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乐小米
许暖一生,以十七岁最后一天的风雪夜为界;那一夜,一个叫庄毅的男子握住了她的手,从此,命运轮盘被拨动。
在《苍耳》的结局里,“小叔”孟谨诚为许暖逃婚,意外因车祸坠崖,一切矛头都指向了庄毅。从此,许暖与庄毅形同陌路——
她恨他残忍,他惊于她对自己的不信任。
而后,昔日恋人孟古乘虚而入,殷勤示好,那一刻许暖才明白,这一段浩荡颠沛的青春里,她习惯了别离,也无法再和任何人在一起。
青春作家乐小米,暌违十年,归来之作:《苍耳2》,如期而至。
Part 1
圣诞节的雪一直下。
许暖孤单而行。
这是这个城市少有的雪天。
他伫立在白雪中,擎着伞,伞柄的骷髅头镶满水晶,亮亮的,如同情人的目光,一寸一寸,闪烁着。
偶有乱雪,飞入伞下,沾到他新着的深军绿风衣上,经典Trench风衣,羊绒质地。
许暖抬头看到他,愣了。
她没想到孟古会出现在这里。
今天是小叔孟谨诚坠崖失踪案开庭日,她没如他所愿,出庭指控庄毅……
孟古走上来,切尔西皮靴踩在雪上,沙沙作响。夜,越发空旷寂寥。他将伞擎在她头顶上方遮住风雪,却不说话。
伞的暗影,遮住了他清俊的眉眼,偶有风雪飘来,吻过他的脸,瞬间消融在他鬓角发间,依稀是往日的少年模样。
许暖低头:“对不起。我没……”
孟古却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将伞塞进她手里。许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伞。他抬手,将自己的围巾解下,结结实实地裹住她说:“回家吧。”
就像是所有不愉快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许暖低头,看着围巾,张了张嘴。
她心事重重地跟在他身后,脚下一滑,身体跌了下去。
孟古忙回头,一把抓住了她——
那是一双小鹿般的湿漉漉的眼睛啊,纵使孟古富贵浮华已阅,冷暖历尽,他以为能很好自控的心,还是会被吸引到,如此轻易。
孟古看着她,心下千般滋味。
当他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人影时,不由得一凛,眸子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冷,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扶住许暖,突生温柔地问:“没事吧?”
许暖不由得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孟古并不慌张,顺势拿过她手中的伞,不动声色地斜擎在两人头顶上,遮住了她的视线。
他看着许暖,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吧。”
不远处是庄毅。
他立在雪地里。路灯昏黄,他的身影寂寞而长。
冬季枯树枝丫的暗影,撩拨着他冷峻好看的脸,雪花沾上他的黑发,染一头寂寥风雪。烟灰色人字格大衣,凝着夜,衬着雪,如同墨染。
他远远地看着,看着许暖,看着她握住孟古胳膊的那双手,唇角紧紧抿着,眼眸幽暗,隐匿着喜怒难辨。
她瘦了。
他们有多久没见了?
她似乎在这个男人身边极安然?
只是,她还是那么没安全感,否则,怎么会那么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仿佛害怕失去。这个男人是她失去多年的失而复得,是她求了多年的幸福结局。偏偏是他庄毅瞧不起的男人,她却爱到骨子里……
孟古真是个浑球!
他瞧不起,她却甘之若饴。
纵使内心早已排山倒海,脸上却也不肯泄露丝毫情绪。
庄毅就这样立在风雪里。
顺子远远站着,当他看到许暖随孟古走进了楼栋里,而庄毅却还沉默地站在原地,不由得蒙了。
等等!不是来抢亲的吗?!
一小时前,电话里,自己话没讲完,庄毅就挂断了!消失了!幸亏问了马路,马路当时正优雅地迎着小风在新安夜市上卖菜刀,他优雅地摩挲着菜刀给顺子掐算了一下,说庄毅肯定是到了这里。
此刻,顺子忍不住了,走上来,他本想学马路那样优雅地给庄毅撑伞,结果撑了半天,伞没撑开,索性扔在地上。
顺子缩着脖子,摸摸鼻子,尽力委婉地说:“呃。不是。那个……老大……许蝶和姓孟的没血缘关系……我电话里说了是吧?”
他是想提醒庄毅。
本来就是,扔了电话雪夜驱车疾驰到这里的是他庄毅,到了这里却什么也不做的也是他庄毅。
可怜他顺子可是怀着一颗帮他“强抢民女”的心。
庄毅不作声,转身。
顺子见他真的要离开,急了,火烧屁股一样追上去:“老大!孟古可是要撞死她啊!他怎么可能真心对她……”
庄毅却像没听到一样。
就算孟古是虚假的泡沫,是海市蜃楼!却是她此生最大的欢喜。
情动不都是这样,你视我如草芥蝼蚁,我却肯拿命给你;你连掩饰都懒得的虚情假意,我偏偏愿奉上全世界换取。
所谓奉陪,你且随意,我自倾杯。
从来她愿意奉陪的,都不是他。
隔着孟谨诚的死,她应是恨透了自己……今天,出庭指证他,一定很解气吧?于她,自己终是豺狼野兽般的存在,还是天良丧尽那一款。
今天的庭审,积压多年的恨意,都爆发了吧?可痛快?
这些年,她到底有多恨自己?自己在她心里到底有多坏?坏到任何十恶不赦的罪名推到自己头上都合乎情理。
公寓楼陡然亮起的一室灯光。
她和孟古的身影落在窗前。他们会一起忙碌,一起做饭,一起庆祝圣诞节,像这世间所有的情侣一样。
俪影双双。
庄毅坐进车里。
圣诞节的雪一直下。
许暖随孟古回到公寓,一室的温暖,肩上的雪瞬间融化在这暖意里,屋子里的圣诞树亮着彩灯,圣诞歌回响着,还有姜饼的香味。
她心惊于他的细心,却也恐惧于他的细心。
他进门,却见她依旧站在门口。这时,他才发现,她手里握着一只小熊。
许暖紧紧握着小熊,这是她今天买给赵小熊的圣诞礼物。只是当时赵赵挡在了门前,眼里的恨,如火焰滔天。
而许暖并没委屈示好,她看着赵赵,竟也无比冷静。
地冷天寒中,她从未如此清醒过。
其实恨也该是自己恨才对,毕竟是赵赵泼了自己,而不是自己泼了赵赵!是自己带着一身永不消退的隐秘伤痕,拜她所赐!
这段日子,她明白了一件事——委曲求全对任何事都于事无补。
如果说,这些年,她的软弱卑微是为了求生,为了留在孟家、留在庄毅身边,那么从她离开庄毅牵制那天起,她就再也不会允许自己回到那种惶恐不可终日,战战兢兢,仰人鼻息的生活里。
她看着孟古,说:“我已经打扰你很久了……不过林欣的室友搬走了,我正好和她合租!周末就搬走!”
孟古怔了怔,没说话,转身去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
水晶杯子,在灯光下越加璀璨,盛着水的温度,看起来,温暖又冰凉,彰示着主人富贵的极致讲究。
许暖默默地接过:“谢谢。”
她的礼貌,是一种距离。
孟古并不介意。从她出院那天他自作主张地将她的行李搬到自己公寓开始,她便如此疏离。
不过,她爱距离,他给她距离就是。
就像这些年里,他所经历的那些女人,爱玫瑰的,他给她们玫瑰;爱珠宝的,他给她们珠宝……给得起的东西,他从不吝啬。
他彬彬有礼,他游戏人间。
自从这个崭新的五彩人间向他打开了灯红酒绿的门,他从最初的拘谨惶恐、无所适从,渐渐变得如鱼得水。
他爱这一切。
他享受这一切。
孟古转身走到开放式厨房的吧台前,这时,许暖才发现,餐桌已布置妥当。
香槟,玫瑰,烛台,银质餐刀摆在精致的骨瓷碟子旁,银质餐罩盖住了做好的餐点,保持着温度。他拉开餐椅,微笑,倾身,绅士地请她入座。
她握着水杯,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我吃过了。”然后作势看看手表,说,“我一会儿得去医院陪小蝶。”
她低头,却发现手腕空荡荡,不由得尴尬。
孟古笑笑:“不耽误你。”
许暖无奈,走过去,坐下。这时,她才发现并无饭菜的香,不由得狐疑,微微探身,细细闻。
许暖疑惑着,伸手,将银质餐罩打开,不由得愣了。
精致的骨瓷盘里,盛的不是牛排,而是一条精致璀璨的宝石项链,光芒四射,毫不遮掩。
她不了解珠宝,却依旧得承认,它漂亮得惊心动魄。想必,价格也会让人惊心动魄。
孟古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满意自己选择的礼物,他将项链拿起,轻轻地戴在她的颈项上。
宝石的凉和他指尖的温,如此对比鲜明地掠过她的皮肤,她猛然起身,转身,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不能……”
她说,我不能!
孟古微微皱皱眉头,一丝极度的不悦,却依旧笑意深深,深情款款:“没人能拒绝圣诞礼物。”
许暖摇摇头,转向一旁,用避之不及的表情说:“它太贵重了!”
孟古沉默了几秒,项链被他紧紧地握在手里,似要攥入血肉,但他脸上,却依然是温柔。
他若无其事地笑笑,给许暖倒了一杯香槟:“在我心里,再贵重的礼物也不能与你相比。”
许暖看着他,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这一段浩浩荡荡、颠沛流离的青春里,她习惯了同他别离,便再也无法习惯在一起。
孟古看看手中的项链,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我多傻,我还以为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我还以为你是当年那个赠一颗苍耳都开心的小丫头……”
许暖决意不再躲闪,仰脸,看着他,叹了口气:“我们不必自欺欺人。从你考上大学独自坐火车离开那天起,我们就分开了。”
她的直接让孟古吃惊,他说:“所以,你在恨我?”
许暖低头:“恨过。”
她转头,看了看窗外,当她在这个城市受尽冷漠的时候,说不恨他,那是骗人。她回头看着他:“只是现在,不恨了。”
孟古看着她:“我宁愿你恨我!”
许暖不说话。
孟古握着酒杯,叹气:“你该恨我的。”他说,“今天,我去医院看小蝶。她小小的,躺在床上,我突然都不敢想,这些年,你们母女是怎么过来的?”
他转脸,望着她,眼睛突然充满了泪水。
许暖低头,她曾经等过的话——“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这些年,你好吗?”,诸如此类,她以为自己会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抱着他,捶打他。为什么将自己抛在这个人世间,受尽折磨苦难。可现在……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拢了拢鬓角的发,语气很淡:“就这么过来了。”
吃过苦,遭过罪。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工作后,自己可以养活自己的日子,让她内心前所未有地独立、强大。
孟古突然抱住她,眼泪落在她的肩上,唤着她旧时名字:“对不起,阮阮,这些年,这些年……我让你受苦了。”
她从他怀里挣脱:“都过去了。”
孟古扳过她的身体,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比起看到你这么坚强,我更愿意你对着我哭,你知道吗?”
她看着他的脸,那张涕泗横流的精致的脸,那张倾倒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脸,那张曾夜夜入了她梦境的脸。
她却说不出话来。
岁月是贼,偷走了她爱他的时光。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爱着变成了爱过。
早在两人第一次重逢,在医院里,在她曾以为会天崩地裂的抵死相拥里,她才惊觉孟古的怀抱,早已经陌生。
或许,在他最初违背誓言,放开她手,独自坐上火车离开的那个夜晚,自己的爱已经开始死去,只是,这是一个极漫长的死亡过程——一点点地冰冷,一点点地消亡。
而执念多年,以此为爱,更多是因为汹涌澎湃的年少不甘不甘自己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襁褓婴儿时,是弃儿,遗弃人间;最纯真的少年懵懂情事里,是弃儿,流离红尘。
赠你恨者,皆是至亲挚爱之人。任谁都不甘。
他望着她,眼睛如伤口,落寞难掩。
她却坚强冷静,似乎和整个世界都疏离。
他许是想补偿,可她却再也不想依附任何人。
这些年辛苦际遇,红尘飘零,她比谁都渴望独立。
当她抱着第一个月的薪水在大街上痛哭出声音,林欣说:“许暖你别吓我。我大金牛这么爱财都没你这样。”
林欣不会明白,许暖只是想起自己十六七岁混迹底层,拼命打零工却被无端拖欠工资,朝不保夕的心酸日子。
热闹的城市,灿烂的霓虹,却从没有家……可从拿到这笔钱起,意味着她可以真真正正地自己独力生存于这世界,从此,自己为自己避风遮雨。
……
突然,她的手机响起了铃音。
她忙低头,一看来电,愣了。
她抬头,孟古正看着她。
“徐医生?”他问。
许暖咬着唇,点点头。
徐医生曾说等许暖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让他们为了小蝶早日打算……
这件事,他和她,彼此心知肚明。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而玄妙。
不知沉默了多久。
他转身,倒上酒,一杯又一杯,手里的项链,反反复复握得越来越紧。而她只是沉默着握着酒杯,不曾沾唇。
窗外的雪花,静静地落。
她突然又想起了庄毅,那张冷峻的脸,如此精致,如同暗夜的神,随着雪花而来,在她十七岁即将结束的夜,她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
他就如她的成人礼,痛苦到极致,却又改变了她一生。
许暖痛苦地摇摇头,她痛恨自己,在这个时候,居然会想起庄毅,那个害死了小叔孟谨诚的罪魁祸首!
孟古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环住她,温柔而珍惜。她本想闪躲,却也知道,今夜,该为那孩子承担的,她终要承担。
于是,在他的吻落在她的发丝那一刻,她将自己钉在了原地,看不见的鲜血淋漓。
终下了这决心,如同赴死。
孟古的吻顺着她的发丝落下,他说:“阮阮,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啊……”
她努力冷静,猛然转身,只手抵住了他,咫尺天涯姿态。她抬头,看着他,眼瞳冷然。
这一生,她从未如此冷静清醒过。
“孟古,在这之前,我们……必须讲明白。”她说,“我们……是为了小蝶。”
孟古看着她,说:“什么意思?!”
她冰冷得可怕,说:“我不爱你。”
孟古愣了许久,他声音低哑,说:“那我们现在……这算什么!”
许暖不说话。
孟古不甘心地看着她,说:“因为姓庄的吗?!”
许暖沉默了。她不想伤害他。却更不想骗自己。她不能一辈子永远这么糊里糊涂地活下去。
孟古看着她,她的沉默在他眼里却是冷漠。
这不是他认识的许暖,那个柔软的,依赖的小女孩。她不再软弱,不再唯唯诺诺,甚至行事有了他讨厌的庄毅的影子,所谓的冷静而优雅,不过是冷漠到自私。
孟古扯了扯领带,看着她,笑了,压抑了这些时日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他说,例行公事对吧?好!
他将领带一把扯掉,扔在地上,一脸无所谓的冷漠,说:“想要脐带血!想救许蝶!取悦我!就像你取悦姓庄的……
啪!
许暖一记耳光扇在孟古脸上。
她浑身发抖。
孟古看着许暖:“你打我?”
“很好。”他说,“你打我!我说得不对吗!”
他捂着脸发疯似的暴走,将她的行李箱一个个拽出来,摔满一地:“这一件件昂贵的衣裳,这昂贵的行李箱!你脚下这双JIMMY CHOO(吉米·周)!别说你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它们价钱几何!他这么舍得为你一掷千金万金百万金!难道是因为你们关系足够清白纯洁吗!”
这日渐陌生的脸,是曾以死爱过的少年。
许暖知道,自己对孟古的爱,终于在这许多年后,彻底死透了。
眼泪碎裂在眼里,碎成了冰碴,齐齐地扎回了心里,她转身冲出门去,头也不回!
她说:“但愿我从不认识你!”
圣诞节的雪一直下。
庄毅坐进车里,眼眸沉沉,如狼瞳兽眸,对顺子说:“查孟古!”
今晚孟古看到了他,但反应太不合理。
如果孟古真觉得他杀死了孟谨诚,应该冲过来撕了他——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但孟古没有,说明孟古心知肚明他不是凶手。别人不知道谁是凶手,但!凶手知道谁不是凶手!顺子原本还在“扭捏”,见庄毅如此严肃,立刻应声说:“是!”后视镜里,是他冷峭的眉眼,依稀还有她和孟古映在公寓窗前的身影,宛如隔江的圣诞烟火般灿烂耀眼。
庄毅低头,叹了口气,一直觉得自己和她之间有四年的关系,却原来这四年,什么都不是。
他心下自嘲般地笑笑,像雪落无声。
人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不过是想要的东西得到了,想等的人等来了。不是吗?
她已幸福圆满,自己何必执念强求,不如做个暖男,就此成全?
居然要做个暖男!
庄毅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快被咬碎了,却还要面无表情地在顺子面前强行保持体面。
突然,手机响起,庄毅低头,是吴衍。
他眉头微微皱了皱,今天公司年会,如果再不出现,估计周一董事例会,举止有度、严谨持重的吴副总一定会上演一出温暖人心的手撕总裁戏码。
庄毅迅速整理了一下情绪,迅速恢复了以往的敏锐冷静。
庸人才自扰!
他庄毅不是!
我有颜有钱有品!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我……实在编不下去了……唉……
见他不接电话,还一脸诡异到狰狞的严肃,顺子忍不住问:“怎么了?”
庄毅回过神:“回公司。”
顺子说:“我陪你?”
“不用。”
顺子顿时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公司的事,庄毅不喜欢他们插手。马路说过,庄毅是个清清白白的生意人。
庄毅驱车离开时,发现顺子还站在原地,满脸“小剧场”
大哥,真就这么走了?大哥,横刀夺爱不是您的强项吗?来都来了……
但顺子嘴上可不能这么说,他略讪讪的,本来他觉得自己一个爷们对这种事儿不该多嘴,却又觉得对庄毅这种自我别扭的性格他不能坐视不管,他说:“老板,你既然这么喜欢许小姐……”
庄毅抬眼,一副无比吃惊又莫名其妙的表情:“我喜欢她?”
他的表情十分到位,表演十分成功,将无辜感展现得非常充分,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且极其有层次感,把顺子直接弄傻了。
他看着远处,江边烟花热闹起来。他的唇角懒懒地一勾,骄傲而自负,他怎么会喜欢她。她不过是颗棋子,还是颗弃子。
不喜欢她?!顺子恢复了智商,脸立刻长得跟马拉松跑道似的:“那你来这儿干吗?”
庄毅的脸立刻挂不住,一黑。
来散步不行吗!看看自家弃子、关心下岗职工不行吗!都说不喜欢了!有些人!干着小保镖的活儿,操着老母亲的心!
当然,他只能内心如此暴躁,毕竟沉稳持重、举止有度才是他一贯示人的形象。所以,他仰头,语气淡淡,云淡风轻:“哦,我来看雪。”
顺子:“……”
这时,后视镜里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地从楼栋里哭着跑了出来。
是许暖。
庄毅的心咯噔一下。
刚刚努力下定的决心啊,此刻,呼之欲出的关心便来啪啪打脸。
这微妙的动容,这细微的小表情!
一丝不落地落在顺子眼里。
顺子立刻觉悟了:“老大,孟古的事,事关紧急,我立刻去查!”
说完顺子就扑进自己车里,正准备以光速不见时,庄毅居然快他一步,驱车离开了……
顺子蒙了。
庄毅一路沉默。
城市灯火的流光和雪,滑过车窗,温暖又冰凉。
那年杭城初雪,探望外公的缘故,他居寺里,老师父曾说,“世上最难,爱雪之人”。
当时不解,如今方知。拥抱不能,触碰不能,隔着距离,隔着温度,不得始终,方是尺度。
几乎已是习惯,每年冬末,他都会去杭州小住,居于山顶寺里。说是听老师父开示,不过木鱼声声,佛号阵阵,远离商场的尔虞我诈,寻一段内心清净罢了。也算是承了父亲在世时习惯,亦算是还了母亲生前的愿。
师父智延法师,是个退院的老和尚,远引至此,早已诸事不问,素日低眉垂目,却比谁都看得清。
这些年里,杭州小住,春日里龙井问新茶,秋季里满陇赏桂花,四眼井,白乐桥,法喜寺前看雾,灵隐路上遇僧。
不觉又是冬日,庄毅突然觉得自己竟然想师父了。
这是生平第一次!
“想什么想,承认吧!你不过是心乱了。”像是有个小恶魔在他耳边揶揄。
“走开!”他拨开心思纷扰。
到达酒店,庄毅将钥匙交给门童泊车,自己直奔会场。
宴会厅前,侍者殷勤地接过他的外套,他整理了一下领带,又系上西装扣子,手指飞快,如吻上花瓣的蝶,体面而优雅。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一下情绪,他准备推门而入,面对那一堂的热闹喧嚣。
当侍者推开门后,他抬头,却发现,偌大的宴会厅,虽然灯火辉煌,却空空荡荡,精美的布置,鲜花的香气,糖果甜品,果香流淌的香槟酒塔。
没有衣香鬓影,没有觥筹交错,更没有端着酒杯熟练地穿梭在热闹人群之中的服务生。
整个大厅,安静极了。
只有偌大露台处的无边泳池的水流动声,呼应着香槟酒塔的流淌声。
他一怔。
举目望去,有个人影,正背对着自己,扶着栏杆眺望这偌大的城,那人回过头来,庄毅才发现,是吴衍。
吴衍看到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模样,款款而笑:“来了?”
庄毅不解:“怎么回事?”
吴衍笑笑,一个趔趄,这一笑破了功,一脸春暖花开的表情。
庄毅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被吴衍的正经脸给骗了,这家伙显然喝傻了。他皱皱眉,上前说:“你喝多了。”
说着,他伸手,想拿过吴衍手里的酒杯。
吴衍一把将酒杯护在怀里:“我没醉!”
庄毅见过的吴衍都是万分端庄的模式,分分钟都会“各位观众,下面我们……”,相交多年,第一次见到不着调模式的吴衍,也蒙了。
吴衍看着庄毅,一脸神秘地说:“年会嘛!就要让员工快乐!钱最快乐!我给他们每人派了一万块的大红包!让他们散了!”
庄毅直接傻了,他看着吴衍,不知道该如何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
吴衍一脸崇拜地看着庄毅,拍拍他的肩,又拍拍他的头说:“以前那帮老家伙总说你任性,乱来,今天我总算知道了,原来任性这么爽!哈哈哈!”
庄毅都不知道该扶额还是扶他:“你真的喝多了!”
吴衍躲着他,任性得像个孩子:“我没醉!”
说完,他就“呱唧——”摔在地上。
庄毅捂住了脸。
那天夜里,庄毅把吴衍拖上车,酒店经理和服务生跟在后面,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帮,该怎么帮。
庄毅没有心情管经理和服务生们怎么想,他把吴衍塞进车里,心下冷笑,三千万!看董事会怎么撕你。
他刚要关车门,吴衍突然跟诈尸了似的醒了过来,“咣——”地坐起,吓了庄毅和服务生们一跳。
吴衍噘着嘴说:“就兴你拿着公司钱潇洒!不准我……”
他居然噘嘴!庄毅不想看,伸手把他塞进车里,重重关上车门。
庄毅把吴衍送回家的路上,吴衍有几次都从后座上爬到驾驶室里抢方向盘,说庄毅开错了地方。
他吐着酒气:“我住在玫瑰里——”
拖着长腔,倩女幽魂似的。
庄毅心想,你该住在精神病院里!我的三千万……
后来为防止他折腾,庄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拖下车,一把塞进了后备厢,砰——关上车门!
庄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吴衍从后备厢拖回家,拖上床,心情是又悲痛又欢乐。痛的是三千万;欢乐的是董事会的老头子们终于不必总朝着他一个人使劲了。毕竟吴衍这小子也不知道吃了什么毒蘑菇变得这么“争气”,这么下去公司很快就会被搞垮了吧?
这样的副总,自己当初是怎么灵光乍现才执意把他招进公司的!
庄毅驱车从地下车库离开的时候,一身疲惫。
车子刚转到小区门前的马路上,庄毅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爬行动物”从小区里爬了出来!
吴副总他爬下了床,爬下了电梯,爬出了小区!
一身雪,一身泥,无比狼狈又无比滑稽。
庄毅再次被整蒙了。
这不是他认识的吴衍,那个端庄到从无差错纰漏的男青年。
庄毅看着吴衍哆哆嗦嗦地站在雪地里,心想,毕竟是公司副总,毕竟是刚刚开启不着调模式,这样的副总毕竟让自己不再是董事会那帮老头子眼里“一枝独秀的眼中钉”,更何况朋友一场,也别冻死他。
当他想要下车把吴衍再次拖回家时,吴衍已经哆哆嗦嗦地爬上一辆出租车,他说:“玫瑰里。”
……
庄毅沉默,却也好奇,但更多是为了吴衍安全,驱车跟在出租车后面。
这个飘雪的夜,这个飘雪的圣诞节。
失神的某一刻,庄毅又想起了许暖,想起她那张清绝动人的脸,他迅速屏蔽掉。
他觉得自己真棒!可以像电脑删除文档一样,迅速将一个人删掉。
当庄毅回过神来,吴衍所乘的出租车已停在一个小区门前。他才发现,原来,玫瑰里是一所公寓的名字。
吴衍站在公寓楼前,良久良久。
背影孤单又满足,悲凉又幸福。
庄毅看着吴衍,看着他在这深夜里站成了雪人一般,直到不远处,有一个女人,窈窕的身影,影影绰绰地走来,站在吴衍面前。
在那一瞬间,庄毅终于明了。
他低头,看看握着方向盘的手,良久。
世间万事,终不过一个情字;世间男子,终绕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子。
该死!他这台电脑故障了,又出现了许暖的脸。
那张让人魂牵梦绕的脸啊。
他系上安全带,驱车离开。
大雪飘飘,天地茫茫。
云可以遮住太阳,雪可以遮住大地,可是人如何遮住心之所想。
我是个伪装者,长袖善舞,假面千张,掩饰百般好;唯独想你这件事,衣不蔽体,身无寸缕。
更新时间: 2021-05-28 1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