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洲
“顾维钧,我撒谎了,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一
沈氏新竣工的大楼前,记者喋喋不休地朝着沈砚秋发问。沈氏这次的设计颠覆了以往中规中矩的写字楼的外观,是A字形的大楼,共六十六层,中间横穿的“一横”被设计成了一座种满绿植的秘密花园。瞧见这样的建筑,无人不好奇。
“沈小姐,沈氏为什么要建这样特别的写字楼?”
“众所周知,沈氏是做环保起家的,这次的设计理念便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沈氏希望通过这样的一栋写字楼,呼吁更多的有志之士加入环保行动中来。”沈砚秋侃侃而谈。
沈砚秋这番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言论一出,便引得掌声阵阵。送出的阵阵掌声里,便有一道来自台下的关山。关山作为项目承建方,是沈砚秋合作两年的伙伴。
“沈砚秋,合作愉快。”关山拿出手机拍摄眼前成型的大楼,顺带着将沈砚秋也一起照进了照片里。
今日的沈砚秋,称得上明媚动人四个字,关山道:“谢谢你肯采用我的设计。”
“关总客气了,这对我们来说是双赢。”沈砚秋客气道。
“我今儿来,是为了送一张音乐会的票给你。”关山笑嘻嘻地从口袋里递出一张音乐会的票,“不许拒绝,合作两年,次次吃饭都是你抢着埋单,今天理应让我做个便宜东。况且,票也不是我专程去买的,我有朋友在乐团。”
沈砚秋同关山又一来一回地客套几句,便将音乐会的票接了。
音乐会周五晚上七点开始,为防堵车,沈砚秋早早便出发了。
九点到时,音乐会里人已坐满了小半。
乐团开场是马勒的《第一交响乐》和《第六交响乐》,观众的眼便随着指挥的那根指挥棒来回移动,每一首曲目,沈砚秋听来都觉得动人心魄。她小时学过一段时间小提琴,便特意听了听里面的小提琴演奏,颤音同弹弓处理得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完美。
最后一首表演完,指挥携着乐手致谢,沈砚秋激动地跟着其他观众一起鼓掌感谢。
她随着人流一点点地移到室外时,已是夜里,路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灯光昏黄,微风送来淡淡的桂花香。
她是在停车场遇见的关山,准确地说是关山以及他的乐手朋友。那人演出服尚穿在身上,黑色西装,暗红色领结,同关山差不多高,肤色白皙,高鼻深目,一双眸子又黑又亮,头发带着微微的自来卷,与关山肩并肩地立在她的面前。
关山张罗着介绍这两人认识,却没瞧见身旁的顾维钧颇认真地打量着沈砚秋,眸子里的深情在夜色里都掩不住。
“顾维钧,这是我朋友沈砚秋。”
“沈砚秋,这是我朋友顾维钧。一起吃饭。”
沈砚秋拒绝不了,便跟着关山一起去了。关山选定的馆子是家老火锅店,沈砚秋对面坐着顾维钧,活跃气氛的那个是关山。
火锅带来腾腾雾气,周围是人声鼎沸,而沈砚秋在这时只能看到对面的顾维钧。他偏过头饶有兴致地点头附和关山,闷着嗓子,在关山去递菜单时,重点嘱咐一句:“不要点虾滑,我过敏。”
关山去递菜单,座位上便只剩下了顾维钧和沈砚秋。
“你还好吗?”顾维钧喝了口茶,看向沈砚秋。
沈砚秋听罢,脑海中的记忆便如烟花一般细碎密集的炸开,她记忆中熟悉的眉眼同声音,又层层叠叠的踏着十六岁的雨水齐齐地涌向了沈砚秋。雨水里,还有缓缓走来的少年顾维钧。
二
沈砚秋认识顾维钧那一年,十六岁。
她刚升高中,暗恋的学长在校乐团拉小提琴,她便嚷嚷着一定要去学小提琴,誓死要通过年底的校乐团的面试。母亲被她吵得没了办法,把她送去了家门口的少年宫。
在少年宫的第一天,她就听说了天才琴童顾维钧的事。他三岁就在少年宫练琴,母亲是国家乐团的首席,在少年宫里,他有专属的琴房和老师。
他生得眉清目秀,又瘦又高,肩上斜斜地挎一只琴包,即使穿件屎黄色的音乐附中的校服,穿梭在人群里,也是最扎眼的那个。
彼时的沈砚秋,心里有暗恋的学长,一门心思扎在小提琴上,哪有时间去看顾维钧。沈砚秋学琴晚,光是架弓便练了两个礼拜。她手指硬,手腕硬,还是个音痴,“哆来咪嗦”拉出来居然都差不多,简而言之,她没什么学琴的天分。三个月后,老师直白地告知了她的父母。
老师在里面讲,沈砚秋偷偷地在门口听,听到这一句时,她的眼泪唰地就涌了出来。
递给她纸巾的那个人就是顾维钧,他颇嫌弃,眉头轻轻蹙起,伸长了胳膊将纸巾递给她:“同学,鼻涕不要蹭到门把手上。”
沈砚秋虽满眼都是泪,但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顾维钧,因为她在“明日之星”那栏上看见过他。照片上的他寸头,杏眼,眼角轻轻地耷拉下来,嘴唇微微地抿着,神情里写着的都是“生人勿近”。
真人在面前时,沈砚秋忽然觉得女生们迷恋他不是没有道理。立体的真人同平面上的人像到底不一样,他下巴尖,肤色是淡淡的象牙白,一双眼睛又清又亮,唇红齿白,鼻梁高挺,睫毛比她的还要长。
“同学,鼻涕掉出来了。”沈砚秋光顾着看顾维钧,忘了擦鼻涕,也忘了哭,被他小声地一提醒,翻个白眼将卫生纸接了。
老师在里面喋喋不休地控诉沈砚秋的种种不开窍,沈砚秋在外面用纸捂着嘴巴小声地抽泣。
“不学琴有什么不好?”顾维钧转头看向沈砚秋,蹲在了她的面前,“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学琴?你喜欢小提琴吗?”
“喜欢。”沈砚秋违心地点点头。
“我一点也不喜欢。”顾维钧笑一笑,嘴角漾起好看的梨涡,“所以我才羡慕你,羡慕你没有一点练琴的天分。我要是你该多好。”
十七岁的顾维钧没有一点安慰人的天分。
“顾维钧——你——。”沈砚秋想要反驳,老师忽然在里面叫了顾维钧的名字,顾维钧站了起来,冲她吐吐舌便进去了。
沈砚秋被父母拎回家,她那时候真的觉得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就是顾维钧。有人轻而易举地就能获得敲门砖,而她在外面撞得头破血流,也摸不到那块砖。
沈砚秋回了家,父母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下个月学琴还不能跟上班级的正常进度,就停掉这门课。
沈砚秋走投无路,便在少年宫里堵顾维钧。
顾维钧练琴练到很晚,沈砚秋便在门口等他。他长手长脚,几步就下了楼,她跟在后面追,在后门的杏花树底下,气喘吁吁地堵住了他。
“顾维钧,你怎样才肯教我学琴?”那时“壁咚”这个词还不流行,但沈砚秋堵顾维钧的姿势就是现如今流行的“壁咚”,壁咚的地点就在杏树下。
沈砚秋两手撑在杏树上,把高她半个头的顾维钧拘在里面,假装凶神恶煞地瞧着顾维钧。
沈砚秋越看顾维钧,越是觉得好看,也越觉得心慌。
顾维钧也不跑,琴包斜斜地挎在肩上,手臂环抱地靠在树上,嘴角带笑玩味地瞧着沈砚秋。对于她的逼问,他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十分钟不到,沈砚秋先投降,她胳膊太酸,壁咚不了。她将胳膊放下来时,顾维钧就笑了,转身便走了。
“我求求你了,顾维钧,你就教教我吧。”沈砚秋手疾眼快,一把抱住了顾维钧的腿。她那时真当他是救命稻草。
“你放开。”
“我不放。”
顾维钧被人抱着腿,面上羞得通红,连耳朵都红了。但那天任沈砚秋将他那条裤腿都哭得满是泪水,他也没答应。
那时候的顾维钧后来告诉沈砚秋,他觉得她一定是无脑偶像剧看多了,他不是霸道总裁,但她绝对是女流氓。
牺牲自己的时间教沈砚秋这样的音痴,图什么?
三
沈砚秋的人生里,从来没有放弃两个字。
她天天堵顾维钧,他从起初的四处逃窜到最后心平气和地同她肩并肩地走回家。
沈砚秋一路上叽叽喳喳,要顾维钧教她学琴,他反反复复也只有一句话:“沈砚秋,你不适合学琴。并不是每一只笨鸟都能先飞,一千只里面才能飞出来一只。”
沈砚秋想不通为什么顾维钧不能点拨点拨她。
顾维钧也想不通为什么沈砚秋抓着他不放。
但是,他们更想不通的是,在周六练琴回去的路上,他们居然能一起遇上电梯故障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事。电梯哐哐地往下坠,沈砚秋同顾维钧贴着电梯壁,一脸惊骇。
电梯稳稳地停住时,沈砚秋手疾眼快,一把按了眼前的求救铃:“没事,顾维钧,一会就有人来修。”
顾维钧没说话,两人各找了电梯一角先坐了下来。起初顾维钧同她还断断续续地说几句话,到后来他的话便越来越少。
修理电梯的人迟迟没来。顾维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细密的汗珠已从额头上滚了下来,嘴唇微微泛了白,眼睛半眯,神情也变得恍恍惚惚,半张着嘴小声地喊沈砚秋。
沈砚秋挪过去,顾维钧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冰冷,掌心有湿冷的汗珠。半天,他才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话:“沈砚秋,记得帮我把琴带回去。”
那句话,在十七岁的沈砚秋听来,不像是嘱托,倒像是交代遗言。
沈砚秋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她只知道顾维钧的状态越来越不好,握着他的手就哭,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堆:“顾维钧,救我们的人很快就来了。”
“顾维钧,你可是明日之星,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顾维钧,我以后再也不烦你了,我不让你教我学琴了,你可千万别死了。”
“沈砚秋,你不要鬼叫。”
顾维钧慢吞吞地说了一句,整个人便倒在了沈砚秋的肩头,琴包顺势滑到了她的身上。
沈砚秋灵机一动,将顾维钧的琴包打开了,取出琴,拉出了她唯一会的那首“一闪一闪亮晶晶”。她手法不娴熟,拉起来犹如森林伐木工伐木的声音,但那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飘进了顾维钧的耳里。
他眯着眼,尽力看一眼身侧的沈砚秋,十七岁的沈砚秋马尾低低地垂在脑后,脸颊肉乎乎的,架着琴,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掉,嘴里仍念念有词——顾维钧,你会没事的,马上就有人来救我们的。
在那之后,顾维钧在漫长的黑夜里,总会莫名地想起那一日与之生死与共的沈砚秋。
沈砚秋的琴声同她呜咽着唤他的名字的声音,陪伴了他许多年。
顾维钧和沈砚秋最终等来了救援。
巡逻的老大爷听到了电梯里传来小提琴的声音,迅速报了警,又联系了120,将救出来的顾维钧拉进了医院。顾维钧的症状是典型的幽闭恐惧症。
顾维钧出了院,又来少年宫练琴。
沈砚秋同父母的一月之约也只剩六天,她便识相地提前将放在少年宫里的东西搬了回去。
“欸,沈砚秋,我想了想,你也有可能是那一千只笨鸟里的一只。”
沈砚秋听到背后传来声音,转过身,看到顾维钧从三楼窗户探出的脑袋。风将少年额前的卷发微微地吹了起来,他看向沈砚秋的眼里满是笑。
看见沈砚秋抱着纸箱,兴冲冲地冲上楼时,顾维钧微笑着关了窗。
图什么呢?他也说不清。
顾维钧是个好老师,准确地说是个严厉的好老师。
沈砚秋找不准“哆来咪嗦”的音,顾维钧便亲自示范。他手掌大,指腹起了厚厚的茧,掌心温暖,拉着沈砚秋的手移到了琴头处,食指压着她的食指压向琴弦,一一指导她。
沈砚秋抬了头,就瞧见顾维钧干净的脸,线条凌厉,额头平展,鼻梁挺翘,睫毛随着说话的声音一颤一颤的。
沈砚秋只顾着看,顾维钧看她一眼,看见他是在看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松了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咳嗽一声:“喀喀,看什么看,沈砚秋,你自己没长脸吗?我刚讲的,你记住没有?”
沈砚秋笑呵呵:“记住了,记住了。我是有脸,可是没你的好看啊。”
沈砚秋经过顾维钧的特别训练,算是勉强跟上了班级的正常水平,年底时通过了校乐团的面试,入了校乐团。
四
回忆往事,颇费些工夫。
一顿饭,沈砚秋倒有一半的时间在愣神。吃完饭,她将车留给关山。
关山开车载顾维钧回自己的公寓。
“怎样,顾维钧?”关山朝着顾维钧挤眼笑,“你帮我参谋参谋,我追沈砚秋好不好?”
顾维钧转过头看一眼关山,又摇摇头:“她不适合你。”
“滚,不适合我,难道适合你。顾维钧,你这次回来还走吗?毕竟,你妈妈——”
“不知道。”顾维钧及时地打断关山的问话。
顾维钧的妈妈是顾维钧的禁忌,关山识相地闭嘴。
回了屋,夜里,关山帮着顾维钧一起收拾行李时,亲眼瞧见顾维钧从行李箱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相框来。那相框里放着一张十七八岁女孩子的照片,齐耳短发,妆花了一脸,关山打趣:“顾维钧,这小姑娘是去参加万圣节吗?”
“她是我女朋友,”顾维钧淡淡地说,瞧见关山八卦的神情又连忙补上一句,“曾经。”
“前女友啊——”关山叹口气。
晚上,顾维钧躺在床上,转了身看到的便是这张照片,他照下这张照片的时候应该是高三毕业后淮海组织的那场“放飞梦想,拥抱新生”的音乐会。
那时他做了沈砚秋的免费老师,渐渐地跟沈砚秋越来越熟络。她喜欢显摆那首“一闪一闪小星星”,这是她唯一不跑调的曲子。他在楼上拉琴,她便在楼下拉琴,琴声仍如砍斧,但她站在杏花树底下,满眼堆着笑。拉完琴,她臭屁地比画一个乐手致谢的姿势,微风一吹,杏花便落满她的衣衫。
彼时站在楼上的顾维钧百思不得其解,他能稳稳地拉出《G小调奏鸣曲》,但他感觉不出她一半的喜悦。
想到这时,他忽然发觉,他想起沈砚秋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喜欢看见她笑,她笑时,左边嘴角处有个梨涡,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眼睛笑嘻嘻地眯起,像弯弯的月牙。
他喜欢和她一起回家,迈开长腿,先超过她,等她在后面喘着气一边跑、一边喊“顾维钧——顾维钧,你等等我”,然后装作很烦的样子,慢慢地停下来,等她追上,同她肩并肩。
他那时心里已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沈砚秋对他来说是不同的。真正认识到这一点时,是在淮海那场毕业音乐会上。
顾维钧表演完,从演出间背着琴包走出来,路过第二间教室时,听到了沈砚秋压抑的哭泣声和断断续续的碎碎念。
“姜洋,你个浑蛋。”
“姜洋,我为了进乐团,学琴学得手都快折了。”
“姜洋,你浑蛋,林璨有什么好,不就是比我好看点。”
顾维钧聪明,在门口听完这几句就明白了。
奇怪的是,沈砚秋被人拒绝了,他居然心底里觉得十分开心。
他将门一把推开,沈砚秋慌忙背过身捂住了脸:“谁?”
“是我,顾维钧。”
沈砚秋听到是顾维钧,将手放了下来。
顾维钧随手拿出手机,咔嚓咔嚓,便给沈砚秋拍了照片。照片上的沈砚秋,眼线、睫毛膏晕了一眼,活脱脱像个女鬼。
“你干什么?!你删了,赶紧删了!”沈砚秋不哭了,扑过来便要抢手机,顾维钧伸长了胳膊,她踮着脚尖也够不到。
“沈砚秋,你说的是你们乐团那个团长姜洋?”顾维钧低了头,坏坏地笑。
“你听到了,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听到。”顾维钧严肃地摇摇头,但到底忍不住笑。沈砚秋,他那时想说,你看男人的眼光真的很差。姜洋不过一只浮夸的孔雀,哪里值得你费心。
也是在那时,他彻底明白了自己对她的心意。
五
他记得先表白的那个是她。
高考后,他同母亲见了一面,母亲为他联系了美国的音乐学院,所有的申请材料已提交报送,对方也十分满意,如果不出意外,八月他便要去美国。
他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去见沈砚秋。
他知道沈砚秋的班级今天组织了聚餐,在路口处看见她歪歪扭扭地晃过来。她穿了条姜黄的碎花裙子,头发散开,拢在耳后,嘴唇上涂了口红,在路灯下明媚动人。
沈砚秋红着脸颊,抬头笑眯眯地望着顾维钧:“等谁呢?”
他顿了顿,说道:“沈砚秋,我要去美国了。”
沈砚秋仍是笑:“那好啊,顾维钧,你这样的就应该去美国。你是来和我道别?”
顾维钧点点头,细雨里的沈砚秋,额前的头发被打湿了,一双眼却是又清又亮,但眼里独独没有顾维钧想看到的留恋。
“下雨了,你快回去。”沈砚秋摆摆手。
顾维钧愣了愣,欲言又止,难过都积在心里。
他想同沈砚秋说:沈砚秋,你知不知道,我要去的是美国,与这里隔着千山万水,以后——以后——
沈砚秋,你知不知道我——
但沈砚秋打断了他的思绪,只摆摆手同他说:“顾维钧,下雨了,你快回去。”
他恍惚,竟也未察觉出沈砚秋说这话时,声音都发着颤。
顾维钧转了身,背影里满是萧瑟和落寞。他握了拳,小声地说了一句:“沈砚秋,你这个傻瓜。”
但到底不死心,顾维钧又转了身,看见那团姜黄色的影子蜷成了一团,他愣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他看见她蹲在地上抱头哭。
“你是为我哭的吗?”
“你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沈砚秋吼出声,鼻涕仍挂在鼻子上。
顾维钧一如初见,蹲下来,伸了手,拉起自己的衣袖帮沈砚秋擦鼻涕,眨了眨眼:“说你喜欢我。”
“顾维钧,你以为我不敢说是不是?”沈砚秋借着酒劲又大吼一句。
“那你说啊!”顾维钧在那时就是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
“顾维钧,我喜欢你。”沈砚秋说完,如释重负。
“我也是。”
顾维钧回一句,踮一踮脚尖,身子倾向了沈砚秋,轻轻地吻了吻她的眉心,笃定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我。”
沈砚秋甜甜地笑,她笑时,眼睛会微微地眯起,像一弯月牙,散着光芒。那光芒便直直地照进了顾维钧的心里。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顾维钧那时年纪轻,以为只要有了爱,山海皆可平。异地恋四年,毕了业,他兴冲冲地将沈砚秋接来美国,但半年后,她留下一封分手的信便走了,同他断掉了一切联系,连同带过来的那把小提琴也被留在了他的住处。
顾维钧那时觉得,沈砚秋是铁了心不要他了。
若不是关山的朋友圈,他大约这辈子也不知道她藏在哪里。乐团来淮海巡演,原本就是他主动提议的。
六
彼时的沈砚秋同顾维钧一样,带着陈年旧事失眠到第二天,乌青着一双眼圈,去往新项目工程部。小渔村棚户区进行改造——这是关氏承建的新项目,路面坑洼,项目部开工第一天便遇上阴雨天。
高跟鞋都快被磨破皮,仍有十来户人家谈不拢。
风起得急,台风警报也是一日连一日地响起。
急急忙忙赶去买回家的票时,沈砚秋被告知,前方路段滑坡,路暂时被封了。她联系了最近的旅店,旅店老板派车来接。风大雨急,伞面都被吹翻了,她湿漉漉地坐进车里。
老板中年,慈眉善目,递来干毛巾给沈砚秋。
十分钟车程,拐进一座小院,老板领沈砚秋看了房,嘱咐她换了衣服出来吃饭,一路上不停地对她夸赞儿子煲汤手艺了得。
沈砚秋换好衣服去餐厅,桌上的排骨汤正冒着热气,旁边的男人系着围裙背对着她,拿着汤匙小心翼翼地盛汤。
她头发湿漉漉的,接了汤碗捧在手里,慌里慌张地同他道谢,抬眼时才发现,这人居然是顾维钧。
“你怎么在这?”沈砚秋先问,一碗热汤险些被泼出去一半。
“怎样,小姑娘,我儿子的手艺是不是天下无敌?”老板自楼上下来,指着顾维钧对沈砚秋说,“他刚从美国回来,今早才来看我,赶上台风,和你一样被困在这里了。”
沈砚秋听罢,不好意思地一笑,嘴里嘟囔一句:“世界好小。”
顾维钧皱皱眉:“再嫌弃,汤就没了。”
沈砚秋吐吐舌。
“小姑娘,你认识我儿子?”
“前女友。”沈砚秋笑眯眯地摆手时,顾维钧抢先一步答道,挑了眉看向她,“我认为不欺骗长辈才是最大的美德。”
“天哪,我儿子居然交到了女友。小姑娘,说实话,他小时候就跟着他妈妈练琴,我那时以为他妈妈一定会把他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机器人小提琴手。”顾父可爱,摆出僵硬冰冷的架弓姿势,模仿顾维钧。
因这一句前女友,顾爸爸采访了沈砚秋两个钟头。哄女朋友睡觉的小故事
什么时候认识的顾维钧?
什么时候同顾维钧交往的?
顾维钧对女孩子礼貌温柔吗?
何时与顾维钧分的手?
顾维钧在一边拿着丝瓜瓤洗碗,沉默地听着。沈砚秋在一旁偷瞟,他低着头,那样宝贵的一双手,在洗碗池里居然也毫无违和感。
顾父满足了好奇心,为沈砚秋安顿好住处后,便先休息了。
沈砚秋夜里去喝水时,看见了端坐在客厅里的顾维钧。未开灯,外面是风声鹤唳,树影重重。她假装未看见,端了水杯便要逃向房间,被顾维钧自身后一把拽住:“我们是何时分的手?”
“顾维钧?”沈砚秋回头看向顾维钧,他的眼里氤氲着一层雾,脸颊红扑扑,浑身散着酒气。
“什么时候分的手?沈砚秋,我们什么时候分的手?”他又沉着嗓子问一句。
“2016年圣诞节。”
“沈砚秋,”顾维钧放开了拽着沈砚秋的那只手,苦涩地笑一笑,道,“我以为你是因我参加比赛疏忽了你,所以你提出分手,原来你早在那之前就已决定不要我了。”
“沈砚秋,我想听你说说看,我是如何在2016年的圣诞节让你失望透顶的?”
是2016年的圣诞节,她记得很清楚。
顾维钧的母亲是乐团的首席,但因手出了问题,提前退了下来。自此后,她便一心一意地要将顾维钧培养成音乐家,替他找了现在的乐团,介绍各式各样的音乐界的朋友给他,这其中也包括乐团团长的女儿——Ada,一个金发美人,亦是乐团的小提琴手,看向他的眼里都是深情。
顾维钧准备比赛的那半个月,几乎日日练琴到半夜。
比赛前一夜,顾维钧未回来,顾母煲了汤带着沈砚秋去乐团找他。
彼时的顾维钧正同Ada在一处练琴,巨大的乐团表演室,悠扬的琴声不停地飘扬。透过玻璃窗,沈砚秋笑眯眯地要去唤顾维钧,却瞧见了Ada落了一吻在他的脸颊上。
她推了门便要进去,被顾母一把拽住:“沈砚秋,明日的比赛,评委是Ada的爸爸。”
“伯母?”沈砚秋一双泪眼看向顾母。
“沈砚秋,其实我早就想同你说,你要是真的为顾维钧好,就趁早离开他。我太清楚,对他来说,太浓烈的感情是负担。他不止要成为一个琴手,我还希望他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他需要的是强有力的左膀右臂,而不是你这样浓烈的感情负担。”顾母的话掷地有声,冷冰冰地落入沈砚秋的心里。
她在那一日遭遇双重打击。
顾维钧比赛结束,成功拿了一等奖,入选了乐团小提琴手,于华人亦是无上荣幸。
颁奖时,沈砚秋在台下为他拍照时,Ada也凑过来,靠在他的肩头。顾母微笑着看向沈砚秋,问了一句:“沈砚秋,你觉不觉得他们才是天作之合?”
少年丢了允诺给她的那颗真心,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分手是什么?
自然是心碎裂的那一刻。
她默认她的心碎裂的那一刻是Ada在他的脸上落下一吻的时刻,那一刻是2016年圣诞节。
“所以你以为我是靠着别人的施舍得奖入乐团的。沈砚秋,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顾维钧听罢,低低地说完,沉默着上了楼。
沈砚秋看着顾维钧的背影,先落了泪。
她到底说了谎,她又怎么可能不信他?
七
在顾维钧看来,沈砚秋要分开的理由每一条都无比牵强。
他不爱Ada,一点也不爱。沈砚秋眼里那甜蜜的一吻,不过是Ada一个人自导自演。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他时时刻刻想念的那个是沈砚秋。
这四年来,他去过她曾说过想要去的每一个地方,风景美如画,只是再寻不见她。他这回回来,就是想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滑坡的路段被紧急抢修,第二日便能正常通行。
顾维钧爸爸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顾维钧将沈砚秋送回家。
沈砚秋收拾好行李,远远地便在车旁看见了立着的顾维钧。
两人一路沉默,电台正不合时宜地播放着梁静茹的《情歌》:“泪一滴滴被反锁,情书再不朽,也磨成沙漏……回忆如困兽,寂寞太久而渐渐温柔……”
声音缓缓地在车厢里回荡,眼瞧着路越走越偏,沈砚秋忍不住开了口:“顾维钧,你要去哪?”
“少年宫。”
“要去做什么?”
“你到了就知道了。”
故地重游,步步生情。入了三楼第一间教室,顾维钧将投影仪打开。那是一段视频,视频的画质极其不清晰,开头是杂乱的笑声,之后镜头一转,是个瘦削的男生在杏树底下拉琴。
琴声里还有小姑娘的偷笑声,声音轻轻的,却无比清晰、坚定:“不论刮风下雨,打雷闪电,我都会一直一直爱这个人。”
“沈砚秋,你说那样多不爱我的理由,我一条也不信。你若真的不爱我,何故还保存着这段视频?YouTube的用户密码为什么不换,置顶的为何仍是这一条。”顾维钧按了暂停键。
“顾维钧——”
“沈砚秋,你再往下看看。”
视屏又往下缓缓播放,从小窗户拍的日出日落,从山顶上拍下的日出日落,从帐篷里拍下的日出日落——地点和场景在变,只有那升起和落下的太阳是视频的主场景。
“沈砚秋,这些是你不在的四年,我看过的日出和日落,一天不落。我把它们拍下来带到你面前,也把这四年的时光一起捧来递给你。回来吧,沈砚秋。”
“沈砚秋,你总问我为什么爱你。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只有你在我身边时,我才觉得安心与快乐。我喜欢看你闹,喜欢看你笑,我看你处处可爱。”
“回来吧,沈砚秋,我想你。”
顾维钧立在面前,声音哽咽,他朝沈砚秋伸了手。
沈砚秋摇了摇头,话都未说,便转身跑出了房间。
她不敢停在原地,她怕停在原地后,她会情不自禁地握起顾维钧伸过来的那只手。
她喜欢顾维钧,但那又能怎样?
那一日里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离开的不是Ada,而是顾维钧的母亲。
她始终牢牢地记得顾维钧母亲说过的临别赠言:沈砚秋,你要真的为顾维钧好,就趁早离开他,我太清楚,对他来说,太浓烈的感情是负担。他不止要成为一个琴手,我还希望他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
但这段话的后面其实还有一句。
顾母伏在她的耳边悄悄低语:你记住,沈砚秋,有生之年,顾维钧的身边有你,便没有我,我是他妈妈,我不能看着你毁了他。
那样赤裸裸的宣誓,直到现在沈砚秋都没有忘记。
沈砚秋第一次听到时,并未当回事,仍然陪在顾维钧的身边。
但第二天,顾维钧便接到了电话,母亲出了意外,煤气中毒。
沈砚秋心慌,知道顾维钧的母亲这是在拿自己做赌注。她是在向沈砚秋宣誓,为了这个音乐家儿子的锦绣前程,她什么都能做出来。
沈砚秋知道,对顾维钧来说,拉小提琴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而顾维钧对小提琴的执念,全是来自这位才华横溢的母亲。
她怎么争得过顾维钧的母亲,她赌不起。
但如今顾维钧又站在了她面前,她口是心非,流着泪决定回去赌一赌,若他还在,那只牵她的手还在,她便决定再赌一回。
沈砚秋慌慌张张地冲向三楼那间教室时,里面已空无一人。
她若能早到一分钟,便能瞧见挂了电话后失魂落魄的那个顾维钧。他的指节苍白,用力地捏着那部手机,眼里已写满了失落。
八
顾维钧回美国,关山去送机的。
候机厅里,关山忽然一拍腿说道:“顾维钧,我想起来了,你说的女朋友是沈砚秋对不对?她就是沈砚秋对不对?”
顾维钧没再否认,冲关山点点头。
顾维钧回去的消息,是关山带给沈砚秋的。
他支支吾吾地说:“沈砚秋,顾维钧——”
“关总,我们尽量谈公事。”
“不是的,沈砚秋,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我猜顾维钧一定没告诉你。”
“什么?”
“你爱听的曲子是那首‘一闪一闪小星星’吧?沈砚秋,你可能不知道,我听这曲子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关山自嘲,“你走之后,顾维钧找了新室友,那个人就是我。他每次休年假,一定会回国,说是去旅游,但是我猜他这么宅的人,应该都是去找你了。”
“半年前,顾维钧的妈妈自杀了。她接受不了自己得了渐冻症这件事。前天顾维钧做了筛查,他也确诊了。”关山沉了沉嗓子。
沈砚秋看向关山,一脸焦灼。
“我本不该说的,但是,医院昨天通知他了,他今早同医生打电话,我听到了。”
沈砚秋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她机械地看着关山的嘴一张一合,却仿佛忽然间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一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找顾维钧。
二十七小时的飞机,她只来得及带上自己。到剧院门口时,顾维钧正低着头在后台调琴,她自身后圈住他:“顾维钧,我撒谎了,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顾维钧,你比世间的一切都要珍贵。”
“沈砚秋?”
顾维钧的眼泪落在沈砚秋的手背上,湿热、滚烫。
“沈砚秋,以后,我会慢慢地动不了,”顾维钧哽咽,“什么也做不了。”
“那我便做你的眼睛,做你的手杖,做你的双腿。”沈砚秋将箍住顾维钧的手臂收得更紧。
握着沈砚秋手臂的那一刻,顾维钧忽然记起母亲坚决反对他同她在一起,母亲同他说,他们这样的人注定要为艺术献身,为艺术献身的人便不能有多余的感情浪费在别人身上。
彼时沈砚秋仍在身边,他点头沉默,不知母亲说得对不对。
但后来沈砚秋离开的许多年,他才发现比起冰冷而又虚无缥缈的艺术,他更想要的不过是盈盈一笑的人间烟火。
沈砚秋暖暖的笑,皱起的眉头,上扬的嘴角,温热的怀抱,唯有这些才可真正抵御世间的冰冷。
更新时间: 2021-01-20 2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