈的异味,推开铁门而入,遍地都是粪便。这整个场地里只有魏阿姨一个人,她已年近六十,根本忙不过来。

陆蔓留在屋子里和魏阿姨聊天,商讨脚本,沐郴则在各个狗舍里绕一圈,寻找可以拍摄的切入点。这时,陆蔓听到了手机铃声,不是她自己的。她循声看去,是沐郴落在摄影包上的手机。她只瞟了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她握着笔的手一颤,很快便恢复了镇定。

沐郴回来时,她已经做好了采访,正收拾着纸笔,漫不经心地开口:“霍雨霏来电话了。”

身侧的男人脚步一滞,然后弯腰拿起手机。

陆蔓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但他的表现实在是毫无破绽。她没想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霍雨霏还和他有联系。

正式拍摄公益片的那天,她就和霍雨霏狭路相逢了。陆蔓一时没认出她来,她头戴贝雷帽,长卷发斜斜地扎在一边,脚穿一双高筒靴,整个人显得利落又干净。后来陆蔓才知道,穿高筒靴的确是明智之举。

霍雨霏似乎很熟悉沐郴的工作,他在拍摄的时候,她就在一旁帮忙,时不时还帮他讲解着什么。陆蔓离得远,听得并不清楚。后来她觉得自己有些多余,索性躲到一旁去给流浪狗喂食。她一个没留意,几只狗突然为了抢食争斗了起来。原本还只是小打小闹,后来突然就像发了疯一样,凶残地互相撕咬着。

“陆小姐,你别动啊!”

及时发现的人是魏阿姨,她举起一根木棒就赶了过来。

陆蔓一脸恐惧地朝她看去,眼中全是求救的目光。可就在魏阿姨赶到之前,一只黄色的土狗扑了过来,狠狠地咬住了她的腿肚子。

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她站不稳,踉跄着向后倒去。

沐郴是什么时候疾奔过来的她压根儿就没有留意,只感觉自己在落地之前,有人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他的目光狠厉,竟逼得那几只疯狗畏惧地散开去。陆蔓疼得脸色苍白,额头上出了一层汗,他脸色铁青,一句话都没有说。

到了医院,医生和护士忙着帮陆蔓清洁、消毒、缝针,最后打了狂犬疫苗。沐郴去拿药的时候,霍雨霏就静静地坐到她身边:“陆蔓,真的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沐郴他没告诉我。”

那口吻,就仿佛他们两人是一体的。陆蔓没吭声,心里酸疼酸疼的,大概是伤口的缘故吧。

送她回家的路上,沐郴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多半还是交代她记得吃药,按时去打针。她忍不住打断他:“霍雨霏还和你在一起吗?”

沐郴怔住,半晌才盯着她问:“她说了什么?”

她摇了摇头,垂下眼睑。

“她是流浪狗之家的志愿者,在群里听说了我们要去拍宣传片,所以才联系的我。”

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舔了舔發干的嘴唇说:“你没必要解释那么多的。”

她暂时租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楼,沐郴送她上楼,看着她开门进屋,然后停在了门口。他正想说些什么,手机恰好响了,掏出来一看,屏幕上的三个字陆蔓一眼就看到了。他正迟疑着,她已经从他的手中接过了装药的袋子,看着他接起电话,然后微笑着关上了门。

关门时发出轻轻的“吧嗒”一声后,她无力地靠在了门背后。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她睁着眼睛掉下了眼泪。

“陆蔓安全到家了吗?”

“嗯。”

“那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我们明天再联系,还有些视频资料要发给你。”

“好。”

沐郴挂断电话,走廊里的感应灯紧接着很快黑了,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丝微弱的光线。他突然有些心浮气躁,来回踱步好几遍,然后回到她的门外,重重地捶起门来。

他想到那日在县城里的酒店,他听到她房间里的电视声,知道她害怕,所以他故意借口去买东西,想看看她。在她回房间以后,他又情不自禁地守在门口,想着如果她再害怕,他还能第一时间出现。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一直逃避呢?

捶门声越来越重,陆蔓单脚跳着打开了门。

“有个问题一直忘了问你,”他抵着门,一口气问下去,“你为什么会回来?”

头顶的日光灯照射下来,在他的睫毛覆盖下,显出一小片黑影。陆蔓盯着那团黑影,突然有些口干舌燥:“因为我……”

“叮”的一声,电梯恰好抵达这一层,有脚步声靠近。紧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蔓蔓?”

陆蔓吐出一口气,感觉氧气又回到了胸腔里:“Andy,你来了。”

沐郴抵在门上的手渐渐攥紧成拳。

007

那晚,陆蔓和Andy喝光了一整瓶红酒。当然,她只是浅尝辄止,还兑了许多雪碧。

她跟Andy说了许多关于沐郴的故事,以及霍雨霏的重新出现。

其实陆蔓已经不大记得五年前的霍雨霏是个什么样子了,但残存的印象中,只知道她那时美得惊天动地。在陆蔓还像个寡淡的小女孩的时候,她已经浓妆淡抹总相宜,留着一头黑长直的头发,是所有人的梦中女神。

那时陆蔓正从校外做兼职回来,被她堵在了女生宿舍的门口。

霍雨霏说话向来开门见山,并且势在必得:“陆蔓,我喜欢沐郴,他会是我的。”

陆蔓拎着才灌好水的开水瓶,一时间没想到半句回击的话。

“你知道,沐郴的梦想是北上当导演,而你,只会是他的拖累。”

的确,沐郴是有着远大的梦想的,在所有同学都忙着恋爱的时候,他一直重复着最基础也最无聊的镜头作业。他可以拍一下午的天,可以拍无数次的蜻蜓翅膀,且毫无怨言,从未放弃。霍雨霏的父亲就是导演系的教授,一直很赏识沐郴,也常常带着他去参加全国的各项赛事,因此霍雨霏才会爱上她父亲的这位得意门生。

“大家都在找工作,但他可以跳过这条庸俗的路,我爸爸准备引荐他去北京。”

那时台风已经快来了,吹得窗户直响。陆蔓浑身发冷,却还是为了尊严僵硬地站在那里与霍雨霏对峙。她坚信沐郴爱自己,她和他的梦想并不是背道而驰的。

霍雨霏优雅地把吹乱的长发勾到耳后,嫣然地笑道:“对了,除了我爸爸,我也可以给沐郴提供创作灵感,我还可以给他出名的机会。哦,还有,很抱歉,你的那些传闻都是我传出去的。为了沐郴,我别无选择。”

那天,陆蔓回到寝室就看到了在邮箱里躺着的视频。视频中的霍雨霏一丝不挂,身上只裹着一层透明的白纱。尽管裸露,却没有一丝不堪,光影的力量让她变成了一只高贵的天鹅,在黑白的世界里翩然起舞。

而视频最后的滚屏上,赫然写着沐郴的名字。她手指颤抖,“啪”的一声合上了笔记本。

后来台风来了,下了好久好久的雨,她整个人仿佛都随着那场雨发霉了。已经大四了,大家都在找工作,可沐郴不用,他应该已经飞去了北京。而她呢,因为兼职的关系,获得了一个出国的机会。那一刻她只想躲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可到了国外她才知道,那哪里是留学啊,根本就是一所野雞学校,只是骗钱罢了。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打工上,否则会连一口饭都吃不上。她希望每天都越忙越好,那样她就没时间想自己的落魄和可怜,他会变成天上的云,而她只是脚底的泥。

后来陆蔓认识了Andy,他是一家她兼职打工的餐厅的老板。Andy鼓励她回国,还给了她去这家传媒公司工作的机会。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她还会遇到沐郴。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并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变成天上的云,而他的导演梦也没有实现。她的成全,原来并没有成全他的梦想。

五年的分离,最后居然还是输给了命运。

008

霍雨霏看完了那条关于流浪狗的宣传片,满意地打了个响指。幸好他还没有丢弃多年的才艺,只不过她还是觉得太可惜了。当年她劝他跟自己一起去北京,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他,可到了出发那日,他却没有出现在机场。

“你还打算留在这里?北京那边找了你这么多次,你为什么不去?”

沐郴没说话,低头收拾东西,从他的脖颈处掉出来一个吊坠,那是一个有着蜻蜓翅膀的琥珀。

霍雨霏不解:“以前你是在等她,可现在陆蔓不是回来了吗?你们俩可以一起去北京啊?”

“她有她自己的生活。”

“她结婚了?”

沐郴的动作一滞,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拉上电脑包的拉链:“不清楚。”

“不清楚你不知道问一问啊?”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问一问呢?

他一路开着车往公司赶,路上车马喧嚣。等红灯的时候,他看到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在吃着一个冰激凌,你一口我一口,竟甜腻得让人忍不住微笑。他突然想起那天在天台的顶楼,他正在拍一只停泊的蜻蜓,她一头就撞上了那扇隐形的玻璃门。龇牙咧嘴——他现在想起来还是只能想到这个形容词。可为什么他的心突然就软成了一摊化掉的冰激凌呢?应该是从那一刻开始无法自拔地爱上她的吧。她的任性,她的刁蛮,她的怯懦,她的软弱。

突然,手机响了,他接通了蓝牙,就听李总在电话那头问:“沐郴啊,你知道小陆是几点的飞机走吧?这丫头,辞个职都那么突然,还落了东西,要不你去送一趟吧。”

等了又等,红灯终于转绿,他一脚踩下油门,调头朝着机场的方向赶去。

他哪里知道她是几点的航班,又哪里知道她是坐飞去哪里的航班,可他已经等不及了。五年的时光眨眼而过,就像是凝固在琥珀中的蜻蜓翅膀,那不是永生,而是自欺欺人的逝去。

而他不会允许这样的逝去。

他要告诉她,她落掉的东西,是他沐郴的心。

要不就留下,要不,就一起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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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9-19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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