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代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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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这辈子最引以为豪的事,就是生了我和阿二这样一双儿女。
不是说我和我妹有多能干,能为老娘脸上贴多少金片争多少光彩。她无限欣喜和满足的,仅是“儿女双全”这四个字而已。
经历过的人应该都记得,20世纪80年代的计生政策有多不可思议。
尤其在我们这种死要面子的二线城市,当年我妈意外怀上阿二,如果不主动去处理掉的话,罪名丝毫不亚于除杀人放火之外的任意一种作奸犯科。
当年我们村的妇女主任姓周,这人表面冷酷傲娇,实则心慈手软。
她给我爸妈出点子,“你们家有没有什么亲戚在医院里,开个证明,就说老大脑子不好,是个戆头!你们弄得到证明,我就给你们发二胎准生证。”
这主意铤而走险,奇馊无比。在当时来说,却是唯一一条活路。
于是,我爸妈就开始跑断腿地搞证明。
证明搞来了,他俩又有点蒙圈儿,怎么才能让人感觉,他们原本好端端看不出任何毛病的儿子,其实是个二百五呢?
可怜我当时才上小学一年级,别人家的爸妈都教孩子好好学啊,努力考啊,得三好学生回来重重有奖啊,要跟同学团结友爱啊。
我爸妈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天天像两个地下党似的,非要拉着我一起革命。他们给我穿旧衣服,要求我做个闷声发大财的好孩子,在学校里好好藏拙,听懂了也要假装不明白,考试不及格回来有烧鸡吃。
我小时候本就比一般男孩子胆大妄为,有了爸妈只顾近渴不顾远火般的纵容,真的就在“十三点”这条道上一去不回头了。
上学路上,我喜欢往包括丈母娘家在内的所有人家水井里丢东西。放学路上,我经常把村头鸭场的小门打开,点几个小鞭炮扔进去轰一轰。
在学校里各种调皮捣蛋更不在话下。最严重的一次,为了抢夺一支铅笔,我把班主任女儿的酒窝部位戳了个黑溜溜的小洞。这罪行足够她妈妈大张旗鼓把我扔到教室最后一排去自生自灭了。
我妈的肚子,就在我各种“脑子有问题”的惹是生非中慢慢大了起来。
那时候我们有个出了五服的本家,住得很近。本家的老婆也怀了二胎,但他们不走运,被村乡两级干部押到医院去做了手术。本家在我爸妈面前痛哭流涕,说他亲眼看到打下来的胎儿已经成型,怎么怎么悲惨……反正他痛不欲生了,然后我爸妈就各种安慰。
据说就是在安慰他的时候,我爸脑子一抽说漏了嘴,把妇女主任帮我们家炮制的“阴谋”给讲了出来。
不久之后的一天,我中午放学回家时发现,大批穿制服的和没穿制服的人把我家给包了。我爸被人弄上一辆车带走了。我妈在我小姨的陪同下落荒而逃。
我目睹这一变故,因为被问话时不自量力态度不好,脑袋被一个姓邵的工作人员敲了几下,顿时整个人就不好了,有一段时间痴痴呆呆,不用装也有点像个二百五了。
我小姨带着我妈,一路向北。
当年我爸下乡插队的时候,年龄小,吃饭总是抢不过人家。有个苏北的奶奶很关照他,施舍过他不少煮鸡蛋红薯粥之类的东西,他一机灵认了人家做干妈。后来回城,我爸时常写信寄物过去。所以这回,为了保住阿二,我妈和小姨偷偷摸上汽渡,过长江,投奔我干奶奶去了。
我这个被人揭穿的假二百五,晚上住在爷爷奶奶家,白天正常上学放学。
那个时候我们这边的学校中午没有供饭制度,每天中午我晃晃悠悠回我自己家,一看大门紧锁,面无表情,又晃晃悠悠走回学校。
我爷爷奶奶一开始以为我去我叔叔或者伯伯家吃中饭了,毕竟我爸兄弟几个住得都挺近,平时关系也都很好,我叔伯们则以为我去爷爷奶奶家吃了。
饿了几天后,我外公发现我中午趴在我家水井边喝水,他当时就心疼了,干脆搬到我家,直接照顾我。
后来,我大伯不知找了哪门子关系,虽然被罚得倾家荡产外加双双下岗,我妈挺着足月的大肚子,总算回来了。
可能是在娘胎里受了颠簸之苦,阿二生下来才4斤多,丑得像枚被一群野兽疯踩过的核桃。亲戚朋友见过我家小核桃之后,集体变哑巴,包含直系亲属在内,没一个好意思昧着良心夸小宝宝好看。
倒是我妈,抱着丑得没脸见人的阿二,跟抱颗心脏似的那么宝贝,逢人还爱显摆:“我有闺女了。”
不仅如此,在以后的日子,我妈甚至完全不顾道德良心的谴责,随时随地把重女轻男做到极致。作为男人,这种伤心过往我就不细说了。
必须一提的是,我妈从苏北回来了,但我小姨没能回来。
小姨当时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被我干奶奶家的邻居给勾得魂不守舍,火速跟人家结婚怀孕,留在当地做了送上门的媳妇儿。
以至于后来,每当我小姨在遥远的婆家受委屈了,她不找我外公外婆哭诉,偏偏要把电话打给我爸妈。我妈听一遍她诉苦,我爸再听一遍她哭穷,阿二会讲话之后,她还要在电话里诱导阿二,等她老了如果没人孝敬,阿二必须定期去她家帮她剪脚趾甲,还不准嫌她臭。
所以说,女人啊,就是本让人看不懂的天书,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这种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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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小费属于未婚先孕,当时我回家向爸妈坦白这一情况的时候,我妈大吃一惊,除了觉得丈母娘是只巨大的拦路虎之外,她还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对先上车再补票这种两性关系的不认同。
结果我爸立即义正词严,对她鄙视得不能更加:“就你是楷模,订婚3年,一句不肯搭理我,面对面走过来也不看我一眼,逢年过节我去岳父家送节礼你也不肯出来陪我吃顿饭……难道你想阿南跟我一样,结婚前连老婆的一颗门牙都没见过?”
我妈听了一脸灰溜溜,默不做声不敢反驳。
在我们筹备婚礼那段时间,我丈母娘这位资深老仙女因为不甘心女儿下嫁,控制不住要对亲家各种刁难折磨。
我妈的性格其实跟丈母娘完全不一样。
丈母娘搁在古代,给她一杆长枪,她能雄纠纠气昂昂扛着上战场,枪扫一大片,腿还能顺势踢倒几个。
我妈不一样,要是给她一把枪,在小费和阿二没生小孩之前,只要对方不杀她的儿子女儿,她可以把枪擦得锃亮锃亮,上点润滑油赶紧收回箱内好好珍藏。
一句话,她实在是个不喜欢掐尖争强惹是生非的人。
然而在那段非常时期,我妈硬生生被逼出了超强的应变能力。
她时而低声下气感谢丈母娘成全,时而不卑不亢同丈母娘周旋,时而唾沫横飞刀枪剑影陪丈母娘互相问候可能已经投胎转世的十几代老祖宗,偶尔得空了还能安安静静为小费煲点安胎汤。
两个妈闹的一出又一出,我和小费难免心存芥蒂,尤其是小费,她特别担心,婚前就这么热闹,婚后家里是不是就直接变成战场了?
当时我们俩谁都没想到,这俩妈,居然是俩大咖型的老戏骨!
婚后第二天一大早,我跟小费刚起床,我妈就迫不及待冲进来。她手里捏着个红包,不给我,得意洋洋地塞给小费。“你们两个刚结婚,妈不知道你们手头有钱没钱,就当没有好了。这张卡是家里专门用来收房租的,以后你拿着。”
小费又惊又吓,我碰了碰她,她才敢说声“谢谢妈”。
我妈的演出结束之后,我们吃早饭。早饭过后,另一名老戏骨隆重登场。
门一开,曾与我妈两个战壕里你开我一枪我还你一炮的丈母娘,看到亲家后,一改往日的苦大仇深脸,眉开眼笑一声“阿姐”,语气亲昵得几乎能叫人魂飞魄散。
紧接着,这出大戏的高潮来了。
我妈心旷神怡地接受了丈母娘尊称她的一声“阿姐”之后,手朝我一挥,“阿南,给你妈倒杯茶!”
你——妈!!!
我和小费面面相觑,是我们太嫩了,还是这俩妈已经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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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婚姻大事,我妈操心操得几乎脱层皮,好在最终结局良好。
当时我们全家都以为像阿二那种聪明伶俐活蹦乱跳的小妮子,应该很快很顺利就能嫁出去。谁都没料到她会遭遇退婚。
阿二从杭州回来后跟我住一套房子,我妈一天至少五遍电话,嘱咐我看紧阿二、关心阿二,有时深更半夜她还要喊我起来看看阿二在做啥。
有次她跑过来当面问我,阿二在家哭没哭?我说可能哭了,眼睛经常是肿的,好几天没见她化妆了。我话音刚落,我妈眼圈就红了。
阿二退婚后,在我们家楼下,丈母娘动手打了那个会骂人的前准婆婆。那天我妈外出有事耽搁了,紧赶慢赶回到家,对方早就溜了。没能在女儿最需要的时候保护她,至今仍是我妈心头一件憾事。
后来我们家一帮老太太去替阿二找场子,大家以为我妈会回避的,结果她一口气咬紧要跟着去。
事情闹起来的时候,那个婆婆再次展现她的三寸不烂之舌,陈词滥调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反正我们这边的老太太很快就把骂人的给放趴下了。
阿二的前男友跪在地上求我妈给他点面子,说这样闹开了大家都不好看。
小费当时陪同在旁边,她回来后告诉我,说我妈当时的表情阴森得就是吞个人进去也不奇怪,她从没见过婆婆有这么凶狠的一面。
我妈当时跟那小子说:“你们欺负我女儿的时候,给过她面子吗?今天到这里来,我命都不想要了,还要什么面子?我来了如果不能给我女儿找回公道,不打算活着走的!”
后来老太太们大胜归来。
阿二得知了事情经过之后,开始装疯卖傻,假装没心没肺,假装她毫不在意那个人那座城。
我妈仍是战战兢兢,时不时向我打探点情况,阿二分手,她比她更伤心。
大家都喜闻乐见城市拆迁,一拆好几套房子,一分一大笔安置款。殊不知,那被拆的老房子要从哪里来?
底层小民的辛苦其实都一样,流血流汗,拼死拼活,牙缝里节俭,风雨里奔波。
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当年我爸妈因为超生已经欠下巨债且下岗,后来盖起那一幢白墙黑瓦的四合小楼,其中艰辛,难以想象。
外公当年留在我家的原因,也是因为在爸妈两头的兄弟姐妹当中,我家最穷,需要他帮衬。
他给我家做后勤,给两个小孩子洗衣做饭,接送上学放学,虽然不识多少字,会把“童叟无欺”教成“童叟无妻”,然而我和阿二的作业完成之后一定要交到他手上,让他看一看,翻一翻。
然而,大概在阿二失恋前的两个月,外公去世了。无病无痛,就是摔了一跤,自己怕给儿女惹麻烦不肯说出来,后来一声不响地辞世了。
阿二失恋之后,有一回我妈喊我回家例行了解阿二的情况。我那天也不知哪根筋搭得不太好。反正我一进屋,看到外公的轮椅空着,马上脱口而出:“妈,爷爷呢?”
我妈当时正在上菜,一听我这话,她呆愣愣的,整个人停在原地不会动了。过了好几秒,大概是反应过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哽咽,“你傻的,爷爷走啦。”
我以为她不会哭出来的,结果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全掉汤碗里了。
我爸赶紧站起来哄,我妈一边哭一边说:“你爷爷没了,我差点忘了,今天中午还在红烧肉里放了陈皮,他喜欢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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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妈就是个再平凡普通不过的老太太。她跟这世上大多数妈妈一样,年轻时吃苦受罪,半辈子敬老爱小,子孙平安就是她的终极理想。
她现在也不太聪明,至今没学会打麻将,扑克牌大小连我那还没上学的外甥女都分得清,但她就是搞不懂,你能拿她怎么办?
在写她之前,我特意找她聊了聊,她貌似很关切,带着点重视型的小紧张,用完全没有标准可言的普通话指示我:“那要好好写哦,不要写阿二以前看的那种,什么爱来爱去,一天到晚好像不要干活吃饭,爱就能填饱肚子似的。”
我说好。
“最好呢,假设有个人正在准备跳河自杀,他已经游到河中间了,脑袋里突然想到你写的东西,他马上拼命往回游,一边游一边拼命喊人救他,‘我不想死啦,我要好好活下去!’绝对不能写那种,人家本来只是有一点点想跳楼,结果看了你的字,生无可恋直接一头栽下去了。”
我抚额,说好。
虽然目前我还没达到这种功力,但母亲大人的谆谆教诲,我牢记心头。
更新时间: 2021-06-18 1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