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亦子
他只想和他的心上人,沿着圣保罗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道一路走下去。
A
一清理完抽油烟机里的油污,陈莫就将手上那条沾满油垢的厨房布丢到垃圾桶里。他脱下厨师帽,朝同伴比了个熟悉的手势,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又要从后门溜走了。
“莫,你走慢点,记得要回来告诉我哪个队赢了。”卡卡喊他。
“肯定是法国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陈莫回头,朝卡卡眨了一下眼,“要是不对,我就帮你洗一个星期的餐盘。”
卡卡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的高瘦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日历,日期显示2000年7月2日。
这天,电视里的体育频道都在报道欧洲杯决赛,法国队即将对决意大利队的事。
陈莫不是第一次偷偷溜出来,他早已摸清老板的出门时间。趁着这时无人监督的空当,他就会轻车熟路地跑到东方街十二号的那家商铺,围在游客堆里仰头紧盯着那台不大的电视屏幕,和他们一起蹭球赛看。
好巧不巧,平时他常走的那条近道这天却封起了路。走大路少说要二十分钟,他正想着该搭谁的便车过去,前方的一伙人就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推搡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人踉跄地撞到了陈莫怀里。
那人的身板瘦瘦小小的,跟陈莫站在一块儿,衬得她越发矮小。陈莫刚想拽开她,对方就抢先一步紧抓着他的衣角不放,她的双手止不住地发抖,目光里带着乞求,她半躲到他身后,用英文快速说道:“帮帮我,拜托,我会给你钱的。”
“你的妹妹刚刚打碎了我们店门口的一尊陶瓷摆件,”为首的人走到陈莫面前,瞄向躲在他身后眼里已经起了雾的傅杭诗,对方霎时变了脸色,用葡萄牙语冷声道,“请你照价赔偿八百雷亚尔,这样我们就不追究她的责任了。”
“你在污蔑我,明明是你们推了我,所以我才会将那尊摆件……弄碎的。”傅杭诗探出半个头,正欲理直气壮地同那伙人对峙,注视到为首那人不善的目光,她的气焰顿时灭了不少,声音听着也有些嗫嚅。
陈莫拧着眉观望了一会儿这场闹剧,不想卷入无端的是非之中。他将不知所措的傅杭诗推到自己面前,语气冰冷道:“不好意思,我并不认识她,你们之间的事还是你们自己解决比较好。”
傅杭诗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错愕地回过头瞪视他。他双手插兜,临走前颇为友善地朝那伙人笑了一下:“对了,给你们一个建议,要教训她的话最好就在这里,外面都是居住区,小心有人说你们扰民。”
对方挑挑眉,朝陈莫竖起大拇指。
B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要赔钱还是要让我们处置你?”那人说着就要抓起傅杭诗的手臂,“现在可没人能给你当挡箭牌了。”
话音刚落,一道口哨声就清晰地传进巷子里。傅杭诗循声望去,她看到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朝他们走来,跟在警察身后的,分明是刚才那位不肯相救她的陌生少年。
“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回去调监控就知道了。如果店铺处在监控死角,那么问问附近的店主就会知道了,毕竟,谁也不想受到高额罚金不是吗?”陈莫的目光冷峻,指向那伙人,“一个月里这些人总要敲诈行人几十次,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今天必须给我妹妹道歉。”
半小时后,警察做好笔录,接受了道歉的傅杭诗一声不吭地跟在陈莫身后。
直到陈莫停下脚步,她看着面前低着头的人,好一会儿发不出声。
陈莫冷冷地站在台阶上,故意为难她,用中文说:“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你。”
谁知,原本抿着唇的人忽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也用中文回他:“刚才不认识,从现在这一秒开始我们就认识了。”
陈莫的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他没放下戒备,敏锐地继续审视她,不放过她脸上每一个变幻的表情,他听她介绍自己:“我叫傅杭诗。”
“哦,小福。”
“不是‘福’,是‘傅’。”见他念错发音,傅杭诗急切地纠正他。
几次下来,陈莫仍“小福小福”地叫她,她索性不再纠正,一蹦一跳地走在他身旁,踌躇了片刻还是问:“你刚刚为什么又折回来?你不是怕惹祸上身,都要走了?”
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像是要看到他的心底去。他被她看得不自在,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我那是缓兵之计,总要先消除他们的心理防线。”
陈莫说这话时并不去看傅杭诗。他的确是独自走了一段路,中途却去喊了警察,至于为什么,就连他自己都答不上来。
“我今天本来是要去参加葡萄牙语考级的,要是没遇到这事,我的考试说不定都通过了。这下好了,重考一次还要交补考费。”傅杭诗摊开双手,无奈地说。
听她这么说,陈莫冷哼了一声:“你还耽误了我看欧洲杯的决赛,我都没找你要损失补偿呢。”
他们并肩走在被夕阳余晖浸满的圣保罗街头,天边的霞光不过隔了几分钟就变了颜色。陈莫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座城市的日落美得这么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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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陈莫回餐厅返工。
这次,陈莫坦荡地从正门走进,卡卡站在后方指向正在擦桌子的老板,接着又指了指陈莫,朝他不断使眼色。
陈莫会意,讨好地走到老板面前,作势就要拿过老板手里的抹布:“老板,让我来擦吧。”
华人老板甩开他的手,训斥道:“你还知道回来,这是第几次了?”
“我今天确实是遇到了点特殊情况。”陈莫辩道。
“行了,别说了。”老板一挥手,不由分说道,“你今天的工钱就不要结了,就当是你翘班一天的惩罚。”
陈莫回到后厨,将堆放在地上的一麻袋土豆搬起,卡卡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莫,别担心,他可不敢拿你怎么样。毕竟,在我们这里,除了你,没有人会做最正宗的中餐。”
头顶上的抽风机不断发出响声,陈莫将土豆倒进流理台内,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接着他拍了拍卡卡的肩:“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法国队赢了。”
“其实还有一个好消息,”陈莫瞥了一眼一旁堆得高高的餐盘,“接下来的一周,它们都将属于你。”
十点一过,迎来了夜宵高峰期。
陈莫做完一桌的菜就马上撕掉传菜单,垃圾桶里陆陆续续堆积了许多纸团。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刚想把那些纸团悉数捡起,就听卡卡拍了拍后厨的门,断断续续地朝他这边说了几句。
“什么?”陈莫听不清,拔高声音。
卡卡走过来,替他关了抽油烟机:“三十三号桌那儿出了点状况,莫,你记得要把那个小麻烦撵走。”
陈莫脱下厨师服,拉了拉汗衫透气。他搔搔头皮,试探地问:“不会是特地来找麻烦的吧?”
“小福,怎么是你?”陈莫拉过傅杭诗面前的凳子,坐了过去。
听到熟悉的声响,傅杭诗当即仰起头,只是这么一闪而过,却让陈莫深刻记住了她抬头的模样。
从前他看书时看到“惊鸿一瞥”四字,并不懂这个中文词汇的具体意思。他轻笑了一下,好在,他现在明白得也不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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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杭诗将一个玻璃罐子放到桌上,那里面装满了饮料瓶的瓶盖,她挺直脊背坐正,问陈莫:“你是餐厅负责人吗?”
陈莫不承认也不否认,双手抱臂,笑着问她:“先说说你要做什么。”
她将罐子推到陈莫面前:“我集齐了一百二十枚瓶盖,按道理说我可以免费享用一顿餐食。但刚刚有位服务员告诉我,免费餐不包括夜宵时段,可是你们并没有特别说明,而且明天这个活动就到期了,我需要一个解释。”
原来卡卡说的棘手问题就是这个,陈莫拧了一下鼻尖,晃动那个玻璃罐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几分钟,他站起身,将菜单放到她面前:“想吃什么自己点。”
“免费的。”对上傅杭诗怀疑的目光,陈莫补充。
“我听说还会赠送小礼品,是真的吗?”见他要走,傅杭诗赶忙问道。
陈莫手撑着桌角,仰头看着来回转动的吊扇,咬牙答道:“当然。”
“莫,你疯了。”一回到后厨,卡卡就气急败坏地朝他嚷道,“谁都知道那个活动不过是老板吸引顾客买饮料的噱头。那个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瓶盖,你怎么也跟她一样较真起来?”
卡卡扶额:“现在好了吧,你不仅要倒贴明天的工钱帮她付饭钱,还要临时找份礼品送给她,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莫,你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就应该听我的,把她直接赶走。”
陈莫无所谓地耸耸肩,将咖喱鸡肉饭扣到盘子上,并不理会卡卡的质问。
直到餐厅打烊时,有店员才注意到还在门口傅杭诗,他们当即去后厨把陈莫喊了出来。一见到陈莫,傅杭诗就朝他伸出手:“礼品呢?”
“你可真固执。”陈莫丢给她一个刚洗好,还泛着水珠的苹果,“还没准备好,明天再来找我吧。”
傅杭诗走上前踮起脚,将那个苹果立到陈莫头上,看到他不明所以发愣的模样,她痴痴地笑了起来:“那就一言为定了。”
E
这天中午的剩菜剩饭比往常都多,卡卡高兴地将那些菜品分给其他人一起吃,趁别人不注意时,他将一只完整的烤鱼放到陈莫的饭盒里。
陈莫吃饭时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吃。他吃相斯文,配上他俊俏的五官,从远处看去,像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你在吃什么?”一道好奇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
傅杭诗探过头,看到饭盒里混在一起的食物边角料,再对上陈莫那辨不清思绪的眼睛,顿时后悔起自己的莽撞问话。
陈莫放下筷子,合上饭盒的铁皮盖子,把傅杭诗拉出去,指向挂在墙上的一块木牌:“看到没?后厨这儿,顾客止步。”
傅杭诗朝他狡黠一笑,开口仍是那句:“礼品呢?”
见陈莫蹙起眉头不答话,她拿手肘碰了一下他,不满道:“你不会要耍赖不给我吧?”
陈莫走到后厨同人交代了几句,就带傅杭诗去了三月二十五街。他们穿过出售各种木雕、皮货、邮票、硬币以及名画的工艺品摊位,沿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往前走。傅杭诗被过往的路人撞到了好几次,陈莫看不下去,索性抓过她的手,语气不耐:“走快点,跟丢了可就没有礼品拿了。”
陈莫带傅杭诗去一栋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大楼,他驾轻就熟地穿过暗不见光的过道。傅杭诗害怕得紧拽他的衣角,见他要继续爬楼梯,忍不住嘟囔:“那边不是有电梯——”
“坏了。”
尽管在黑暗中,她仍能感觉到陈莫幽深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走到第九层时,她终于忍不住趴在楼梯扶手旁边喘气,讲话也是一断一续的:“休息……一会儿好不好?我……走不动了。”
有位老先生坐在门口拿着把蒲扇纳凉,看到陈莫,朝他点了点头,开口便是地道的中文:“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傅杭诗这才注意到,每层楼走廊的柱子上都雕龙刻凤,周围的建筑也是典型的东方设计,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熟悉的亚洲面孔。
一直走到顶层的阁楼,陈莫才面无表情地掏出钥匙串开了门,阳光灼灼地照到阳台的那盆仙人掌上,亮得晃眼。
傅杭诗站在门外偷偷打量起陈莫的屋子,小小的一间,看着只有十几平方米,入口的桌子上堆满了厚厚的好几摞书。等陈莫拿着东西出来时,她马上别过头,假装把目光望向前方的花架。
陈莫给傅杭诗的“礼品”是他过年时贴剩下的春联,他给了她好几张印有“福”字的。她接过,将红色的春联对着阳光照了照:“小气鬼,你明显就是在糊弄我。”
陈莫只是深深地看着她,良久,他叹了口气,正欲开口辩解,傅杭诗就指向那盆仙人掌:“我要那个,你不许不答应。”
“行行行,”陈莫双手合十,讨饶道,“真是怕了你了。”
傅杭诗脸上挂着得逞的笑容,欣喜的神情溢于言表,陈莫也不由得跟着她傻愣愣地笑了起来。
F
八月中旬,傅杭诗的周测考试又一次在班上垫底,父母勒令她每天都要到他们工作的大学温习功课。
中午一放学,傅杭诗就不情不愿地抱着练习册往办公楼走去,远处的足球场传来一阵欢呼声,傅杭诗望向那处,远远地就看到一群人因为赢了球把一个球员高高架起。
下了台阶,傅杭诗的注意力全在鹅卵路小道上,直到她和人撞到了一块儿才回过神:“是你?!”
傅杭诗的眸子登时亮了起来,站在她面前的陈莫抱着个足球,细密的汗珠顺着背头淌至额间。他张了张嘴,忽觉哑然,索性放下足球,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回踢着。
“原来你是这里的大学生,你是什么专业的?”说着,傅杭诗就要去看陈莫挂在脖子上的胸牌。
陈莫后退了几步,在傅杭诗执着目光的注视下,略一沉默后还是说:“通信工程。”
“没想到你……”
“没想到什么?”陈莫挑眉,说出了她心里想的,“以为我就是个餐厅打零工的小工,还是不学无术的那种?”
陈莫偏过头,嗤笑了一下。
傅杭诗红了脸,掩耳盗铃地挡住标注在练习册封面上的考试成绩,正色道:“这……这不是我的作业本。”
“是吗?最好是真的。”陈莫咧开嘴角,“考不及格不丢人,但说谎可不是个好习惯。”
傅杭诗噎住一般,忽然没了声音。
在大学城里温书、背单词、做计算题渐渐地成了傅杭诗的日常,她和父母抱怨着要结束这样的学习模式,得到的回复却是:“等你的周测成绩考到A的时候再说吧。”
父母说给她找来了一个学生专门监督她的功课。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傅杭诗恹恹地趴在老式课桌上,有一只橘猫从窗台外跳了进来。她正准备抱住,那只猫就被人吹了声口哨赶了出去。
“你的嘴巴噘得都可以挂酱油瓶了。”陈莫拿过她摊放在桌上那张皱巴巴的试卷,“分析出以下化学物质的成分,浓盐酸经过长时间的挥发变质会变成水……”
傅杭诗抢过试卷,赌气道:“不用你教,我自己会做。”
“最近足球场在重建,傅老师才派我来监督你,”陈莫拉过一把椅子,十指交扣放在膝盖上,“那正好,我也乐得清闲。”
阳光照拂到地面上折射出光影暗角,有几只麻雀停在窗沿缝隙上叫着,外面的草坪上有诵诗社的学生围在一起,用葡萄牙语在朗诵古老的诗歌。在这样惬意的氛围里,傅杭诗却始终静不下心。
反观一旁的陈莫,眼睛紧闭,慵懒地靠着椅背,那样子像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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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周,陈莫“监督”傅杭诗学习时,不是在闭目养神就是拿着本书兀自看着,并不理会一旁人的小动作。
最后还是傅杭诗先沉不住气,手撑着下巴,咬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这道题怎么做?教教我。”
陈莫睁开眼,眸子里带着几分探究和得意。他伸了个懒腰,将傅杭诗放在桌上的试卷摊平,看了一眼上面的题目后,拧眉道:“你真是……完美避开了所有正确答案。”
“错误的跟头栽多了,才能摸索出正确的路。”傅杭诗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而且也说明,我还有很大的进步的空间。”
陈莫微愣了一下,摇头无奈地笑了。教室里一时间只剩翻书声,他拿签字笔替她圈画出重点,又定下规矩:“下次再考D的话,你得帮我一个忙;当然,名次前进的话也会有奖励的。”
“奖励什么?”傅杭诗凑到他面前,神色不掩期待。
“秘密。”
又一次周测,傅杭诗难得进步了好几个名次。她跑到餐厅准备去找陈莫要奖励,卡卡却告诉她:“莫今天一大早就去桑托斯港帮人搬运运输货物了,估计得等到晚上才能回来。”
桑托斯港附近堆满了集装箱,傅杭诗到这儿时夜幕已至。她沿着坡道一步一步往港口的方向走去。
前方传来工人推诿吵架的声音,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道正在交涉什么,七嘴八舌的吵嚷声让傅杭诗吃了一惊。她站在人群后方,看到一个戴着安全帽的男人指向后方,语气愤怒:“他就是个小偷,我看还是报警算了,搜身的事也交给他们来就好。”
还有一个人试图掰开那人拢成拳头的手:“别狡辩了,戒指一定就在他手里。”
傅杭诗挤进人堆,看到了被那伙人围簇着训话的陈莫,汗珠渗在他挺拔的鼻尖上,面对那些人的质疑,他始终一言不发。
“不,阿莫才不是小偷,”傅杭诗急起来,踮起脚同那些人争论,“你们没有证据就不要随便冤枉人。”
“小姑娘,少管闲事。”
轮渡负责人怕这场闹剧争执不下,叫人拿来检测仪,沿着海港周边悉数检查那枚丢失戒指的踪迹。一个小时后他们在平地上找到了戒指,而陈莫恰好在这时摊开原本紧攥着的手,那只手空空如也,扣押着陈莫的巴西青年脸色顿时冷了几分。
结了工钱后,陈莫拿过衣服外套,朝傅杭诗招手,很轻很温柔地叫她:“小福。”
彼时的夜景美不胜收,港口旁的水面波光粼粼。傅杭诗走到陈莫面前,马尾辫一晃一晃的,她打量着他淡漠的面容,问他:“刚才那些人为什么要那样对你?”
“他们想讹钱。”陈莫没解释太多,对上她的视线,“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傅杭诗这才想起正事,从书包里掏出周测成绩单,献宝似的拿到他面前:“我来找你要奖励。”
陈莫失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太妃糖放到她手里。她追上他,像一只无尾熊一样缠着他:“小气鬼,你不能这样耍赖。”
陈莫最后卸下挂在钥匙串上的一只木雕小熊送给她,木雕上面布满了划痕。见她不情不愿地收下,他起了逗弄她的心,索性编造了一个故事:“这是我刚来圣保罗时,用攒下来的打工钱买的木块,自己雕刻的。”
陈莫又避重就轻地说起自己学木雕时遇到的趣事,说着说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脚下的步子顿了顿,而后又说:“下次做个新的给你。”
傅杭诗咧嘴笑了,露出两个小酒窝:“我就要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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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杭诗大学时和陈莫选了同一个专业,通信工程。
从她上大学起,陈莫变得越发忙碌起来。他辞去了在餐厅的工作,对于他的去向,卡卡总是欲言又止,被傅杭诗问得急了,他才吞吞吐吐地说:“莫在筹备公司,现在还在融资阶段。”
按着卡卡给的地址,傅杭诗很快找到陈莫公司所处的位置。
那是一个用废旧厂房围起的办公区,里面混杂了数百家初创公司,牛皮纸板散乱堆了一地。傅杭诗在最里侧的隔道找到了陈莫。他拿着手机,同那头的人大声争执。
看到她后,陈莫迅速断了通话,勉强挪了个空位给她坐,他没有问她怎么会过来,只是有些无助地揉了一下额头。桌子上放了厚厚的一沓文件,她抽了一张空白的纸页,拿马克笔画了个大大的笑脸,趁陈莫不注意时,她将那张纸贴到他后背,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不见她的踪影了。
往后的日子里,傅杭诗时常来找他,他的公司逐渐步入正轨,许多零碎的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地完成。他常常错过饭点才吃饭,常常等别的公司里的人都走了他才想起,傅杭诗给他带盒饭时总说:“就是机器人也要充电了才能工作,没有什么东西是无坚不摧的好不好?”
她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努力,他夹了一块排骨开玩笑般说:“因为我在跟一个人下棋,我想赢了这场棋局。”
次年夏天,一档创业节目在电视台创下高收视率,拍摄团队邀请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创业者来挑战。陈莫和另外三个挑战者分在了最后一组,中场休息时,有一位工作人员走过来告诉陈莫:“有一个观众从你上场时一直在鼓掌,把手都拍红了。”
陈莫顺着工作人员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傅杭诗扎着高高的丸子头,站在观众席上高高举着灯牌,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把灯牌挥了挥,灯牌的上方用葡萄牙语写着“Boa Sorte”,下方则是只有他才看得懂的中文翻译“祝你好运”。
前几天他骗她说,下周要去里约热内卢看足球赛,而她也满不在乎地回应他。
陈莫失笑,想起母亲从前告诉他——这世上有千般种万般种人,如果能遇到挂念着你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也是最大的幸运了。
最后一期节目结束,陈莫作为获胜者拿到了最终的创业奖金。拿到支票时,陈莫抹了一把有些湿漉的脸颊,对傅杭诗一遍遍地说:“小福,小福,你真是我的福星。”
对上陈莫灼灼的目光,傅杭诗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在灯光的映衬下,她看到他的眼睛亮如满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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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莫的公司连续几个月都遇到了许多棘手的问题。他先是发现自己电脑内的数据被人悉数拷贝走,接着是其他资料的迁移,公司的大部分资金全部转入一支空头基金,精明如他,很快察觉到不对劲。
他一下子就找出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傅杭诗找到陈莫时,他静默地凝望着远处色彩渐变的日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亮着屏的电脑显示了一组组数据库恢复的邮件往来记录,傅杭诗倏地慌了神。
“小福,”陈莫忽然回头递给她一只全新的木雕小熊,“喜欢吗?”
傅杭诗点点头,接过那只小熊木雕时,抖动的手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安。
“那就好好保管着吧,有的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傅杭诗低垂着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莫笑了一下,先是娓娓道来那些被他埋在心底的事,讲起自己幼时的事,从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个足球运动员,说到父母时常吵架,最后索性选择分开。接着他又自顾自地说起在酷暑的天气里在雨林摘坚果;学葡语时遇到的挫折;再到和母亲一次又一次的搬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最后辗转到圣保罗。
“我跟他说,我会努力做出有所成就,哪怕这点成就在他看来是非常渺小的。我们打了一个赌,如果我输了,以后就听从他的一切安排。”陈莫深吸一口气,“我想他来找你时一定给了你无数个诱人的条件,又或者他会拿傅老师的工作做筹码,这是他经常做的事。”
傅杭诗知道,陈莫口中的“他”,指的是他的父亲。
“我的年纪逐渐大了,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回到我身边。哪怕用上的方法会被他猜忌,我也愿意,请你们能够体谅我作为父亲的心。”
傅杭诗的神情落寞无比,她想到陈莫父亲最初说过的话,到底吐不出一个字。
晚风吹拂着陈莫的脸颊,说到最后,他自嘲地笑了:“小福,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最不后悔的交易,那我愿意用我所有的积蓄,换回和你初次见面的那一天。”
陈莫把目光转向别处,胸膛不断起伏着,沉默了一瞬后,才继续说:“那么到时候,我们就再也不要认识了。”
J
陈莫离开圣保罗的那天,这座城市的阳光仍旧耀眼无比。
汽车驶向机场的途中,陈莫一路都恍恍惚惚,处在半梦半醒中,他伸出手挡住晃眼的光线。司机透过车内后视镜瞧见他憔悴的脸,贴心地提醒他:“还有四十多分钟才会到呢,你可以先睡一觉。”
见陈莫笑笑不答,司机又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来圣保罗,是来旅游还是出差。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陈莫答非所问。
经过保利斯塔大街时,有一群背包客从人行道走过,陈莫枕着手倚靠在车座上,忽然想起了什么,眼角眉梢里都挂着笑。
卡卡在这时打来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喊了下他的名字:“莫。”
“在飞往旧金山之前,你要见见她吗?”
“有什么好见的呢?是要我看着她,接着再冷嘲热讽一番吗?”陈莫眼神黯然,语气弱了些,“那样的话,可不值得。”
卡卡欲言又止。
街上的藤本月季正值花期,繁花枝叶拥簇成一大片花墙,在阳光下更生出了一种朦胧的美感。
这样的美景,在陈莫眼里,却成了一根根无形的刺。过往的场景一幕幕地在他脑海里交错闪过,他让印象最深的,却是和傅杭诗初识那一年的最后一个周末。
那天他刚通宵赶完论文,在去餐厅工作的途中,却被她不由分说地缠着一起去逛陶制品工艺城。
他们闲逛到保利斯塔大街,陈莫仰起头,看飞机飞过留下的尾迹云。交叉路口的柑橘树结满了果子,有碎叶掉到傅杭诗的头上,他伸手替她摘下。
傅杭诗从衣服口袋里抓出一大把太妃糖放到他手上,她又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镜头对着他,鼓着脸指挥他:“你别总是板着脸,快点配合我,笑一下。”
陈莫眼里全然是她气恼的样子,紧抿的嘴角这才微微翘起,看着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模样。傅杭诗看不下去,走上前扯起他的嘴角,念叨着:“陈莫,陈莫,我看你干脆改名叫冷漠好了。”
机场的广播不断播放着航班信息,陈莫坐在机场大厅里望着过往的人,手机铃声恰好响起,是陌生的号码。他一接起,那头就传来仿佛近在咫尺的声音:“陈莫。”
陈莫握着手机的手有一瞬间的停滞。他屏住呼吸,傅杭诗的语调带着决绝的意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好的交易,那么我也愿意用我所有的积蓄,换你余生所求皆所得。”
宽阔大厅内的行人一时间令他有些眼花缭乱,他飞快地走到落地窗旁,试图找到傅杭诗的身影。
暮色已至,夕阳的光芒映在平地上像是覆了一层层金粉,陈莫有些悲怆地仰起头,忽然想反悔和父亲的约定。
他只想和他的心上人,沿着圣保罗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道一路走下去,不止这一刻,他想要和她长长久久地一直走下去。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可以不计较一切。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傅杭诗握着手机,无声地望着他,黑色的衬衣穿在他身上更显挺拔颀长。她闭上眼睛,眼泪却不断地落下。
直到陈莫淡出她的视线,她才半蹲下身悲恸地痛哭。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这不过是一场梦。醒来了,她的意中人还会笑着对她说:“小福,你看,今天的日落比昨天还美。”
——陈莫,祝你往后,一生无忧,顺遂安宁。
这个世界大得看不见尽头,有的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的错过。
今生今世,于你我而言,最好的结局不过是,你忘了我,而我再也不见你。
更新时间: 2022-06-02 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