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屿
01
我人生中的第一支舞是和林予瞬一起跳的。
快到冬天的时候,学校举办了一场舞会,我虽然四肢极不协调,但还是在混第一轮的集体舞中瞎蹦跶,乐得自在。后来我觉得有点儿晕眩,正要离开,有人拉住了我的后衣领。
舞池的灯光绚丽夺目,我回头时正好有一束光从眼前扫过,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眼才看清面前少年的模样。此时他已经松开了我的衣领,右手按住我的肩膀,好像生怕我逃跑。
认错人了?我还没来得及发问,他就开口了,声音明朗:“马上就到第二轮了,别急着走啊。”
第二轮是华尔兹,大家可以在场内自由选择舞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我,毕竟我脸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我不会跳舞”几个字。
他又靠近一步,示意我看脚下:“刚才跳集体舞的时候,你一直在踩我。”
我心虚地低头瞧了瞧,然后打着哈哈想糊弄过去:“人在舞池走,哪能不踩脚?”
此时礼堂的音乐已经变为轻快的华尔兹舞曲,大概是因为心中有愧,我看着他伸出的右手,最终还是没能拒绝。
我提醒他:“先说好,我没什么舞蹈细胞,你后悔还来得及。”
“决不后悔。”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踩他的次数或许比之前的还要多,他却面不改色,始终很有耐心地引导我迈腿、转圈。这场舞会对我们两个来说,更像是现场舞蹈教学,这让我非常内疚,努力想跟上节拍,可我越是着急,步子也就越乱。
事实上,我之所以跳不好舞,除了没有舞蹈基础,更大的原因在于我的右脚微跛,麻木无力。我患有一种慢性神经障碍疾病,全身肌肉会由下至上逐渐萎缩直至失去知觉。
在这之前的十几年里,由于药物控制,我的生活与正常人无异,不过从今年开始,虽然旁人不易发觉,但我的右脚明显感觉不对劲了。
为了不留下遗憾,我要趁自己还能走能跳,多去体验我未来无法再做到的事情。因此,就算我不会跳舞,我还是兴冲冲地来参加舞会,哪怕在人群中显得尤为笨拙,我也很开心。
“去喝点儿东西吧。”一曲结束后,到了休息时间,男生带着我到了饮品区。我忽然想到刚才只顾着跳舞,还没问他名字。我刚开口,就有个女生来到我们身边,一把夺走他手中的易拉罐。
“林予瞬!我刚才一直在找你。”她皱眉道,“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再一起跳吗?”
“我叫林予瞬。”男生没有回答她,而是向我介绍起来,“这是我的朋友,陶思昀。”
这个名叫陶思昀的女生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问他:“今天是什么情况?你以前可从来不和陌生人跳舞。”
林予瞬迟迟没有说话,空气似乎凝固了。我觉得有些不自在,正想找个借口开溜,就听见他说:“我认识她。”
我愣住了。
林予瞬看着我的眼睛,眉目含笑:“你叫江黎,对吧?”
02
我不明白林予瞬为什么会认识我。
后来当我问起他时,他先是目光躲闪,然后抿了抿嘴唇,说:“你真想知道?”
“嗯。”
“我每周也会去上Wiley的课。”
“……行了,你别说了。”
我这学期选修了一门英美证据学概论,老师Wiley是个会说一点儿中文的芝加哥人,据说他的课简单易懂,课堂气氛极为轻松,因此受到了广大同学的青睐。
尽管如此,上第一堂课的时候,我还是迟到了。那天我刚从医院回来,赶到教室的时候后面已经坐满了人。我有些窘迫地在点名薄上打了勾,然后坐到了第一排。上课还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已经昏昏欲睡了,后来完全支撑不住,直接趴在了桌上。
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医生给我开的用药加大了剂量,很容易让人犯困。自那以后,Wiley要是看见我又快睡着了,他就会敲敲桌子,问:“黎,你是睡美人吗?”不仅如此,他每次都会用我的名字讲假定案例,不定时提问,为了防止我睡觉,可谓是用心良苦。
林予瞬就是这样认识我的,我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儿糗。
这天下课后,Wiley说他今晚上会在学校附近的绿地广场参加一场演出,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看看。他是个摇滚爱好者,有次上课还戴着帽子和墨镜给我们弹吉他,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我很喜欢Wiley。在别人眼里,我不学无术,他却从未放弃过我。因此当林予瞬问我要不要去看演出时,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声音格外洪亮:“要!”
“那晚上七点,我在校门口等你。”
“啊?”
当我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我俩一起去看的时候,他已经拿着书本向老师请教问题去了。林予瞬是我眼中的模范学生,他爱提问,笔记也写得工工整整,他同时也是我听课的监督者,发现我走神或者犯困的时候,他都会提醒我认真一点儿。
哦,忘了说,在舞会上认识之后,林予瞬上课都会帮我占座。我说要请他吃饭,却被拒绝了,我有些挫败,也没好意思再说我还想抄抄他的笔记。
今晚风有点儿大,在去看演出的路上,我将外套拉链拉至领口,又从包里翻出一个口罩戴上,林予瞬问我:“这样就暖和了吗?”
我点头:“嗯,虽然这件衣服敞口穿才好看,但为了保暖……”
我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路就被遮住了大半,林予瞬帮我把帽子盖上,说:“耳朵也要保护好。”
“帽子太大,我看不清路了!”
“我看着呢。”他的语气轻松,“你放心跟着我走就行了。”
我遮得这么严实,就算迎面走来熟人也未必能认出我,况且这样确实比刚才暖和多了,于是我想了想,在林予瞬的示意下拉住了他的袖口。
演出现场很热闹,我听周围的人说,今晚有好几支乐队表演。后来Wiley登上了露天舞台,虽然知道他可能看不见我,但我还是用力地向他挥了挥手。
观众的热情在一曲经典老歌中愈加高涨,林予瞬拍了拍我的肩,低头对我说话,我没听清,正想问他,我俩就被挤开了。一群人玩起了现场游戏,就在我不知所措时,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我抬头,看到林予微皱着眉头,他手上的力度加重了几分,转身带着我挤出人群。
欢呼声被我们抛在身后,走出了好远,我才问他:“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我想说我们先走。”他一脸严肃,“你今天不太对劲。”
“嗯?”
“我觉得你刚才看起来有点儿虚弱,像是随时都要晕倒,身体不好就不要硬撑了。”
我的心开始乱了起来。虽然我每天按时吃很多药,但病情似乎已经不受控制了,我不敢大步走路,也不敢站立太久。刚才Wiley出场后我就不太能坚持得住了,可我依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儿。
不过还是被林予瞬发现了,他说我上课的时候那么疲惫肯定也是有原因的。我不敢看他,就在我的心跳频率快要爆表时,他问我:“江黎,你是不是贫血挺严重的呀?”
好险。
我看着他明亮的眸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03
林予瞬说他之所以能猜出我的病,是因为陶思昀也贫血,我和她的症状比较像。他俩从小一起长大,有次升旗仪式上,她因为没吃早餐而晕倒,可把大家急坏了。好在陶思昀的妈妈是医生,在这之后更加注重膳食营养,现在她的贫血情况已经很轻微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了一下陶思昀,然后凑到林予瞬面前,颇为无奈地说:“你看,我其实也是想好好学习的。这样吧,你助我一臂之力,笔记借我抄抄呗。”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梨窝浅浅,我忍住了想要戳一下的冲动,问他:“借不借呀?”
和林予瞬混熟后,我发现他这个人很好说话,基本上不会拒绝别人的请求。他将那本淡蓝色封面的笔记本递给我,我翻开瞧了瞧,不禁感叹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字了,凑近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纸墨清香。我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好。
林予瞬是个大好人,他不仅把笔记借给了我,还说要帮我把营养补上。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慵懒,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就没往心里去,没想到过几天他真的来找我了。
他打电话说在我宿舍楼下,我抱着暖手宝下去后,一眼就看到了他站在路灯下。他将保温盒递给我,说:“喏,虾仁粥,可有营养了。”
我一边道谢,一边伸手接过来。林予瞬趁着这个空当,将左手伸进暖手宝中,还往里钻了钻,感叹道:“好暖和啊。”
我们指尖相碰,明明是冰冰凉凉的触感,我却在这一刻莫名地觉得有点儿热。我缩了缩手指,说:“无事献殷勤——”
我没有说下半句,等着他开口,他挠了挠脑袋:“我确实有事儿找你。”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圣诞节快到了,林予瞬要负责采购圣诞晚会的装饰道具。他说他们部门的两个女生都得了重感冒,只剩下几个直男审美的男生,他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去,帮忙参考一下。
我问他:“陶思昀呢?你可以找她呀。”
“我问过了,她不来,这段时间都在准备考证。”
我还挺喜欢逛超市买这种小玩意儿的,也就答应了下来。我们出门当天,这个城市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我伸出一只手,片片雪花融化在我的掌心,留下微凉的水痕。林予瞬帮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说:“我们走慢点儿吧,路太滑,别摔倒了。”
我点头,其实我想快也快不了,我搓了搓手:“希望明年冬天还能玩雪。”
“什么希望不希望的?一定可以啊。”他笑着说,“我陪你一起。”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站稳了。
我们在超市挑选铃铛的时候遇到了陶思昀和另外一个女生,她绕到林予瞬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又对我温和地笑了笑,不似舞会初见时那样生硬。我和她在那之后又打过几次照面,她就像林予瞬说的那样,是个慢热型的女生。
“我的眼光这么好,你怎么不叫上我?”在得知我们的任务后,陶思昀这样问他。林予瞬揉了揉眉心,瞥了我一眼,说:“一起选呗,人多力量大。”
离开超市后,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吃了饭。天色渐晚,雪越下越大,我们捧着奶茶坐在广场中的亭子里,看路人行色匆匆。陶思昀她们说要去买冰淇淋,我和林予瞬就在这儿等着。
虽然还没到圣诞节,但这几天节日氛围已经很浓厚了,有好多人在一棵闪光的圣诞树前拍照,我正看得出神,就听见林予瞬叫我的名字。
我回头,他从身后变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水晶球递给我,嘴角的笑意弥漫开来:“我是今年第一个祝你圣诞快乐的人吧?”
少年神色温柔,眼眸深处有着无尽的星辉。
“嗯,圣诞快乐。”
04
寒假期间,我已经不太能维持双腿平衡了。虽然我跑了无数趟医院,但医生的建议始终是药物保守治疗,这也是缓解病情的唯一办法。不过药物对我来说收效甚微,我现在不仅跛脚明显,偶尔还会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出现冒冷汗、头晕的情况。
回学校后,我被林予瞬批评了。
其实也谈不上批评,不过是他问起我走路为什么一瘸一拐的时候,我说我爬山的时候扭到脚了。他刚开始不太相信,我又看着他的眼睛,说:“真的扭伤了,而且在这之后同样的位置又扭了好几次,很疼。”
“你好好照顾自己行不行?”林予瞬的眉头皱成一团,“不行的话,我来照顾你。”
这句话听起来怎么都觉得有点儿奇怪,我低头抿了一口枸杞茶,不再说话。
这学期我立志当一个养生女孩,还加入了学校的养生小分队,跟着大家吃了一周的素。林予瞬知道了,每到饭点就准时拉着我一起去吃饭。他说我:“贫血还只吃素,这不是胡闹吗!”我力气没他大,腿脚也不方便,只得乖乖地跟着他走。
后来我向他抗议:“吃什么是我的自由,你别管我了。”
“可以啊。”他不紧不慢地说,“不过要等你身体好起来了再说。”
我有些无奈,又有点儿沮丧,无论是身体康复,还是让他不再管我,好像都挺难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脚却还是老样子,林予瞬有些急了:“你这些天猪蹄都白吃了?脚伤怎么还没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呢!”我忍住没翻白眼,“慢慢来,急不得。”
“可我觉得情况好像比以前还严重了。”
我望向远处没有说话。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的谎言就会被拆穿,但在这之前我不知该如何开口。让林予瞬知道我的病情,彼此都不会好受,他会难过,我更难过。
从此,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虽然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但还是说服自己习惯了就好。不过,林予瞬并不打算给我习惯的时间。就像今天,他打电话告诉我市中心有一场灯光秀,邀请我一起去看。
“现在吗?”
“嗯,你下楼吧。”
“可是……”我苦恼地说,“我马上要睡觉了。”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我听见深呼吸的声音,他压低语调,说:“江黎,现在才七点半。”
后来是陶思昀上楼找我的,她拉着我的手劝我下去,她说:“林予瞬说你要是不去,他就不去,可我今天想借机向他告白……你就当是帮我,好吗?”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却又忽而轻松了。我跟着她下了楼,始终不敢和林予瞬对视。
灯光秀美轮美奂,就是有些刺眼,我眼泪都流出来了。看到一半的时候,陶思昀说想回去了,我们向公交车站走去,她在半路叫住了林予瞬,说有话想告诉他。
我识趣地走到路边,先是看着对面巨大的广告牌发呆,然后又扭头看看他们说完了没有,此时他们已经向我走来了,我回过头,吸了吸鼻子。
不远处有辆电动车缓缓驶来,就在它刚开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双腿就像突然失灵了一样,整个人栽倒在地上,同时也差点儿撞倒这辆车。
林予瞬将我扶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他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紧张地问我有没有受伤,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一味摇头,哭得更厉害了。
陶思昀拉住车主,质问道:“你怎么骑的车?撞到人了还想跑吗?”
“我没撞她,她自己倒下的。”男人气急败坏,“我看她就是在碰瓷!”
林予瞬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他盯着车主:“你道歉。”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点儿:“不怪他,是我不小心。”
男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在回去的路上,我始终沉默着,林予瞬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刚才左脚突如其来的无力感将我拉入绝望的深渊,我的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仿佛下一秒再也没有握紧的力气。
05
林予瞬说,他每次看到我哭,都觉得我的眼泪好像积攒了很久,在某个瞬间爆发,让人心疼。
每次?我的关注点向来很奇怪,我敲敲桌子,嚷嚷着:“我哪有那么爱哭?我就哭过这一次。”
“我还看到过一次。”
“什么时候?”
“去年校庆那天。”他顿了顿,补充道,“在医院。”
林予瞬说他第一次见到我,并不是在Wiley的课上,而是比那更早。去年校庆的时候,他去看望生病的亲戚,快要走到医院门口时,看到一个女生拿着病历冲出大厅,右转蹲到墙角,哭得特别伤心。
“我那时很想走过去安慰你,但又担心这样会很突兀。”他轻声笑道,“于是我就站在原地,看着你哭完,擦了擦眼泪,还逞强地笑着和路过的医生打招呼。”
我记得很清楚,去年校庆的时候,我趁学校放假去医院检查,医生说由于我连续服药十几年,虽然病情在此期间被抑制,但现在药物对我已经不起作用了。也就是说,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安稳度日,病魔会疯狂报复我,让我在短短几年内坐上轮椅。
那一刻,说实话,我觉得我的人生要完蛋了。
眼前氤氲起雾气,我打了个呵欠,问林予瞬:“后来呢?”
“后来,我又在Wiley的课上见到了你,但一直找不到机会和你搭话。直到舞会时遇到你,我就在想,我这次……一定要多靠近你一些。”
“代价就是被我踩了很多脚。”我笑出声来。
“确实很沉重,哈哈。”
过了几天,陶思昀的生日到了,她邀请我和林予瞬去她家吃饭。阿姨做了一大桌拿手好菜。陶思昀和林予瞬从小相识,两家关系也很密切,饭桌上,一家人与林予瞬相谈甚欢,我专心吃饭,在被提到时礼貌一笑。
吃完饭后,陶思昀接起了电话,她爸爸拉着林予瞬说要下棋,为了不显得碍手碍脚的,我借口说学校还有事,要先走了,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四月的风清新而温柔,樱花开得正盛。我踱步到小区门口,有好几个孩子在那儿玩游戏,一只皮球滚到我脚边,我正要弯腰去捡,身体却再次失去支撑,直直倒下。不过这次我并没有和大地亲密接触,有人及时从身后抱住了我。
我回头,林予瞬嘴角笑意浅浅,将我抱得更紧了点儿。他凑到我耳边,低声道:“陪我说说话吧。”
“你怎么……”
“你的包忘带了,我给你送下来。”
我们坐在附近的一处长椅上,彼此沉默着。我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比如陶思昀向他告白的时候,他是怎么回应的?比如他看到我又摔倒了,为什么不问原因?再比如,此刻他眼中为什么有那么多我看不懂的情绪呢?
“你以后别像今天这样一个人走了。”林予瞬开口了,语气很轻,又很坚定,“我陪着你走,陪你一辈子。”
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继续瞒他了,我干笑两声,说:“挺有难度的。你知道吗?我并不贫血,我的病是……”
“我知道。”他打断了我的话,继而说出了那个病的名称。他说刚才拿包的时候,我包里的药瓶滚了出来,被陶思昀的妈妈捡起来了。
我心乱如麻,右手不自觉地发抖。林予瞬一只手覆上我的手背,在我扭头看他的那一刻,忽而凑近,吻上了我的嘴唇。
我慌乱地低下头,嘴角尚有温热,我轻咳两声,说:“我这个人呢,运气不太好,很快连路都走不了了,以后还会一直一直躺在病床上,吃饭要别人喂……你怕不怕?”
“不怕。”他说得很快,不带一丝犹豫。
我突然哽咽:“我怕。”
我不知道我下次摔倒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还能不能再站起来,我死不了,也不会活得自在。我对林予瞬的心动是多么不合时宜,这让我很害怕,怕得要命。
06
大四那年,我休学了。
我的双腿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手臂的神经也开始出现故障,父母给我办了入院手续,让我好好休息。我每次看窗外的时候都在想,这么美的景色,我以后可能会看很久很久吧。
不过,时常有人挡住我的视线,我扭头时,看到的是林予瞬那张笑意盈盈的帅脸。我皱眉道:“你让一下,挡着我看花了。”
“看什么花?看我不好吗?”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水,还吃我的零食,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
刚进门的护士小姐姐听到他这句话,掩着嘴笑。我的脸有些发烫,痛心疾首地说:“你不能在这儿荒废时光。论文不写了?毕业证不要了?工作不找了?”
“嗯。”
这个人真的很无赖,我赶都赶不走。
在病房待的时间长了,我有时候会特别气馁。按理说,我生病这么多年,应该活得很通透了,什么时候坐轮椅,什么时候动弹不得,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可我没想到的是,我会在十八岁那年,喜欢上林予瞬。
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他一起散步赏花,仅此而已。
要是我的人生出现奇迹,那该有多好啊。
不知道上帝是不是听见了我的祈祷,在某个明朗的午后我被告知,瑞士有家医院研究出针对我这种疾病的治疗手段,现在正在招募试验患者,如果治疗成功,患者将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要是失败呢?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没有先例,后果是未知的。
虽然林予瞬不想让我去,但我还是央求父母为我报了名,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要赌一把。我不愿意以现在的状态过完一生,也不想拖累林予瞬一辈子。
临走那天,他和陶思昀来机场送我。父母去办手续了,林予瞬站在我面前,始终沉默着。我想说这又不是生离死别,让他打起精神来,可仔细想想,此次一别,或许真的是“生离死别”了。
我扯了扯嘴角道:“别难过啦,我下次一定会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你眼前。”
他依旧没有说话,而是上前一步,俯身拥抱了我。
刚到瑞士的时候,我还不太习惯。和我同病房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儿,药物对她产生副作用很明显,她经常吃不下饭,很多时候都在睡觉,要是醒着就会和我聊聊天,我们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的手术比我早几天,护士推着她去手术室的时候,我在心里默默地为她捏了把汗,祈祷手术顺利。可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她的家人来收拾东西时,眼睛红肿,落泪无声。
夜深人静,我始终心神不宁,告诉父母我想打个电话。虽然这些天他们不让我碰手机,但这天妈妈还是帮我拨通了林予瞬的电话,然后别过头去。
在听到林予瞬声音的那一刻,我有点儿想哭,但我还是忍住了,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后,我说我马上要做手术了,如果我在两个月内联系他,那就说明手术成功了,如果他始终没有得到我的消息……
听筒那边传来轻微的抽泣声,我叹气:“林予瞬?”
“我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不然我怎么放心得下?
后来我躺在手术台上,望着明晃晃的灯光,在失去意识前想着,我这辈子有哪些遗憾呢?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在离别前林予瞬拥抱我的时候,我无法伸手以同样的力度回应他。
07
当我醒来时,这个夏天好像快要结束了。
我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哪怕眼皮很沉重,我还是努力地睁开了眼睛。出现在我眼前的,是父母欣喜的脸。下一秒,妈妈掩面而泣,爸爸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嘴里重复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随后,有好几个医护人员来到病床前,为我测量各种指标。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我在手术后陷入了昏迷,其间生命体征一度很微弱,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父母不愿放弃我,始终守在病床前,陪了我将近两个月。
医生说,在熬过第一个阶段的手术治疗后,我的病情已经开始好转,只是由于太久没有活动四肢,需要再调整一段时间。接下来还有两个相对轻松的治疗阶段,这有助于我的进一步恢复,但因为还有风险,所以不能掉以轻心。
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终究还是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舍不得父母,舍不得尚未体验的未来。
我也舍不得林予瞬。
现在我终于有机会重新站在他面前,和他一起散步赏花了。
可事情远没我想的那么简单,在康复训练那段时间里,我的身体情况并不好。医生说我虽然走路没什么问题了,但伴有严重的后遗症,难以治愈。这些后遗症在经过下一个阶段的治疗之后更为明显,好几个夜晚,脊柱处传来的强烈痛感都让我无法入睡。
父母担心我术后抑郁,变着法儿地给我找乐子。我哭笑不得,告诉他们,我其实挺开心的,也不后悔做这个手术。若要在麻木和疼痛中选一个,我选择后者。既然我的四肢已经开始苏醒,那么其他的,我都可以承受。
但我还是有些沮丧。
我原以为,只要手术成功了,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奔向林予瞬,告诉他,我很想他。可后遗症带给我的疼痛时刻都在提醒我,不管再过多久,我都做不到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承认我很贪心,困扰我那么多年的疾病都快被治好了,我却想要更多,想要以后站他身边的,是健健康康的我。
林予瞬不知道我的心境,打电话来的时候总会聊起他的生活。他说他最近新学了几道菜,还学会了摄影,再过段时间,就可以去拍枫叶了。
我打趣道:“小林同志什么时候这么有雅兴了?”
“我这都是在做准备。”
“准备什么?”
林予瞬沉默了几秒,轻声说:“等你回来呀。”顿了顿,他又开口了,加重了语气,“你回来之后,我做饭给你吃,我们一起去看枫叶。”
我没有再接话,随后以要开始训练为由,挂了电话。
哪怕我真的很喜欢他,我还是犹豫着不敢给他承诺。
可我还是想见见他,远远地看着就好。
第三个阶段的治疗开始前,在征得医生的同意后,我瞒着林予瞬买了往返机票,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这个城市下着绵绵细雨,陶思昀来机场接我,带我来到林予瞬上班的地方。我站在转角处,看着她走到门口,过了一会儿,林予瞬出来了,在蒙蒙雨雾中笑得很好看。
他忽然向这边望了过来,我立马压低雨伞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林予瞬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温柔,坚定,有着令人安心的魔法。因此,就看这一眼,我便有了足够的勇气,能打起精神来,积极地投入到后续的治疗之中,不管未来如何,我都会努力大步走下去。
你于我而言,是灯火,是萤光,我永远在奔赴你的路上。
更新时间: 2020-09-26 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