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稚子
是回忆的忆
我最后一次看见莉娜的那天,是七月末的台风天。雨水如瀑布,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令人想起唐人笔下一串又一串关于寂寞的诗句。整个世界被水的冷灰色湮没,只有远处的钟楼在大雨里发出不明确的声音。
“叮——叮——叮——”
我想起小时候,保姆妙姨抱我在怀里,隔着窗,也是这样喧嚣又寂寞的雨天,也是这个时候,远远能听见钟楼鸣响,母亲莉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们身旁。她光洁的脸和姣好的五官映在玻璃上,雨水“哗哗”地冲洗下来,于是她的容颜也如同漂浮在水面的旧胶片的倒影。那是第一次,我在雨天的倒影里,看见了她的笑颜。温柔美丽,如大红色虞美人花般的笑颜。
然后,莉娜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庞。
此前和此后的岁月里,她再也没有对我如此好过。
她总是微微蹙着眉,像是在思虑着什么。客厅里永远幽暗一片,莉娜喜欢墨绿色丝绒窗帘,将整座屋子层层包裹起来。沙发是墨绿的,裙子是墨绿的,她退缩在一堆犹如苔藓般幽冷的墨绿中,吸一支细的香烟。红的火光星星点点在屋子的角落里闪动,仿佛是唯一宣告她还活着的信号。
那时候我很听话,每天在琴房里坐满三个钟头,门门功课考A等,会自己拎着换衣包参加每周两次的芭蕾课。从四岁一直到十八岁,守在考场和舞蹈室外面的,永远是亲爱的妙姨。在初次来例假惊慌失措的夜晚,在收到男生情书感到小雀跃又小紧张的时刻,分享我所有心情的,也是亲爱的妙姨。
“你爸不要你妈,你妈也不要你。”我的同学和舞伴常常这样笑话我。
“乱讲!”
“可是她都没有来参加过一次家长会啊。”
“我有回去汇报给她,她会夸我做得很好。她只是很忙而已,我妈妈,她只是很忙而已……”
每次的争吵总在我不断小下去的哭泣声中结束。
但有一点,我真的没有撒谎。
“席琳,做得很好。”那就是莉娜对所有汇报唯一会做出的回答了。只是,她从来不曾抬头看我一眼。
十五岁时,我小小地叛逆了一回。
“妈,我这次期中考试第一名。”
她正低着头看书,细长的手指松松地夹着一支香烟。我小心地调控着说话时的细微气流,将恼人的、漫过来的烟雾悄悄吹开。
我例行公事般地向她汇报老师的评语和下个礼拜钢琴需要考级的安排,最后还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我想去文个身……文一朵虞美人。”
“嗯,好。”
“下午逃课已经去文了!”我加重语气。
“噢。”她漫不经心地应着,目光是那样空洞。在密不透风的香烟的雾气中,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狠狠地摔上门跑了出去。莉娜那隐没在书页和烟雾里的身影被永远隔绝在门后,也是那一刻,我才终于承认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事实——我的妈妈从来都没有将我放在心上。
十八岁那年,我离开有着无尽灰暗雨天的鸢城,来到拥有明媚阳光的捷克念大学。临走的前一夜,我在房间里整理东西,无意中碰倒了书桌上的花瓶。当我收拾着满地的花瓶碎片时,摸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小东西。
是一条褪色的、样子丑丑的虞美人花项链。念中三时,我在学校的精品店里买了这条项链,那一次我骗莉娜说自己文身去了。我本来是预备等她生气时,摊开掌心这个小玩意儿博她一笑的。
但她并没有在乎。
三年后的同一天,我提着行李走出大门,脖子上戴着这条项链,没有回头看老房子一眼。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妙姨倚着门框挥手哭泣,雨中的老钟楼声声如诉。Farewell,妈妈,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也是在这一天,我学会了人生的第一个道理——决绝地离开,是因为回忆里早已没有眷恋。
是耳朵的耳
声音如迷宫,能够蕴藏一个人的过去。像听过的歌曲、爱人的姓名……而今,当我站在布拉格老城的天文钟前,仰头看这座1490年落成的古老钟楼,每逢十二圣徒的雕像从大钟旁依次现身时,悦耳的钟声便会随之响起。
“叮——叮——叮——”
身在异国他乡,每个熬不下去的艰难时刻,只要听到这熟悉的钟声,就会令我充满勇气。
这勇气并不温馨,而是一股逼迫自己一定要忍出头的决心。因为离开家的那天,除了带走第一年的学费以外,我把莉娜给我的所有银行卡统统留在了书房的抽屉里。
我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我以为自己到了这边可以很坚强,边打工边念书也能过得很好,然而当肚子空空、茫然地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喝白水、半块面包啃一天的时候,想起妙姨做的饭菜,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明天怎么办呢?下个月怎么办呢?就这样自以为潇洒地冲了出来,到底有没有想过以后的学费从哪里来呢?
十八岁不是长大,人只有在忧虑中才能真正长大。
那段时间,我每天连走路时都在犯愁。
“喂喂——该死的,你没长眼睛吗?!”入秋的某个傍晚,我正走在返校的路上,耳边突然响起怒气冲冲的捷克语男声。随着自行车翻倒的声音,挂在车把手上的一大袋杯装可乐也准确无误地泼在了我身上。
散发着甜腻气味的饮料迅速在裙子上洇出一片茶色。我放下怀里的书本,沉默地从包里掏出纸巾,蹲在地上擦干衣服上的污渍。
这是我最好的开司米连衣裙。
但那个肇事者甚至都没有说声“对不起”。
我已经奔忙了一天,没有力气再同他争吵,转身要走时,那个人从身后追上来,口里嚷嚷着,拦在我面前,从他的衣服上微妙地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油烟气味。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男人,一张亚洲人的脸,头发乱糟糟的,小麦色的皮肤上满是汗水。我冷冰冰地瞧他,大概是某个餐馆送餐的小哥吧?如果是想要我赔钱的话,我一定不会给的。
因为我已经穷得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
“让开。”
“小姐,你必须支付今天所有快餐的钱。”他指了指自己的自行车,打翻的外卖篮里,白花花的米饭和菜洒了一地。
“是你该赔我的裙子。”我试图绕开他,但那个年轻人不依不饶地缠住我。
“如果不服气,我会报警。小姐,是你违反马路规则在先的。”他掏出手机,作势要拨打电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掉下来。我失态地站在马路上大喊:“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好的一条裙子,但我今天穿着它面试又失败了。我已经吃了整整半个月的白水配面包,我甚至还要克制自己不蹲下来吃掉你面前这块地上的饭菜。先生!我身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了,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饿死在捷克的大街上!”
那个先前还气势汹汹的人,好半天没有吭声。
我又累又饿,还丢光了所有的尊严,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喂,你是中国人?”
我瞪了他一眼,一边哭一边没好气地点头。
“呵,这么娇气真让我看不起。”他突然改口说起中文来,并拍了拍自己的自行车,“上来,人无论如何都会有办法活下去的。”
我犹豫了片刻,终于抵不过“活下去”三个字的诱惑,坐到了后座上。
是雨伞的伞
所以,当龙冽第一次把我带到ChefCheney,拜托陈叔给我个活干时,我的形象糟糕透了。眼圈通红,哭得满脸的妆都花掉,还穿着一条黏糊糊的脏裙子。
陈叔是广东人,一张胖胖圆圆的阿福脸,看看我,又看看龙冽,摇头晃脑地叹息。
“阿龙啊,不要吓到小女生嘛,打翻外卖又有什么关系。你知不知我们中国人有个词叫‘怜香惜玉’?”
“陈叔,我只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世上过得惨又很坚强的女人比比皆是,她有什么好自怜的。”说完,又冷冰冰地补上一句,“看她笨手笨脚的,随便派点粗活就行。”
就这样,我成了ChefCheney的一名女招待。陈叔当然没有虐待我,但我一直对龙冽感激不起来。尽管是靠着他我才在布拉格生存下来的,可我仿佛永远也没有办法接受他的粗声粗气和缺乏教养。
陈叔就完全不同,他向来是个乐天派,嘴又甜得不得了,布拉格老城区一带的婆婆阿姨都喜欢来ChefCheney中餐厅。无论对方多大年纪,都会听到他赞美女士们“您玫瑰色迷人的眼睛”。
听厨房里的人提起,陈叔早年吃了很多苦。“那个时代的华人在国外,能有什么尊严?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尊严了。”陈叔是个老好人,唯一的嗜好是喝酒,一瓶接一瓶的赫尔德啤酒灌下去,他能说出一车天花乱坠的话来。
他常常打趣我们这帮店员,却很少揶揄龙冽。
只有一次,他醉醺醺笑着对我说:“小席琳,别看阿龙平时像只刺猬,其实他还是很温柔的,你们俩样貌又登对,要不要考虑考虑?”
“就算全世界只剩一个男生,”我愤愤地擦着吧台,“也没可能是他!”
连想到这件事都会让我感到难过不已。曾经那个穿着白色纱裙在舞台中央弹奏德彪西的《月光》的少女席琳,而今像梦影一般遥不可寻。我再也穿不起质地精良的裙子,我的身上也开始有了油烟味,手指因为洗涤剂而变得粗糙浮肿。现在,我还要跟一个粗俗不堪的男人牵扯在一起。
我们俩气质明显不同,陈叔竟然会觉得我跟这样的人“登对”。
“再不好好努力,就真的要在布拉格做一辈子服务生了。”每个返回宿舍的深夜,我都忍着疲倦在灯下做功课直到凌晨。有时会忍不住崩溃地大哭,想起龙冽,又立刻擦干眼泪。
我已不再是过去的席琳,书要念,钱也要挣,是我自己选的这条路,就算前面大雨倾盆,我也是自己的保护伞。我必须无所畏惧。
是寒风肆虐的肆
为了尽快攒齐下一年的学费,每周一三五的晚上,我开始在另一间咖啡馆兼职弹钢琴。
龙冽很不高兴,这是我看出来的。晚上几乎是餐馆最忙碌的时段,陈叔不但没有扣我的工资,还鼓励我去赚外快,这让龙冽很看不惯。
“有本事就该靠自己的能力,占别人的便宜算什么?”某天在热气腾腾的后厨,我正准备下班赶去咖啡馆,龙冽忽然闷头闷脑地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立刻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
“你是野蛮人吗,这么没教养?”
“小姐,你在挣外快的时候是大家在帮你做ChefCheney的工作,如果我野蛮,那么这就是你们文明人的教养吗?!”
一瞬间,整个厨房的人都转过头来静默地看着我。时隔多年,我再一次产生了当初站在莉娜面前手足无措的感觉。
那是一种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独感。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僵着身子向大家鞠躬说抱歉,又是怎样僵着腿一步一步走出中餐馆,走去咖啡馆。布拉格的冬天寒风肆虐,我一步一滑地在凛冽如刀的大雪里走着,眼泪在冰凉的脸上咬得生疼。
为了省钱我连交通工具都坐不起。
我一跤接一跤地在雪地里绊倒,比冻得生疼的脸和摔破的膝盖更痛的,大概是心吧。
我甚至再没有勇气像十五岁那年那样摔门而去,我必须有礼貌地忍耐,向所有人道歉,证明是我错了。
那天深夜回到宿舍我便发起了高烧,在连绵不断的噩梦中一直哭泣着。梦中我回到幼年时的鸢城,大雨从世界每一块玻璃窗上流淌而过,莉娜就站在窗外,不管我怎么呼喊她都不回应。
整个人从头到脚是冰凉的绝望,梦里我窒息到快要无法呼吸。
忽有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安定地抚摸我的面庞,并轻声安慰我。
我醒来,睁开眼,便看到龙冽。室友是个罗马尼亚姑娘,她不知为何也出现在我门前,见我醒转,双手扶额轻呼一声“ThankGod”。
“你怎么……”
“是你生病了,整夜都在房间里大哭大喊,她自隔壁房间被吓到,冲进门在你手机里找到唯一的联络号码,竟然是餐馆的。”龙冽在我床前低着头规规矩矩地叙述,模样一扫昨天那般气焰嚣张,拘谨得像个高中男生。
“所以……所以我就赶过来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
“谢谢。”我把被子一拉,严严实实蒙住头,最尴尬的莫过于自己出糗的样子被讨厌的人看了个精光。
“已经喂你吃过退烧药了,剩下的放在桌上。中午再吃一粒就好了,陈叔说,你今天不用去上班。”
我佯装睡着了,没再搭理他。等到房间里全无声息时,我悄悄拉下被子一瞄,他真的走了。
我有些失落地坐起来,不知为什么,抱住膝盖轻轻啜泣起来。
有米粥温热的香气,一点一点飘进鼻尖。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龙冽端着一碗热粥,傻傻地站在门口。
“你在这里多久了?”
“一直在这里啊。”
我再也忍不住,从床上跳起来扑进他的怀里。
是无声的无
知道我们冰释前嫌,陈叔一点也不吃惊。
“早知道你们登对啦。”他摸着圆滚滚的啤酒肚,倚着吧台向我眨眼。
“才没有呢,只是不吵架罢了。首先声明:我只喜欢白马王子的。”
“阿龙也有摩托车,哪里不像王子了?”
才怪,他哪里都不像王子啊。王子不会在油烟味弥漫的厨房里扎块头巾汗流浃背,王子不会骑着破旧的摩托车送外卖,王子彬彬有礼,才不会天天称呼我“喂”。王子会穿三件式西装,袖扣上刻有名字首字母,会温柔地点评多纳伊E小调1号钢协里的那段小提琴演奏美妙极了。
往后的人生里,我常常想起十九岁这年。玻璃门外是捷克明媚的春天,金色的蜜蜂在沿街的花树上嗡嗡舞蹈,世俗的酒吧熙熙攘攘,啤酒香气浓郁,时间缓慢得好像永远都停留在这一时刻。
六月末的一天,我刚从餐馆下班,龙冽突然从身后赶过来。
“喂,有紧急的外卖派送,你帮帮我。”他不由分说拉住我坐上摩托车。
“我已经下班了。”我气结,回到宿舍我还有一大堆作业要做呢。
但那辆破摩托已经风驰电掣地开了起来,并飞快地穿过大街小巷,穿过伏尔塔瓦河,沿着布拉格郊外的坡道电光般驶去。
一瞬间我明白自己被骗了。哪有什么外卖要送,这明明是拐骗啊。
“你这是要去哪里?你再不停下我就跳车了!”我大喊。
龙冽没有说话,只是加重了油门。沿路两旁高大的椴树散发出浓烈的花香,过了这段路将是最陡峭的一个下坡。
我害怕至极,死死按住龙冽的肩膀要求他停车,但他却置若罔闻。我们从将近垂直的陡坡上直直地向大地深处俯冲而去,初夏的凉风在耳边呼啸,我感觉整个人都快无法呼吸,下意识紧紧地抱住龙冽的腰。
“龙冽你疯了,我会杀了你!”
“对!我就是疯了!”龙冽哈哈大笑脚踩油门,“小席琳,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伴随着远处教堂晚钟的回响,龙冽在风中一遍又一遍地大喊。
椴树花白色的花瓣在风中如雪般飞扬,我愣了很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在这初夏傍晚清冷的风中,我仿佛遗忘了自己有生以来所有的忧愁。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过过生日了呢?
连我自己也不记得的生日。
“席琳你哭了?”
“没有。”
“那我脖子上怎么会有水滴?”
我没有回答。那天他送我回到宿舍时,羞怯地从外卖筐里拿出一枝蔫掉的玫瑰,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紧张地试图扶起玫瑰垂下的头,但那朵花好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
我笑着接过玫瑰,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啊,花瓣上还带着外卖饭菜的气息。
两个人傻傻地站着,空气莫名变得凝固。我很害怕这一刻龙冽会说出些什么来。暮色中他俯下身来,一米八的个子将我堵在墙边,夜灯远得像天空中的星星。
我闭上眼,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就在这一刻,忽然有阵粗犷的笑声煞风景地响起。我睁开眼,龙冽已经转身骑在摩托车上。他一边发动摩托一边用捷克语朝我大喊:“不是要杀了我吗,为什么却等我的吻?小姐,我可不会吻你!”
宿舍楼旁进出的学生都诧异地看着我。
这一瞬间,我对龙冽所有的感激都灰飞烟灭。上楼前,我气呼呼地把那枝带有饭菜味的玫瑰扔进了垃圾桶。
是流光飞舞的流
在捷克的第二年,我终于能自立了。拼命利用每一个课余时间打工,直到安心支付了第二学年的费用。这一年,我终于名正言顺地告诉自己,我没有花莉娜一分钱。
我从来没有打电话回去过。偶尔拨过去,听到对方应声然后又迅速挂断。
接电话的向来都是妙姨,莉娜不会接电话,她娇气、矜持,连一杯牛奶都要妙姨端至她手上才喝。
即便如此,我仍然没有勇气同妙姨讲话。我害怕她会忍不住告诉我关于那个女人的点点滴滴。
我已经同过去决裂,现在的一分一厘,都是靠我自己努力得来的,我跟她再没任何关系。
陈叔涨了我的工资,让我不必再去咖啡馆弹琴。
“世上无人怕钱多的,陈叔,别忘了我需要靠自己来支付一切费用。”
“不辛苦?”
如果是弹琴给喜欢的人听的话,一点也不辛苦。这句话,我笑意盈盈地藏起,没有说给陈叔听。
自去年圣诞节起,就常有一位亚洲面孔的男人在咖啡馆靠窗处坐着。
那里离钢琴台并不近,但我知道他在听,而且,他是为我而来。
他长身而立,眉目疏朗,常常会待到我离去后不久,便唤侍者结账。
有一次,我弹贝多芬的C小调第32号钢琴奏鸣曲,跳错一个音,偷眼看见他也正瞧着我,眼里全是涌动的笑意。结束时,他走过来跟我说话。
“小姐,您不适合贝多芬。”
我脸红地低下头,以为自己的错处被他毫不留情地发现了。
但他只是坐在我身旁,十指交错,将我刚刚弹奏的曲子又弹了一遍,边弹还边说:“看,小姐,这首曲子是痛苦的抚慰,像一次永恒的告别。而您的琴声太柔美……”
“抱歉,我技艺不精。”我仍在愧疚那个错处。
“不,您弹的肖邦是我听过最好的肖邦。”
那个夜晚是我度过的最闪亮的夜晚,一切如水晶般剔透又美好。直到首席侍者过来跟他打招呼,我才知道他就是费允棠。
欧洲古典乐界有名的华人新星费允棠,常驻维也纳,揽获近年来几乎所有权威钢琴比赛的奖项。这样熠熠发光的人,竟然会出现在布拉格老城区这间小小的咖啡馆里。
那时我二十岁,世界就像一扇新打开的大门。我只欢度今宵,从不去想明天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渐渐由费允棠的私车接送,而他也不准我再去ChefCheney做女招待。
“你应该保护自己弹钢琴的手。”他修长好看的手将我的手指紧紧地包住,放假时,他还会带我去参加欧洲各地的音乐酒会。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莉娜的世界——曾经的母亲也是如此,每个夜晚都打扮得光鲜亮丽,香奈儿刺绣外套下是一尘不染的礼服裙。她会跳一整夜舞,直到司机第二天凌晨再送她回来。
幼时的我曾经好奇地趴在儿童房的落地窗,抱着泰迪熊看母亲的汽车扬尘而去。她去参加舞会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特别流光溢彩。
那时我不懂,究竟是怎样好玩的事会让枯槁陷在墨绿色沙发里的她一瞬间如玫瑰般鲜活有生气。
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当我也身着轻纱鱼尾裙,戴着珠宝站在费允棠身畔,在他散发着幽淡古龙水味道的臂弯里跳华尔兹时,我明白了。
真正让一个女人流光溢彩的,不是晚会,而是爱情。
是日期的期
费允棠支付了我所有的学费,我不必再辛辛苦苦地跑去打工,他甚至还为我买了一部崭新的鹅黄色Beatles汽车。
“像鲜奶油一样甜美的颜色,如同你的年纪。”费允棠会开车带我从查理大桥上缓缓驶过,平静的伏尔塔瓦河如丝绸般滑过城市的腹部。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孩。
渐渐地,我不再去音乐学院上课,我的恋人比我的老师更有名气,我为什么还要去学习呢?罗马尼亚女孩同我争论过几次,“Celine,你很有天赋,这样丢下学习太可惜了。为什么你要依靠一个男人呢?”她火红色的头发衬得满脸的雀斑都很着急。
我懒得同她争论,隔天便搬去了费允棠为我在布拉格高尚社区布置的公寓。
我也去看过陈叔,为了感谢他一年半以来对我的照顾,特地买了很多礼品送他。
有着圆圆的肚皮的陈叔收下我的礼物,还说下次不必这么破费,只愿我常回来看看他。
他还提到龙冽,说,这孩子整个人都变了。
不再像以前那样嬉皮笑脸、精力充沛,胡碴常常忘了刮,每天只闷头做事。以前他开摩托车陈叔总嘱咐他开慢点,现在看到他没精打采像蜗牛一样送外卖,“我骑车都比他快!”
可是,这一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确曾在我生病时彻夜守护,也给过我难忘的生日,但那些散落在六月的椴树花香,就只是花香。它们像大风一样虚无。
我看了一眼陈叔,握住他的手,“抱歉,我更需要实实在在的保护。”
又过了很久,有一天我开着Beatles在布拉格街头等红灯时,遇见了送外卖的龙冽。
他穿着洁白的棉背心,头发桀骜不驯、乱糟糟地翘着,胳膊上似乎有打架后留下的淤青,被头盔隐藏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
我摇下车窗,唤他的名字,但他没有理我。车流开始移动的时候,龙冽习惯性地伏在摩托车上,加速冲了出去。
他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允棠因为我,特地从维也纳搬到了布拉格。他母亲知道后,打电话说要来捷克看我们。
“一定是特地来见你的,我同妈妈讲过,Celine是我认定要做妻子的女生。”允棠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到了约定的日期,我在布拉格最好的酒店套房内见到了费妈妈。彼时她正和谁通着电话,当她转头看到我的时候,表情明显僵了一秒,很快又回复了正常。费妈妈的打扮很得体,橄榄绿的毛呢套装配白色珍珠项链,脚上是一双浅口的白色摩洛哥小羊皮鞋。
我想好了一万种如何在她面前好好表现的方法,但她对我始终不冷不热,只关心地询问允棠在布拉格的生活。末了,她终于转向我,慢声细语地说:“席琳,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你母亲是否叫席莉娜?”
“是的。”我紧张起来,我完全不知道母亲还有这样一位朋友。
她沉思了片刻,询问我她是否可以跟允棠单独说一会儿话。我跟她道别,独自坐电梯下到酒店大堂。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费妈妈并不喜欢我。
过了很久允棠才下来,面色苍白,当他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结束了。
是疤痕的疤
当我还是一个中餐馆的女招待时,陈叔常常跟我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笑着问急什么,他回答,因为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保质期。
连坚不可摧的岩石有一天也会化为乌有,在风中一碰就碎的爱情,又拿什么来保证身边的人就能天长地久呢。
费允棠说,他母亲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是莉娜的女儿。
因为我们俩实在长得太像了,微蹙的眉像,清冷的五官像,就连坐在沙发上寂寞幽怜的气息都像。
这种气息,是烙印在费妈妈心头最痛的伤疤。
“我曾经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少年时,父亲在某次舞会上爱慕上一个女子,他抛下家庭、事业和所有一切,只愿跟随她而去。不料那个女子只是游戏于他,被甩掉的父亲羞愧不堪,不到一年便抑郁去世了。
“席琳,很抱歉,我想你已经知道那女子是谁了。我母亲说,她无法再承受长着这样一张脸的女人第二次毁掉她的家庭。”
我们的分手很干脆利落,我原本就不是会大吵大闹缠着一个男子不放的女人。
我关心的是,我现在能去哪儿呢。
因为太久没有上课,音乐学院已经对我做出停课处理,原来的宿舍也已经搬入了新的学妹。拖着行李箱走出允棠的公寓时,布拉格忽然而至的大雨将我浇得透湿。
而我的银行卡上,因为早已不再打工,甚至连租一间躲雨的房间的钱都没有。
走投无路时,我想到了陈叔。
但他这次却没再收留我。因为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咖喱牛肉给我的人,是龙冽。
“不要再打工了,我供你念书。”他扔给我一条雪白的毛巾,让我擦干湿漉漉的头发。
“可是怎么办,学校已经不要我了……”一语未毕,我已经红了眼眶。龙冽双手抱臂,傲慢地甩过来一句话:“这么娇气真让我看不起,自己想办法。”
他说完转身就去厨房忙活,留下我愣愣地对着那盘咖喱牛肉。
我第一次像丧家犬一样游荡在布拉格街头,被龙冽捞回餐馆时,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转了一大圈,我不过是又回到了原点。
一点都没有进步啊,席琳!
这一次,连我自己也有点看不起自己了。
我无数次跑去学校申请,向过去的诸位老师拜托写推荐信,又签下种种文件证明,终于在秋天再次回到了校园。
这次回归很不容易,我不再打工,甚至连咖啡馆的钢琴也不再去弹,专心致志忙于我的学业。我必须尽快补上落下的功课,争取提前修完学分毕业。
因为这一次,我所有的学费,都是龙冽在支付。
是久远的久
我并没再做金丝雀,龙冽付的每一笔费用,我都打好了欠条,由陈叔作保。
以前那些华而不实的轻纱软裙,我通通捐给了教堂。费允棠买给我的一些首饰,也被我变卖换了生活费。
唯一还挂在脖子上的,是十八岁离家那年,从花瓶里捡出来的红色虞美人项链。
功课不忙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想起远在中国的家。妙姨怎么样了,莉娜还是像从前那样吗?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她都知道吗?她可知,就算不再联系,她也曾间接毁了我所有关于未来幸福的设想。
我不愿再听到费允棠的消息,毕业年来临时,导师要求我们参加一些欧洲小型赛事以锻炼自己。然而只要有费允棠做评委的场合,我常常会称病不去。
圣诞的前一周,系里举办了热闹的节日派对。很久没参加舞会的我,被陈叔怂恿着推出门去。
“要玩得开心一点哦,小席琳,女孩不可以每天过得比修女还严谨。”
正热热闹闹地说着,我抬眼看见在中餐馆门口,在十二月的雪地里站着的,是久违的费允棠。
他穿着灰色毛呢风衣,系着黑色围巾,深深的眼窝里是凝重的忧愁。他瘦了很多,脸开始棱角分明。我默默无语地越过他而去,但费允棠却在这一刻紧紧拉住了我的手。
“喂,你干什么?”陈叔警觉地挡在我们中间。
“Celine,I`msorry,你妈妈已在今晨病逝了。”
费允棠为我订了最快的机票,并让助理去学院替我请假。当我坐在夜航飞机上望着苍茫的天地时,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其实我多么怀念那个曾在七月的雨天,用手指温柔地抚摸我脸蛋的母亲啊。那时她的笑颜是那么好看,像红色虞美人花一般温柔的笑颜。
可是她再没有碰过我一次,也再没有对我笑过、关心过。在她心中的大雨里,我永远是一条得不到爱怜的摇尾巴小狗,祈盼着她能多看我一眼。
但这个卑微的祈求,永远也不可能再实现了。
费允棠轻轻揽过我的头,这一次我没有拒绝。整个飞行过程中,我在他的肩头哭了睡,睡了又醒,醒了再哭,而他始终拥着我,没说一句话。
是时间的时
人的一生中,会有多少场猝不及防的告别呢?
又有多少次,我们说的再见,是真的再也不见?
料理完莉娜的丧礼,我回到了布拉格。她的丧事办得很简单,在这座小城里,她几乎没有一个朋友。
妙姨说,她曾经为了我父亲远嫁到这里来,曾经养尊处优的她,放下身段陪着父亲白手起家。
她曾在深夜开车去追一笔货款,也曾在公司熬夜至天亮才回家,她还参加应酬被灌酒喝到胃出血,这一切的一切,都被父亲的离去击得粉碎。
“大小姐是个很好强的人,你爸爸抛弃她带上所有财产去了国外,可她一句怨言都没有。她离婚时干脆利落,甚至从未同你爸爸缠闹过。”
我心里突然一惊。
妙姨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大小姐从不允许我们在你面前说那个人的坏话,只是我如果再不告诉你,恐怕你会要误会她一辈子了。”
她说,莉娜私下里曾说,女儿叛逆期,竟然文了一朵虞美人在身上,她好着急。
又有一天,她急急忙忙跑去费太太家道歉。那时的她已经是胃癌晚期,强忍着每周化疗的痛苦,跟妙姨说,她从前做错了事,不能再连累了阿琳。
……
“你妈妈是广东人,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
“ChefCheney的老板,是她的故交。阿琳,从你离开家的那一天起,大小姐始终在暗地里保护着你,照顾着你。”
“我知道了。”我对妙姨点点头。
可现在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时间宛如永远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长河,生与死,爱与恨,怨与念,恐怕一生都无法再释怀了。
回到布拉格时,陈叔告诉我,龙冽随远洋轮船去了南美,没在这里做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就好像一夜之间所有的星星都偏离了轨道。
他交给我一笔钱和一封信,说是龙冽留下的。这是他打工这么多年来的全部积蓄。
“可是,我还没还清他借给我的钱呢,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啊……”我失声痛哭。
“他从来也没想过要你还钱,那些欠条他通通都撕掉了。傻女孩,不要哭,阿龙说,他很明白自己永远也给不了你幸福。他希望你能用这笔钱干干净净地念书,将来不管跟谁在一起,你都应当足够自立,不要让他看不起。”
这个凶巴巴、头发乱糟糟、送一枝蔫玫瑰给女生的人。
这个想吻又不敢、明明很在乎却永远假装无所谓的人。
这是他给我最后、最好的温柔。
尾声龙冽的信
“明知什么都不会有,却想尽力抓住哪怕一秒钟的幸福。好像一个追着大风跑的人。
这样很可笑对不对?
可是席琳,这就是我啊。
我拥有的都是侥幸,我失去的都是人生。”
更新时间: 2019-11-30 2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