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血血理
1
久违的大风天,还下着雨。
人站进去,三秒钟一过,保准全身上下没一处干地。
段洋出门的时候撞上晚上值班的小李,手里拎着两个外卖盒。段洋想起来,是他自己说一起吃完饭再回去的。小李喊他:“洋哥,这就走了?”
他抱歉地说:“有事。”
小李体谅地说:“那你去吧。”
全局上下,谁都知道段洋有个女朋友。虽然他含含糊糊从没正面承认过,却爱惜得不行,一个电话随传随到。可要问谁见过,没人点头。
段洋到车库取了车,是一辆上了年头的桑塔纳。当初他把这辆二手车拖回来的时候,警察局的领导笑他:“小段,怎么?改善生活了?”之前他骑的是小电驴,说实话,比这辆车好开,真遇上什么事,还是小电驴好使。
果然,刚一出路口就堵上了。下雨天就是这样,管你是不是豪华名车,还不如两条腿走得快。段洋开始思念自己那辆小电驴,虽然老是被人偷了电瓶。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地方,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他没着急开进去,在路边停了一会儿,点了支烟,却没吸。
他看着斑驳的仪表盘有些发愣,骂了自己一句:“段洋,你脑子有毛病。”
烟灰掉在脚边,他忽然想起有人干干脆脆的声音——“脏死了”。听不出责怪的意思,但足够让他脸红。
他终于开门,出去把烟灭了,拿了两把伞,想想又放下一把,然后朝着那栋小区楼走去。
没走几步就看见了那个身影,小小的一点,窝在屋檐底下。雨不算小,再让风一吹,不用想,肯定是湿透了。他有点恨铁不成钢,心想她怎么就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躲?再一想他就明白了,这是那个“博士后”的住处。
你这是要演苦情戏给谁看啊,辛亚?他叹了口气,大步踏过去。
辛亚看到他,小心地迈了一步,就到他伞底下来了。
“怎么不多带一把?”她小声嘟囔,“脑子老这么不灵光。”
“小姐,”他啼笑皆非,“现在是谁巴巴地求人来接?”
“我。”
“那走不走?”
辛亚服软了:“走。”
回到车那儿,段洋先让辛亚坐进去,他自己到后备厢翻了半天,找到一条干毛巾。绕回去的时候,看见女孩窝在座椅上,脸埋在双膝间,肩膀一抽一抽的,他开门的手停了停。
他觉得该回避,却又觉得自己早该习惯了。
他开门进去:“这是第几个了?辛亚。”
“啊?”辛亚两眼通红,没明白他的意思,看来是哭得迷糊了。
他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辛亚,你不累我都累了,这些年你怎么就没半点长进?从高中我们班隔壁那个体育委员开始,到今天这个高学历的,你喜欢谁我没意见,只是你怎么每次都能哭得像是没了半条命?”
辛亚没说话,任他骂完,擦了擦眼睛:“你不懂。”
“我不懂?”段洋气笑了,眼睛瞄到后座上那把被他故意落下的伞,胸口那儿忽然一阵说不清的烦躁。把窗子摇了一半下来,余光看到女孩瑟缩了一下,便又把窗户给摇了上去。
两人谁也没说话,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辛亚投降了:“对不起。”
段洋还是觉得心里有个疙瘩,重复了一遍:“我不懂?”
这一起了头,他的委屈就停不下来:“辛亚,没有你这么白眼狼的。你说说,哪次你喝得烂醉不是我把你拖回去,现在可好,就换来你三个字!今天你给我把话说明白,我不懂什么了?”
平时在警局,可能他一个礼拜说的字数都不如这一晚上多。段洋,别说别人,他想,世上头一号没出息的人就是你。
“我写小说呢!”辛亚的声音陡然拔高,看来是来了气,“体验生活不行吗?!”
“行。”
这话是真的了,辛亚的全部生活来源,是她半夜在电脑上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
虽然她写的那些爱情故事段洋从来不看,他宁可看报纸上的娱乐新闻。
女孩折腾了一晚上,等累了也哭累了,很快就睡着了。
许久,驾驶座上的男人复又开口,这次他的声音里没了嘲笑,也没了责难,只是氤氲着难以名状的悲伤。
“说我不懂你,你又什么时候懂过我,辛亚。”
黑色的桑塔纳轧过大大小小的水坑,挟着呼啸的风雨,开进浓重的夜色里。
2
上高中时辛亚就有点怪。
或许不该说“有点”——没错,是很怪。当时班上的人都觉得这个女孩人长得漂漂亮亮,行为却不太正常,好像攒着股狠劲。可段洋吃了个转学的亏,第一天他跟在班主任后头往教室里走,在那条长长的走廊上看见了她。
他记得那天也是个这样的大风天。
女孩站在窗边,把右手探了出去,手指像是弹着一架看不见的钢琴,接着五指闭拢,又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缝隙。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眉眼也时不时地轻轻颤动一下,让段洋想到蝴蝶扑棱的翅膀,又或者是窗台上零星的碎雪。
整条走廊都闹哄哄的,可转到她那儿,就凭空多了个隔开的小世界。
班主任给他安排座位,指的地方就是她身边。
段洋的心抖了抖,抱着书包就过去了。拉凳子坐下的时候,她才好像回过神来,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速之客。
“你叫什么?”女孩问,身子往自己那侧偏了偏。
“段洋。”他刚刚在讲台上介绍过,很显然,她没听。
“飞扬的扬?”她来了点兴趣。
段洋摇头:“海洋的洋。”
“哦。”再没话了。
段洋讪讪地把课本拿出来,看着封页上自己写的名字,用手擦了擦。
然后他扭头:“你呢?”
女孩轻描淡写:“辛亚。”
他点点头,往她那边瞟了一眼。她面前摊了张白纸,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多字,其中有两个被她用力地圈了起来,就是“辛亚”两个字。
那天回家,在饭桌上,他被问起白天在学校的情况。
他嗫嚅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爸,我想改名。”
名当然没改成,因为爸妈根本没把这当真。段洋自己想了想,这名字用了十六年,虽然土了点,也挺舍不得的。
只是第二天上化学课,老师点人背元素周期表,手指在名册上一点,叫了个人:“辛小琳。”
段洋松了口气,刚一扭头,“班上有两个姓辛的,真稀罕”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见辛亚站了起来。
他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等化学课下了课,她没动,还在埋头写什么。
他也没动。
“你原来不叫辛亚啊?”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怕她。明明她看起来小小一点,段洋就是觉得在她面前,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底气。
“对啊。”她坦坦荡荡的,“我给自己取的新名字,以后你也得这么叫我。”
他点点头,往后就真的只叫她“辛亚”。
别人和他说“你别理那个疯丫头,她就是这样,瞎折腾”,他笑笑,没说话。
同学不理解他,辛亚没空理他。
待久了,这个教室里就分成了三个世界。外头一个,这短短两张课桌,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他很清楚,辛亚没把自己当朋友。可他也不着急,反正功课那么紧,日子也还长。
高二下学期开始的时候,他发现辛亚变了。
也不怎么明显,就是眼角眉梢都透着光,好像比最早见到她的时候要长开了些。他想起一句老话——“女大十八变”,嘴角抽了抽。
后来他才晓得那时候她和隔壁班的体育委员走得很近。
她常常一走进来就趴在桌上写什么,一个本子被她写了快一半。
有一次下课,辛亚不在座位上,那个本子放在最上头。段洋探头看了一眼,封面上只有两个纤纤巧巧的字——捕风。
他在心里把那两个字念了很多遍,很容易就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张不着痕迹的脸。
3
段洋是从其他同学那里知道辛亚和体育委员掰了的。
说也奇怪,她就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隔着几厘米的距离,可每次她的事情,别人反而知道得要比他清楚。他安慰自己,一定有什么是自己知道得比别人多的。
那天他站在那里,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辛亚的八卦。
“为什么?”他忽然插了一句,所有人齐刷刷地看过来。
大概是没想到他在听,有个女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还能是什么原因?我听说人家是被辛小琳的热情给吓到了。”然后大家就阴阳怪气地附和“平时看不出来啊”。
打打闹闹里,段洋往自己座位那边看了一眼,辛亚依旧笔直地坐在阳光里,看起来丝毫没受影响。她的发色本来就淡,这下像是彻底染成了金色,独具一格,又无惧任何人的眼光,那就是她。
可段洋想起来,辛亚确实很久没有碰过那个本子了。
那天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偌大的操场上只有他们班和隔壁班,段洋蓦地有些口干舌燥。
太阳很大,两个班的人都坐在地上休息,那个体育委员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本名册,好像在说什么。
辛亚“唰”地站起来,就那样笔直地走了过去。她速度很快,像一颗子弹,双臂一摆一摆地走到那个体育委员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体育委员很高,没道理被她压一头。青春期的男孩最怕在人前难堪,刚想开口,辛亚轻轻松松就打断了他。
“喂,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她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到这边来。
体育委员的嘴动了动,说了什么听不见。
“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考大学?要带我去看北京的什刹海?还有香山的红叶吗?”
段洋听见后面有人笑了,他知道,这些人都把她当笑话看。
“喂,”她依然稍稍昂着小脑袋,“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那是你说的!”体育委员的声音忽地就拔高了,有些虚张声势的意思,“辛小琳是你天天对着我说要去这儿去那儿的,我只是接你的话罢了!”
辛亚愣了愣,手指攥在了一起,段洋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她轻轻巧巧地捏了一把。
“那对不起了。”她点点头,“是我搞错了。”
段洋没意识到自己冲了上去,甚至事后他都没理顺那几分钟里自己做了些什么。
“你道什么歉啊!”他一把把女生拉到边上,“你对这种人……”他咬着牙,眼睛通红,从贫瘠的字典里找到了一个词——“你对这种人渣,道什么歉啊!”
他觉得自己要哭了。
辛亚迷惑地看着他,好像没想明白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或者说在这天以前,她都没正眼瞧过他。
几秒钟后,她才想起,哦,这是我的同桌。
然后她就看见段洋被身高一米八五的体育委员一拳揍翻在地,她愣怔地看着自己喜欢过的人,那个后背很宽的男孩的脸挤成了狰狞的模样,他对着地上的人说:“你叫谁人渣?”声音里夹杂着滚烫的戾气。
她摇了摇脑袋,这不对。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
这和她想要的爱情、希望里的爱人全都对不上。
那天放学后,段洋做值日,他从教室最前面扫到最后面,又反着拖了一遍。
终于,他忍不住停下来,叹了口气:“辛亚,你要看就坐着看。”
女生一直跟在他后面,他扫到哪儿她就走到哪儿。让他想起家里以前养的小狗。听完这句话,她点点头,回到位子上。
“你傻不傻啊?”女生盯着段洋左脸上肿起老高的一块,“挨处分怎么办?”
段洋想了想,说:“反正我成绩也不怎么好,没影响的。”
辛亚点点头:“也是。”
段洋觉得这姑娘完全不懂什么叫客气。
她站起来,几下把本子撕了,扔进垃圾桶,拍了拍手:“拖完了吗?拖完就走吧。”
她走出去老半天,段洋还站在原地。
辛亚皱眉:“愣着干什么?走啊。”
段洋始终记得那个下午,风很轻,吹起她脸上的碎发,绕过他的心脏和灵魂。
“来了。”他笑起来,抓起书包跟了上去。
4
辛亚和那个留洋回国的“博士后”分手后,段洋整整一个礼拜都找不到她人。
打电话过去,关机;发信息,不回。
段洋也不太着急,到了周五下午,他放了半天假,往菜场场绕了一圈,就去了她家。
敲两下门,没动静,他也不急,就等着。
五分钟后,门开了。从里面露出一个脑袋,像个杂草窝。
见到是他,辛亚侧了侧身子让他进来。
“每次过来的路上我都要做好心理准备,不知道门后面会蹦出个什么来。”他手里拎着差不多够吃一个星期的肉和菜,还有些苹果,存储的时间久一些,吃起来还方便。
辛亚无精打采地把东西接过去,懈怠地打了个哈欠,段洋不忍地别过头。
“几点了?”
“两点了。”他猜到辛亚一准是刚起床,她一口咬定这是标准的“文艺工作者”的作息时间。段洋看着她油光锃亮的脑门,很想问问她“文艺工作者也都五天不洗头吗”。
段洋先把一个袋子里的东西放进冰箱,再从另外一个袋子里拿出几个饭盒。是在楼下餐厅打包上来的,老板要给他用泡沫饭盒,他没要。他车上常年备着几个这样的保鲜盒。
“吃吧。”他把饭菜放微波炉里热了两分钟,然后端出来放到辛亚面前。
她嘴巴微张,还没完全醒过来,但还是接过筷子,埋头吃了起来。
段洋放下心,她还能吃饭,就说明没那么伤心。
他印象深刻的只有一次,那次分完手,辛亚不吃也不喝,不笑也不哭,喊她也不应,半晌后转过头来看你,眼神空洞,像是橱窗里精美的傀儡娃娃。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叫做“陈梁”的男人。念及此,段洋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那时段洋刚考上警校不久,他的分数不高,也没什么远大理想,父母就给他报了这所学校。他想来想去,没什么非拒绝不可的理由,就答应了。
辛亚一听,气得直点他的脑门:“你自己就没一点主见吗?你是草履虫啊!”
段洋没反驳,只是笑,他确实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到了警校,同寝室有个男生叫陈梁,长得很像电影明星,喜欢他的女孩成群。平时他手头宽裕,便常喊段洋他们出去吃饭。段洋偶尔会参加,有一次辛亚正好来找段洋,说要给他看样东西,而那会儿他正和陈梁坐在烧烤摊上。
段洋看到她拿出本书来,这才知道她还在写小说,只是没来得及问她那个叫《捕风》的故事。她还在写吗?
那本书被他压在枕头底下,没让人看。他总想把她藏得深一些。
可之后陈梁再喊聚餐,说自己要介绍一个女孩给大家认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却是辛亚。
吃那顿饭时,段洋都快把酒瓶给捏碎了。
那应该是辛亚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恋情,段洋冷眼看着她经历打败所有竞争对手的喜悦,经历最炽热的爱恋,也经历最无望的告别。分手是陈梁提出的,他只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就再也不接她的电话,也不见她。他没给她做任何心理准备的时间,就从她眼前彻底消失了。
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底,段洋看见辛亚一宿一宿地等在学校外面,小脸惨白,谁劝也没用。
她求段洋:“你帮我找到他好不好?”
他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辛亚摇头:“那我就在这儿等到他来。”
段洋的眼睛有些热,一张嘴就控制不住地吼了起来。那是他唯一一次对她大声说话。
“你怎么老是这样!你怎么老是学不乖啊!”他被一种无力感压得死死的,“明知道别人给不了你同样的真心,干吗还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到别人手里!”
一滴眼泪砸到雪地上,段洋一怔。
女孩的鼻子冻得通红,一开口就呵出一片雾气。
“我知道,可我还是想试试。”她的声音很轻。
她抬起头:“段洋,真诚地去爱什么人是错的吗?”
“傻瓜。”当然不是。
可是他们不值得,不值得这么勇敢而热烈的你。
5
辛亚的疗伤时间只用了差不多半个月时间,半个月后,她再想起那个喜欢给她上思想教育课的高学历男友,脑海里只剩下明晃晃的三个字——“书呆子”。那是段洋给他取的外号。辛亚承认,段洋的用词虽然不雅,但还挺精准的。
她挺欣慰,又有点失望。她对自己说,辛小琳,你越来越不痛不痒了,在你还没找到你要的那种爱情之前,你倒先变得无坚不摧。
打开冰箱门,她看到段洋买的菜已经被差不多消灭干净,斜眼看着旁边洗好的饭盒,心里蓦地一动。
她拎着饭盒出现在段洋工作的警察局门口时,一直在安慰自己,我只是来还东西的。
一进去就看见段洋站在最里面,旁边站着几个人,好像是在处理刚刚发生的一起事故。
因为离得远,隐约只听见那几个人语气不善,她心有点慌,觉得段洋要吃亏,又不好往里闯,就干脆坐下来等。
拎着的饭盒不轻,她不想放在地上,就抱在怀里,抬头就有个人影挡住了她。
她看了看,不认识。对方却盯着她看。
她刚想瞪回去,就听见对方小心地说:“你是洋哥的女朋友吧?”
“啥?”
小李一屁股坐下来,很老练地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辛亚没和他争,笑眯眯的:“怎么看出来的?”
小李咧咧嘴:“他说他喜欢的那个人很矮。”
“……”
小李好像觉得有些不合适,挠了挠头:“其实也不是,从你进来起,他就一直在看你。”
辛亚猛地扭过头,刚好撞上段洋也往这边看,眼神对上一秒,那边好像愣了愣。
她挑挑眉,那边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让她再等等。
她就笑了。
真呆。
“听说您是写东西的?”小李还在打听,“写不写我们警察啊?”
辛亚来了兴趣:“以前没写过,不过也不是不行,不如你给我讲讲?”
小李摆手:“这些事洋哥知道得比我多,保管比你想得更精彩。”
“行,”辛亚若有所思,“回头我问他。”
她忽然觉得一阵放松,伸了个懒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这一靠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她身上披了件衣服,是件绿色的军大衣。她低头闻了闻,不难闻,就又笑了。
段洋刚从外头进来,见她醒了,正在端详那件军大衣,连忙解释:“我洗过了,不脏。”
辛亚“哦”了一声,站起来放下东西:“我走了。”
段洋拿起衣服,跟过来:“我送你。”
辛亚扫他一眼:“算了吧,你不是要值班吗?”
段洋点点头,有些为难地看着她。辛亚拍了拍他的肩膀:“待着吧,我打车走。”
辛亚出门后,小李凑过来:“啧啧啧——真是老婆奴。”
段洋摇摇头:“不是那么回事,她不是。”
小李惊讶地看着他:“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太不自信了,我觉得那姑娘对你挺有意思的啊。”
“你看看我,”段洋低头看了一眼料子已经旧了的军大衣,“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出息。”
他掏出手机,最上面的一条短信他打开过,也已经看了很多遍——
“段洋,我是陈梁。”
他点了支烟,走到走廊上,按了一个键:“喂。”
6
辛亚从商场出来,就看见了在车上闭目养神的段洋。
她走过去,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段洋大部分时间好像都是安静而沉闷的,他不是她喜欢的那类人,从高中第一面她就知道。这个人没有任何吸引她的过去,也看不见什么跌宕起伏的将来。他不是一个好故事,更给不了她一个难忘的爱情故事。
可这张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的时间久了,居然让人格外安心。
她在心里腹诽,安心?这不就是丑的同义词吗?
刚一咧嘴,她就看见段洋睁开了眼睛。
“在我脸上找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
“不知道。”
他抱着手臂,坐直了点:“认识了那么多人,找到了吗?”
“没有。”
“还找吗?”
“找。”她回答得干干脆脆。
爱是要爱的,故事也还是要写的。
她小小的身体里好像有用不完的爱,段洋有时甚至会觉得诧异,她是不是在哪里藏了个马达,可以源源不断地去爱人,以及被爱。
在她旁边的这些年,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比如跟着她去讨伐当时的男朋友,或者看着她撕心裂肺地挽留,如此种种。比起他一板一眼的生活,辛亚像是活在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里。
就好比现在,辛亚身上穿着一条没见过的黑色小裙子,细致地勾勒出了她的身体曲线。
她很少这么打扮,除了要和谁约会。
只消一眼,段洋就猜到陈梁已经联系了辛亚。
他在电话里说得很轻松:“老同学,你有辛小琳的电话吗?我想请她吃个饭。”
段洋想了很久后还是给了,只是他没想到辛亚会这么没出息,真的屁颠屁颠地跑去赴约。
“今天都干什么了?”
“买了这条裙子。”提到这个,辛亚似乎有些得意,“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段洋随口应道,顿了顿,“你怎么不问问我?”
“那,我问你。”辛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今天干什么了?”
他认真地想了想:“处理了两起追尾事故,有辆运橘子的卡车后面的门开了,两筐橘子掉了出来,捡了好半天呢……”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的确没什么可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每天翻来覆去也就这些。
“没了?”
“没了。”
辛亚点点头:“比我强。”
“光顾着谈恋爱了?”
辛亚看出来了,段洋今天心情不好,轻轻“嗯”了一声。
她看了一眼时间:“我要走了。”
“别去,”段洋想也不想,“谁都可以,陈梁不行。”
“路上开车小心点。”辛亚只当没听见。
“辛小琳。”他喊她,只有生气的时候他才会这样喊她。
“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轻轻一扫,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半秒钟的工夫就像一把小刷子从他的心上刷了过去,刺刺的,痒痒的。
“你浑蛋。”他说,“你明知道……”
那双眼睛一眨不眨,脸上的表情不痛不痒。
段洋喘了口气,一种强烈的羞耻感牢牢拽住了他。
“算了。”他说。
她要的是什么?
她要的是最痛的哭,最开怀的笑,最炽热的爱,最彻骨的恨;她要的是黑和白,是零和一百。
段洋给不了,他努力过,可没有的东西他变不出来。他身上最不缺的,就是她不要的平凡。
后来他想过为什么,原因也很可笑,竟然是因为自己爱她,所以做不到“决然”两个字,做不到她追求的那种热烈和纯粹。他做不到对她一走了之,也做不到让她心碎。
他看着她下车后的背影,因为穿着高跟鞋有些一颠一颠的,心想,算了。
给不了,就算了;走不了,也算了。
无数个梦里,他都看见她的背影,隔着几步的距离,他朝她的背影伸出手,好像在捕捉什么,又好像在挽留。
从青春到成年,从无知懵懂到情深意重。
他是经过她的一阵风,她是他一生捕不到的梦。
说来说去,添一笔,减一笔,都不过是两场空。
7
那天之后段洋就变得很“忙”。
其实他之前也忙,但他会把事情全都赶着做完,因为怕辛亚一个电话打来他腾不出空来。可那天以后,他好像有了忙不完的事。
辛亚打电话过来,他就说还要加班,还有材料要看,还有事故要处理,总之就是没时间见她。
放下电话,小李一脸了然:“吵架了?”
他摇摇头,都没矛盾,又何来吵架一说。
辛亚能感觉到段洋在躲她,只是段洋拗起来像头北极熊,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冬眠。他不会有半句话越界,可他也一直在你身边。
这就是段洋。
她想起自己去见陈梁的那天,她以为自己会有很多疑问,至少会问他一句当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不给自己说一句话的机会。她甚至还想过两人某天见面发现默契依旧,她不计前嫌,重新回到他身边。这些都是她曾经想过的激烈情节。
可等真正看见陈梁,她发现这些都已经不再让自己好奇。时间把所有疯狂的喜悦都磨平,也把号啕的眼泪凝结成琥珀。
她什么也没问。她什么故事也不想发生。
倒是陈梁见到她,笑着说:“我以为段洋不会让我见你。”
辛亚眨了眨眼睛,或许她早就明白了那段年少恋情背后的真相。她曾在门后听见陈梁和人说:“我就是喜欢辛小琳的那股主动劲儿,什么都不管不顾似的。她还说想和我一辈子在一起,这要我怎么回答?我整天都活得担惊受怕。”哄笑声一片。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他们拿捏着她的真心,当成武器反过来刺向她。
只是她一个人飞蛾扑火罢了,她要的那种爱情从未得到过,这才是生活的真相。
“那时候段洋对我说,不爱你就离开你。”陈梁笑笑,像是想起年少时的意气用事,“我问他凭什么?他说把调去北京的工作机会让给我,那个名额就一个,被他拿了。那时谁不想去大城市?”
在操场上拉住她的那个男孩,后来变成了在风雨里等候她的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那么蔫儿的一个人,怎么总能做出些超出人想象的事。
段洋,你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辛亚故意挑了个半夜的时间给段洋打电话,她不傻,明白怎么样能让他接电话,比如在这种奇怪的时间给他打。
电话响了一声后就通了,她舒展了眉眼,心想,段洋,我还不了解你吗?
“怎么了?”那边第一句话,“这个点。”
她忽然有些词穷,下意识地就要把“我想见你”这四个字说出口了,被自己狠狠地吓了一跳,用力咬了咬嘴唇。
半晌的沉默,那边的人像是猜到了什么,开口道:“又失恋了?”
她没吭声。
“你在哪?”
还是没说话。
段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给我地址,我来找你。”
这下她飞快地报了一串,那边又重复了一遍,确认过以后告诉她:“好,我估计四十分钟后能到。”很快他又说了一句:“要下雨了,找个地方躲着,别在外头等。”
辛亚愣了片刻,就听到那头挂断的忙音,忽地就笑了。
很快,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她眯起眼睛,看着头顶的树荫。夜深了,没有光透过来,缝隙里黑压压的一片。
她忽然觉得,那个故事,那个写了好多年的故事,好像终于可以写完了。
8
他看见了她。
站在树底下,光很暗,但时间好像从没在她脸上留下痕迹。清清白白的,一览无余地写着爱恨。辛亚,你怎么可以这样?等将来我耄耋老去,你大概还像个永远的少女那样,在爱里奋力拼杀。
她看上去很平静,抬眼一瞥,淡淡说一句:“慢死了。”
确实慢,她特意从家里跑了这么远的路到这,就为了让他开车来把自己送回去。也亏得自己能找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公交车都不通。
段洋定了定神,仔细扫了眼她的眼周,干燥一片,还好,没哭。
“走吧,送你回家。”
回程路上,两侧黯淡的路灯缓缓扫过他们的眼睛,两人的脸被笼在忽明忽暗的昏黄里,段洋忽然想到,这好像已经是自己在她身边的第十年,笑了笑,心里很踏实。她哭或者笑,自己都参与了。
“这车好开吗?”她问。
“凑合吧。”
她想起最早,不过是因为自己说了句“半夜坐小电驴冷”,段洋就把这辆车拖了回来,她很鄙夷地说“看上去就是便宜货,安全吗”,段洋就不好意思地笑。
后来她也没嫌弃了,一直坐那辆车。
“段洋,”她说,“你停车。”
他们正开在回城区的高速公路上。
“辛亚,我是个交警。”
“我知道。”
“你别让我违规。”
一下高速,她又说:“停车。”
段洋没理她:“想上厕所忍着点,这么磨磨蹭蹭的,回去都要天亮了。”
辛亚笑了,探头过去。
“吱呀——”轮胎在凌晨两点的水泥地上划出一声刺耳的响。
“……辛小琳你干什么!”
辛亚耸了耸肩:“我都让你停车了。”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段洋脸上的精彩表情,像是刚刚那个若有似无的吻早就变成蝴蝶扑啦啦飞走了。好家伙,这比她想的有意思多了,这个故事是今天这么有趣,还是一直以来自己懒得读,比如现在,他是在生气,还是在犹豫。
段洋想了无数个问题,长的短的,眼前的或者追溯到过去的。
到最后终于开口,声音里夹着灼热的沙,却只有一句。
“不找了?”
“找到了。”
更新时间: 2020-10-11 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