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之遥

发布时间: 2019-12-21 23:12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云端之遥

文/笛子酱

楔子

周妙勋第一次遇到曲薄依的那天,正碰上江城二十年一遇的寒潮。

小妹周妙人放了假,拉他去江边广场看马戏表演。现场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有惊无险的蟒蛇接吻、猴子跳火圈,让观众的情绪渐渐冷淡。团长献宝似的喊出最后一个节目:空中走钢丝。

他将钢丝固定在江边的两棵大树上,一个女孩窜了出来,熟练地踩着梯子,爬上了其中一棵树。

女孩巴掌大的脸上全无表情,一如江边冰冷的雾气。

在众人的屏息静气中,女孩一只脚踩上拇指粗的钢丝,手中几米长的平衡杆微微颤动。周妙勋的心被女孩半空中的脚步揪紧。转眼间,女孩已行至绳索最中间处,冬日的太阳升了起来,她置身光晕之中,不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

周妙勋拉紧妹妹,抬头眯眼看向光晕中的女孩。只见她突然一抖,就像只折翼的水鸟,整个人从绳索上翻滚下来。人群只听见缓缓流淌的江水中传来“扑通”一声。

周妙勋的热血上涌,一边拔腿奔向江边,一边褪下厚重的衣物。冰冷的江水像远古的歌谣,十六岁的热血少年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猛子扎入水里。

他从小就水性好,不多时便将那女孩捞了起来。她的求生欲望十分强烈,虽意识不清,却也牢牢拽住周妙勋。他带着她争分夺秒地向岸边游去。

女孩湿漉漉的脸庞在冰冷的河水中瞬间结冰,满是冰渣的睫毛忽闪着睁开眼时,眼神中没有丝毫感激。

“为什么要救我?多此一举。”女孩在他耳边轻声说。

那是曲薄依对周妙勋说的第一句话。

将曲薄依捞上岸之后的事,周妙勋已记不太清了。那时的周妙勋年少无畏,对一个漂亮女孩出手相助,多少能满足男孩中二时期的英雄情结。他原以为,曲薄依不过是自己年少时的小感冒,却不曾想到她会成为缠绵一生的重疾。

01

1974年8月7日,菲利普·帕特毫无安全措施地走过曼哈顿世贸中心双子塔之间的钢丝。

1999年,瑞士杂技世家的传人诺克,在瑞士的圣莫里茨山高一百五十米的高空钢丝上创造了世界最长高空走钢丝纪录。

2015年10月7日,瓦莱瑞在瑞士的默雷宋村,于477米高的山间走了2002米钢丝,打破了世界最长的高空行走纪录。

初遇曲薄依后的许多年,周妙勋忍不住涉猎了不少关于高空行走的轶闻趣事。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要行走于生死边际。如果说曲薄依是为生活所迫,那这些衣食无忧却依然要命悬一线的冒险家们图的又是什么?时光荏苒中,小妹周妙人也长成灵动美丽的少女,大一暑假,她嚷嚷着要去邻市看某综艺节目的现场录制。

“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更应理性冷静,不该做狂热无边的追星族。”周妙勋开车送她过去,还不忘揶揄妹妹。

“我从小到大都没追过星,”妹妹笑着说,“只是这次要去见的人,实在是机会难得。”

“那些天天在网上晒名包、名表、旅行坐标的网络红人吗?”

周妙人听出哥哥话中的轻蔑,微叹道:“她接地气,录视频都是素颜。不像有些人,恨不得每一帧都要磨皮液化。而且我感觉,她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妙人很坚定。

周妙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在他眼中,网红终究是网红,若真的家世好,哪个大户人家会让女儿抛头露面。

节目开始录制前,妙人被工作人员带进了嘉宾休息室。因为她的再三坚持,周妙勋只能跟着她一起。他走进休息室的一瞬间,心底传来一阵异样的悸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梳妆台前的人还发着幽幽的暗光。

曲薄依一身浅绿,静静地坐在那儿,像迟迟未来的春天。她带着有分寸的礼貌,满足了妙人求签名、求合影的各种要求。妙人拿着自拍神器,三分钟内换了上百种表情,还直夸曲薄依为人真实坦荡,和微博上的照片毫无差别。曲薄依一直保持着矜持的微笑,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周妙勋一眼,但他的目光一直坚定地落在她身上。

周妙勋已然认出她来,可妙人却没有。

他试探着问:“曲小姐有几分面熟。”

她应了一声,眼帘垂着很低,让他想起2006年的冬天,她睫毛上的冰渣。

“2006年的冬天,长江水畔,你可还有什么印象?”周妙勋提醒她。

曲薄依终于睁大眼睛看着他:“周先生,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就算面前光鲜亮丽的女子与当年钢索上的狼狈身影已判若两人,他也笃定自己没认错。

那档节目的内容是探讨当代年轻人如何解压,因为太正统,观众席勉强才坐满。妙人说:“她其实是欧阳路深的关门弟子,医学院的高才生呢。”

周妙勋十分惊讶。欧阳路深是他和妙人所在的著名学府医学院的一把手。只可惜英年早逝,据说留下了诸多未完成的研究。谁能把一个教人化妆穿衣的网红和医学院高才生联系在一起呢?这个世界真奇妙。

三个小时节目下来,薄依侃侃而谈。周妙勋盯着她,回想着2006年那个踩在朝阳之上的女孩,她是如何克服心中的恐惧面对虚空?她为何会绝望?又是怎样脱胎换骨的?

曲薄依真是个谜,从2006年就执迷于周妙勋的心中,至今未解。

02

回到江城后,周妙勋不动声色地搜集了曲薄依的所有资料,发现她入学前的经历一片空白。

他在书房两边的墙上牵了一根钢索。自从十六岁见过曲薄依走钢索后,他便瞒着当教授的父母偷偷去学。多年过去,他至少能走完那根离地一米的钢索了。

她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呢?周妙勋总在书房独自沉思。想必是有什么伤心的往事,希望能和空白的简历一起封存吧。周妙勋注册了微博,关注列表仅曲薄依一人,就像个僵尸粉。

他偶尔会低调地潜入医学院的公开课教室里,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远远地看着她。认真听课的曲薄依完全无法和网上浓墨重彩的样子重合。她穿宽大的衬衫,头发松松地盘在脑后,黑框眼镜把她素净的小脸遮住大半。他看着她清癯认真的背影,总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好几次,她无意间回头看到他,立马防备地转过身去,似乎他的目光令她如芒在背。

如今的她活得这样努力、这样好,想必一定不希望被人知道曾在马戏团的经历吧。

周妙勋叹气,她一路走来一定吃了不少苦,他唯愿她开心。

奇怪的事悄悄发生了。

曲薄依的微博评论里常常会冒出一些不堪入目的语句。从她的长相到品行,甚至是私生活,都直白火辣地揭示,还有不少网友辱骂并诅咒。周妙勋初看大为光火,不惜亲自挨个儿举报,但恶性评论来势汹汹,有愈演愈烈之势。

妙人笑他古板:“有人关注就会有人骂,这很正常。”他却担心这些评论会影响到曲薄依的心情。

果然,曲薄依一连三天都没发微博。

周妙勋有些心焦,踩准时间去图书馆找她。她的行为作息规律如机器人,没课的周日上午一定会出现在图书馆。妙勋见到她时,她正淡定地翻着一本厚重的医学教材。悬在嗓子眼的心落下一大半。他局促地坐到她对面:“那些评论,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她鼻梁上架着厚重的眼镜,从书本上抬眼看他,意味不明地笑笑。

周妙勋的紧张升级,暗骂自己的出现是多此一举:曲薄依什么阵仗没见过?倒是他自己可笑,在心里总把她看成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生怕什么风吹草动会伤了她。

周妙勋的心思被曲薄依一览无余,她的心一点一点柔软,这个男孩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可爱。

他们一起在图书馆窗边的阳光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转折发生在晚餐之后,他们走到学校附近一家颇美味的餐厅旋转门时,两个人影突然从如织的人潮中冲过来,一个突然拽住薄依的手,另一个马上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她两耳光。

“勾引我父亲,侵吞他的研究成果,今天是你活该!”对方一副伸张正义的口吻。

周妙勋刚反应过来护住薄依,就看到她的双颊已然红肿,恨不得对那两人以牙还牙。

对方似乎没料到她还有同伴,飞快地坐上一辆摩托车扬长而去。

薄依执意不去医院,妙勋只好护送她回了家。

他去了她家,一个市中心高层的loft,面积很小,却装修得极有个人风格。

“很专业的设计。”周妙勋真诚地夸奖。

薄依拿出急救箱,一边检查自己的伤势,一边说:“欧阳先生专修的。”

“你是说欧阳路深?”妙勋微惊,这位早逝教授的名字如雷贯耳,但他和曲薄依又是什么关系?

“今天打我的人就是他的儿女。他们一直认定我独吞了欧阳先生的毕生心血。找我泄愤,是迟早的事。”

周妙勋注意到,薄依提起欧阳先生时,面色柔和得仿佛被晨曦吻过。她从来都不冷不热、不声不响,一副要把自己活成透明人的姿态,仿佛只有欧阳先生能让她像个活生生的人。

这个发现,让周妙勋心里泛起前所未有的酸意。过了二十多年对任何事物都势在必得的生活,他对这种无法自控的酸楚毫无招架之力。

03

曲薄依的故事还要从她和妙勋的初遇开始——

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她是故意从钢索上跌落的。以她的水平,失误的概率已趋向于零。那次冬日的落水,是一次蓄谋已久的逃亡。

她的父亲早逝,七八岁的年纪就被不堪抚养重任的母亲送去了马戏团。从此,童年的记忆几乎全是皮鞭抽打在地面的声响。

每一个高空行者都会经历一段不堪回首的训练时期,每一次精彩绝伦的演出都是拿生命在作祭品。

苦兮兮地熬到十六岁,她终于决定拼死一搏。所以当妙勋多此一举地把她捞上来时,她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好在机缘巧合下,她在医院认识了欧阳医生。

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醇厚低沉的声音,当她还昏迷不醒时,那个声音就传入了她的灵魂深处,催促着她醒来。薄依受了寒,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病床边守夜的欧阳医生。就像是初生的雏鸟把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当成自己的母亲一样,薄依从此沉沦。

后来她从护士那儿听说,欧阳医生可怜她被送到医院后就无人看管,还帮她垫付了医药费。薄依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她用尽毕生的骄傲与诚恳,求欧阳医生给自己一条生路。毕竟她十六年以来的短暂人生里,再没遇到比他更善良,又更值得依靠的人了。

兴许是可怜薄依孤苦伶仃,又看出她的确聪明内敛,是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欧阳医生将她带回了家,送她去好学校,帮她一点一点补上多年来落下的功课。薄依无比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也格外刻苦,成绩一年比一年好。这让欧阳医生很是欣慰。

高三那年,她决定报考A大的医学院,一路报读欧阳医生的硕士、博士,成为他的弟子。

相处多年,薄依早已把欧阳医生当成自己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可他有自己的妻子和子女,从来都只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即使如此,她也知道欧阳医生是最偏袒她的。

他说过,薄依,我真希望能有你这样的孩子。你聪明、上进、好学,你最像我。

言下之意,他的亲生儿女,仗着父亲教授的身份,不思进取,虚混度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让他好生失望。

欧阳医生喜欢四处云游,他要么在急诊室,要么在讲台上,要么在遥远的北非、中东等地救治当地的贫困儿童。他医者仁心,从来痛患者之所痛,和病人在一起几乎不采取任何安全措施。甚至有一次只身前往一个被隔离的流感村庄,寄回来的照片上,他也没穿安全服,抱着当地小孩冲镜头笑得坦荡。

薄依既佩服他,又担心他,但永远不会劝阻他。

她了解欧阳先生,他不怕天、不怕地,不怕传染、不怕鬼神。以生命做代价的每一次探险,都是令他最开心、最有成就的事情。她不可以剥夺他的乐趣。

薄依考上医学院那年,欧阳先生在北非感染了重疾,最后只寄回来一盒骨灰。他的葬礼上,欧阳夫人和两个子女都哭得撕心裂肺,极力表现出自己对逝者的感情有多么深厚。而薄依连参加葬礼的立场都没有,她甚至都没掉一滴眼泪。因为她懂得,欧阳先生算得上死得其所。

人不能选择自己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甚至难以选择自己如何生存,但能够有一个最符合自己期望的死法,也算是一件幸事。只不过自那以后,她只穿黑白两色的衣服,再也没有精心打扮过,仿佛决定将自己的后半生都拿去做欧阳医生的陪葬品。

周妙勋不觉得感动,只感到一股阴森的恐怖。

“既然苦心向学,又怎会愿意在网上抛头露面?”

曲薄依惨然一笑,“做惯了抛头露面的营生,就算埋头于学业,骨子里也还是希望得到关注,你就当是我的心理疾病吧。”

薄依从小到大没有得到太多的关爱,清冷疏远的欧阳先生是她唯一的依靠,给了她事无巨细的密切关怀。

“为何不开启新生活?”周妙勋建议,“找一个足够爱你的人给你想要的一切。”

“可能吗?我这辈子只依赖过欧阳先生,他不在了,我便不会再依赖任何人。即使我孑然一人,如草芥飘蓬,但也有信守誓言的坚持。”

“你还可以依赖我。”周妙勋见她如此放弃自我,不由得有几分义愤填膺。他又说,“如果没有我,你根本就不会遇到欧阳先生。同样是你的恩人,我只奢求你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话音未落,周妙勋就对上薄依惊诧的眼神。

他在吃醋。他居然在跟一个年过半百、早已过世的老先生吃醋。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周妙勋唯有在心里嘲笑自己。

“你只是救了我的性命,欧阳先生却给了我新的人生。”薄依说。

那天,周妙勋是带着无与伦比的挫败感离开薄依家的。夜风习习,仿佛能穿过他整个灵魂。

04

妙人偶尔会在学校遇见薄依,两人渐渐成为能一起上课、吃饭的朋友。薄依挺喜欢妙勋兄妹的,也只有富裕和睦的家庭能培养出这样心胸坦荡又明智无争的子女。

她偶尔会拿他们与欧阳先生的那对儿女相比,简直高下立见。自从先生死后,欧阳兄妹卯足心力想在她这儿打开缺口,他们认定父亲把财产都给了她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否则不会只留给他们一套老房子和几万块钱存款。

薄依不愿和他们过多纠缠。浅薄的人怎么会明白,欧阳先生一生治学,安贫乐道,又不屑于旁门左道的敛财手段。他是真的身无长物。

妙人也会帮哥哥做说客,有意无意提起,“我哥对你是很认真的。”

薄依只淡淡地回应:“少年总把每一次crashon(迷恋)都当成隽永的爱。”

“他从没有对哪个女孩这样上心。”

“只是因为我比较能激起他的征服欲罢了。你不必再为你哥说话了,你不是他的说客。”

三个人的往来渐渐多了,薄依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有了欧阳先生以外的朋友。虽然周妙勋的眼中依然有些许渴望,她也只能故意视而不见。请原谅我的自私吧。她在心里偷偷说。

她孤独太久了。毕竟周家兄妹都是如太阳一般的人,即使她是冬日里的最后一个雪人,也要冒着融化的生命危险与他们拥抱。

妙人与她同进同出,周妙勋则为她处理欧阳先生一双儿女的骚扰。

他们尊重她的决定,将欧阳先生未完成的科研成果写成论文,以他的名义发表了,也算是了却他一生未完成的遗愿。而薄依心里也知道,这是她能为欧阳先生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2015年8月12日的晚上,天津港发生了大爆炸。消息一夜之间铺天盖地,薄依看到微博上不断刷新的图片和消息,内心汹涌澎湃。她想起欧阳先生的很多往事,他是南方人,在天津念了十年书,那里是他的第二故乡。

想起欧阳先生,薄依辗转难眠,有感而发写了一篇感念欧阳先生的文字。她将那篇文章发到微博以后,才疲倦地睡去。

第二天清晨,薄依是被妙人的电话吵醒的。

她那篇微博在网上引起了激烈的反响。成千上万深受感动的网友纷纷给那篇微博打赏。她连忙打开电脑,看到打赏的数字还在不断攀升,转发、评论、点赞依然没有暂停的趋势。薄依立即又发了一条微博,感谢热心的网友,承诺将打赏如数捐给受灾地区需要帮助的人。

有敲门声传来,她兴致勃勃地去开门。来人是周妙勋,他带了海鲜粥来。

“你昨天凌晨发的帖子,估计没睡好。”他说这话时表情坦荡,仿佛真的只是关心她有没有睡好,就像一个懂得保持距离的朋友。

经历了一夜隔岸观火的惨剧,怀念了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故人,阳光清香的早晨,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粥轻轻推至她的面前。香气扑鼻,如同初生的婴儿,弥漫着新生的气息。薄依两眼发酸。

周妙勋低声催促她趁热吃,她第一次那么顺从地埋头吃了起来。她知道他在注视着自己,这让她感觉到些许久违的温暖。

那是薄依所吃过的最温馨的一次早餐,她忍不住和妙勋聊了很多。她第一次描绘出自己想要的未来,去欧洲一个小国家,拥有一个美满而平凡的家庭,每天把爱人送出家门,然后等着他回来。

就是这样一种简单而质朴的生活,可她前半生颠沛流离,都不曾得到过。

周妙勋既惊讶又高兴,他本以为她有一颗宇宙般广袤无边的心,可原来她的心愿那样小,小到这人世间任何一个角落都安放得下。

“若不是遵循父母的期望,我想成为一位街头艺术家。”周妙勋说,“天晴就去人头攒动的广场上给大家表演走钢索,下雨就在家里给妻子变魔术。”

却也只是想想而已。谁都没有力量对抗世俗的目光。

一时兴起的两人去了一座人烟罕至的小城,在那里寻到了一片清澈见底的小湖。他们在湖两岸的树上搭起绳索,薄依说她上次走绳索,还是十六岁,这深刻入骨的童子功,不知道还能不能拾起来。

如果她能安然无恙地走过这片湖水,她就再次学会接纳一个人,去迎接新的生活。

如果人无力看清自己的前路,倒不如让命运去做决定。

周妙勋站在湖边不远处,远远望着薄依落在绳索上的第一步。

05

在妙勋和薄依回城的途中,薄依收到了一条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骗子!还钱!”

薄依没在意,还以为是发错了。然而紧接着,潮水般的信息争相恐后地抵达薄依的手机。

可怜的手机一刻不停地嗡嗡作响,好像被放在油锅上煎烤。除了短信,还有密集的陌生来电。薄依起先接了一个,对方劈头盖脸的谩骂吓得她马上挂断电话。电话源源不断,仿佛永远都挂不断。妙勋抢过薄依的手机,关机,拔卡,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发生了什么?”她无助地看着他,却不敢再打开手机——那仿佛是一个持续爆炸的炸弹。

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后,周妙勋的电话响了,他们俩吓了一跳。直到看到妙人的名字,妙勋才放心地接了。

“哥,你们现在回来了吗?”

“没,在路上,发生什么事了?”周妙勋镇定了下来,薄依在他身畔瑟瑟发抖。

“那你们就不要回来!随便去哪里都行!”妙人的声调几乎失控,“曲薄依被人肉了,她的学校、住址、电话全都被公布到了网上。那些网友发了疯一样给她发消息,这几天她家楼下总有人在晃来晃去,扬言要狠狠揍她一顿!”

“难道是我的那条微博惹出了事?”薄依掏出手机,却发现微博怎么也登录不上。

“账号被盗了?!”周妙勋发现事态变得严重了。

她搜到自己的微博,看到下面不断刷新的谩骂。

虽然不知道网络暴力因何而来,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明哲保身。

看来家是不能回了。可去哪儿好呢?

薄依头一次用小鹿般湿润无辜的眼神看向妙勋,他深吸一口气,瞬间决定要做她的盖世英雄。

他们坐火车去了一座临海城市,又转了两小时汽车到达海滨小镇。在船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总算抵达了一片人烟稀少的小岛。一到目的地,周妙勋就买了新的手机卡为薄依换上,并将自己的号码存在第一个。这也是她新手机卡上唯一的一个号码。周妙勋浅笑:“这样你如果遇到了麻烦,除了打110就只能求助于我了。”

薄依笑他的孩子气。

他们找了一户渔民家住下,白天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散步,晚上就找一家小店吃一碗海鲜面。

平淡如水的短短几天时光,周妙勋竟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美好。

当然,事情依然需要面对。薄依通过妙人得知,网友起初是被薄依的祭文感动,纷纷打赏长微博,一夜之间竟累积了近万元。但薄依自发出那条承诺捐出打赏的微博后就再没更新了。网友纷纷转而怀疑她是诈捐。当这个想法一经提出,就马上得到不怀好意的人的煽动与扩散。短短数日,前一秒还被薄依的长微博感动得潸然泪下的广大网友,纷纷加入了口诛笔伐这个骗子的大军之中。

薄依:“我怀疑盗号和煽动网友的,是同一个人。”

“我知道你在怀疑他们,”妙人说,“可他们这次太下作了,叫嚣着骂你的都是一些僵尸小号,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现在澄清也已晚,群情激奋的人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

薄依皱眉,“那善款的去向呢?”如果钱能追回来,应该能挽回一些局面。

妙人义愤填膺:“不用问,那笔钱肯定已经被盗号的人从你的微博账户里转了出去。”

所以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薄依和妙勋沉默地愤怒着。

“现在只能希望事件不要继续发酵了。”周妙勋说,“网友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等过一阵子,风波平息点了,我们再回去。”

也只能这样了。薄依听从了周妙勋的安排。

就这样过了七天,妙人突然发消息要他们回去,说医学院的领导要找薄依谈话,事态似乎越发严重了。

“真想不问世事,就这样留在这里。”薄依说这话时,眼睛望着一望无际的海洋。

可周妙勋知道,饶是小岛上与她单独相处的时光再美好,也终究是偷来的。她还是需要尽快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做她该做的事,完成她的梦想。

妙勋有些惊讶。

“其实我从小的梦想,”薄依眼里闪着光,“是等一个会回来找我的人。我对他满怀信心,知道他无论走多远,都会如期归来。”

06

薄依回去了,她先发制人,提出了退学申请。的确没什么再留恋的必要了。她已完成了欧阳先生的论文,也甘愿将这份成果拱手让给欧阳家的人。只要这项成果能顺利问世,她也算对得起欧阳先生了。

周妙勋是最后一个知道薄依退学出国这一消息的人。他匆匆赶到机场时,她只剩五分钟就要登机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他小心翼翼地问。还没等到她回答,他就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搂在怀中。

时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却又短暂得像春日的第一声鸟鸣。就这样结束了。

“你会为我高兴吗?”薄依问,她似乎有点喜欢这个男孩。自始至终,他都怀着虔诚的善意来爱着她。不过可惜,她不够喜欢他,所以不能为他停留。

“你会来找我吗?”她笑吟吟地问他。上帝作证,这只是友人之间的问候。

“当然,我们一起去巴黎,在人流穿行的街头,你走钢索,我变魔术,或者唱歌,都可以,只要能吸引大家的目光。”周妙勋承诺。

“好,我会等你。”薄依放心了,他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巨大的不舍。可为什么,自己心里会有些失落呢?

此后的人生,她再没有与他相见。

薄依在巴黎成功地做了一名街头艺人。午夜梦回时,她也嘲笑自己,明明想要逃离的,却又自己回去了。

人生就是这样可笑的循环吗?

那个答应来找她的人,却再也没有遇见过。也许真的如她当初所想,一个年轻男孩的爱意,来势汹汹却又有几分隽永呢?这并不足够陪伴她蹉跎完下半生。

每次她在街头表演时,都会想起那次她和妙勋在湖边走钢丝。

那次,她成功地走完了全程。即使在最容易疏忽的最后三步,她也稳稳地踏过。然后她回头,对周妙勋粲然一笑,说:“我终于可以开始新生了。”

薄依不知道自己那一笑在当时的妙勋眼中有多美。那一瞬间,他死都不愿让她的余生再有任何失望。也是从那一瞬开始,他决定克制自己的爱——在他能给她想要的生活之前。

他要继承父母的衣钵从事金融行业,他们注定是两条路上的人,他不能让她为自己蹉跎。

薄依出国后的一年时间里,周妙勋一直在挣扎,要不要抛下一切去找她。他承认自己不够勇敢,不能像电视剧里那样,说爱就抛弃一切。他有父母的期望,也有身为长子的责任,但薄依的笑容一直镌刻在他心里。

后来他独自驱车去了薄依走过的那片湖,突然来了灵感:不如,也将自己,交给命运来安排吧。

周妙勋决定在×大相邻的两栋教学楼间扯一条绳索,如果他能安全地走过去,就义无反顾地抛下一切去追随薄依。

为了能顺利完成这次高难度的高空行走,周妙勋又反复练习了一整年。

薄依在国外的第三年,在街头遇到了妙人。妙人似乎知道她在这儿,是专程来找她的。妙人还带了些东西给她,是周妙勋的一本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走钢索的一切经验方法和注意事项。

“我哥自从十六岁那年遇到你,就一直到处打听民间艺人,学习走钢索。”妙人语调戏谑,却透着一股悲伤,“为此,他没少受我们家那对古板爸妈的打骂。”

薄依不禁唏嘘,原来他的爱是这样绵长。薄依双手接过那本泛黄的笔记本,心情复杂地贴在胸前。

尾声

周妙勋选在一个清晨走那两栋楼之间的绳索。妙人虽然坚决反对,却还是被他劝服,在另一栋楼的楼顶为他拍照记录。

周妙勋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清晨的微风。但他仍努力维持平衡,克服了风带来的波动。只剩下最后三步,他就可以抵达终点了,妙人举着相机的手在颤抖。

最后一步了,周妙勋仿佛看到薄依在冲他回眸一笑,就好像他们已经重逢在巴黎街头,成为最惹人羡慕的一对街头艺术家。从此神仙眷侣,与世无争。

他难以抑制地笑了,然后觉得身子变得好轻好轻,就像化成了一只轻柔的飞鸟。

在最后的瞬间,周妙勋只听到妹妹的一声惊叫。

所有走钢索人的意外,往往不是发生在启程和中途,而是最后三步。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抵达终点,可其实,他们依然在钢索之上。

薄依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周妙勋整个人往后仰,满足的笑容停留在脸上。

多美好的少年啊,2006年那个不假思索飞身下水救她的少年。

这世间真挚的爱情其实并不是没有,只怪她没有一次能把握得牢。能遇到周妙勋,上天已待她不薄。

都是她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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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19-12-21 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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