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韦钰
我想告诉他,我停下来了,想给他剥石榴吃,想跟他一起建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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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丝,你叔叫你回阿克苏。明天你得给你弟弟们补课。”
舒克在喀什香妃墓门口抓到我时,我正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乱晃。听到他那有些气喘的蹩脚普通话,我瞪了他一眼:“我叫罗施!”
他满不在乎地笑,将车钥匙塞到我手里,又递给我一个黑色大袋子:“带点阿娜尔回去,你喜欢吃。”
阿娜尔,维吾尔语的“石榴”,我和梁凡最喜欢吃的水果。
梁凡……
我盯着满满一袋子的石榴,想起这个名字便觉得有些胸闷,最后还是拍了拍舒克的肩,上了皮卡车。
1.我想给他剥石榴吃,想跟他一起建一个家
一个月前,我找了个名叫“阿克苏苹果不同栽种方式与其糖分含量关系”的无聊课题报给了农学院的导师,没想到真批了下来。然后我就这样被发配到小叔包棉花地的地方阿克苏放浪形骸,顺便给两个堂弟补课。
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混吃等死、想起一出唱一出的富贵烂人。事实上我的确是。
很小的时候,我就在父母的争吵中知道自己是不幸福的。他们把我当作一个粗糙的、拖累他们的物件推来推去,以至于现在,我已经不记得我住过多少看似富丽堂皇,实则潦倒破败的房子了。所以我选择对这个世界所有热闹繁华的地方失望,带着他们因为亏欠所给我的钱财去了无数地图上都看不见的地方,吃了好多别人说不能吃的东西。
但是大一那个盛夏,梁凡出现了。
那是爸妈离婚的第二天,我去了西澳大利亚丹汉姆,赤脚踩在厚厚的贝壳海滩上。
旁边一个眼睛蓝蓝亮亮的小孩看着我朝海岸线走去,突然叫住我:“姐姐你的脚被割到了,碰到海水会疼的。”
那时我才发现我的右脚脚心在流血,也是那时,兼职救生员的梁凡冲了过来将我扛到岸上,怒骂了一句:“你不知道再柔软的贝,壳都是硬的吗?!”
到岸上的时候,我觉得这句话挺有趣的,问他叫什么。他那时只顾着给我处理伤口,过了许久才开口说:“梁凡,房梁的梁,平凡的凡。”
其实那一刻,我觉得他的名字low爆了,可他低头用棉签一点一点擦拭我脚心的温柔触感却告诉我,我该记住这个人。
果然,一个月后我在新西兰领略惠灵顿港口永不停息的风的时候,又遇到他了。
“你还真会选地儿啊,不是海滩就是港口的,真这么想死?”
他就那么逆风站着,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极了世纪末最后一个美少年“柏原崇”。而他站在那儿,刚好为我挡住了风。
“谢谢,要死我也会拉着你一起的。”
我笑着翻过围栏,拍了拍木板上的灰,坐在上面,双脚自然下垂。海水凉凉的,顺风面朝大海,还真有点春暖花开的味道。
那一整个夏天,他像是一阵大西洋上的水龙卷,带着些令人痴狂的热烈,却唯独对着龙卷中心的我放晴。他会买一大袋石榴,亲手给我剥几个大盒子放到冰箱里。他对我说:“罗施,放荡不羁爱自由只是歌里唱的,你不用再四处去找家找温暖,跟我在一起会很幸福的。”
我相信他,真的,可我醉生梦死惯了。浪子的血液总是让我试图逃脱他的领地,去看更加开阔的天地。
梁凡说得对,再柔软的贝在受到难以阻挡的不确定因素之后都会躲进坚硬的壳里。就在我一次次地不辞而别之后,他终于忍受不了我了。
“罗施,你到底能不能安定下来?”这是梁凡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的我摆了摆头,终于将他对我的耐心消磨殆尽,在幡然醒悟之时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亲手为我剥好满盒石榴的人。
“他去当兵了,位置好像是喀什,我看到他博客发了香妃墓。”
从朋友口中得知这个不确切的地名时,我将香妃墓的照片设成了手机屏幕,决定搏一搏。
南疆9月的风是带着沙砾的,车窗一打开便全是刺耳的“咻咻”声。挡风玻璃外是平直的高速路,副驾驶座那袋石榴相互触碰着发出一种微妙的声响。
所以我来南疆不为其他,只为梁凡。
我想告诉他,我停下来了,想给他剥石榴吃,想跟他一起建一个家。
2.他轻抚着我的背,像是抚慰一只受惊的骆驼
为了尽早回小叔家,我抄了近路,结果被困在了戈壁里。
这是塔克拉玛干沙漠最北边的边界,地形像是中学学的分层地形图的过渡带一样复杂,尽管皮卡车已经是四驱了,可我还是死活开不动,下了车一看,底盘被一大簇矮脚灌木桩抵着,右前轮整个是悬空的,开得动才怪。
“该死的梁凡!”我大骂。
每次心急我就会骂梁凡,骂完就会好一点。为此他曾严肃正经地跟我谈过能不能把他名字换成别的,我望着天花板故意说“打是亲骂是爱”。他心满意足地叫我继续骂,缴械投降了。
谁知因为在戈壁上手机没信号,我一直骂到了下午六点还没解气。
斜阳西垂,南疆昼夜温差极大,此时气温已开始变低,天地间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混着漫天的黄沙无限放大。
我突然记起刚跟梁凡在一起时,看了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里边有一段三毛经过沙漠墓地被狼群的声音吓到的场景,看得太过入迷的我真被那文字吓哭了。
梁凡那时坐在窗前的沙发上琢磨着最快转到我学校的方法。我枕着他的腿问他,要是我在撒哈拉迷路了遇见狼了,他会不会像荷西去接三毛一样去接我。他低头看见我在哭,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塞了两颗石榴到我嘴里,给我擦泪。
“罗施,你不会有机会迷路的,更别说遇见狼。”
那时的我看着阳光透过纱窗映在他脸上,斑驳错落,却在我心里聚成了纷繁的花。可如今我真的迷路了,只是在塔克拉玛干的边缘,他又在哪儿呢?
“螺丝!”突然一声急促的呼喊拉我回到了现实。
一阵强烈的灯光照到军绿皮卡的引擎盖上,“啪”的一声关了车门,舒克就逆光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一瞬间,我猛地冲到了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将对梁凡的所有想念和对孤独的恐惧都交付给这个维吾尔族少年。
“不怕不怕,我送你回家。”他轻抚着我的背,像是抚慰一只受惊的骆驼。
我望着眼前这个高鼻梁的少年,他强健的臂膀仿佛跟记忆里那个影子重合,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3.你在找的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吗
“你为什么老是去香妃墓?你就这么钟情于南疆线的末端?”
“找人。”拖车已经来处理那簇给我添堵的灌木了,我一时畅快就说出了老实话。
“什么人?”舒克从袋子里掏出个石榴开始剥。
“男人。”
他听到这两个字,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香妃墓里的男人?你……口味有点重啊。”
我刚偷掰了两颗石榴放进嘴里,被他这句话弄得一下子呛住了,又觉得他的逻辑实在好笑,瘫坐到了地上。
“螺丝,我们家那批换了种植方式的苹果苗貌似有些问题。你导师给你叔打电话问你课题进展,你要不要去看……”
舒克的话还没说完,我看到了一辆曾出现在梁凡微博里的军用车从公路上缓缓驶过。电光石火之间,我一个箭步上前,夺过他腰间的钥匙,开了他的车冲了出去。
限速80的路段我跑到了120,踩着油门在超车道上狂飙。
但等我在分叉路段看清驾驶座上的那个人的侧脸,还有回想起那张照片上的车牌号时,我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有多荒谬。
冷静了几分钟,我将车停在路边,坐到了沙地里。
晚阳的昏黄光线愈来愈暗,想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句很小的时候学的诗,我突然觉得地广人稀的大西北真的很荒凉。
“螺丝!你到底在干吗?!”
舒克开着拖车队的车追上来的时候,那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摸着方向盘,像是在给我展示他粗犷的车技。
我看到他嘴里叼着根烟,他见我一脸嫌弃,便没点燃。
“我在干吗?我也不知道我在干吗。”我苦笑。
他坐到了我旁边,没说话,嘴里那根烟上印着金色的线。高速路另一边弥漫着记忆中塞北不曾有的碧绿,一条蜿蜒宽阔的河流在远方亲吻着大地。这给我一种错觉,仿佛我还在面朝大海的惠灵顿,仿佛梁凡在前方给我挡着风。
“你在找的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吗?”舒克看着落日问我,听声音有些莫名的苍凉。
我突然就哭了,只是听着“男朋友”这三个字,泪就莫名其妙流出来了。
“舒克,你会开飞机吗?”我吸了口气,抹了一把泪转移话题。
“因为我叫舒克就要开飞机?那要是我有个朋友叫贝塔,他岂不是得会开坦克?”他把那根烟放回了兜里,白了我一眼。
我一下子就笑了起来。
4.你如果真想要爸妈,我可以分给你的
开飞机的舒克这个梗源于我儿时看的一部动画《舒克与贝塔》。
我初到阿克苏机场,是舒克来接的我。我听到他这名字就跟他说起了这部动画,结果当天回去他就翻出来看了一遍,边看边跟我说:“哎,螺丝,这叫舒克的老鼠没我帅。”
什么样的奇葩才会跟只二次元老鼠比脸?我当时吃着他从喀什带来的石榴,吐了一地。
说实话,舒克人挺好的。
我带着课题去跟村长交涉苹果地的事情那天,是他给我当的翻译,他还带头将家里的五亩地给我做了试验地。平时没事,他会带我去阿克苏县城玩,从巴扎(维吾尔语,集市的意思)淘到性价比最高的红枣和薄皮核桃给我远方的爷爷奶奶寄去。就连我奈何不了我那两个翻天的霸王弟弟时,他都会如托塔李天王用宝塔镇哪吒一样将他俩制服得妥妥帖帖的。
但是我最初并不喜欢他,可能是对他充满异域风情的脸羡慕嫉妒恨,又或者觊觎他幸福的家庭。
是的,舒克家是阿克苏远近闻名的模范家庭。
我去他们家指导种苹果苗那天恰逢他小妹妹出生,全家在门口等着助产人员传讯。他爸原本在门槛处井井有条地指挥着家里众人进进出出,却在婴儿啼哭声传出来的刹那揪着胸口流出眼泪了,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后来我才从他口中知道他爸那时说了六个字:“你妈肯定好疼。”
我那时恍惚想起了我那对除了争吵还是争吵,最后闹得过不下去的爸妈,跟舒克打趣:“把你爸妈给我就好了。”
“不行,那是我一辈子最宝贝的东西。”他没有丝毫迟疑,但是片刻之后又问我,“你真想要?用什么跟我换?”
我摆手笑了:“当我没说。”
“螺丝,其实你想要个家,也不是那么难的。”他显得有些沮丧。
我拍了拍他的肩,将奶奶给我的镯子当作给他妹妹的礼物拿给了他。他说了声“谢谢”,沉默了好一阵没理我。
我一边逗他妹,一边跟他解释:“其实人类就是这样,对自己没有的东西心心念念,真正得到了或者有了得到的希望,反而没那么想要了。”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说:“你如果真想要爸妈,我可以分给你的。”
我又笑了。
5.有些人错过了,挽回也是没有用的
“螺丝,这个貌似是你找的那个人。”
这天我记录好了苹果苗的状态,舒克突然窜到我身后拍我的肩。我看到了那张他手机里的照片,手里的笔一下子就掉到了沙地里。
迷彩服勾勒着朗逸少年挺拔的身姿,帽檐横在高凸的眉间,所露出来的皮肤不再是记忆中的白皙细腻,糙黑得让人心疼。
我记忆中的少年啊,他端着枪守着大西北。他的身边没有星辰大海,有的只是皑皑白雪和无尽山麓,这让我想起那时在丹汉姆跳入海中救我时孤勇的他。
“舒克,我想去找他。”我的鼻子又酸了。
舒克眼神有些闪烁,但还是带我去了镇上的网吧,找了所有服兵役人员可能去的地方。
“这些地方是不让外人进的。还有,你就算找到他了,又能做些什么呢?”他指着那满满一页A4纸的地名,像个看尽世态炎凉的老人一样看着我。
“我只是想看看他,给他剥些石榴送去。”我深吸了口气。
“你知道石榴有多难剥吗?”他有些激动,“你说过的,人类对自己没有的东西心心念念,真正得到了或者有了得到的希望,反而没那么想要了。其实我也觉得,有些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去深究了,有些人错过了,挽回也是没有用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用?你是梁凡吗?你知道他对我来说代表着什么吗?舒克!你凭什么说没有用?!”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在网吧里大吼了起来。
他的话明明那么有理,我心里却满是拒绝。仿佛用声音压过他,我就能证明自己这样做是有意义的。好像我去那张纸上的每个地方找梁凡,就能找到他,跟他说我有多想他,然后就能跟他重归于好。
“螺丝……”许久之后,舒克轻轻叹了口气,叫我,“我帮你找吧。”
我看着像极了大卫雕像般圣洁的他,一时间连“谢谢”都说不出来了。
6.那时我才发现,我似乎连他的车牌号都未曾记得过
10月底,阿克苏的苹果熟了,恰逢黄河流域的霜降。舒克带我跑遍了整个南疆都没找到梁凡,我只能赶回阿克苏测试传统方式种植的苹果的糖分。
这项工作如果做完,我的课题就完成了一大半。也就是说,最多再有一年,我就得离开这里,离开这人人称赞的“塞上江南”。
“姐姐,原命题和逆否命题真假关系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大弟弟拿着数学书看着我。
舒克突然出现在门外,提了一筐编了号的苹果走了进来,搭腔说:“就是‘我爱你’等于‘你不爱我’。”
我断然否决了他的话,开始给大弟弟举其他例子,讲了几个之后想起自己和梁凡,却猛然发现他说的并没有错。
小弟弟抬起头见到那一筐苹果,准备伸手去拿。舒克一把钳住他的手,又塞了一把糖到他兜里。“这是你姐的重要课题,你吃了,她就拿不到硕士文凭了。前些天新闻上说有个大学生因为游客摘了唯——朵做实验的油菜花毕不了业呢。”
小弟弟忽闪忽闪着大眼睛盯着他,像极了听佛经的小沙弥。
“螺丝,你是不是快回学校了?”他将那筐苹果放好,坐到我旁边问我。
我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伤感,刻意挤出一个笑容回他:“是啊。”
“以后都不会来阿克苏了吗?”他睁大了眼望着我,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我的脸。
“是吧。”我低下头不敢看他。
“那你会记得我吗?”他的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
“应该……会吧。”我有些迟疑。
“那你说说,你会记得我些什么。”
抬头撞见他真挚的眼神,我惊讶地发现除了他有个美满的家庭以外,我竟什么都记不起来。连他有多高,平时喜欢穿什么衣服,脸上有几颗痣,我都不记得。
他似乎原本有好多话要和我说,但最后见我什么都回答不上来,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才发现他的左脚比起平时有些跛,刚想问他怎么了,他却已经走远了。
远处,小叔的棉花地已经进入了采摘末期,一排排雪白的棉球嵌在树上,工人们弯着腰飞速摘着。我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穿过一簇簇雪白的棉花,闪到皮卡上,最后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那时我才发现,我似乎连他的车牌号都未曾记得过……
7.那些他对我的好渐渐裹成了一个茧,我就在茧里透不过气来
梁凡在伊犁的消息是我从小叔口中知道的,隔天他便在博客上发了一张他在伊犁拍的野杏花旧照片。
舒克说他准备来年去伊犁复读参加高考考军校,以后当干部吃皇粮,恰好那几天他会去伊犁看看那里的情况。我笑他放着地主财阀、富贵闲人不做,偏偏去吃苦,他笑得跟个孩子一样。我又写了封给梁凡的信让他带去,此后的几天都待在简易实验室里处理那堆苹果。
发现缺了两个实验苹果那天,我给村长打了个电话。结果在去实验田的路上我才发现做实验的村子早已降了雪,胡杨的深褐色枝干上凝了一层白白的冰。
“编号的苹果舒克不是全摘了吗?”村长领我进了屋。
“什么时候?”我的耳朵已经冻红了,搓着手反问他。
“前几天吧,就是下着大雪那天。哎哟,几年没见过那么大的雪了。那孩子冒雪来的,大雪把伞都压坏了,他还摔了好多跤。我叫他等雪停了再摘,他说迟了会影响你的课题结果,你可能拿不了那啥文凭……”村长端了杯热水递给我,“罗施姑娘,我从没见过舒克这么认真热心的少年,施肥、除虫、浇水他都是亲自来的,你得给他加工资……”
村长仍旧絮絮叨叨地讲着。我突然明白舒克的脚为什么有点跛了,也明白为什么在我回答不上来他的问题后,他走得那么落寞了。
“对了,他在找一个人,叫我们帮忙找来着。你能不能也帮他留意一下?”我要离开的时候,村长又叫住了我。
“什么人?”我问。
“是个来这边服兵役的汉人吧,这么高,很瘦,脸很窄。我的手机坏了,不然可以给你看照片的。”他用肢体比画着那人的轮廓,有些自责。
我似乎明白是谁了,但还是固执地问他那个人的名字。
“梁凡,房梁的梁,平凡的凡。”村长顿了顿,“你认识吗?”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往下拽,好像从未有过的沉重感围绕在四周。
我所寄托的找到梁凡的筹码,我从未在意过的可笑课题,都被一个人认真对待着。就连我偏执地去寻找、去追逐的人,他都默默替我找着。那些他对我的好渐渐裹成了一个茧,我就在茧里透不过气来。
我忘了那天我是怎么回到小叔家的,只是感觉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像是梁凡无数次栖息的那个地方早已贫瘠得不成样子,却在一刹那间长出了新芽,蹿高抽芽,开出千树万树的花。
8.你不用为了我去找他的,你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舒克去伊犁念高三之后,梁凡每个月都会托他给我带一封信。他在信里不咸不淡地谈着他拔了几天草,做了多少俯卧撑,绑着沙袋跑了多少公里。我就每天扛着锄头去给蹿得老高的苹果苗除草,耐心地记录着那些数据,然后写好回信递给舒克。
安定下来的日子过得闲散而充实,只是在某个午后,我会莫名想起来阿克苏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想起那一大片苹果地最初的样子,想起喀什香妃墓那个抓着我手递给我车钥匙的少年。
“姐姐,我有点想舒克哥哥。”小弟弟吵着嚷着叫我教他写舒克的名字,眼睛如琉璃般剔透。
“你是想念他给的糖吧。”我敲了敲他的小脑袋,握着他的手,在巴掌大的作业本扉页上一笔一画写着“舒克”两个字。
喜欢的作家说过,身上总是带着糖的不是低血糖患者就是内心柔软充满爱的人。想起这句话,记忆中那个高大的身影就像电影胶片一样浮现在了我眼前。
“罗施,舒克好像出事了。你……要不要去看看?”突然小叔慌张地从门外跑了进来,支支吾吾间好像隐藏了好多不愿透露的信息。
我脑子顿时空白,双手寻着车钥匙。
两年来,我听到梁凡两个字,第一反应就是找钥匙,仿佛他从一开始就在我遥不可及的远方向前奔跑,我只能如夸父逐日般在后面驾着车追逐。
如今听到舒克的名字,我居然有了相同的反应。
我找到舒克时,他在社区医院包扎手臂。见我走进了诊室的门,他显得很激动。
“螺丝,梁凡是个不错的人呢!跟你很配。”
“为什么这么说?”我忧心忡忡,仔细看他有没有撞到其他地方。
他脸红了,笑得很傻:“我看到了一个很像他的士兵,结果我追了他的尾,他跟我说的。”
我看着他安然无恙,松了口气,望了望他那张稚嫩的脸,又叹了一口气:“你不用为了我去找他的,你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我就是忍不住。”他挠着头笑了。
“舒克……”我叫了他,他转过头“嗯”了一声,我又开了口,“我会记得你的。你182cm高,自然卷,眉毛很粗很长,像是蘸了墨汁的湖笔,眼窝很深,鼻梁很高,嘴唇很薄,跟罗斯福有些相像,脸上有三颗痣,手很长,却有些糙,穿43码的鞋……”
我一字一句地说着他身上的特点,他显得有些惊讶,转眼却笑得越发爽朗,像是天山白雪反射出的一抹清晨阳光。
那一天,我用我脑子里所有的内存储存了一个完整的他。可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时的我就躲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看着他光一般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9.若一个人不爱你,则那个人不是我
舒克考上警官学院那个夏天,为了给放荡不羁的前半生画上句号,我在阿克苏县城买了房。
小叔跟我爸妈说我是真想安定下来了,我妈却推掉工作,空降到了我跟前。
“罗施,你疯了?!不回家就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给她开门的时候,她扬起手给了我一巴掌。
我没理她,蹲在地上继续整理东西。
她看着我打开了空运过来的行李,里面除了从世界各地带回的纪念品以外,没有一丁点她那个家里的东西,一下子哭了。
“罗施,梁凡已经结婚了。”她的声音有些抖。
我突然呆住了,手里正拿着丹汉姆的螺。
两秒之后,我将她推了出去。
“他不爱你了!他娶了别人!你跟妈妈回家好不好?好不好?”她拼命地敲着门,嘴里的哭腔越发明显。
可我心里毫无波澜。
这时门外传来了小叔的声音,只是一句话,我手中的螺便掉到了地上,“哐啷”声此起彼伏,心彻底乱了。
他说:“罗施,舒克的葬礼……你要不要去……”
维吾尔族葬礼,妇女不得在场,舒克的母亲便远远站在清真寺外的石板上,抱着那个还未来得及喊一声“哥哥”的小姑娘,就像石碑似的站着。
从前去香妃墓,那儿人来人往,我往往觉得拥挤,路过清真寺时看见人们整整齐齐做礼拜也只是站一会儿就离开,如今的我站在她身侧,双腿却像生了根,再也走不动了。我们看着舒克的父亲做“伊斯卡特”,看着阿訇念经、祈祷,看着“塔五提”上那个被白布盖住的身体面朝西方。
“舒克是英雄,是救了别人家姑娘的英雄。”舒克妈妈抿了抿嘴,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跟我讲。
“我知道……”我轻轻地回答。
我知道,知道他是英雄……还未背上枪便遇到了现实的考验,为了救被挟持的姑娘,被子弹穿破了胸膛……他是英雄……我知道,他是我的英雄……
可我还知道,从一开始就没有梁凡了,他早就不在伊犁了。
“你来的那个月他已经回去了,可叔叔不想你再四处漂泊了,是我瞒着舒克说梁凡还在,让他每个月帮你和梁凡传送信件,让他照野杏花的照片给你,让他跟你说梁凡当了士官就会来娶你。叔叔错了,以为这样可以让你快乐起来,让你像小时候一样天真可爱……以为到那时候,没有梁凡,你也可以很快乐……”
这是来的路上小叔对我说的话,说完他给了我一个巴掌大的小日记本,轻轻打开,一行行歪歪扭扭的汉字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苹果熟了,你就会走是吗?这样一想,我不太想帮你照顾它们了。——只会自言自语的舒克。”
“听罗叔叔说你不相信这世界有爱,其实是有的。你想要父母,我是真的可以分给你。——大方的舒克。”
“傻螺丝,‘我爱你’的逆否命题应该是‘若一个人不爱你,则那个人不是我’,多简单啊,可是我就是说不出来。——有点的舒克。”
……
“你说你喜欢他驻守边关的英武样子,啊哈哈,我明天就穿上军装,跟他一样了!这样,你会不会喜欢我一点?——有点开心的舒克。”
翻到最后一页,我知道了那些我不知道的事。可他们错了,有些事他们也未曾知道,比如,我决定留在阿克苏并不是为了梁凡……
我是为了谁呢?站在千人踏过、万人踩过的石板上,望着这个有着朝亡夕葬习俗的民族,望着矗立百年的庙宇,我只觉得时间走得太快,快到我还来不及细想,我是为了谁才留下来的。
10.我还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呢
课题结题前的那个月,我准备去趟伊犁,小叔怕我精神不好在路上出问题,主动要求给我开车,可我没想到,最后驾驶座上的人会是梁凡。
我们看到了舒克照的那片野杏花,十里飘香,花瓣纷飞,仿佛他在遥远未知的时空里看着我。
“罗施,我在伊犁看到一句话:青春不是眼前的潇洒,还有边关和家。”梁凡坐在草地上,将衣服垫在一边叫我也坐下,“舒克写的。”
“说实话,生于黑暗的人最渴望的东西跟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人是不一样的。前者只需要一束阳光,后者却会有很多选择。我选择更平凡的生活,结婚生子,陪同样给我温暖的人。而他,太过固执了,真的,太固执了。”梁凡一直摆头,一直念着固执两个字,而后看了我一眼,“其实我很嫉妒他,真的。他用一种残忍的方式让你记住他一辈子,光辉的、明亮的样子,而不是模模糊糊的影子。”
我知道他是明白了我不再在乎他了,抬头望着异域天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希望你幸福,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从未如此认真过。
我抿着嘴摆了摆头,看着他的眼睛很久才开了口:“我很幸福。”
他似乎早就知道了答案,在我说出这话时反而畅快地笑了:“这片土地太可怕了,不仅让我想清楚了未来,还照亮了我都没法拯救的你。不过你这个人喜欢隐藏,保不齐是太过悲伤。”
“你觉得我是因为悲伤才笑?”我沉默了一会儿,咧开嘴笑了。
微风起,拂过鬓角的乱发,头发轻柔地打着卷。
“人们喜欢所有创造过辉煌、给自己欢愉的人,却唯独对诸如邓丽君和张国荣一类的人只褒不贬,你知道为什么吗?”我问他。
他一脸惊讶,仿佛还未从我说不难过的笑容中回过神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笑了。
“因为他们再也不会创造出新的东西来刷新你的旧情怀和新观念。你所记住的永远是他们的好、他们的辉煌。”
一片杏花飘过,我伸手去摸,却触碰到了温润的风。
“我爱上的和永远爱着的是一个永远爱我的不会背叛我的人,他愿意把最亲密的父母分给我,他会穿越沙地、狼群找到我,他会变成绿衣执枪的英雄保护我。而我现在有家了,有爱我的人了,还有一大堆陪着我吵吵闹闹的家人。我还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呢?”
是的,我留在了阿克苏,拿着国家的拨款帮棉农改良棉花种植基地,帮当地的村民完善水利设施,成天跟远方的导师商量怎么提高瓜果的产量,怎么把一篇篇学术论文和报告做到完美,每天过得充实而满足,闲暇时还能给舒克和弟弟们剥一堆石榴吃。
我还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可是那天从野杏林回来,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一个红彤彤、像月亮一样的石榴,它在我的面前被剥开成石榴籽的海洋;梦见了丹汉姆的贝壳,它们在天边晃荡,色彩斑斓像蝴蝶,却软得跟果冻一样;梦见我身边坐着一个人,惠灵顿的港风吹得他有些眯了眼睛,他说,这里是他花了很多时间和心思建的;梦见他有些忐忑,说怕这个礼物我不够喜欢。
我以为那是梁凡,可迷迷糊糊又觉得不像,问:“你是谁?”
他说:“螺丝,你怎么还是记不得我?”双眼微眯,摄人心魄。
那一瞬间我醒了,盯着窗外的夜空。
我是个缩在壳里的螺,习惯了隐藏,可到了最后,我始终无法隐藏的,是我终于记住了你,而你又在哪里?
更新时间: 2020-08-17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