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枕春归

发布时间: 2020-10-01 22:10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雀枕春归

文|方可奕

楔子

宗隆五年楚后尉氏于锦阳宫诞下皇长女,方出生的女婴一声啼哭,吓跑了窗外歇脚的一树雀儿。那日,楚后为心爱的长女取了鲜为人知的乳名——惊雀。

(壹)

宗隆二十六年冬,班师回朝的赤甲军半路改道江淮清剿水寇。

带领赤甲军的正是战无不胜的福兴公主,她上了一道折子请求文帝将归宁侯云晏派去助她一臂之力。

路途遥远,再加上天寒地冻,云晏到达江淮时已是一个月后。

他登上战船便见到了一身锦衣红袍,外穿银色盔甲站在甲板上的福兴,裹挟着凉意的风一阵一阵地吹过仓江岸边的芦苇,她却像是不知寒冷般屹立在寒风中。

“归宁侯好大的派头啊,竟让本宫等了这样久。”

“既然是公主殿下召臣来,相必不会介意多等臣几日。”云晏裹紧身上的狐裘,不卑不亢地回答。

福兴当即问道:“你有何主意助我剿匪?”

她知晓水战是赤甲军的短板,只是两江节度使请求朝廷剿匪的折子一递上去,云晏便建议让太子泽领兵。太子泽年仅九岁,她作为长姐岂能坐视不理?

云晏不答反问:“众所周知,赤甲军不擅水战,殿下为何还要将此事揽下?”

“独赤甲军与我,当然不行。然而有了足智多谋的归宁侯你,那可就不一定了。”

云晏眯着眼望向看似风平浪静的江面,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他登船时发现福兴让人将所有的战船用粗铁链连接在一起,整合度虽有提高,却毫无灵活性。他让人拆了那些铁链后将战船分为三队,进攻时中间的战船正面出击,左右两队分别从两翼进发,实施包抄。

福兴借着船上燃起的火把的光望向他,月白色的衣衫和同色狐裘映得他脸色更加苍白,无端地让她想起初次见面时他眸子里透出的脆弱与无助。

福兴八岁那年,轻功学得有模有样,踩在落了雪的宫墙上疾步如飞。

被嬷嬷赶到墙上去护着她的小黄门脚滑,掉到了宫墙另一边的御花园,就是在这时,福兴瞧见了躲在御花园梅花树下的云晏。

十一岁的少年着一身白袍,垂着头蹲在那里似要与雪堆融为一体。

骄傲的公主盛气凌人地问他:“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云晏抬头想要一看究竟,视线起先是模糊的,他揉了揉眼睛再看,便见一个粉嫩玉雕的小女孩从墙上一跃而下。只那一眼,便将他心头的涩意消了一大半。

掉在雪堆里的小黄门喊她“殿下”求饶时,他便猜到了她的身份,可他也看到了小黄门衣袍上隐隐渗出来的血迹,不像是才摔出的伤。

他猜想她应有虐待奴仆的习惯,忍不住大着胆子为小黄门求情。

小公主伸手一指:“看见这墙了吗?你上去一直走到头,走完我就不追究他。”

云晏站起来抖了抖衣袍沾染上的雪,提了出请求——给他搬架梯子。

福兴的视线随着他移动,他蹬着梯子往上爬时举步维艰,怕是一个不小心,墙的边都挨不到,然而在瓦上站稳之后他便如履平地。

看上去文弱的云家小侯爷却给了她如此大的震惊,福兴挑了挑眉,手一挥,便有人将还跪着的小黄门搀了起来。

哪知云晏却得寸进尺地求她放小黄门出宫。

一旁的嬷嬷怪罪他不知好歹,福兴却饶有兴趣道:“既然他让本宫刮目相看,本宫自然会满足他的愿望。”

昔日里流传的关于归宁侯世子的传言,说他患有顽疾,手无缚鸡之力。

可是她瞧着他,哪里不如他父亲的风范了?

猜到了她的身份,也还是不卑不亢。

似乎……还很善良。

(贰)

隔些日子,福兴借口去找归宁侯请教兵法。归宁侯家所有的孩子都在侯府武场练武,唯独不见云晏。福兴百无聊赖,晃到了侯府后院的竹林。

竹径幽深,路的尽头,她看见在高低错落的梅花桩上负手而行的云晏。

他每一步都走得轻松自如。

怪不得他能轻易地化解她那日的刁难。福兴的兴致浓了几分,不禁感叹道:“小侯爷真人不露相啊!”

“云晏见过殿下。”

他从梅花桩上跳下来时,福兴才察觉到他眼睛上蒙着白色的布条,所以……在梅花桩上他是蒙着眼的!

“小臣是出了名的废物,平日只能依靠蹲马步来强身健体,还望公主莫要取笑。”

他的语气让福兴听出了丝丝落寞。云晏生来体弱,习不得武,尚武成痴的归宁侯的期冀变成失望,是以手不能扛,肩不能提的云晏只能日日与这桩子打交道。

令福兴惊喜的是,云晏读的兵法也多。她看的兵法,他都能说出一番独到的见解来。

福兴惯爱舞刀弄枪,得了文帝的恩准便日日跑到侯府去。

云晏每日在梅花桩上的时候,她便捧了一卷兵法慢悠悠地翻。云晏不爱与人结交,她便将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统统阻挡在外。

适逢一年一度的皇家围猎,不会骑马的归宁侯世子自然是世家子弟取笑的人选。云晏懒得同他们计较,牵了马独自往林子深处走去。没多时便掉进了丞相家胖公子挖的陷阱里,胖公子在一旁叉腰狂笑,他的喽啰也仗势欺人,往陷阱里浇了几桶水下去。

随后赶来的福兴怎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抡圆了胳膊,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再顺势一脚踹到胖公子的肚子上,胖公子霎时摔得四脚朝天。

云晏被解救上来,福兴却在那一刻蓦地哭了出来——她在意的少年,居然被人那样欺负。

瘦弱的少年刚刚经历一场“浩劫”,哪里禁得住小公主决堤般的泪水?顾不得自身的狼狈,他下意识地伸手,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渍。

福兴不管不顾,拉着他的衣袖哭了个畅快。

年少时的喜欢哪里顾得上那样多,不过是一遭相识,两遭好感,三遭不忘,四遭想念。

本是少女最常见的羞涩心思,却被目睹了一切的归宁侯瞧得分明。他不动声色地纵容事态的发展,却掩不住眸子里透出的精光。

福兴十四岁时,她瞧上云家小侯爷的事便在京城里流传开来。

福兴是大方的性子,试探着问:“如果我真的瞧上你了,你愿意给我做驸马吗?”

云晏拒绝地委婉:“殿下又在取笑我。我这样的人怎能配得上您?”

“那是自然,本宫……本宫怎么会心悦你呢?”她抑制住心头浓浓的失落,似是在自问自答,“当然不会了。”

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却是无比在意。

她终究觉得丢了脸面,领着初具规模的赤甲军去了边境。照应她的老将军教得认真,她学得也快,战场上的福兴公主逐渐声名远扬。

她却在担心着那个远在京城的人,想知道他当下在侯府的处境,想知道他的身体是否好转,想知道他……是否惦念过她。

快到皇后生产的日子,她才从边境回到盛京。

文帝夫妻恩爱和睦,是以偌大的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此番皇后生了皇子,文帝为其赐名“泽”,封太子。

福兴极其宠爱白白胖胖的幼弟,宫宴时更是亲自抱着前去大殿。

宫廊四周点着长信灯,映得福兴脚下的路亮堂无比。她迎面遇上进宫赴宴的云晏,几年未见,他已是翩翩公子的模样,待人有礼,说话滴水不漏。他笑意盈盈地向她行礼,话里别有一番深意:“倒是未曾想皇子一出生,陛下便封了他太子。此前群臣皆以为殿下会是我朝首位皇太女。当真是可惜啊!”

“群臣?莫不是小侯爷一人便能代表满朝文武?”

“微臣不敢!”

“那就请小侯爷记住,祸从口出。”

暗藏锋芒的话福兴自是信手拈来,甚至比他更为能说会道。她知道云晏被归宁侯拉进了朝堂,搅和进官场的腥风血雨,可是才两年啊,她竟然在他幽芒的瞳光里窥见了勃勃的野心。

(叁)

皇后生完太子泽落下了病根,很快便撒手人寰。文帝悲痛欲绝,身体骤然垮下。

云晏因着归宁侯的全力扶持而扶摇直上,甚至拥有了和主要大臣一起进御书房议事的资格。碍于大楚的一半兵力在归宁侯麾下,朝堂上众臣敢怒不敢言。

福兴亲自送药去御书房。

这日她要刚踏进门,便听到了文帝与云晏的对话。

“朕知晓福兴一直对你有意,她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只见云晏俯首跪拜,似是惶恐,道:“公主殿下择婿自然在世家贵族里择优而选,臣万万不敢妄想。臣当尽全力为殿下挑选合适的人。”

“不劳小侯爷费心,本宫的婚事,本宫自有打算!”

福兴恨极了自己的不争气,她去边境之前试探他时他就已经表明了心意,她性子高傲,决不应该再拖拉,可她刚才听到父皇提起时,偏偏又存了期冀。

宫宴遇到时,他说的那些话并非空穴来风,文帝确实是动过要立她为储的心思,甚至不止一次地感叹她是女儿身。说是若非如此,大楚江山早就后继有人。

她不是应付不来朝堂的波谲云诡,只是相比勾心斗角,她更向往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赤诚。

已至深秋,枯黄的叶子簌簌而落。

宫里的雀儿结伴南飞,像是沉浮的人心一样,去寻求新的庇佑。

工部奉命为新上任的大臣建造住宅,拨下的银两经手之人正是归宁侯的门生。福兴接到密报,得知此人中饱私囊,领着亲卫将人抓到了大理寺。

这么一查,六部牵连的人员都被挖了出来,这些人多多少少都与归宁侯府有着牵连。

就在案子即将了结时,有人将一纸状纸递到了御前。状纸上说,归宁侯暗自操练军队,意图谋反,并呈上搜集多时的证据。

重病卧榻的归宁侯气急攻心,让人抬着急匆匆进宫去请罪。

列满罪状的状纸被文帝丢了过去:“归宁侯可有要解释的?”

“臣父有罪,请圣上息怒!”

云晏在这个时候赶来,直言愿意交出归宁侯府的兵权以换取父亲一命。

福兴轻声嗤笑:“小侯爷做得了侯府的主吗?”

“家父已经将管家之权托付于我,自然做得了主。”云晏望着匍匐在地的父亲,终是狠着心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侯爷袭爵之日,本宫定当亲自来贺。”

归宁侯当即一口老血喷在大殿上,御医来时已是回天乏术。云晏顺理成章地承袭了爵位。

出宫的时候,下属庞穆问他:“侯爷既知是公主的圈套,为何还要送上门?”

云晏眼神虚浮,笑得很不真切:“这是她给我的警告。”

喉咙里有腥咸味上涌,他用力地咽了下去。不甘只为人臣的父亲居然因为他的一个举动而离世,真是可笑而又可悲。

到底啊,归宁侯府往后是他做主了。

往后几年,福兴与云晏的势力在朝堂上一度持平,直到北境战乱再起。

兵权在福兴手里,自然是她领兵出征。

她这一走给了云晏诸多的机会。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中的官员被他大换血,一半以上是他的座下。

后来两江节度使上奏请求朝廷派兵剿匪,他又将太子泽推了出去。

刚结束北境战役的福兴收到消息后发了加急密报给文帝,这才有了赤甲军半路改道江淮的事。

(肆)

夜幕已至,仓江两岸的河道上一片寂静。

片刻后风吹芦苇低,便有月光照射在白刃上的反光荡漾开来。战船动,战鼓擂。福兴一声令下,将士们一鼓作气朝着仓江对岸进发。

早在赤甲军发起进攻前,就有细作将寇贼内部的情况和布防图交到福兴手上,战事发起时,兵将气势如虹,战船有序行进,剿匪大军直指水寇的老巢。

两方交战,杀伐声顿时响彻整个长夜。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战术使得剿匪一战大获全胜。

但是部分水寇狡诈无比,趁混战之时逃脱。

福兴派出去搜捕漏网之鱼的战船还未回归,两江总督便在北岸停船设宴。

酒杯交错,丝竹欢奏,声声入耳。

不多时,身披狐裘的翩翩公子执起酒杯,眉眼间是纠结复杂的神色,言语却十分恭敬:“臣敬殿下一杯。”

“侯爷好意,本宫自当应下。只是不知侯爷为何敬我?”

上座的福兴姿态随意,头搁在右胳膊上,左手捏了一杯酒,似是在把玩,语气却是极为认真的。

“一敬殿下用兵如神又立战功,二敬殿下离心中所想又近一步。”

福兴轻声嗤笑,道:“这般溜须拍马的话,我还以为永远不会从你的嘴里听到。可我的心中所想,侯爷当真知道吗?”她顿了顿,抬手将酒送到唇边,“罢了。这酒,我喝便是。”

云晏的视线落在那娇艳欲滴的红唇上,眸光骤然变得复杂无比。

危险就是在这个时刻来临的,下属紧急来报,水寇去而复返,已将北岸战船团团围住。主船上的二人一对视,顿时明了。暗藏在匪寇中的细作恐早已被除,他们中了敌人的奸计。

霎时间远处通红一片,相隔极近的战船很快被大火燃起。

两江总督设置的岗哨不见踪影,而赤甲军几乎全军喝得迷糊,对上杀红了眼的水寇,高低显而易见。尚还清醒的将士狼狈登上主船,护着福兴、云晏一行人,准备驾驶逃生用的小舟杀出重围。

“请公主殿下往南行。”

情势危急,云晏提议分头行动,他与随从去往仓江中央引开水寇,其余的人护着福兴往南突出重围。只是在重重围困之下,他那样做无疑是自寻死路。

江面上火光漫天,杀声四起。

福兴一挥手,便有几个亲卫将云晏绑了,架到一叶小舟上。她手执银枪,冷声对云晏的随从说:“好好护着你主子。”

云晏想要说话,一时之间却张不了口。看见她似忍痛般捂着胸口,他的瞳孔里闪现过那杯他亲自敬给她的酒,他悔恨、纠结、迷茫,心情十分复杂。

离去时福兴回头,目光撞见他眼中类似于心疼的复杂情绪,她莞尔一笑:“云晏啊,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

她像是又见到了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少年,孱弱,无助,眸子里却坦荡赤诚。

她带领亲卫引开水寇,朝着仓江中央杀过去,再也没有回头。

云晏一行越过几重障碍,终是化险为夷。福兴的亲卫将他安置好,又折返回去。

北岸附近江面上白腾腾的火药烟气弥漫开来,天空电闪雷鸣,像是藏匿云端的雷公发了怒,顷刻间大雨瓢泼而下。

等候多时的两江总督急忙解开束住云晏的长绳,撑了一把伞过去。

陪在云晏身边的庞穆接过伞撑好:“侯爷,保重身体!”

暴雨浇灭了北岸刚刚燃起的火把,云晏向江上一望到底,视线依旧是模糊的,只看得见远方零星残留的战火。

毒酒,是他亲手敬她的。眼前的局面,也是他步步为营,精心设计的。

明明一切都是按照计划在进行,他的心里却如同被千刀万剐过一般,担忧得一颗心脏似是要从胸腔里跳出。

锦衣狐裘的公子在仓江凛冽的风中伫立的一夜,成为他生命中第二狼狈的时刻。

时间一点点儿推移,夜晚的空气里满是血腥的味道。

“侯爷!”

江面上隐隐有黑点靠近,庞穆眼尖,瞟了一眼便震惊地喊了起来。

过了许久,云晏才回神朝庞穆指的地方看去。视线起先是模糊的,最后随着他不断的努力,暂时变得清晰。

东边尚未露白,银河倒映在江面上,像是铺了万千银子。

白衣红裳的女子驾一叶扁舟迎风而来,衣袂翻飞。

女子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小舟,林立的战旗猎猎作响,战旗上斗大的“兴”字赫然映入云晏的眼眸。

(伍)

行舟靠近北岸,便能听见兵将震天的呐喊声。

夜里发生的战事恍若一场梦境,睁眼醒来,一切逆转了。战无不胜的福兴领着她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归来,一挑银枪,藏在桌子下的两江总督便命丧黄泉。

银枪落地,点点滴滴的腥味液体从云晏的眼前溅落,落在他的雪白狐裘上。福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晦暗难辨,她启唇道:“侯爷受惊了。”

云晏面色一僵,蓦地向后退了两步。

庞穆手快,堪堪地将他扶住:“侯爷,你的眼睛……”

云晏摆摆手,眼底掩去了担忧过后的庆幸,继而望向福兴:“不知公主打算如何处理后续事宜?”

“来人!”福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喊了士兵进来,“将叛臣的尸首运到匪寇的老巢,与参与此次谋划的一干人等一起火刑处死,告慰死去的战士。”

早在赤甲军出发去往北境时,福兴便命心腹暗中操练了一支擅长水战的奇军,以备不时之需。北境战役方才结束,她接到密报,知晓了江淮一带水寇的事情。返京之前她已经派人前往江淮搜集消息,一探水寇究竟。

密探查出两江总督与水寇沆瀣一气,祸害江淮来往商客。

福兴当即修书两封,一封送往盛京,一封调来蓄势以久的奇军。云晏到达江淮之前,她手下的赤甲军已与奇军调换完毕。而在等待云晏到达的时间里,她改头换面,在过往仓江的商船上和水寇一伙的二首领秘密会面。

她的细作偶然间发现贼人的两位首领面和心不和,积怨已久。

水寇老二不满老大烧杀掳掠的行为,福兴从此处下手,将二人的矛盾升级。早就有意愿向朝廷投诚的老二继而投入福兴麾下,与福兴合演了一出好戏。

以福兴为饵,将老巢里的贼人引至北岸。二首领的亲随和潜伏在老巢四周的将士们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水寇。

眼前一片混沌,云晏强撑着一口气,行礼道:“殿下果真好手段!臣——甘拜下风。”

“也许,本宫让侯爷失望了。”

危险来临之际,他诱她饮下的那杯酒在她掩袖仰头时,统统落进了衣袖里。她知剿匪是个圈套,她知他包藏祸心,在酒里下毒,她知在江上逃命时他是在装忠臣。

两江总督真正受命于谁,她也知道。

可是她,到底是不想知道的。

福兴一举剿灭水寇的事情很快上报到了朝廷,只是喜不掩悲。重病在身文帝渐入膏肓,怕是时日不多。福兴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以最快地速度回到了盛京。

她夜以继日地陪伴在文帝的身边伺候汤药,焦灼地等待太子泽的归来。

奄奄一息的文帝意识不清,梦里时而喊着发妻的闺名,时而惦记着福兴的婚事。云晏坐着马车摇摇晃晃了一路,终于回到盛京,进宫探望文帝。

药汤苦涩的气味遍布文帝的寝殿,福兴跪坐在文帝榻边,一口一口地往他嘴里灌药。

云晏拜见过后,沉默良久,终是说道:“臣来时去过钦天监,监正说,成婚冲喜,或许可助陛下延命。”

不知道是心中私欲作祟,还是他终于不再隐藏这些年的心意,他又道:“不知公主殿下,是否愿意——下嫁微臣?”

福兴怔在原地。

(陆)

福兴与云晏的婚事定在一月之后,是钦天监择定的“九星归位”大吉之日。福兴需在大婚前十日去城外的慈恩寺礼佛,请求佛祖庇佑。

一行人马临行之际,云晏前来送行。

盛京的落雪消散没有多久,城门下的石壁上依旧泛着刺骨的寒意。

城墙上有零散的雀儿飞过来飞过去,围绕在福兴的四周。赤胆侠心的女将军换上了宽袍长袖的女子装束,宫装加身,胭脂绯色,绝美动人。

云晏望着她,不觉间失了神。他脑海里浮现出初次见面时粉嫩雕琢的小女孩,浮现出见他被欺负时满含泪光的那对眸子,浮现出被他拒婚时她眼底失落的样子。

他掀开马车的绸帘,亲手将她扶上马车。双手交叠的瞬间,他竟产生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错觉,似乎那一扶,就是同她走完了一辈子。

“云晏!”她突然掀开帘子喊她,惊跑了落在马车上的雀儿。

他恭敬地等着她说话,只见她一如当年盛气凌人的小公主模样,言语间是女儿家的娇羞:“我等着你来接我。”

车帘垂下,马车内外便是两个天地。

慈恩寺乃佛家圣地,为避免叨扰神佛,福兴只带了数十随行人马。

晨钟暮鼓,诵经礼佛。

福兴度过了七八天平静的日子。大婚前两日的夜里,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躲开云晏的眼线,连夜出了慈恩寺。看那身形,似乎是福兴的贴身宫女。

翌日天刚蒙亮,便有人传来皇宫的消息——归宁侯云晏反了。

跪在佛殿中央的“福兴”如同没有听见一般,脊背挺得笔直,敲着手里的木鱼。山谷幽深,寺院僻静,山间回荡着的只有鸟鸣声和她手里的木鱼声。

这日盛京,注定要经历不平凡的一夜。

一到宵禁的时辰,街道上空无一人。

八大主要干道上,乌泱泱的人马正在向皇宫方向集结。霎时间,宫门敞开,云晏身穿黑衣银甲,带着归宁侯麾下所有的死士闯进了皇宫。高头大马上的公子显得威风无比,仿佛父亲觊觎已久的江河山川,在那一刻变得唾手可得。

云晏在宫里的内线打开宫门前,已经将太子泽的东宫控制住。

有庞穆买通的黄门在前面引路,云晏一行畅通无阻地到了文帝的寝殿。殿门打开,寝殿里漆黑一片,沉沉死寂。

云晏两只脚踏进殿内,殿门瞬间合上,通明的灯火亮了起来。

骤然亮起的光亮刺疼了云晏的眼睛,他感到了前所未有地不适,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随即抬起眼帘。只见主殿的正前方,福兴着一身正红色的婚装,额间贴着同色的花钿,凤钗步摇,摇曳生辉。

本该在慈恩寺的福兴,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文帝的寝殿里。

与此同时,殿门从外大开,太子泽龙袍加身,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身后是毕恭毕敬的庞穆,一句“侯爷,抱歉”便让云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庞穆便是当初在御花园,云晏求福兴放他出宫的小黄门。

他出宫后云晏见他家中无人,将他带回了侯府。

福兴问他:“侯爷听说过皇家暗卫吗?”

皇家暗卫,出生起便只效忠自己的主子。云晏遇见庞穆时见到的血迹,不过是因为他胸口刺的图腾伤口尚未恢复,渗血所致。他求福兴饶恕庞穆,她便顺水推舟,送他一个人情。后来,只消他稍微谨慎些,就能发现庞穆胸口的图腾,是代表福兴身份的“雀”。

所以从一开始,他所有的动向她都了如指掌。两江总督设宴时,他敬给她的那杯酒,也是一旁的庞穆暗示她酒中有毒,福兴才有了防备。

丹樨之上的女子自玉阶上走下,红色的裙尾拖了一地。她美得不可方物,似乎再不是只知道在战场上打打杀杀的女将军,只是一心求嫁如意郎君的美娇娘。

“十四岁那年,我就想嫁给你了。我问过你,愿意做我的驸马吗?可你拒绝了。送我去慈恩寺那日,我还在期待着你来接我的场景。云晏啊,你真让我失望。”

云晏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得混沌起来。他就知道,他的殿下从来不会让他失望,她是那样聪慧,那样侠肝义胆,那样明媚照人。他只是有诸多的不舍,遗憾不能亲手揭下她的红盖头,不能同她饮了那杯合卺酒,不能……让她知道,他早已将她放在心上很多年。

在最后一抹亮光消失之前,他贪恋地望了她一眼,将她穿红嫁衣的样子刻在了心头。

“数日前公主答应与我成亲,是真情还是假意?”

“你想娶,我便嫁。”

当然是真情。可是,云晏啊云晏,当初父皇赐婚,是你拒绝的啊。

(柒)

文帝早在福兴假扮宫女回宫那一晚驾崩,皇宫内外除了守护跟前的福兴,无人知晓。云晏集结的死士在庞穆的配合下,皆已被秘密处决,云晏看到的不过是赤甲军假扮的人马。

数日后,太子泽遵照文帝的遗旨登基。拥有辅政大权的福兴下旨,归宁侯府及其党羽参与谋反人员处以绞刑,不知情者不受牵连,永久逐出盛京,不经传召不得回京。

大理寺的监牢内,云晏与一干谋反人等,终未能得见天日。

行刑那日,天空中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云晏看不见路,在押解人员的鞭笞下步步难行。他出生时,体弱多病,眼疾初显。父亲请了慈恩寺的高僧给他合过命数,高僧说他这一世,失明是迟早的事,年寿也不过二十五载。

他本欲平平静静地度过短暂一生,可是这明媚娇艳的女子,不知何时起就住在了他的心里,挥之不去,刻骨相思。

眼看着父亲倾覆天下的野心日渐增长,大楚即将遭到重创。他记得福兴说她的愿望是海晏河清,百姓安乐;也一直记得母亲在世时,父亲是如何花天酒地,伤透了母亲的心,甚至后来母亲病重时,他连看都未曾看过一眼。

于是他一步一步地获取父亲的信任,得到了掌控侯府的权力。然而那些人老奸巨猾,对他这个年轻的继任者都持观望态度,他掌握不了足以致命的证据,他没有时间了。所以他借由谋反的名头,将那些心怀叵测之人聚集在一起。有了平定谋反这个名头,福兴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无人能够逃脱。

他就这样将再无隐患的大好河山,亲手送到福兴的手上。他无法伴她一生,不能陪她长久,那便让这山河陪着她。

两江总督的野心膨胀得太快,他只能设法提前解决他。上折子让太子去剿匪,是因为他知道,福兴一旦知晓,必定会主动前往。有了他的暗中相助,福兴就能一举两得地解决水寇和两江总督。仓江战船上的那杯酒里也并没有夺命蛊,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知道庞穆是她的人了,这只是又一个假消息而已。

可要娶她的那句话,是真心的。

他被关进大理寺时,福兴来探望过他。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直到她走后,他才低声说了一句:“这寂寂山河,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你……

六年后,新帝独自掌政,于春时昭告天下:福兴长公主重疾不治,已于三日前薨逝。

盛京郊外,一骑白马,一身红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那年的烟柳春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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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9-29 1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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