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吻客
001
下班的时候,稚纯收到一条短信。她正在整理教案和学生的作业,桌上的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看了一眼号码,她的心随着亮起来的屏幕缓缓地沉下去。
出了教学楼,她还握着手机,手被冻得通红。
今晚到我的住处来——短信上这样说。
稚纯一抬头就看到了在校门口等着自己下班的男人。他穿得像一头棕色的大熊,笨拙又傻气。看到稚纯出现在一群学生里,他笑起来,拖着左腿一瘸一拐地逆着放学时分的人潮走过来。怕他被推搡到,稚纯不再犹豫,在手机上快速地回复了一个“好”字,然后加快脚步走过去。
“站了多久?”稚纯伸手要去拂他肩头的雪,冷空气里的这层白让人微微有些心悸,“说好五点整的,你竟早来了。”
身形高大偏瘦的男子握紧她的手,忍俊不禁。他这个女友是真别致,不喜迟到,亦不喜早到,这样要求自身,亦这样要求别人。
稚纯当然要怪了,天知道南方的冬天寒意有多沁人骨血。加之现在是深冬,多年不下雪的小城在正午过后温度骤降,甚至飘起了雪花。当时正在讲课的稚纯不知不觉噤了声看向窗外,冬的精灵打着转转落下来。下雪了呢,稚纯记得当时回过神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意。
但眼前的陈先生因为受到女友的责备而连连叹气:“我想着多年不见雪,舍不得拂去,倒是被它们给出卖了。”
稚纯被他孩子气的模样逗乐,没办法,只好把手钩进他的臂弯。
他们按早餐时的约定去逛书店。临近期末,她要帮学生挑假期作业。等她和柜员议好价,转身却不见了陈涉的人影。最后她在码放了一堆机械理论书的书架下看到了正摸着下巴、表情颇为认真的陈涉。
“要买?”稚纯轻轻地走过去,饶有兴致地问他。
“嗯。”他头也不抬,倒是答得认真。
“改行当机械工?”
“倒是个好主意,多谢周小姐提点。”他说完像煞有介事地挑出两本,一本是黑色封皮,另一本是红色封皮,稚纯扶额。
“陈先生可记得自己是在办公室里养绿植的心理医生?”
“周小姐可记得自己是病急乱投医的病人?”他反击。
“病已痊愈。”稚纯正色道。
“心理医生资格证已作废。”
两个人在书架下压低声音笑成一团。
冬天的白日不仅不亮堂,还很短暂,天早早地暗下来。等他们结了账出门时,两旁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他们边分食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烤地瓜边等公交车。稚纯看着变换的红绿灯,想着那条短信,不停地张望路口,远远地看到汽车驶来。
深吸一口气,稚纯拉住准备上车的陈涉,等载满乘客的公交车停稳了才开口:“今晚妈妈找我有事,我要回去一趟。”
陈涉背着光,他长得高,稚纯刚到他颈肩的高度,于是他好看的眼睫垂下来,换了左手提书,用右手帮稚纯绕好脖颈间的卡其色针织围巾:“我等你。”
“天冷,你先回去。”稚纯轻轻地将他往车门口推。
“…………”
“阿涉,你先回去。”
雪花在两个人之间晃荡而过,僵持到公交车发动的前一刻,陈涉妥协了,转身变成车厢归客里不起眼的一个。
车开走了。雪还没停。
002
要不是因为家里的水管经常漏水,楼道里的灯又常常闪个不停,陈涉是不会想到要去学一门修理手艺的。不过说来也惭愧,他到目前都还没弄明白什么是二极管。
这也难怪,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七岁这十多年间,陈涉到底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心理医生。留干净利索的寸头,穿白大褂,每日定时有预约的病人,够得上行业里小有名气的了。
他的办公室有一扇向南的窗户,某天陈医生午睡起来看见阳光照在窗台上,突然觉得十分适合养绿植,便搬来了一盆绿萝。
“你该养多肉一类的植物,易活,不费心力。”有同事注意到这抹还畏畏缩缩、未舒展开的绿意,诚心建议道。
“都是消遣时间,养什么都一样。”陈涉笑着回应。
“来世若有化身,非得缠着当你的女友。”同事“啧啧”称奇。
陈涉也跟着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周稚纯是在他为绿萝除杂草的时候闯进来的。
那天是星期一,刚刚早上七点半,第一个预约的病人还有一个小时才到。陈涉认真地把小小的盆栽摆上窗台,没曾想诊室的门发出一声闷响,一个女子毫不客气地冲进来坐在椅子上。
“可有预约?”陈涉随意地问。
“没人排队。”稚纯的声音里带着轻颤,竭力忍着痛苦,缓了一口气才费力地抬头去看说话的人。
“怎么了?”他这才发觉她的古怪,立马放下手里的植物。
“胃疼。”女子小巧的五官因为疼痛难耐皱在了一起。
幸亏陈涉对这方面有所涉猎,他忘了自己是个心理医生,立马帮她揉内关、点按足三里、揉按腹部好一通忙活。等她觉得好些时,陈涉的额角都微微发了汗。
“稍等。”扶她在椅子上坐好后,他大步出了门。
稚纯缩着腿,懊恼今天出门急,没有吃早饭还忘了带药,偏偏上班才到半路胃就疼得难以忍受,看到有医院就慌不择路莽撞地进来了。现在疼痛感微微退去,脑袋清醒过来,她才注意到桌上被透明塑料牌套着的卡片,上面写着:心理健康咨询处。
稚纯连忙起身去看了一眼门牌——心理医生科室。
她逃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踌躇间,穿白大褂的医生已经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她只好回原位坐好,开始眼观鼻、鼻观心。
陈涉打开刚买的粥递给她:“有胃病一定要吃早餐。”说完他又拿出一瓶胃药递给她。稚纯看了一眼,正是自己平时吃的那种。于是她低着头接过,瞥见他胸前的名牌,主动开口:“抱歉,陈心理医生,粥和药一共多少钱?”
倒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称谓,陈涉无所谓地笑笑:“我医心不医胃,范围之外,不算钱。”
稚纯只好埋下头喝粥,余光看到窗台上他刚刚摆弄的那盆枝叶舒展不开的绿萝,临走时像是礼尚往来般地轻声建议道:“绿萝喜阴。”
陈涉愣了一下。等他把盆栽从朝阳中捧下来,再回头,女子浅蓝色的衣角已消失在门口。
稚纯在城南的高中任教,她赶到学校时早读已经结束,只好径直去了办公室。
她一推开门,迎面就被一束花挡住了视线。教师队伍中数她最小,但做派却最老成,反倒是四十岁的王老师像个孩子,咋咋呼呼地把花束塞到她怀里,说是今早门卫拿来,让给周稚纯老师的。
“稚纯年轻,又这样好看,虽然性子淡了些,但总是不缺人喜欢的。”王老师连连感叹年轻真好,瞥了一眼芬芳之中的精致卡片,“呀,林先生倒真是锲而不舍,你不考虑一下?”
稚纯朝她礼貌地笑笑,没有搭话,把花随意地往桌上一摆,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回家的时候她去菜市场买菜,路过水果摊,觉得白拿人家一瓶胃药实在不好,打算顺道回个礼。
不过最后散发着酯香味的苹果还是没有送到陈姓医生的手里。因为出了菜市场,她就遇到了林伽。
名贵的车停在闹市小道,将本就不宽的路占去了大半。周遭有被堵住的车主急躁地鸣笛,而那人丝毫不为所动,倚着车身,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支烟。清寒冷冽的松香绕过喧闹的人群,不由分说地窜进稚纯的鼻腔里。稚纯如同第一次与他见面那般,被这气味紧紧包裹着、围绕着,几乎要窒息。
003
那是一个课间,有人敲响了稚纯办公室的门。
稚纯正伏案批改作业,应了一声“请进”。
然后盛夏里,一阵风卷着清寒冷冽的松香蔓延开来,慢慢充斥到每个角落。稚纯一下子愣住,听到来人说:“周老师是哪位?”
稚纯努力收起惊诧,缓缓看向这个气味的主人,眼前的人过分年轻。
“林宴禹的家长?”
“是,他舅舅。”男子走近,那种松香味越发浓烈。
好久违的气味。
那是从前父亲最爱的一款香水,昂贵的奢侈品。小小的稚纯喜欢紧紧地抱着父亲,把头埋进他的西服里,仿佛一下子进入了一片绿意盎然的森林。可是如今再闻,她不再贪恋,一点也不,反而生出迫不及待要逃离的想法。她用尽全力定了定神。
“林宴禹考试时用手机作弊。”
“是。”
“手机已上交到教务处,家长自取。”
“是。”
放学的铃声响起,稚纯立马扣上笔帽,合上教案:“我说完了,林先生请回吧。”
“没了?”林伽收起玩味的表情,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什么趣味。老师往往不都是要一一细数学生的罪状,然后苦口婆心地劝说吗?她倒好,板着一张还有少女气息的脸,公事公办地汇报着,就像自己木讷的助手。
稚纯一向不喜欢说教,况且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远离这股熟悉的味道。但松香味却猛地浓烈了起来——这位林先生先一步站起来,探过身来看了一眼她的教案封皮。
“周稚纯,”他念得认真,然后笑起来,“真是个好名字。”
稚纯不说话。
“我叫林伽,稚纯,很高兴认识你。”
男子的手伸在半空,而她将手紧紧地背在身后。
稚纯一点儿也不想认识他。
可那股清寒冷冽的松香味却时常不由分说地袭向她。这个叫林伽的男人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先是让班上的学生林宴禹每天代他问好,然后变本加厉开始大张旗鼓地送花,还每天都开车到校门口等稚纯下班。
直到稚纯躲无可躲、忍无可忍,终于在一个下雨天将精美的花束摔到马路中间,冷声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和你在一起呀!”他看着她,眼睛弯成一口深井,一口在森林深处毫无波澜的深井。稚纯大口大口地呼气——她在这片无边无际、弥漫着松香味的森林里差点失去了呼吸。
004
那天她是坐林伽的车从菜市场回到家的,因为她扭伤了脚。为了逃脱他的那股气味,她飞快地转身,然后就扭了脚。在被堵住的车主不满的声音中,林伽如愿以偿地扶她上了车。
等车在小区门口停稳,稚纯立马忍着痛跳了下来。她固执地看着林伽发动汽车驶出逼仄的街道,才抬着扭伤的脚转身。
小区门口有一道人影,逆着光看不清晰。稚纯提着一颗心缓缓走近,才发现是母亲。
她并没有松一口气,心脏反而更加快速地跳动起来。
“稚纯回来啦?”一片昏黄中,母亲一向灰败颓然的脸上有了诡异的神采,瞳孔里仿佛有一条盘旋着的蛇,正一点一点昂起头颅。
回到家,稚纯竟感觉屋子比那车厢还要窄小拥挤。
好挤,真的好挤。沙发挨着壁橱,餐桌靠着床沿,洗脸盆在水桶上高高地摞起。稚纯站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沉默地切着西红柿,刀有些钝,红色的汁液四处横流,像惨不忍睹的案发现场。
“你闻到了吗?那种味道。”母亲抓着她的手,“你爸爸……”
“所以呢?”稚纯陡然抬起头,眼里像凝着冬雾。看着这样的稚纯,妇人方才的眉飞色舞一下子垮了下来。
这是稚纯第一次用这样的表情看她。稚纯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的,可现在她竟露出这样的表情,下巴微微抬着,像极了从前指桑骂槐说她是靠狐媚子本事嫁入周家的各个阔绰太太。
“周稚纯,怎么,连你也瞧不起我?”
稚纯不说话。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到母亲眼里的“蛇”像垂死般一点一点缩了回去,又盘旋在一起,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我没有。”稚纯又低下头,用抹布一点一点擦干净砧板上的红色汁液。
“我会努力工作的,明年,明年我们就搬去市区。”稚纯近乎乞求地看着母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妇人这才缓缓坐下来,脸上的皱纹因为咀嚼的动作显得更加明显。稚纯沉默地扒着饭,她以为母亲会渐渐忘了那种松香味。
005
稚纯再见陈涉,是一个月后。
那是一次志愿者活动,教务处出通知的时候稚纯立马就报了名。
说起来陈涉同她的胃病好像有着难以言说的缘分,再见他时,稚纯的胃病又犯了。
刺痛感是在她写板书的时候传来的。那时稚纯正写到朗朗上口的那首小诗,写完“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就再也忍不住,捂着腹部蹲下来。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学生们急忙往前凑去,围住他们的老师。
“怎么了?”端着脸盆路过教室的陈涉急忙跨进学生们围成的圈里。
“胃疼……”捂着腹部的人轻声说。
陈涉连忙蹲下去为缩成一团的人揉内关、点按足三里、揉按腹部,又是好一通忙活。等地上的人缓过劲儿来了,抬头与他四目相对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出声:“是你?”
陈涉也是来参加志愿者活动的,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认识的人。他对她的印象是极深刻的,因为那盆绿萝如今苍翠欲滴。
“人民教师?”陈涉送她回住处。
“是,”稚纯低头,“任教五年。”
“教师行业这样忙吗?怎么时常吃不上早饭?”陈涉想到仅有的两次相遇,忍不住打趣道。
稚纯不想说是因为今天起晚了,就在他含笑的目光中绕开话题:“人民教师周稚纯。”
“心理医生陈涉。”
“感谢陈医生的两次救命之恩。”她一板一眼,像在背诵孔夫子的书。
陈涉忍不住笑起来。
这次志愿行是在本省的一个小镇,一个十分落后的小地方,说是男女住处分开,实际上也不过是在中间隔了一间废弃的牛棚。和陈涉算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稚纯想到两次雷同的经历更加难为情。
“周老师吃过早饭了吗?”陈涉倒是坦然,没事人一样地打招呼。别扭的只有稚纯自己,不顾肚子咕咕地叫,连忙点头。陈涉看她口是心非:“周老师还是吃一点吧,免得我一个心理医生总被叫去医胃。”
陈心理医生会治胃病的消息在这个小地方传了十几户人家。稚纯轻轻咬着下唇,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他做了山药百合薏仁粥,是极养胃的。他盛了一碗递给她,她用木筷、瓷碗,他用一次性塑料碗。她规规矩矩收着脚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地喝粥,他长手长脚地蹲在桌前夹咸菜。稚纯觉得自己是一个不速之客。
“好喝吗?”
“嗯。”
“那以后就上这儿来吃早饭吧,我一个人总是煮多了。”
稚纯本想拒绝,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喝下一口粥。
后来她再来,他就把行李箱打横放到床底,多加了一张板凳,木桌上是两副碗筷。吃完饭,稚纯将碗筷拿去洗。
“放着吧,不用麻烦。”陈涉抢着洗。
“你当厨,我做劳工,不能欠你更多。”稚纯将他挤开,认真的样子像小学生画三八线。陈涉没法子,只好为她递上洗洁精。
稚纯和陈涉慢慢走得近了,小小的学生们常常嬉笑着跟在他们身后,离着他们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稚纯别扭,连走路都差点顺拐,被陈涉取笑:“稚纯可别和孩子们较真儿。”
“陈医生叫周老师稚纯呢。”小孩子又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惊奇地压低声音议论。
稚纯瞪他,然后加快脚步与他拉开距离,一边疾行一边懊恼,那天自己怎么就答应了让他叫自己“稚纯”呢?
周五吃过晚饭后,稚纯动身去批改作业,没想到办公室里的灯竟然亮着,是陈涉。
他趴在桌上翻看着什么,还时不时笑得眼睛眯起来。听到响动,他立马合上本子,正襟危坐地跟她打招呼:“周老师好啊!”
稚纯生疑,瞥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办公桌,立马明白过来,怒气冲冲地去抢本子。
“陈医生原来是这种人。”
“等等……等等,是你的学生找错了你的办公桌放到我桌上的。”他说的是真话,语气里还带着委屈。
本来稚纯都不打算再追究了,但陈涉一想到学生们的作文里一口一个周老师好可爱、真漂亮、十分温柔,他就忍不住揶揄她:“我的老师——是不是每个当语文老师的都会布置这种作文题?”
稚纯的脸烧了起来,一半是气一半是羞,便只顾自己埋头改作业,不再理他。
“周老师?
“周稚纯?
“我有话说——”他探身上前。
压迫感传来,稚纯才终于抬头看他:“说完就快走。”
她气鼓鼓地瞪着他。陈涉忽然敛笑,盯着她:“我可以叫你‘稚纯’吗?”
他突然那么认真,稚纯反倒不敢看他了,又埋头批改作业,半晌才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
稚纯,稚纯。
他闲来无事在窗台下练小楷,不知怎么的,笔管里的墨水就缠绕出这样的轨迹,不知不觉间竟写了满张纸。
“就是想叫你‘稚纯’。”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好。”稚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
直到后来回到市区,有一天她提着生煎包上他家去,还没敲门,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稚纯看到屏幕上显示的“陈涉”二字,站在门边有些手足无措。
他闻声打开门,手机还贴在耳旁。她没接,他没挂。有薄雾的夏日清晨里,舒缓轻柔的铃声一直响至尾音。
答案就此昭然若揭。
006
稚纯现在很少带着胃药出门了,她甚至疑心自己已经病愈了。不过也难怪,陈涉每天早上变着花样做养胃粥,一天两通电话提醒她按时吃饭,课间不时还有候在校门口的热乎乎的加餐,连王老师都开始“啧啧”感叹:“到底鲜花不可食,还是这饭来得实在。不过说起来呀,倒是好久没见着林先生了。”
稚纯的手顿了一下,是好久没有闻到了,那股夺人气息的气味。
稚纯的父亲是在她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去世的,因为车祸。在医院里,那股她喜爱的松香味被浓浓的消毒水味掩盖,混着血腥味,竟令人作呕。那年冬天,稚纯和母亲从海景别墅搬到了城郊的老旧小区。
小区门口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入了夜从来没有人在此逗留。
但今天却不同,监督学生下了晚自习后才回家的稚纯远远地站定,盯着路灯下的那两道影子。
“我家稚纯呀,生得那样美,追她的人可多了,一个医生不稀奇。”
是母亲。
“林先生放心,就数你和稚纯最配。”
熟悉的气味让窒息感一下子传遍稚纯的神经。
“是吗?”气味的主人说。
她机械地抬起脚,像路过一棵树、一栋建筑般,路过突然噤声的两个人。
母亲是紧跟在稚纯后面进的门,她一把抓住稚纯冰凉的手。
“稚纯,妈对不起你。”妇人突然带上哭腔,“但是你知道吗,前天……就在前天,我遇到了以前那个韩太太。你知道的,前天下着那么大的雨,我提着菜篮连避雨的房檐都找不到,她摇下车窗,像看一块破布般看着我。”
稚纯不说话,看着母亲撕心裂肺地哭:“稚纯啊,你就答应了林先生好不好?他家世那样好……”
稚纯不敢看母亲,怕自己眼中的悲哀和讥诮会太明显。于是她转过头,就瞥见了不声不响站在门口的林伽。
稚纯想,他定然不会再纠缠了。
可他穿着暗红色大衣,像极了她批改试卷时不小心洒出的红墨汁,无端地使人心头发慌。
第二天,她被他堵在了去陈涉的医院的路口。
“林先生昨天可听明白了我妈妈说的话?”稚纯问。
“一字不落。”
这是志愿行回来两个月后,她与他的第一次正式会面。
“林先生,我有男朋友。”
“我知道,心理医生嘛。”林伽轻描淡写。
稚纯不想再费口舌,绕开他的车就要走。
“稚纯可知,陈医生患有腿疾。”
看到女子顿了步,林伽满意地笑起来:“听说不做手术就活不了几年了,如果手术有幸成功,截了肢也一辈子都会是残疾人。怎么,原来你男朋友没告诉你?”
稚纯的身体轻微地晃了晃。
想来母亲也一定知道这件事,所以好几次看到陈涉送她回家才那样沉得住气。原来她和林伽都以为他们握得了天大的筹码。
傍晚,母亲坐在门边冷冷地看着稚纯收拾衣物。
“周稚纯,说不定他明天就死了。”
稚纯没回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去。
007
陈涉从来没有问过稚纯突然搬来的原因。
那天门铃响的时候他正在洗头,以为是月底来收水电费的人,开门后却发现是拖着行李的稚纯。
相对无言,他率先开口:“恭喜心理医生陈涉喜提人民教师周稚纯一枚。”
稚纯不顾他还在淌水的发梢,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足足两个月,稚纯一直没有提起从林伽那里听来的消息。
只是有一天晚上,她被窗外哀号的风声惊醒,察觉到身边的人颤抖的身体。
怕吵醒怀中的人,陈涉捂着左腿,竭力忍受着突然复发的病痛。那晚稚纯一直紧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冷风灌进窗来,她才猛然意识到——
冬天来了。
第二天,一晚没睡的陈涉像没事人一样,早早地开始张罗早餐。稚纯穿着睡衣从后面抱住他,陈医生没了辙,天知道矜骄的猫一下子温顺起来有多要命。
“太轻了,”陈涉搂住她,“以后我会在餐中多加肉的。”
稚纯没说话,只是抱着他,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
“怎么了?”陈涉捧起她的脸。
“阿涉……”稚纯干涩着喉咙说,“去做手术好不好?”
陈涉的身体一下子僵直起来。
“好不好?”稚纯仰头看他,眼里像有一汪泉水。陈涉连忙用袖子去帮她擦眼泪,可这泉水源源不断,让陈涉慌了神,连忙抱紧她。
“好。”
008
“说不定啊,他哪天就死了,短暂且没有确定性。稚纯,你要的就是这样的爱?”
每每房间里不开灯,坐在窗边看着黑暗一点点吞噬大地,稚纯的耳边就会回响起这个声音。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稚纯在翻看陈涉买回来的那本机械原理的书时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还做了梦。她最近总梦到父亲,高大、顶天立地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雾或水一类的事物里。她拼命往前抓住他的衣摆,那道背影缓缓转过来,停滞片刻,复又转回去。
稚纯突然松了手。
那人鬓角整齐、肩头宽阔,竟是陈涉——是陈涉消失在雾里,消失在水里。消失的人,从父亲变成了陈涉。
稚纯哭着醒来,陷入一片黑暗里。
“阿涉?”没人应声。
“陈涉!”她光着脚下床,在黑暗中撞到简易桌子的桌角,人同桌子一起摔到地上,碗碟碎了一地,膝盖部位传来难以忍受的钝痛。
门锁处传来响动,然后灯被打开,照亮一屋子的狼藉。
“怎么了,稚纯?”浑身夹带着冷空气的陈涉连忙抱起她。
“我梦到你消失了。”稚纯紧紧地抓住他,像新生婴儿舒展不开的拳。
“稚纯,我只是去丟个垃圾。”陈涉突然哽咽了。
那天是情人节,等他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去叫稚纯时,她已经睡熟了。
陈涉放轻脚步走过去凑近了看她,见她睫毛长长的,皮肤很好,像十七八岁的少女。
床的右边放着穿衣镜,其实穿衣镜本该摆在客厅的,但稚纯觉得放在卧室比较合适。如今陈涉一偏头,就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陈先生今年该有三十八了吧。”
不久前不请自来的年轻男子将这话说得轻飘飘的,陈涉一开始尚能稳稳地端着茶杯放到他面前。
“陈先生无私了这么多年、寂寞了这么多年,怎么偏偏对稚纯这样狠心?”
他一晃神,手里握着的茶壶便掉落下去碎了一地。
是啊!这么多年他都一个人寂寞地走了过来,不也好好的吗?怎么偏偏对稚纯这样狠心呢?
看着睡熟了的美好的稚纯,陈涉突然间想要逃。他已经任性过一回,代价惨重。他任性地使一个女子对身患绝症的他死心塌地,甘愿放手玫瑰色的未来。
自他第一次腿疾发作已经过了七年。那是个没下雪却很冷的冬天,他的左腿突然传来钻心噬骨的痛,那时他有着最佳的治疗时机,偏偏母亲身体不好,他便一直没说出来,工资悉数交了母亲的医药费、房租和水电费。这样拖了两年,母亲还是去世了,而他的腿疾恶化,要么截肢,要么难以保命。那时的他孑然一身,比起死亡,他更怕身残,想到了无牵挂,索性就这样过活。除了冬季腿疾不时地复发外,他命大,活到了如今。
他不养宠物,社交简单,没有恋人,对一切亲近回以礼貌和疏远,打算独自走到生命的尽头,不牵扯任何人。
遇到周稚纯之前,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可他偏偏遇到了周稚纯。
匆匆拦下一辆车,陈涉仰着头,眼睛的余光看到车窗外的黄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地降临。
车最后停在了一个加油站旁,司机不愿出市区。陈涉只好下车,环顾四周,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时,却发现了一只猫,它就睡在树根旁。
他忍不住蹲下身来。小猫睡得很熟,他突然就想到了蜷成一团睡在床的一角的稚纯。
那样小,那样孤单,那样没有安全感。
这猫多像他的稚纯啊。
车子发动引擎的声音传来,陈涉来不及思考,疯了一样去追赶正开动的车。
“我梦到你消失了。”稚纯在他怀里抽噎,“你不许消失。”
陈涉流着泪吻上她的眼角:“明天,明天我就去做手术。”
既然不能好好活一次,那就好好爱一回。
009
像冬季的时候挂在树枝上的冰,美而尖锐。林伽从第一次看见稚纯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她是难以触碰的那一类人。
他也奇怪,为什么再暖的光也化不了她冰一般的表情。有时候他安慰自己,周稚纯也许得了什么一笑就会死去的绝症。
“林先生用的这款香水呀,稚纯爸爸以前一直用。”
这是稚纯的母亲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林伽确信,他会因为她而得到稚纯。可是他失算了,那个让他得到稚纯的人是陈涉。
女子的肩胛似蝴蝶般,在月光下微微颤抖。
林伽伸手去触碰这只月光下的蝶,蝶在原地轻颤,却没有飞走。
一只被触碰了却不飞走的蝶。
林伽突然感觉悲凉。周稚纯是连笑起来都像结冰的树枝的人啊!可这样冰霜一般的周稚纯,竟然主动去找他。她当然是为了陈涉,为了准备动手术却缺钱的陈涉。
那天,他从早上就开始跟着她了,看她下课,看她站在学校门口给自己回复信息,看她和陈涉逛书店,看她在公交车站台对陈涉撒谎。
林伽骇笑起来:“周稚纯,你原来也可以这样下作。”
“是。”空气吻着稚纯的肌肤,稚纯看着眼前的人。
林伽一下子没了兴趣。
他驱车离开,疾驰的快感填满了内心的空洞。他感觉自己之前像一直看着一颗玻璃珠子,看那颗玻璃珠子高高地弹起,在空中短暂地定格,然后飞速地下落,最后却掉进一块软绵绵的布里。当他仰头看那颗抛向高空的玻璃珠子时,他知道它会掉下来——他甚至已经捂住了耳朵。可最后那颗玻璃珠子却掉进了软绵绵的布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切都无声无息。
无声无息中,女子走进下着雪的夜里,如同蜉蝣消失在海里。
010
三十七岁的稚纯,不笑的时候眉眼依旧冷清,但笑起来却如春风般动人,已经不是十年前当老师时的刻板模样了。她最后一次穿正装的样子被定格在一群青春洋溢的孩子中间。
“稚纯,你相信我们会一直存在吗,尽管变成像碳氢氧那一类的元素?”
这句话入耳的时候,正是黄昏,飞鸟的影子投到医院雪白的墙上,陈涉在这片暮光中安静地失了心跳呼吸。天色缓缓暗下来,日历上的日期开始变得不具体,稚纯听到一滴水混入翻滚的洪潮里去。
有一次,稚纯躺在被海浪拍击的礁石上,头顶上方是浩瀚的星空。
“怎么样,会觉得自己渺小吗?”同行的旅行者问。
“一点也不。”
稚纯在海浪声中闭上眼。因为我们会一直存在,她对自己说。
是,我们会一直存在,尽管我们渺小如蜉蝣,悲喜和爱都是短得不能再短的歌。
可我们蜉蝣一般的生命存在着,分分秒秒都凝结成岁月的琥珀,是长得不能再长的情诗,它不可否认地存在着。
稚纯知道的,所以在日历上的某一天,在那个黄昏的病房里,稚纯笑着,这个时候飞鸟的影子掠过了。
更新时间: 2019-11-27 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