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里吃香
在北极,如果两个人在路上偶遇,想要聊上两句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天寒地冻,说出的话一落地就变成了冰雪,对方听不着,只能捡回家烤来听。有时候捡起一块冰,薄薄的一片,便能猜到那是一句轻薄的寒暄。但还是不甘心,一定要带回去,等着冰化开,果然是一句晚上好,这才释然。
一句情话是一块透亮的冰,也许很薄,但是很重。回到家就要关起门来,倒一杯红酒,偷偷煮来听。只有这样才能还原当时当地的情绪,那个词要怎么读?微醺。有时舍不得听完,还要把剩下的冰藏起来。
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则是一块浑厚的冰,不会太重,不过是暗色的。这样的冰要用文火煮来听,才有些慢条斯理,语重心长的意思吧。
至于路边的脏雪,一定不要捡来。除非你不怕污言秽语弄脏你家的书桌。
当然,这些只是通常情况。毕竟语言千变万化,难以揣摩。
多数人总是把所有冰都烤来听。
只有真正的行家里手才能分辨话语的成色,举起来对着光透一透,在手间掂一掂重量,就知道好话坏话。掌握这些技术的大佬们在小镇里开了一家家冰店,帮人排忧解难。比方说,你最亲近的人郑重地送给你一块冰,你担心害怕进而揣摩他的意思却迟迟不敢烤来听,就可以拿到冰店让大佬看看。知道是好话或者情话,就可以欣然打开。若鉴定为伤心的话,原封不动地退回去,至少还能保存些面子。
有一个少年,是一位真正的行家。他能分辨好冰坏冰,分辨精准并引以为豪。这种人本就是天才冰语师,不过他一直没有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冰店,没有人知道个中缘由,只当他性格孤僻,不爱抛头露面。
少年最爱做的事是在路上捡拾废弃或遗失的句子,捡回家慢慢煮来听,然后揣测说话者的模样、神态和心境。每天捡回来的冰各不相同,少年虽能分辨,除了脏雪之外却也不挑,一律捡来。
少年的做法是用钳子(用手会影响清晰度)夹起一片冰,先在文火上烤一会儿,大体就明白是什么种类,然后再选择该用烈火、中火、温水、温酒还是想点别的办法来听。在这一点上他很是讲究的,因为不同的做法对冰的影响很大,胡乱一烤实在是暴殄天物。昨天少年就烤出一块两个兄弟拌嘴吵架的冰,少年哈哈大笑,用力地把冰摔在地上,兄弟俩的话语就噼里啪啦地跑出来,落得屋子里到处都是,很久才停歇。(流年伴夏 liunianbanxia.com)
行动粗暴,但这事极高雅。
少年还有一个癖好,是闭眼挑冰。因为看一眼他就知道是哪种冰,不免有些无趣,闭眼挑冰好像抽牌,永远不知道下一张是什么。比较遗憾的是遇到破碎的冰,只听到一半,就没了下文。遇到这种情况少年也无可奈何,就出门去寻碎冰,多数结果当然是找不到的。好奇难耐,只好补冰。
一块冰的成色首先要了然于心,然后才是补冰。对于少年来说这没有什么难度,难在揣摩说话者的心情。人心瞬息万变,话语千回百转,很难想象下一句是什么。没有人不会失手,即使是少年的师父。
那是在三年前,他孤身一人在冰原上游荡,是师父捡到了他,像捡起一块冰一样随意。他恍恍惚惚地跟在师父身后,没走几步就晕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房间里,身上的毛皮让他手脚渐渐恢复了知觉,他隐约嗅到了柴火的干燥味道和动物血液的腥味,感到幸福安宁,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师父的声音:“给我一个不把你扔出去的理由。”
“啊?”少年的心情瞬间跌到谷底。
少年最后没被扔出去,还成为了她的得意门生——没错,少年的师父是位姑娘。
他对冰的好品位都要得益于她。
他们曾经一起在冰原上寻找碎冰,他在前,她在后,一句话不说。那时少年已经能独当一面,在外多年游荡的经验让他显得轻松自如,他从没有回头看过她,只是低头捡冰,但回去的时候她总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
但师父并没有教他多久。
有一次,一个男人找上门来将一块薄薄的冰送给师父。少年不用摸也知道,那是一句寒暄,再好分辨不过,但师父却把它当作一句情话,一句送给自己的情话。这个低级错误,他一直不知道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师父被男人伤透了心。
师父说:“听了那么多的话,我还是不懂人心。”
少年听不明白,但看见师父掉了眼泪,他第一次意识到她是很好看的姑娘。
姑娘走后,他把两滴泪珠结成的冰晶捡起来,成为了新的冰语师。
他仍然补冰,但对自己说要慎之又慎。
午后,少年拿着一块冰端详。
在文火上烤一烤,就一瞬间,一个小角化掉了。
无法得知剩下的冰是什么形状。
果然最难补的冰是情话。
苦思冥想不是办法,少年决定多找人练练手。家里存的冰已经用完,路边捡拾本是随性而为,现在也已经来不及。少年很不情愿地来到一个熟识的大佬家。所有人都知道少年的性子,知道他不喜人多,所以看到他来很是惊奇。
“有何见教啊?”大佬以为少年是砸场的。
“借几块冰。”
“好说,多少都行。”大佬喜笑颜开。
“不问为什么?”
“不问。”
“你下一句是‘只要你走就谢天谢地’吧?”
“??”
少年装了一口袋的冰,正准备出门,到底还是没忍住:“你手上拿的那块,对,看起来很透亮的,你再好好掂掂分量。那怎么看都是一句有些暧昧的寒暄而已,它还缺点重量,最好还是别打开的好。你是不是老了啊,怎么这都看不出来?你别瞪我,我只说最后一句,各位朋友,觉得自己的冰不完整的朋友可以来找我。”
少年走了,留下大佬吹胡子瞪眼。
从这天起,虽然名义上没有开冰店。但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找少年补冰,少年也乐于接受,就当是练手的机会。
仅仅一句“我走了”就有许多种补法。
一个少女拿着男友留下的冰,少年细细地听这块冰,他的语气细微地停顿,补出下一句:“很快就回来。”
并不是所有“我走了”之后都能补上“会回来”。
一个青年拿着父亲的遗言:“我走了。”
“还有呢?”
“没有了,这是一块完整的冰。”少年说,“因为你父亲相信你能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用再说。”
时间过得飞快,来这里的多是年轻男女,补的冰多是情话,情话最残缺,最多变,最难补。
越是补冰,师父的想法就越让少年捉摸不透。直到少年自己也“遇到”让他犯错的“那个人”。
她留给他一块冰,是一句稀松平常的寒暄,一个用句号结尾的问句。但任凭少年努力多年,也无法解开这块冰。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那就是一句寒暄。少年开始明白当年师父的心境,她无法补出那块冰,是因为她已经在自己心里偷偷地埋下一块冰,一句情话。
而现在,在化开的冰晶里,姑娘这样说:“你想对我说些什么。”简单的八个字,少年却完全无从入手。
“你想对我说些什么。”一开始少年无话可说,如今却是话已说尽。
这天早上,北极小镇所有人都看见害羞的少年行色匆匆,手中抱着木桶,敲开别人的房门。
“抱歉,能把我补的冰还给我吗?嗯嗯,告诉我内容就好。”有的人欣然同意。有的人大声斥责。少年始终面带笑容地道歉,终于收回了所有句子。
他把它们放在木桶中融化,调和,塑造成想象中的样子。他觉得三年补冰都没有白费,因为他一直在练习,练习说出一句完美的情话。
然而当一块又大又美的冰雕被堆砌起来,少年的动作却越来越慢,好像力气用完一样,最终停下。
冰雕在太阳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看起来那么虚幻。没有什么比语言更不可信的了。他突然醒悟,听了那么多话,自己却还是摸不透人心。
第二天早上,北极小镇有一个姑娘的房门被面带微笑的少年敲开。他两手空空,只给了姑娘一个拥抱。——其实,最好的情话,是什么也不说。
良久。
“算我没有白教你。”
那是少年记忆中的声音。
姑娘在少年怀里小声呢喃,像多年前一样美丽。
更新时间: 2014-12-21 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