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孩长大了

发布时间: 2019-11-03 16:11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我的男孩长大了

文/林稚子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

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温柔也是有过的。譬如去岁在凯士摩看中的一对法式椅,黑胡桃木的框子,灰丝绒镶底,椅背上一圈伶仃的花蔓,像玫瑰却又不是。十九世纪的复刻款,无外乎是些莨苕、玫瑰、百合的样式,可平安拿不准,那些枝上并没有叶。

她心里喜欢,让宗廷看。邬立珍跟着扫了一眼,心想好不好满场的家具偏瞧上这个,霉头霉脸地沤着一大片灰。就款式也不见得好,鳄鱼皮小坤包从右手换到左手,两根手指伸出来戳了戳她道:“隔年要叫工人重新做布套,不换嘛,丝绒不经磨,任是新买的也坐出一股旧气象,回头人家还以为我们亏待你。”

平安不吭声,站了站,说:“还是不要了,也不是很喜欢。”

“妈,难得平安看中。”

“也是,看我瞎掺和的,最主要咱们平安开心。”

话是这么说。

心知再缠下去可就是她不懂事了。平安抬手看看表,笑笑说时间不早了,那边应该吃了。他们是从喜宴上溜出来的,正逢隔壁大厅做复古家居展。这会子应当开席,走了几步,不见宗廷,转头见他已经找销售开单了。

这么一瞥的工夫,平安瞧见邬立珍的眼神从自己脸上一飘就过去了。

她们第一次见面,平安穿一条棉布连衣裙,方领口,荷叶边,白底上是细碎的紫丁香图案。邬立珍在大剧院做音乐指导,平安没听过她唱歌,但看模样保养得很年轻。宗廷为两个人做了介绍,邬立珍当时也是这样眼风一飘,说:“我中学时就流行这种式样,那会儿叫‘布拉吉’,真让人怀念。”平安当时不觉得,过后宗廷上洗手间,邬立珍说,吃完饭一起逛逛街,二十多岁的女孩应当要穿些有质地的料子。平安的脸一下就红了,饭吃到一半,已颓然地现出一种温和的谦卑感。

那次送邬立珍回家,剩两个人的时候,宗廷把车里的音乐关小,忽然说:“我妈这个人说话开门见山,你别见怪,其实她心眼不坏。”

平安只是笑,问怎么想起来聊这个。宗廷伸手过来轻轻捏了捏平安的脸颊说:“我从洗手间回来就觉得你不对劲。不管发生了什么,全世界我最喜欢你了。”

平安闻到他衣袖上沾着的气息,扭头只捂着脸躲:“哎呀,你用的什么香水,熏死了,尘雾濛濛的。”手背一反,把溢出来的一点泪水不声不响地擦了。

和宗廷在一起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相逢,原本是上大四时宗廷的室友看上了平安的闺密湄文,双方都不好意思,便拉着陪客一起吃了两顿饭。临近毕业,聚合离散,这一对有心的没成,倒让陪客成了一对,无风无雨地走到了现在。

她们寝室一水的南方人,就葛平安一个人愿意留在宛春。临别前,几个室友过来抱着平安说:“人家大四了都不要谈恋爱,就你一头扎在赵宗廷这里,傻女呀。”

都是四年里一个被窝睡过来、一件衣服换着穿的朋友,出了大学门,就再没有人会说这样贴心贴肺的话了。话音未落,平安的眼圈就变得通红。倒是湄文大气,安慰她傻人有傻福,缘分在这里,谁也跑不掉。

她们不知道,早先葛爸葛妈的电话就轮番轰炸,到后来确定了平安不会回去南边,气得撒手不管了。到连湄文也送上车以后,平安才觉得她在这座城市是真的孤身一人了。

好在还有宗廷,是茫茫人海里一点锚心的稳定。她也不期望和他能有惊天动地的富贵,不过是这大千世界的普通人,但凡能有人对得起她这点真心,也就够了。

到毕业才晓得宗廷家里是开公司的,他在他爸爸手底下上班。虽说是家族企业,可赵父训人并不避讳,开着会劈头就将宗廷呵斥了一顿,要他从基层做起,该加的班一点不落下,有时比普通员工更要兢兢业业。

只是难为了平安,旺季时连着一两周都见不到宗廷。宗廷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平安不说,却不代表没事。她一向不多话,他当初喜欢的也就是她温柔文静的样子。他自幼生活在母亲和姥姥的荫蔽下,见惯了北方女人的大刀阔斧。乍一见平安,并不是漂亮到惊人的程度,可她坐在那里,自有一种江南雨天的态度。

他不过是有一点打篮球、玩游戏的爱好,同所有年轻的男孩一样,混混沌沌到大三,也没觉得有什么缺憾。倒是上铺的王选,在图书馆遇见一个喜欢的女生,一打听,知道了是化学系那边的胡湄文。他在寝室里纠结了好一阵子,一回来就躺着唉声叹气。宗廷看不过,捞着他就要约胡湄文,连微信也是宗廷打探来的。

人约到了,饭也吃了。可王选一见胡湄文就犯结巴,一米八的大个子,害羞起来却像个小男孩。宗廷只好自己同对面的人聊天,总不能专盯着胡湄文聊吧,那岂不成了胡闹!于是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找湄文的朋友说话。

他知道了她姓葛,葛平安。

“怎么叫平安?挺有意思的。”

“爷爷取的,我家里是做中医的,就希望小孩子万事平安。”

她的声音软软的,很轻。那天他们是在一家粤菜馆吃饭,平安碟子里盛了一只水晶虾饺,小口小口吃着,老半天还是那一只,他忽然觉得很可怜。

小时他念书,古诗里说“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那时他年岁小,不晓得这里面的意思,就是打游戏、看武侠,里面说怜香惜玉,他也只知道这么一句话罢了。一个吃虾饺的女孩,他心里蓦地觉得可怜,他不晓得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

第二次吃饭,在学校西门的川菜店,男孩到底心大,没问过两个金陵女孩吃不吃得辣,点的几个菜她们都没怎么动筷子。吃完饭四个人往学校走,还是初夏,脚底已经走得生烟。经过便利店,平安说稍等,再出来时就拎了一兜子喝的,两罐冰可乐给男生,两罐酸梅汤给女生。

几个人都说平安心细,分完饮料,前头两个人并排走着,他们故意拉开一段距离,却也是并排走着。走了一会儿,宗廷忽然笑:“唉,人家不知道还以为我们两个……”

他不过一句玩笑话,不知道是在太阳底下走得热了,还是难为情,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他反应过来也觉得不当,腼腆地慢一步落在她身后。

他居高临下,眼睛不自觉地扫见她光洁的马尾,柔软的、潮润的。这才觉得她有那么小的一只耳朵,像他小时候砸开的话梅核里包着的果仁,剥开了,显出一种温腻的白色,他几乎可以看见她耳朵上微红的血管。

后来那个景象一直不褪,一帧一帧闪过,想起来舌尖就回味一点果仁的苦香,令他心中生出一种对于时光的微痛。

两个人走在一起,是干净明朗的一对,仿佛春天雨后的白桦树,有自身洗涤洁净的绿意。

平安实习的制药公司离学校远,宗廷就从他爸爸那里弄了一辆二手车,天天接送她上下班。傍晚时宛春堵车,人流、车流淤积,他和她坐在车河里,只觉得世界都是静的。平安从实验室出来总要洗过手,消毒洗手液清冷的松木味在车厢里若有似无地飘。堵得久了,宗廷便会放音乐听。宗廷喜欢西班牙语歌,平安爱歌剧,一首一首穿插着放,未见得要听懂什么,未见得要凝住什么。两个人的手松松地握在一起,就连时间也变得熨帖不令人着急。

同届的学生找工作的找工作,出国的出国,一副人仰马翻的样子,难得他们大四了还可以轻轻闲闲地轧马路、看电影。平安有一次说“我们这样太好了,好得有些不真实”。

宗廷便笑她傻气。

“这样的好日子长着呢,我想过了,我们家在慈云寺有一套闲置的小房子,毕了业你就搬到那里去,上班也近些。”

“那你呢?也不见你找实习单位,打算去哪儿?”

“在我爸公司里做事,”他顿了顿,含混不清地说,“就是远洋科技。”

平安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神来,心里竟有些生气。宛春这个地方的人,没有不知道远洋的。这么大的事宗廷之前没说,像是有些防备人的意思,平安一下子沉了脸。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怎么不告诉我?现在这让我如何是好呢?”

“什么怎么好?我不明白。”

两个人不说话了,他未必不明白她的意思,就是因为这点子明白,他才不敢说。王选在自己的事上糊里糊涂,在赵宗廷的恋爱上倒看得很精明,一早就嘱咐他,千万不要事先告诉女孩自己的家世。即便不怕有见财起意的那号人,饶是平安这样的好女孩,斟酌再三,两个人差距太大,恐怕也会打退堂鼓。

果然被王选猜中了。

宗廷第一次惹平安生气,又是自己这头的不对,心里彷徨极了。送平安回了女生宿舍,眼见她晚饭都没吃就上了楼,想挽留又开不了口。在车里闷坐了一刻,他也愤恨地回了宿舍,心里不知为何酸楚,只是蒙着被子掉眼泪。

到夜里九点,反倒是平安先找的他,微信发过来几个字,问他吃饭了没有。

自然是没有。等两个人坐在小粥铺里,一个傍晚不见的工夫,像隔了好几年。热粥端上来,砂锅里氤氲着谷米熟软的香气,隔着白雾,两个人的眼眶都是红的。

还是平安先开的口。

“下午的事是我不对,不该对你甩脸。可我自己挣多少花多少,不偷不抢的,你不该有防着我的这份心。”

“万事是我不好,真没想过防着你,倒是怕失去你。和你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你不知道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有多重要,是遇见你我才有了想守护的事情。平安,我赵宗廷对天发誓,如果……”

她一抬手堵住他的嘴,眼泪滚落下来。

“好了,人家看见要笑我们的。什么一辈子,你才多大?”

都还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成了年,实际还有些毛头毛脑小孩子的意气。粥没喝多少,对着流的泪倒比粥还多。两个人心里五味陈杂,都是满的,都揣着一颗真心,都想对对方好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如果之后是什么,不能想。太平盛世里,个人的情爱就是个人的战场,千百次的红尘淘荡,最初的盔甲和软肋都交在这份真心里了。

到后来也没有搬去慈云寺,平安自己要强,不愿意显得沾了宗廷的光。之后两个人出门吃饭、看电影,平安总不动声色地付下一轮的钱,好像这样就会显得公平些。她在照斓路租了小房子,旧旧的,还是九十年代的楼。两个人搬了凳子换灯泡,又新买了墙漆,宗廷家里一向有保姆做事,现在和平安两个人穿着雨衣刷墙,乐趣大过辛劳。一趟墙刷下来,不晓得是落在雨衣上的灰浆多,还是抹在墙上的多。

宗廷在学校里胡闹他母亲管不着,总觉得男孩没长大。到毕业后见宗廷还是每天往外跑,简直一点时间都不着家,邬立珍这才注意到儿子的感情状态。

她才问两句就套出来他谈了恋爱,是同校不同系的金陵女孩。她聪明地没有评判那个女孩,她自己也年轻过,知道校园里的恋爱未见得有一根手指的光阴那么长。她的宗廷总归是男孩,耗得起,谁吃亏也不一定。

这么放任了大半年,宗廷有一天跑来说要结婚。邬立珍正在客厅泡茶,手一抖差点把碗盏给打了。

她心里只叹息没有很早就把这点根苗给掐了,到底是现今外面女孩的段位高,不同她们年轻的时候!再不管,只怕宗廷越发堕进陷阱;要管,又怕冲突起来宗廷更生异心。她踌躇着说:“宝宝,你先安排我们一起吃个饭。”

宗廷领了旨,第二天就跑去照斓路告诉平安。她住的旧楼没有电梯,他几乎是两步一级地跃上去。等到见了她,他的笑比声音还要先抵达。平安一根手指点他的眉心,笑嗔:“你什么时候才长大,真真永远像个小孩子。”

“不小,就要和世界上最好的女孩结婚了。”

“又闹。”

“骗你是小狗。我已经跟我妈妈说了,她说想跟你一起吃个饭。”

“那八字还没一撇呢。”

“好了,你就让我高兴点嘛。”

他们在一起,他反倒是爱撒娇的那一个。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吃过饭,洗了碗,很惬意地头靠着头在沙发上看电影,阳台上种着的番茉莉,隔着纱门闻得见一点绿郁的香。

“你有没有听见猫叫?”

“什么猫,没有。”

她确确实实地听见了,一声两声,软绵绵的。她脑海里浮现一只被弃的小猫,坐不住,趿拉着拖鞋两脚三脚跳去阳台,猫叫声又没有了。

太阳落下不久,水泥台子还是热的,平安倚着阳台给番茉莉浇水,一盆一盆细细浇过去,想起来明天要和宗廷母亲吃饭的事。回过头看客厅,宗廷被电影逗得大笑,她心里只是平静的愉悦,想这样的细水长流,会不会一直就流到白头。

到后面邬立珍遇上吃席的事,也要宗廷带上平安。

当初她以为平安有多大的本事,见了面看也不过小门小户的女孩,一两句话就脸红,很放不上台面。她不在乎领着宗廷女朋友见亲戚的事,说到底,他们耗得起。

就这点子信念撑着邬立珍,好几次都忍不住却还是忍了下来。吃席是盛事,往来总有些亲朋戚友。赵家在宛春算是有根底的人家,平安是生面孔,一轮又一轮地被席上长辈问起家世和学历。她刚刚参加工作,人情交际羞涩得很,又没有购置高档衣服和首饰的能力。去了一两次,她自己觉得寒酸,于是央求宗廷不要带她去了。

“为什么不去?妈说想让你多认识些人,总不能一直在制药公司做个小研究员。等我接了公司的班,早晚你也要出来交际的,当练手好了。”

她不能告诉他自己的窘迫,心里逼得发紧。她总不能拉着宗廷说,我没有好衣服、好首饰……怎么好意思呢?她当初立意绝不占他一点便宜的。

行头还是小事,最熬不住和邬立珍两个人单独相处时,邬立珍有意无意的眼风。她对邬立珍是敬重的,先时知道邬立珍在剧院做音乐指导,开心得不得了。她自己喜欢听歌剧,一句两句找邬立珍聊。当着宗廷的面还好,宗廷一走,邬立珍就闭目养神。平安说着话,咖啡桌旁空空的,没有回音。她以为邬立珍盹着了,过了一会儿邬立珍睁开眼,小银勺子叮叮当当地搅一杯咖啡。

她说不出是哪里不安,自己也恨自己多疑,怕这点小家子气流露出来,还会连累了宗廷。

他虽然心粗,但总有留意着的地方,看不得平安受一点委屈。她早先要搬去照斓路,他遂了她的心,隔三岔五送一点家具去。她起先不愿意收,他说就当结婚演习,我也要我的女主人亲自挑每一样喜欢的东西。

那对灰丝绒的扶手椅,傍晚就送到了照斓路。宗廷在这方面有无师自通的好品味,不久又淘了一对汤普什的手工刺绣靠枕,选的是平安喜欢的花草枝蔓,左下角绣了两个人名字的缩写。

他送靠枕过来的时候,天微微有些阴。他臂下夹着纸袋,敲了许久门她才来来。她眼睛亮晶晶的,头发新近洗过,屋子里弥漫着洗发露的药香味。

夏天已经过去,面朝阳台的纱门敞开着,没关紧,风一点一点推着纱门,磕得墙壁响。番茉莉谢了,绿油油的叶子从盆里垂向地面。平安站在阳台上修剪枝叶,手里拿一把精致的小剪子,头发没有擦干,湿漉漉地堆在肩头,背上的衣裳洇湿了一片。

他取了一条干毛巾,走过去把纱门扣好,又走到她身后一点一点地擦干头发。这会儿他身上的香水味淡了很多,且换了一种味道。

他见她侧头在自己胸口闻,笑着说:“你上次说难闻的那瓶我给扔了。”

“我要说全世界的香水都难闻,你还要都扔掉不成。”

“那我去外面应酬时就用香水,回到我的平安面前,就先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洗不掉呢?”

他一时答不上话,她忽然有些恨,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把剪子一扔就回了屋里。他不晓得她怎么了,她平日里从不这样。他跟过去安慰了老半天,给她看新买的一对靠垫,专门绣了他们名字的,又说带她去新开的甜品店吃甜品,有一种司康饼浇了特别好的玫瑰果酱。

她只是哭,哭到一颗心都要吐出来,反倒慢慢平静下来。

“对不起宗廷,我只是发现自己比想象的还要爱你。”

平安升职那天,他们一起回大学附近的小馆子吃了一顿饭。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那家粤菜馆,宗廷特地点了水晶虾饺,选的都是平安爱吃的菜。她新近变得活泼,什么都央着他要试、要玩。她的身体不好,有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光是要他载着试奶茶店就喝了三家。到后来车子没开多远,她脸色已经濡白,心跳得似要炸开。

可她脸上还是快乐的,且有一种奇异的潮红,紧赶慢赶,像要把这辈子的快乐都挥霍掉。夜里很晚她还没有睡,盘腿坐在灰丝绒的椅子上,一针一线地缝一个药囊。

是一个轻薄的丝质荷包,用五色的线绣了,是她们金陵老家辟邪吉祥的意头。薄荷、艾叶、忍冬、陈皮、柠檬草、广藿香,细细碎碎的,有着古中国清苦幽远的香气。他在灰丝绒椅子的另一头,看她眉眼低垂地绣着,心一紧,轻轻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吻。

“说起来好笑,我留下来,你倒要走了。”

“你知道了?”

“你妈妈打电话告诉我的。不是什么大事,那时候看你每天犹犹豫豫的,就知道你有心事。不就是武汉的分公司嘛,难得你爸爸要开始培养你了,总不能一辈子都打杂、递水吧。”

“我这不是担心你,怕你想些有的没的。”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觉得这对话耳熟,没防备背针扎了手,立刻将食指放在嘴里吮吸着。她想他们的感情,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开头。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她先开的口,她总是先开口的那一个。

他不能不去武汉,她也知道他不能不去。

过了一年,有一次他难得休假回宛春,事先没告诉她,寒夜里捧了一大束玫瑰去照斓路。一敲门,她在家,把头发剪短了,短得齐耳,他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彼此见了面,都是问对方好不好。两个人平日里微信也没有停过,只是见了面到底不同。她手底下带着一个组,未见得比他清闲。纵有时间联络也是一点一滴挤出来的,到了举目无亲的地方,两个人都才真正觉得独立和成长了。

宗廷的精力充沛,初出茅庐便被父亲托付整个华中区市场,就连休假的时候两部手机也未曾消停过。平安说:“我给你酿了最爱吃的紫苏梅子。”他一只手托着小碟,电话没断,一粒梅子捏在手心里好久都没吃完。

挂断电话,见她一脸通红地笑。细看不是笑,眼泪一直憋得紧紧的,再笑就要掉落下来了。

“你变得爱哭了,怎么了平安?”他捧着她的脸,觉得双手湿湿的,一片黑暗里都是泪。

“我想你了。”

“我在这里呀。”

她心说,她想念的是那个在沙发上看一场爆米花电影也能笑得没心没肺的宗廷;是那个穿着雨衣刷墙,头发落得斑白像个小老头的宗廷;是那个隔着米粥的雾气,眼睛哭得像兔子的宗廷;是那个双手托腮,长睫毛间的眼睛忽闪忽闪,说“你怎么叫平安?挺有意思的”的宗廷;是那个总是话音未落已经笑得像个小孩一样,痴痴恋恋的宗廷。

她有一天吃饭时无意中跟他说起从前,说起这样的宗廷也会长大,他眉眼淡淡地说,这样的平安不也长大了。

她长大了,不再小口小口吃着一只虾饺,不再怯怯地和男生说话就脸红。他们在彼此的长大里觉得有一丝疲倦的意思,像等车等久了困在喉咙里的一个呵欠。从二十一岁到二十七岁,时间过得不留痕迹,都已经是清醒的大人了,是这时才有了些大人的意思。

寒潮来袭那天,宛春整个裹在一层轻薄的雪里。平安清早起来研墨,就着雪光写字。一会儿宗廷也起来了,伏在桌前看了一会儿,说:“写得真好,一定要送我,我拿回武汉的房子里挂着,裱乌檀木的框子,每天烧香上供。”

她笑:“神神道道的,求的哪位神?保的什么事?”

“求天上面各路的神仙,保佑赵宗廷同葛平安,同心同德,百年好合。”

说完,他也笑了。

他们开车去宛春城郊的西山,那地方开辟了景区,只是现下初冬,算不得旺季。两个人沿山转了一圈,下了雪,万事万物都显出清洁可爱的模样。到了缆车区,好久才唤来一个员工,替他们开了门。

两个人坐在缆车上,城市那么远,仿佛连世界都远了起来。徐徐下落的过程中,她的眼眶忍不住又要湿,只是这一回忍住了。她想他们的爱情,两个人那么好,又好像两个人一直在哭、在别扭。

傍晚时分他们回城,路上宗廷停了车,在郊区小店买了些东西,黑色塑胶袋鼓鼓地装了一大兜,很得意的样子。她看着他,觉得这个男孩怎么这么好,是这个世界清凉温柔的一面。

夜深了,她从浴室出来,听到阳台上有人唤她的名字。

往下一看,是宗廷。他站在雪地里,穿得很单薄,像个小男孩一样挥舞着双手。他开始一支一支地放烟花,都是些村郊小店普通的式样。他举着花筒,隔很久才从里面冲出一粒火星,飞上寒夜再微微地绽开。风大,烟花开得小,她却笑得最开心,像烟花开得最盛,满空都是璀璨碎金的光。

再落下来的就是灰。

本来这一辈子平平淡淡,没想到能遇见你。就让它停在空中的这一刻,多好。

她送给他的一个药香囊一直挂在车里,到结婚那天也没有取,想来是忘了取。一幅字从宛春带到武汉,隔两年又从武汉带回来。他新婚的甜美娇妻仰头在字下看了许久,说写得好,可惜只有半阙,问他哪里买的字,怎么没写完,又怎么不落款。

他正平静地吃着虾饺,水晶皮里裹着粉嘟嘟的虾仁。她问起来,他才想起他从前的事,要忘掉的事。一个女孩坐在对面小口小口地吃东西,对待整个世界她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的心忽然觉得疼,外面下起了雨。妻子在窗前靠了一会儿,忽然高兴地说,看,看,太阳雨!

他吃完了,也过去窗前候着,涳濛的天空慢慢浮出一道彩虹。画上的彩虹都是绚丽的颜色,真实世界里他的彩虹是这样淡,毛了边还烫过洞,灰丝绒椅子一般破旧地堆在杂物间里。虽然它曾经被那样珍惜过。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

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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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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