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鹿诗
一
五月份的帕劳正值雨季,午后下过一场大雨,海的蓝和天的蓝便不分你我地交融在了一起。
阮荔下了飞机,站在轮盘前等行李,温热的风吹起色彩艳丽的裙角,像上下翻飞的蝴蝶。
酒店的车等在接机口,司机是个菲律宾人,阮荔上了车,多给了一倍小费,用英文告诉他一个地址,道:“先不回酒店,去这里。”
这边车少却限速,汽车不紧不慢地沿着公路行驶,四周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一眼就能望到海平线,一路碧树蔓延,世界的颜色明亮又饱和,像一幅巨大的水彩画。
一个小时后,汽车停在她指定的地址,她从车窗里望出去,全然陌生的店面招牌让她茫然不已,忍不住确认:“是这里吗?”
司机用他十年驾龄保证,就是这里。
阮荔只得下车,忐忑地迈上木质台阶,推开了门。
柜台后的老人目测年过六旬,推了推老花镜看了一眼时钟,用中文迟疑地问:“您用餐?”
阮荔张了张嘴,抱着一丝希望,说:“我找人,贺兰羽,您认识吗?”
“贺兰羽。”老人重复一遍,笔头抵着脑袋,念念有词。
阮荔上前两步,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两分急促:“对,个子很高,一双桃花眼,总穿花衬衫,以前是这家店的主人。”
“是那个小伙子啊,”老人恍然,“他回国了。”
阮荔心下一沉,手指抓紧柜台边缘:“回国?具体是回哪里,您知道吗?”
“那我可不晓得了。我儿子把店盘下来之后,他就跟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
年轻的姑娘。
阮荔想起那年夜幕星空下,他弯着腰,双臂搭在木头横栏上,无意识地晃着玻璃瓶里剩余的蓝色饮料,在她面前没心没肺地追忆另一个女孩子。
“她啊,头发又长又顺,皮肤特别白,像瓷一样,人很爱笑,特别爱笑,两个梨涡深深的,班级里的男同学没有不喜欢她的。”
她很想问,那你呢?你也喜欢她吗?
她侧过头去想要开口,看到他嘴角噙着的笑容,忽然觉得有了答案。于是那个问题连带着许许多多的念头,像一团棉花,在闷热的夏夜被她塞进了心里。
时至今日,她依旧一字不落地记得他的形容,因为长发、瓷肌、梨涡她一样也没有。
阮荔黯然道谢离开,从包里摸出墨镜戴好,热带的太阳炽热又刺眼,他终是选择了年少时爱慕的姑娘。
二
“莉莉丝,准备好了吗?”
她穿着紧身潜水服坐在船舷上,硕大的潜水镜遮住了半张脸,她嘴里咬着呼吸器,比了个“OK”的手势,朝后仰去,用一个优美的姿势落入了海水。
大海深邃,她像一条银鱼,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氧气耗尽前,她堪堪浮出水面,黑色短发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她打了个手势,船上的伙伴便一齐用力将她拉了上去。
潜水耗费了许多体力,她坐在甲板上一边喘气,一边把口袋里的灰白的死珊瑚往外拿,忧心忡忡道:“这片珊瑚的死亡面积又扩大了,我担心过不了多久生态链就会崩溃。”
北纬19度,西经65度,圣托马斯岛北部,广阔无垠的大西洋上,一艘白色小船随浪轻荡,船上肤色各异的几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令人郁闷的沉默延续了好一会儿,还是琼斯率先开口:“或许我们可以把样本交给博士,总会有解决办法的,不是吗?”
科技和科学总是给人希望,气氛为之一缓。她点点头爬起来去冲澡,海水盐分太高,她觉得皮肤不太舒服。淋浴间里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她揉着一头的泡沫,听见艾米在外面问:“莉莉丝,你的中文名是阮莉吗?”
阮荔半英半中地应道:“是,但是是荔枝的‘荔’。”
没学过汉字的外国人很难弄清楚同音不同字的区别,她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小时候确实是叫阮莉的。”
她母亲怀她时父亲的生意刚刚起步,都道酸儿辣女,原本想为孩子取一个“利”字,图个好彩头,谁料生出来却是个姑娘,只得改“利”为“莉”。
到她上了小学,觉得“莉”字太俗,便强烈要求更名。六月份的岭南盛产荔枝,沿着红红的壳上一道线轻轻一掐,露出清甜多汁的果肉,她吐出一颗核,认真地取了个带着甜味的名字,道:“我要改叫阮荔!”
她亦和贺兰羽讲过这其中的曲折,那时她像块牛皮糖,坐在摩托车后座搂着他劲瘦的腰,一起去露天市场采购。热带盛产色彩缤纷的水果,他拿起一颗橙,听到她的絮叨,侧头瞧了她一眼,笑道:“你这么爱吃荔枝?可惜这里只有红毛丹。”
红毛丹样子像长了毛的荔枝,味道也差不多,他叫摊主称了两斤,阮荔拎着袋子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一边走一边吃。
她记得那天回来的半路上,贺兰羽的摩托车忽然熄了火,怎么都打不着。屋漏偏逢连夜雨,阮荔的人字拖坏了一只,贺兰羽叉腰望着罢工的摩托车和天真的少女,只得长叹一声当牛做马。
沿海的柏油马路上,贺兰羽推着黑色摩托车,车上坐着赤脚的阮荔,他走得汗流浃背,花衬衫湿透一大片,阮荔用宽大的草帽边缘给他扇风,伏身过去塞一颗白白净净的红毛丹果肉到他嘴里解渴。
“还行,”贺兰羽补充了一点儿能量,舔舔唇评价道,“没有我以前吃的好吃。”
“以前?”
“上学的时候,学校后山就是一片红毛丹林,他们总是喊我去一起去摘。”
阮荔咯咯笑着拆穿他:“是摘还是偷?”
这小丫头古灵精怪的,贺兰羽“啧”一声,只可惜腾不出手来揉她的脑袋。
“莉莉丝,水要用光了,我想你需要快一些。”
船上淡水资源有限,艾米的提醒唤回了阮荔的思绪,她连忙冲掉泡沫,用浴巾把自己擦干。常年在海上工作,镜子里的人有着小麦色的皮肤,一双小鹿似的眼睛。五年过去,她个子没长多少,身形却更纤细了。
如果再见到贺兰羽,他会认出自己吗?
三
阮荔是一个非常不按套路出牌的姑娘,十八岁那年,她随便买了一张机票,落地之后满目都是圆顶建筑,她花了三个小时才弄明白,自己到达了中东的某个国家。
她是独自跑出来的,父母应该还在家里吵架,为着是要将她培养成一名金融大鳄还是律政精英而争论不休。上飞机前,她打了个电话回去报备,成功转移了矛盾,奈何山高皇帝远,她打定主意要看一看这广阔世界。
花了三个月时间,她见过地中海的繁花似锦,中欧巍峨庄严的教堂,然后停在普拉特机场,买了一张飞往帕劳的机票。
遇见贺兰羽时,她正苦恼地坐在海边。海浪声声,游客往来,她却托着腮为被冻结的信用卡发愁,头一次明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含义。
贺兰羽就在此刻推门出来。原木的房子装饰得花团锦簇,风雨兰绚丽盛开,修长的叶子拂过他的脸颊,他个子很高,碰到悬挂的玻璃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阮荔就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转眸望去,对上他一双乌黑的眸子。
她掩不住目光中的惊艳,贺兰羽怔了怔,低头扫了自己一眼,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懒洋洋地抽出一支烟,屈起食指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挑眉道:“怎么,没见过帅哥?”
阮荔的心脏怦怦地跳,仿佛涨大了数倍,面上却故作不屑道:“嘁,没见过这么自恋的。”
男人轻笑,并不和她打嘴仗,兀自望着远处的海,不知道在想什么。阮荔揉了揉方才被他敲过的后脑勺,抱着书包往旁边缩了缩,蜷成小小的一团。
贺兰羽是开餐馆的,夜幕降临后正是忙碌时分,挺拔的身影穿梭于餐座之中,熟练地用多种语言同客人寒暄,礼貌而绅士。
阮荔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他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把桌子擦干净,椅子摆放整齐,关掉了大厅的灯,但是他并没有出来。她脑筋一转,悄悄绕到房子后面。
后厨的窗户开着,她蹲在白漆的窗框下方,听着里面的动静。他似乎是在做夜宵,菜刀切过青翠的蔬菜,在案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空气中渐渐飘起一股饭香,饥肠辘辘的阮荔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趁着他回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头来,伸手在盘子里抓了两颗圣女果,然后迅速撤回来,塞进嘴巴里,一边嚼着,一边倾听着里头的动静。
里头没有动静,她大喜,又一次如法炮制。
贺兰羽把碗擦干放在柜子上,余光看到一只小手又摸了一截黄瓜,不由得失笑。
暖黄的灯光沿着窗框在外面打出一块明亮区域,阮荔就躲在这方框里啃黄瓜,等到她发现自己被一道阴影笼罩,仰头看去,就见贺兰羽探出半截身子,静静地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自己。
“看我抓到了什么?一只小猫。”
他总是这样叫她,或许在他眼里,当年的她真的很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倔强又不谙世事,一双干净的眼睛像澄澈的海水,光照进去时,总是粼粼发光。
那天晚上,贺兰羽请她吃了一顿饭,然后把她安顿到一家民宿。他转身离开时,她大胆地抓住他的衣摆,问:“你店里收不收人?”
月色如水,他停住脚步,莞尔道:“我不收童工的。”
四
贺兰羽不肯留下她,即使她无处可去。
他确认了她的年龄合规,合上护照,抵在桌面上推回给她,仍旧不松口。同是中国人,他自忖对她伸出援手,已经仁至义尽,至于她何去何从,不是他这个陌生人该插手的。
阮荔打定主意不回家,但她必须想办法赚到钱生存,贺兰羽是最好的选择。她说着七分正道理,存着三分小心思,趁着次日店里空闲时分,磨破了嘴皮试图说服他。
“你究竟怎样才会答应让我留下?”
饶是贺兰羽耐心极佳,也被她缠得太阳穴涨痛。既然彼此都不妥协,那只能交给天意裁决。他指了指海滩方向,说:“我不可能答应你,除非那棵树上的椰子掉下来。”
传说椰子树有灵气,只在夜深人静时掉落果实,不会砸到其他生物,否则这般高空坠物,行走在树下是非常危险的。
阮荔瞠目,穿着人字拖“吧嗒吧嗒”地跑到树下,仰头望着宽大枝叶间结着的七八颗青绿的圆椰,抱着树干试图撼动这棵高达十几米的椰子树。
贺兰羽站在原地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她使尽浑身解数,甚至妄图学“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一张脸涨得通红,最后不忿地捶了一拳树干,不甘心地往回走。不料才走出十几米,就听身后“咚”的一声,那把沙滩砸出一个坑的,不是椰子又是什么?
她呆了呆,大喜过望,拔腿过去把宝贝椰子抱到贺兰羽面前,轻描淡写地吹了吹拳头,一脸掩不住的得意:“我这一拳可用了七成内力的。”
贺兰羽忍不住“扑哧”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天也助她,他只能照应她一二了。
阮荔给家里打了一通简短的电话,原本计划上万里的旅程,就此停下,不知何时再次启程。她留在贺兰羽的店里帮忙,她英文很好,为客人点单毫无障碍,闲时还帮贺兰羽试菜。
贺兰羽不是专业的厨师,却精通料理之道,让阮荔大饱口福。
一周后,她拿到了第一笔工资。花花绿绿的票子捏在手里,她走向贺兰羽,壮着胆子吹了一声口哨,抛了个抽筋似的媚眼,说:“帅哥,一个人吗?”
星幕低垂,天空像倾覆而下的绒毯,沙滩上早已点起几堆篝火,游客们伴着音乐跳舞,派对气氛正热烈。摇动的火光在贺兰羽脸上映出暧昧的光影,他望着她,没有说话,表情带几分玩味,似是在说:“我就静静地看着你表演。”
阮荔头一次扮演这种角色,着实有些心虚,她摇了摇几张纸币,说:“我请你喝酒呀。”
不远处就有临时的饮品摊位,鸡尾酒混合着冰块在调酒杯里撞出躁动的声响,她踌躇地望着饮品单,这些酒的名字都很陌生,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刚想问问他要喝什么,贺兰羽却已经跟了过来。
“姑娘家家的,随便请男人喝酒可不太好。”他的声音在她侧后方响起,低沉又轻柔,没有责备,也没有生气。
阮荔脸色蓦然一红。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贺兰羽已经点了两杯饮料。她接过盛着淡蓝色液体的杯子,脑袋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个念头,她并不是能陪着他醉的那个人。
这一刻,她才清晰地意识到和他的年龄差距。他不算老,不过二十六七岁,却已经有过喜欢的人,爱过,也痛过,尝过千百般滋味。她是一张白纸,第一次的心动给了他,却读不懂他的每一声叹息。
他们坐在白色的沙滩椅上,阮荔小口啜着吸管,故意喝得很慢,她知道他在等她喝完,然后把她送回民宿,清淡地同她说一句晚安,便算是尽到责任。
临时舞台上有人抱着吉他弹起一首《Trouble I'm In》,歌声缱绻:“You are you are,my favourite medicine,you are you are,you're where the edge began。”
——你是我的灵丹解药,亦是那灯火阑珊之处。
五
店里休息那天,阮荔没找到贺兰羽的身影,问了人方知道,他去潜水了。
她坐小船到洛克群岛,那边有许多潜水点,贺兰羽已经穿好潜水服,正在戴脚蹼,看到她明显一怔:“你怎么来了?”
“我也想潜水。”
话虽这么说,但她其实并不会潜水。贺兰羽叉腰看了她一会儿,她的腮帮像河豚一样渐渐鼓起,他只得妥协。
他是有潜水执照的,教她穿好装备,又要她记了几个水下用的手势,阮荔牢牢地记在心里,临下水时却战战兢兢。看到贺兰羽已经先下去了,她咬咬牙,闭着眼睛就扎进水里。
就当是游泳,她不停给自己心理暗示。
日光透过水面,折射出摇曳的光线,浅水处生满了五颜六色的珊瑚,各种各样的小鱼在其中穿梭游动,并不怕人。贺兰羽碰碰她的胳膊,指了指一个方向,她点点头。
水下深度不同,生活的生物也不同。他带着她去深水区看水母,游着游着,黑暗逐渐蔓延,她张皇地浮在无边无际的暗色里,手脚忽然冰凉,剧烈的心跳使她喘不上气。贺兰羽注意到她的异样,以为是她的氧气瓶出了问题,迅速游过来把自己的面罩给她戴上。
阮荔牢牢地抓着他的胳膊,被他带着上浮,露出水面的那一刻,她依旧心有余悸。
贺兰羽大喘几口气,意识到了什么,蹙眉问:“你有深海恐惧症?”
她面色苍白地靠在他的臂弯里点了点头,害怕挨骂,她索性伸手环抱住他的腰,把头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隔着潜水服,贺兰羽的心跳有力又稳定。
耍赖般的举动让他无可奈何,许久,她稍微缓过来,听见他说:“你胆子也太大了。”
“我胆子才不大。”阮荔瓮声瓮气地说。
如果我胆子够大,早就表白了,她在心里想了想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胡闹出了事情,我是要负责的!”她的顶嘴使一向好脾气的贺兰羽也生出几丝愠怒。
阮荔眨巴眨巴眼睛,飞速扫了一眼他绷得紧紧的下颌,极为识时务地道歉:“对不起。”
贺兰羽没搭理她,把她托上船,自己也双手一撑,攀了上来。他摆弄了几下操作台,马达隆隆地响起,白浪劈波,海风疾掠,他头也不回地说:“我想你该回家了,我等下就帮你买机票,最近的。”
阮荔心里一慌,挺直脊背道:“我不回。”
她的任性在贺兰羽面前失去了效用。第二天,她没有去店里,把自己关在民宿房间用投影仪看了一整天的纪录片《海洋》。贺兰羽来时,她正伏在洗手池上干呕,一张脸白得像纸——还是不行,还是会恐惧。
贺兰羽提着便当进来,在镜子里和她对视一眼,找到遥控器关闭了画面。
“你是来赶我走的吗?”她红着眼睛,可怜得让人心疼。
贺兰羽缄默片刻,似乎在斟酌答案。阮荔在沉默中逐渐失望,拽过毛巾擦脸,眼泪不动声色地渗进棉布里,结局太落魄,她好不甘心。
“不管怎样,先吃饭吧。”贺兰羽转变话题,见她不动,便走过去拽起她的手腕,揉了揉她的头,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后脑勺滑落,停在她颈后的皮肤上。对于猫科动物而言,这是命运的后颈。
贺兰羽道:“深海恐惧症的来源大部分是黑暗里未知的巨大生物,可是你知道海底生活着什么吗?”
她怔怔地摇头。
贺兰羽给出答案:“当然是海绵宝宝和他的朋友们。”
繁星漫天,夜风吹起他细碎的额发,露出好看的眉骨,他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安慰她。阮荔血液滚烫,忽然想靠近他,咫尺也太远,只恨骨血不能相融。
六
贺兰羽没有再提让阮荔离开的事,她悄悄松了一口气,依旧每天赖在他身边。
不久后,阮荔遇到了艾米和琼斯一行人,他们和当地政府合作进行珊瑚调查和保护,船就停在岸边。
艾米捧了一株死掉的珊瑚,阮荔见那株珊瑚生得奇特,像一朵绽开的花,便打听起来。
“它有一个浪漫的名字,叫作玫瑰珊瑚。”艾米介绍道。
珊瑚作为海洋食物链的底层生物,是非常脆弱的,水温的变化,水质的恶化,都会导致珊瑚的大面积死亡。
店门口,贺兰羽办事回来,正在弯腰锁摩托车。阮荔走到他身后,忽然郑重地说道:“我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了。”
她这次出门,本就是进行为期一年的休学旅行,寻找未来的方向。她既不想按照老爸的心意学金融,也不想学法律,继承老妈的事业,她要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成为自己真正想要成为的人。
“我要成为珊瑚的保护者。”她说得掷地有声。
贺兰羽直言她在开玩笑,阮荔却直白道:“你总是潜水,就是因为很喜欢珊瑚,不是吗?为了你,我可以克服深海恐惧症。”
贺兰羽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掂了掂手里的钥匙,摇头说:“我喜欢珊瑚,是因为她的名字叫胡珊珊。”
海风把他清淡的话语送到她耳中,阮荔的心却如同被风刃绞碎,疼痛难言。
她听见自己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你为什么没和她在一起?”
贺兰羽望着远方,又露出了那样的神情,平静中带着怅惘,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间与空间,望着凭空浮现的回忆,说:“简而言之,就是错过了吧。”
人这一生是很讲究先来后到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年少时遇到的惊艳之人会被时光打磨成朱砂痣,就像阮荔在十八岁这年遇见了贺兰羽,此后再也不曾有谁有过超越他的温柔。小兔子的睡前故事
“可是你又对我这么好。”阮荔小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贺兰羽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想了想,道:“你这个年纪,遇到的应该是好人,发生的应该是好事。最初接触这个世界的时候,希望你的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片柔软。”
他声音和煦,像热带明媚的好天气。
当晚,贺兰羽把阮荔送回民宿。她难得沉默,从路边摊买了支线香花火,他的银质打火机“咔嗒”一响,火苗明灭,点燃了引燃纸,冷火花“刺刺”地喷溅而出。
他就站在对面不远处,双手插在宽大的沙滩裤口袋里,半边脸被小摊的灯光照亮,看起来英俊又不羁。
阮荔用线香花火描绘着他的轮廓,视网膜上留下金色的光线,他一望过来,她手一抖,没能画完。
“在画我?”
他走过来,阮荔点点头,问:“我画得很像,你想看看吗?”
贺兰羽轻笑:“在哪里?”
阮荔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在这里。”
她踮起脚攀上他的肩膀,脸庞凑得很近,让瞳孔里装满他的模样。贺兰羽没有躲闪,热烫的呼吸纠缠,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夸赞道:“很像。”
阮荔歪了歪头:“除了像,你就没看出点儿别的东西?”
他反问:“我该看出什么?”
阮荔嘟着嘴放开了他,双手扭在身后,说:“贺兰羽,你在装傻。”
贺兰羽摸了摸鼻尖,坦坦荡荡地没有否认。
阮荔踢一脚沙子,闷闷地问:“我就那么差吗?”
她委屈的模样令贺兰羽淡淡一笑,他揉了揉她的脑袋,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你呀,就是好奇,我只是一个恰巧的人。”
阮荔猛然转过身来,她似乎有些生气,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几步踏上台阶,揪着贺兰羽的衣领,居高临下,猝不及防地印上他的唇。
两个人都没有闭眼,阮荔看到他的瞳孔骤然放大又收缩,像发生了一场地震,觉得畅快极了。
她笨拙地辗转片刻,结束这个较劲一般的吻,然后昂着头发表胜利者宣言:“贺兰羽,我才不是好奇,我是认真的。”
七
阮荔明显感觉到,贺兰羽很头痛。
她一改往日的试探,攻势猛烈。她在便笺上写满了情诗,贴在他卧室床头,他做好的蛋包饭,全部被她用番茄酱写上两个人的名字,晚归途中,她执意要将手指嵌进他的指间。
“别闹了。”他阻止不了她,眉眼间一片无奈。
阮荔却理直气壮:“我马上就要走了,你难道不能留给我一些美好的回忆吗?”
贺兰羽胳膊一滞,旋即认命一般不再挣扎。
“这就对了,你越不让我碰,越证明你心里有鬼。”阮荔意味深长地瞟他。
贺兰羽含糊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阮荔坚持报了海洋生物专业,半个月后将启程赴美读大学,离别在即,在她死缠烂打之下,贺兰羽终于陪她看了一场电影。
那是她临走前的晚上,他第一次留宿在她的房间,他们并肩坐在地毯上,后背靠着沙发,投影仪幕布上播放着《Wall-E》,机器人之间的爱情直白却动人心弦。
忽明忽暗的光影里,阮荔侧头问:“贺兰羽,你会等我吗?”
光影明暗交错地落在他身上,贺兰羽没有回答。
阮荔笑了笑,其实答案是或否都没关系,她自顾自笃定地说:“不管你等不等我,我都会回来。”
她傻气得可爱,半晌,他叹息般说:“我不想对你不公平。”
他是爱情旅途中的倦客,她值得拥有一份更真挚的感情,像初生的嫩芽沐浴第一场绵绵春雨,而不是他那般暮色横生,风尘仆仆。
但阮荔不在乎,少年人的爱慕总是一往无前,他在眼前,在心里,她一想到就会生出无限的勇气与动力。
四年的时间里,阮荔吃了很多苦,克服了深海恐惧症,考取潜水执照,并在毕业后加入艾米所在的团队,致力于珊瑚调查和保护。每次下水之前,她都会在手背上贴一张海绵宝宝的防水贴纸。
他们说她幼稚,她哈哈大笑,炫耀道:“这不是海绵宝宝,是我的爱情。”
四年后她回到帕劳,却失去了贺兰羽的踪迹。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仿佛连十八岁的那个夏天也一并弄丢了。
她租了一辆车,环岛一圈圈地开,风里空荡荡的,她也漫无目的。
海鸟盘旋,发出嘶哑的鸣叫,她盘腿坐在车顶,夕阳无可挽回地落入地平线,天空被云霞烧得千疮百孔。
他从未给她承诺,她也不敢妄想。她表面上一往无前,心里却小心翼翼,只是没想到最后面对的会是不辞而别,仿佛对他来说,她也只不过是个巧合。
如浮萍聚散,一别关山,本就该后会无期。
八
“莉莉丝,所以你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他?”艾米躺在甲板上,很是八卦地打听阮荔这次寻人的结果。
阮荔摇了摇头,日光刺目,她眯起眼睛。
她是在离开帕劳的前一晚才忽然想通他的去向。
他说过,上学时学校后面有一整片红毛丹林,红毛丹是热带水果,多产于东南亚,国内适宜生长的省份只有海南。
她飞往海南,在三亚的海边遇到他。他依旧开着一家同名的餐厅,推门出来时微微低下头,风铃清脆作响,湛蓝的天空下,他眉目依旧英俊,穿着热带风情的花衬衫,一副恣意潇洒的模样。他回头朝屋里喊:“珊珊,还没好吗?”
穿着白裙子的姑娘应声而出,挽起他的手臂,两个人并肩而行。阮荔站在一旁伸手压低帽檐,遮住了大半脸孔。她最后感受到的,是他途经身侧时掠起的一阵风。风那样大,吹得她心里某些东西隆隆崩塌,滚滚落下,钝痛丛生。呼吸被扼住,她从未这么痛过。
她也曾这样走在他身边,可她忘了,他们走过的是沙滩,再深重的脚印,待海浪冲刷后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船舷边,琼斯在喊她下水,阮荔坐起来,走过去把潜水绳绑在腰间,如一只飞鸟展臂朝后仰去。蔚蓝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阳光从海面透射下来,粼粼闪动,她像身处一个破碎的梦境。
有人天性温柔,如春风令人沉醉,可春风吹过并不是因为爱情。
就像那个晚上,她靠进他的怀里,和着电影的片尾曲,缓缓地念:“夜晚潮湿,地面潮湿,空气寂静,树林沉默。”
那是罗伯特·勃莱的诗,她在他的卧室里看到诗集,书签就夹在这一页。
下一句是“今夜我爱你”。
圆盘似的月亮将银光洒落在海面上,白色窗纱在夜色里飞舞,椰树婆娑。离别在即,夜晚亦使人心软,他没有推开她。
那是她离他最近的时刻,他们静静地靠在一起等待天明,眼中印刻下此生最壮丽的日出。
更新时间: 2021-02-14 2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