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年轻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固执，爱上一个不愿为你停留的人，他甚至不愿和你一起走，如今想来，原因不过是担忧着对方的未来，同时恐惧自身的责任。
文/苏络离
1）
我的家乡是个旅游胜地,全国各地的人都往这里跑,我爸曾撇着嘴不屑地说:“一群神经病。”
可就是这群他不屑的神经病拐走了他的老婆。那年我七岁,我爸的哭声凄厉绝望,他掐着我的胳膊说:“小涵,那些四处旅游的家伙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爸把客栈改建成一座小型的制酒坊成天喝得酩酊大醉。他不管我,我就去找镇上其他小孩打架,渐渐地变成了镇上有名的坏小孩。
我讨厌那些游客,暗地里没少使坏,扔石头、划衣服、吐口水。一次,我变本加厉,用小刀划开皮包偷东西,没想到一只大手猛地扣住我手腕:“你在做什么了？”
我的双耳嗡嗡作响,心跳如雷,突然有人冲上来就是一口咬在那人手腕上,趁着对方痛叫松手之际,抓了我就跑.
跑到没人的地方,我用力甩掉他的手,“霍景森，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我讨厌这个男孩,他家里只有个老太婆,还有一条瘸了腿的大黄狗,靠一间破旧的杂货店为生。镇上小孩都爱欺负他,其中以我最甚,可他从不反抗。
和我相反,霍景森特别喜欢亲近那些游客,每当他们说起各地的风光见闻时,他总是听得特别认真。
我嫌弃地说:“这有什么好听的？”他说：“我、我爸妈可能也去过那里。”
“你爸妈早就死了！”
他坚持:“没有他们只不过是出去旅行。“
镇上大人明令禁止小孩再跟我来往,其他人见了我拔腿就跑,所以我勉强忍受霍景森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我屁股后头。
2）
我们就这样长大了,我变成了一个制服叠得整整齐齐的优等生,霍景森个子比我还高一个头但成天做什么都没干劲,只有被我斥责的时候,才会露出无辜又无害的傻笑。
我已经决定将来要做导游，小镇的旅游业发展得越来越好,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可那到底只是我的想法。
高二的暑假,霍景森突然对我开口：
“徐青涵,我想出去旅行。”他的表情,很认真。
我们开始冷战。霍景森攒钱买了辆单车,开始了他的旅划,最初只是出去三五天，后来去的地方越来越远,时间也越变越长。
每到一处他都会寄明信片：
“徐青涵,这里的天气很好。”
“徐青涵,日出原来这么漂”
“徐青涵,世界比我们想象要大得多。”
我才明白其实霍景森并不弱,对于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会坚持到底。
但我不原谅他,他背叛我。
距离高考还有一百二十一天的时候，霍景森对我说:“我要骑车去拉萨。”
我动了动嘴唇.到底什么也没说.我清楚他这么做意味着放弃高考,可是我说不出劝慰的话来。
霍景森加入了一支去拉萨的车队,向着他的梦想驰骋而去.他是我见过最有勇气的人只是太残忍。我在地图上用红笔将路线标出来,加粗.重描,在想象中
陪他路过漫长风景。
他依然给我寄明信片,我用橡皮筋全部扎成一沓,从不翻看。霍景森再度联系我的时候是在深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徐青涵,我……”他的声音略微有些抖：“我们队上有人死了。”
我愣住下意识地抓紧话筒。
“有个小伙子逞能,环山下坡时松开了手闸,过吊桥的时候没刹住,整个人都栽下去了。”
“警察根据包里找到的联系方式打给对方亲人的时候,我在旁边听着……那种感觉就像在做梦。徐青涵,我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电话那头的人,是你,你会怎样。”
我多想对霍景森说,那你回来吧，不要再去经历那样恐怖的危险，不要再去我够不到的地方,不要让我们的人生越走越远好不好？
可我说不出口。
3）
高考结束,我没等回霍景森，却等到老太婆过世的消息。老太婆只有霍景森一个孙子,却也不在身边，竟是孤独终老。
七天后,风尘仆仆的霍景森出现在我家院子里,神情憔悴至及：“台
风，航班停开，我想尽了办法，还是，没赶得及……”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整个覆盖住我,然后俯身,额头贴上我的额头。
“来迟了。她已经下葬了。”
我脸上忽然一凉,原来是面前的人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却依然阻止不了眼眶的大滴泪珠。
那是我第一次看他落泪。
从今往后，霍景森成为真正的孤儿，天下直达，却不再有她可以回去的地方。
所以我才觉得他残忍。明明我们都是被留下来的哪一个，凭什么他就可以肆意地离开，我却只能在原地等候？
她从来没问过我“要不要一起旅行”。
我努力抬头：“霍景森，我不可能永远在这等你回来。”
他说：“我知道。”
4）
我要去读大学了。临行那天，我在候车室坐了很久，我憎恨和火车有关的一切，它带走了我重要的人，先是妈妈，然后是霍景森。
现在轮到我。我深吸一口气，提起行李向前迈去。
大学生活比想象中更为有趣，霍景森说的对，这个世界的确很大，不是只有小镇那片天。
我又陆续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却无法联系到他。
我开始利用短假期去旅行，去了那个“天气很好”的城市，还去了那个“日出很漂亮”的山顶，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正在沿着霍景森的足迹逐一前行。
旅行结束后我大睡了一场，梦里迷迷糊糊地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徐青涵，外面有人找。”
我下楼的时候是傍晚，视野还很朦胧，他的剪影就模模糊糊的嵌在里面。
我张了张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后来我问他，你就那么放心把我留下来，不怕我会因此爱上别人吗？
霍景森笃定地看着我，说，不管你身边站着什么人，不管你心里爱着什么人，徐青涵都永远是霍景森的归宿，永远。
5）
大学四年，朋友都知道我有一个隐形的男朋友，但在所有重要或艰难的时刻里，他却始终不在身边。
霍景森平均两个月来看我一次，两三天的相聚之后，他总是会给我一个拥抱，重重一搂，然后说“保重”。
大四那年发生了地震，那天夜里，我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惊醒，室友们惊惶地夺门而出，我浑身都是冷汗，握紧手机拼命往前挤。跌跌撞撞的推搡中，手机突然响起来。
“喂喂！……徐青涵！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信号太差，我只能听见几个模糊的字眼，刚“喂”了一声，旁边就有人撞了过来，手机没握紧，“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那一瞬间我几乎崩溃，随着人群冲下楼，疯了一样往大门的方向跑，快要跑到时却猛然响起来，我甚至不知道霍景森此刻在哪里。
就是我崩溃痛哭的时候，身后突然想起微弱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满身狼狈的霍景森。
那一天，是我21岁生日的前晚，他提早过来，打算给我一个惊喜。
劫后余生，我终于流着泪对他说出埋在心里的话：“带我走，好不好？”
他与我十指相扣，温柔点头：“好，我们下次一起去旅行。”
可是那是一个注定无法实现的约定。
那天过后，大概是为了安抚我，霍景森流了下来，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他找了份相对稳定的工作，收入虽然不高，我却心满意足。
临近毕业，我渐渐变得忙碌。那一天，论文总算通过了，我心情极好，推门时却见满地凌乱，霍景森正在收拾东西。
我变了脸色：“你在做什么？”
他平静地说：“你如今已经打起精神来了，我可以放心离开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答应过，要带我一起走的。”
他笑笑，声音里带了点纵容的无奈：“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可我还曾经幻想过，有一天我们可以牵手旅行。
我哈哈大笑，任冰冷的眼泪流了满脸，心如死灰。
第二天清晨，我接到来自家乡的电话，听到我爸喝醉酒，中风发作，从楼顶摔下来跌断腿的消息。
我的世界轰然崩塌。
我与霍景森之间的依恋与陪伴，试探与回应，纵容与惩罚，孤独与安慰，痛苦与伤害……全部都在现实面前被撕得粉碎。
6）
故事到这里已经结束了。
我爸中风又摔断腿，变得有些神志不清。为了给他治病，我卖掉酒坊，辗转去外地求医，等到他病情稳定下来，便留在了那座城市，后来就认识了我现在的先生。
29岁那年，我准备结婚了，部分手续要在户口所在地办理，我只好回了一趟小镇。
小镇的旅游业发展的如火如荼。老太婆的杂货铺变成了酒吧，爸的酒坊也被改建成了咖啡馆，我进去点了一杯咖啡。
年轻的服务员十分热情，告诉我他们店里正在举行一项活动。
“我们咖啡馆开业至今，每隔一个星期都会收到一张寄给同一个人的明信片，这些年来从未间断过，就算退回去也总是查无此人。店长索性把明信片全部收齐，最后变成店里的一大风景。我们猜明信片真正要寄得应该是这儿以前的主人，就发起了这个活动，叫‘寻找徐青涵’……”
我眼里看到的全是那个人，他在新疆骑马，在甘南逗牦牛，在内蒙古挤羊奶，在敦煌拜大佛，后来景色变成了国外，他在泰国骑大象，在巴黎喂鸽子，在新西兰跳伞。
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眨一眨，又变清晰，接着又模糊。
我把店里的明信片一张张看完，最近一张寄自两个月前。
“给徐青涵：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想揍那时候的我自己。我只是有点遗憾。”
我知道他在遗憾什么。
年轻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固执，爱上一个不愿为你停留的人，他甚至不愿和你一起走，如今想来，原因不过是担忧着对方的未来，同时恐惧自身的责任。
其实我也很遗憾，我们始终没能牵手旅行。
更新时间: 2020-03-20 1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