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津门

发布时间: 2020-07-01 16:07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雨落津门

文/秋果

新浪微博: 醉里破阵

他是她此生唯一所求,却也是她此生唯一的求不得。

五小姐的突然发作,令众人猝不及防。

庭院里的戏台子搭得金碧辉煌,玄关处一簇香火供奉着尊玉菩萨,袅袅青烟从门楣上垂下的十字架中穿过,与客厅角落里梵婀玲传来的清凉音色水乳交融,最终一同向坐在藤椅上的五小姐身上笼去。

今日是她的生辰,越司令宠她,大张旗鼓地带着她来天津庆生,只因天津是她的故乡。

台上唱到“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五小姐听后蓦然发笑,她并非千金难买一笑的冷美人,可笑起来也是真的赏心悦目。越司令忍不住俯下身同她说话,忽然之间却炸出一声枪响。

越司令惊住了。但哑然无声的不止他一个,戏腔和梵婀玲同时戛然而止,甚至那一抹淡淡薄烟都畏葸不前。直到旁边伺候着的丫鬟抱臂跪地求饶,越司令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

腰间的枪不知何时落在五小姐手中,丫鬟指缝渗血,眼中含泪,越司令看得心中一颤,正要开口询问五小姐,却听她道:“滚。”

懒洋洋的一个字暗含杀机,丫鬟恐她再一枪射来,连辩解都没有,踉踉跄跄从门外落荒而逃。一地蜿蜒血迹被所有人假装罔顾,台上青衣继续启唇开唱,声音却有掩饰不住的颤抖与僵硬。越司令赔着笑,低声问她:“怎么了?刚才还不是好好的。”

五小姐把枪往地上一扔,溅出的血迹污了高跟鞋面。她连看都不看越司令一眼:“怎么了?是想让我叫她妹妹,还是想让她叫我妹妹?”

众人终于明白她毫无征兆的一枪是因为醋意。越司令松了口气,近乎讨好地伸手揽她:“就为这事啊,我哪有那种意思,我……”她冷冷躲开他的怀抱,站起扭头便上楼。

越司令拿起她方才抽的水烟狠狠吸了两口,喘气一般吐出两口浓烟,烟壶砸在勤务兵的脑门上:“反了,她还真是反了。”末了,他却又唤来伺候她的吴妈:“方才她什么都没吃,晚些时候往楼上送点儿粥。”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谁也不会想到戎马半生的华北越司令会对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无可奈何。越司令出身草莽,靠命打下了这华北半壁江山。饱则思淫欲,有了江山便想要美人,姨太太一房一房往府里抬,直到两年前遇到了五小姐。

她是沪上高官赵安石的第五个义妹,闺名小楼。他们结识于百乐门舞池里一曲华尔兹,赵小楼慵懒的笑是野草泥沼,嘴角一弯间便令越司令沉沦。

可沪上和华北连年交战,参谋们不愿越司令娶,赵安石也不许赵小楼嫁。但小楼是个烈性女子,直接跳墙夜奔随越司令去了北平。越司令怕妾室的身份折辱了她,原配健在又不能休妻,一时无解决之法,只能让下人们按照闺中排行叫她“五小姐”。

好在小楼不在乎名分,她在乎的是越司令这个人。敢争宠的妾室都被她用枪招呼过,越司令多看哪个丫鬟一眼,她便敢拿枪指谁。平日里趾高气扬,比吃斋念佛的原配还要有正室派头。

偏偏她于越司令而言是罂粟,花开时有着蛊惑人心的漂亮,一碰便成戒不掉的瘾。

华北和沪上在徐州的战事吃紧,越司令晚间急着赶回北平。白天之事他自觉理亏,也不好要求小楼同行,只轻轻敲了敲她的房门,道自己要先回去。小楼“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丝毫没有开门的意图。

越司令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勤务兵为他打开车门,越司令一脚踹在他心窝上,脸黑胜过今日戏台上的包公:“真是反了。”吴妈心惊胆战地将他送出,回身去厨房端了碗粥往楼上迈,小楼却先走了出来。

她永远是这样,把越司令挑拨出一肚子气,自己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有个军长的小妾向她求教御夫之道,她含笑咬着小妾的耳朵,只道了一句:“这人啊,性本贱。”小妾竟被这句话吓得再也不敢同她说话。

正如此刻,她换了一袭红色洋裙,脖颈处裸露着的皮肤在灯下泛起玉一样的奇异光泽,红与白的灼灼艳色却敌不过她眸中奕奕神采,抬手时指间钻戒是星辰闪烁:“备车,我要去租界舞厅。”

她不痛快时爱摔东西,仆人也跟着遭殃,现在终于心情好转,吴妈自然不会拂她的意,立刻吩咐管家安排车送她去舞厅。

她虽然来天津不过半个月,却是舞厅的常客,司机刚为她打开车门,便有一身燕尾服的侍从将她引入厅内。头顶华灯是银河泻影,脂粉和酒堆砌出的颓艳舞池里,华服盛装的男男女女向她招手,她含笑谢过,却绕开这些靡靡欢笑拐入一条无人的楼道。

万象生辉的霓虹被墙壁上的一盏孤灯取代,暧昧橘黄镀在黑胡桃地板表面,耀出最令她眩晕的光泽,高跟鞋敲击台阶响声清脆,依旧掩饰不了她此刻如雷心跳。终于走到二楼门前,她握拳又放下,如此反复几次,还是没有叩响那扇门。

“怎么不进来?”他先发话。患得患失的踯躅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推门而入,他的目光自手中报纸徐徐上升,她等不及,直接撞入他的怀中,叫:“兄长。”这是她所能拥有的对他最亲昵的称呼。

“赵安石。”片刻后,她又连名带姓地唤他,提出他永远不会回答的问题,“你想我吗?”再然后,她张臂攀附住他的脖子,直接以唇相覆。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间,他伸手抱住她,情欲似乎被点燃,尽管她不能从他眼底看出任何波澜。接着是一个反客为主的吻,绵长又激烈。

从头到尾,他惜字如金,的确什么都没回答。

缠绵过程中,她的目光始终不离他,似乎要把他印在眼底,烙在心上。最后眼角溢出一滴泪,被他轻轻吻去,她笑了,是自问自答:“可我好想你。”

云销雨霁,赵安石穿衣又坐回了落地窗前,点燃一支香烟后凝眸远处。小楼拥衾坐起,循着缭绕烟雾去看香烟终端一点幽幽火星,恍惚中,她听见他说:“你瘦了。”

她不知何时也学会了三缄其口,他便起身直接抱着她坐在了沙发上。唇齿间残留的淡烟丝丝缕缕环绕,以小楼的角度看,他的五官如坠雾里,仿佛腾云远逝。错觉带来的恐惧促使她抓住他的衣袖,褶皱一路向上蜿蜒:“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过得很不好。”

只是他对沉默的擅长,远远胜于她。

也不过一瞬,迷离懵懂的神色成了甜到发腻的笑意,荡漾在眉梢眼角,这是她与他说正事时的神态:“碧珠已经坐车回上海了,我想告诉你的,她都知道。”

碧珠是昨日挨她一枪的丫鬟,主仆联手天衣无缝地出演,只为将小楼从越司令口中哄出的军报辗转送入沪上。正如她对越司令,甜言是假,柔情是装,从头到尾只有恶语相向是真。

“你这次来也不提前告诉我,偏偏碧珠刚走你就给我打电话,她算是白白受伤了。”

“华北从国外进口的武器还在天津码头,上面让我亲自炸了仓库。这件事机密,没几个人知道我来天津。”

他说话向来轻描淡写,微微垂眉看她,双目温淡到没有一丝火气。她一时发愣,竟开始撒娇:“我和你一起。”

东方泛起微微的白,几道金光穿过玻璃停歇在他的嘴角,一时融入,一时淡出,拒绝的话落在她耳中亦有温柔的错觉,他说:“不行。”

但那天,小楼依然独自驱车赶往码头。适逢天降微雨,她点燃一支烟,却并不送入口中,任凭它寸寸成灰,最后目不转睛地透过车窗注视外面情况。

香烟烧至尽头同时,轰然巨响震得车身颠簸不已,烟蒂被抖掉,她顾不得坐稳,目光探照灯般四次搜寻。仓库方向火光冲天,骚乱的人群四处逃窜,她终于在其中看到了他,以事外人的淡漠态度从容踱步。

她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可更先划破空气的是枪声,无数的枪声,仿佛逃无可逃的大网。

火光和血光将她的理智彻底模糊,隐匿和伪装被抛之脑后,她不顾一切地开门跳下车:“这里。”

他的目光顺势移来,破开冲刷不尽的血腥与她在半空中交会。枪炮不断在身侧炸开,血光哀鸿中,她只是想,他们好久没有这样对视过了。

失神间,她跌入了一个羊毛质感的怀抱,再下一刻,他们两个人已经进入车中。他平静陈述道:“我交代的事,你要么做得很好,要么完全不肯听。”

小楼不回应,眼神胶着在他左臂上方渐渐扩大的血痕上。他不知何时负伤,去医院只会暴露,他不再诘问她,驱车回了住处。

在他处理伤的口过程中,小楼一直保持沉默。他为自己缠上绷带,血腥乍浓又转淡,最后直直冲入口鼻中的是她身上的香水味。小楼以不容拒绝的姿态紧紧环住他的腰,呼吸间,气流在他胸前跳跃。

“这颗子弹,是为我挡下的吗?”

他还未启的唇齿被她一根纤纤细指封缄,虽然没有低头向她看去,但是他仍感受到了她的笑意点点化开:“别说话,至少此刻,我以为你是爱我的。”

他把手放在小楼背上,目光静默转向窗外,细雨洗出一枝杏花滴露,依稀是初见场景。

小楼在襁褓之中被父母抛之街头,一个善心突发的老乞丐捡了她。她四岁那年,老乞丐得了风寒,再没能睁开眼,她靠着独自乞讨活到了十二岁。但她冰雪聪明,并且有着与之匹配的相貌。初春,她折来杏花叫卖,眼角弯弯、嘴角弯弯,是无人能拒的风景。

未经烂漫岁月,她便先品味世间至苦至恶,未曾天真,就已学会如何利用自己的美丽。

见到赵安石那天,是个很寻常的日子,她在河边叫卖杏花,陡然间,被一股人流推搡得双脚不得沾地。隔着重重人影费力望去,她看到马路中央躺着一个正在冒烟的手榴弹。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拿起手榴弹便扔向河中,最后炸弹在水中炸开,近丈高的水花四处散落,如同一场倾盆大雨般打湿了她的面孔,怀中杏花上点点滴滴,全是盈盈水珠。

人群作鸟兽散,她走得慢,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位从路旁车中走出的男子,那是弱冠之年的赵安石,眉中少年的凌云意气尚未退去,眼底却是沧海望尽的淡漠萧然。

他亦漫不经心地扫视,目光交会的那一瞬,她停下了。心跳如雷轰鸣,她此刻内心唯一的念头便是,那人可真好看。

可也仅仅只是一瞬,他俯身端详方才的小姑娘,问了几句话后要带她上车。鬼使神差地,她回头大喊:“先生可要买杏花?”

他果真再度看向她,眼神似电如炬,她被看得几乎想逃,却强迫自己镇定,弯唇一笑赛过杏花娇艳。

“一枝杏花多少钱?”他云淡风轻地询问,从钱包中取出一张纸钞,“够不够?”

她的呼吸心跳都乱,思绪却异常清明,一咬牙,她孤注一掷:“买我够的。”

他像是被她逗笑了,脸上并无意外的神色流露:“想跟我走?”她点了点头,他又问:“可能下一刻就会有人杀你,可能下一刻我就会让你杀人,这样你还愿意吗?”

她继续点头。他上下打量她片刻,仿佛已将她整个人看透,吁然轻叹:“走吧。”

另外一个小姑娘和她年岁差不多大小,父母死于战乱,一路逃难来到天津。赵安石问她们俩谁更大一些,小姑娘沉默不语,她抢着答:“我。”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的具体生辰,亦不了解女孩的年龄,她只是隐隐觉得,自己这样说赵安石就会多看她两眼。可惜并无预期效果,他回身去开车,声音染了三分不经意:“小楼吹彻玉笙寒,从此以后,你叫小楼,她叫玉笙。”

而她就此别过故土,第一次在十里洋场粉墨登场,以赵小楼的身份。

赵安石请来先生教小楼、玉笙和另外几个女孩子读书写字。他本人并不经常出现,偶尔失神眺望窗外,小楼会看见他独自站在天台,再后来,她学到一个词形容他的背影——落寞。

玉笙和她住在一间房里。与小楼不同,她的留下是出于国破家亡的仇恨,而双亲的离世和流亡生涯更赋予她异于常人的通透。她最早察觉小楼的心思,劝她迷途知返。小楼却问:“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有那样的背影呢?”

玉笙叹气:“大概是曾与至亲至爱死别之人。”

小楼很快便知晓了这座宅子的布局,亦十分清楚赵安石平日的行程。她天生就有赌徒孤勇的基因,在一个无人注意的午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书房门口。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少女的音色清亮单薄,她极力地将这句诗读出抑扬顿挫,心中忐忑却更似天津初见。

她听人说过,这是赵安石最喜欢的一句诗。果然他开口让她入房,却思忖许久才想到她的名字:“赵……小楼。”

她应了一声,他提笔挥毫,浓墨在宣纸之上氤氲出另外一句诗——小楼吹彻玉笙寒。

“这是你的名字。”他说。

她得寸进尺:“我不喜欢这句。”因为这句并不只关乎她一人。

他仿佛明白她心中所想,腕移影动,宣纸空白之处孤鸿游龙般又多了一行字:小楼一夜听春雨。她愣了片刻,见他继续写:深巷明朝卖杏花。

第一次见识到赵安石的怒气,是小楼十五岁那年初春。初见时,他是庭院幽井,深沉的,静默的。而岁月打马而过,他越发像海,宽不可测亦深不可测,生气时只显从容不迫。

管家将小楼带入书房,他正坐在窗前沙发上读报。

灯光透过稀疏枝盏斑驳在他额头上,叫人误以为岁月静好而公子如玉。

她低着头等他问话。上海常阴,层云渐渐凝成细雨,模糊了庭院中一排香樟,最后有水沿叶滴落,他终于肯开口:“把东西拿来。”只是看报的动作依旧不变,目光亦未曾分给她半分。

她做贼心虚,一慌乱,便碰到了口袋里偷来的怀表,这是赵安石从不离身的心爱之物。又一次下注豪赌,她向来不管不顾:“那你要告诉我,里面相片上那个女的,是你什么人?”

他放下报纸,平静的眼神深处潜藏惊涛骇浪,那一刻,小楼仿佛自己身处冰窖寒窟。可偏偏他语调平和更胜以往,甚至神态中还多了些笑意:“同我谈条件?”

她四肢发冷近乎颤抖,背后浮起的冷汗经风一吹便寒至彻骨,却咬唇与他对视。而下一刻,她溃不成军,夺门而逃。

因为他说:“她是我逝去的夫人。”

雨势渐大,她冲入其中,遥望远处淡烟渐升,她仿佛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悲哀的巨浪和绝望的暴雨轮番夹击,她筋疲力尽,只能随波逐流。

倾覆的最后一刻,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奇怪的念头,原来春雨竟是咸的。

小楼在三天后睁开眼,据说她因猝不及防的高热昏迷。守在她身边的是玉笙,她的眸色向来清冷,看向小楼时却罕见地出现了情绪。小楼借着窗外月色回望过去,终于分辨出那是怜悯。

两年后,她被再度带入赵安石的书房,他临桌而坐,喝了口清苦咖啡后问她:“敢杀人吗?”

小楼点头,接着便有人将她带出书房,递来的纸上,是她要杀之人的全部信息。那是一个来自广州的军火大亨,唯一的弱点是好色。

此时她十七岁,眉眼无一处不摄人心魂,那是介于少女和女人间的夺目容光。教她枪术的老师曾说,有时候身体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可当那人的手揽住她的腰时,从肺腑油然而生的恶心几乎让她吐出来,身体的僵硬轻易被那人察觉,继而被藏匿的枪暴露出来。那人反客为主地捏住她的手腕和下巴,目光中的情欲被冷酷冻结。

手枪落地的砉然声响击碎了她的生机,完了,她绝望地闭上眼,居然是在遗憾不曾对他说出爱这个字。

手腕处的桎梏奇怪地消失,小楼睁开眼时,那人已躺在地上,胸前的血不断蔓延。她就此望去,赵安石正冷冷地看着她,手中的枪犹自冒烟。

直到坐回车中,他才说话:“赵小楼,你失败了。”小楼恍若未闻,文不对题地答道:“我爱你。”

他继续开车,她侧身面向他,积攒多年的孤勇燃成的熊熊烈火映出双目中斐然光彩。天津河畔的惊鸿一瞥是她豪赌的开端,这一刻终于把自己押上:“我爱你。”

他终于停下。

已近深夜,四周寂寥无人,婆娑树影印在他的脸侧,又随着他的转身缓缓移动,将他的情绪一并漫漶:“以后不后悔?”

而她毫无章法地吻了上去。吻技种种,赵安石亦请人教过她们,可此刻她全然忘记,如同婴儿般疯狂吮吸,唇舌交缠几近出血。他将她带入怀中,翻身压下。

“小楼,你会后悔的。”他沙哑着嗓子说。她却吻在他的眼睑之上,从对视的第一眼起,她就被吸入其中,自此无法抽身。

夜风拂过车窗外的一排法国梧桐,树叶交错的沙沙余音掩不住声声喘息。最激烈的时刻,他在她耳边唤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她扬臂抱住他,刚好遮去眼角水珠,她说:“我爱你。”

为了一段虚妄的感情追随停留,她最疯狂却又最清醒,她爱他,与他的态度毫无关系。

赵安石一共收养了四个女孩,对外称呼这是他的义妹,从“三”开始排行,小楼由此被称作赵五小姐。而最大的赵三,死在某年冬至。

或许更早,只是那一天刚好报丧的电报发来。赵安石把剩下的她们三个叫到书房,平静地说明了这个消息。烽火乱世,军人在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她们亦穿梭于灯红酒绿,以言笑晏晏为武器。所以她的死因小楼不知道,细想后却又十分清楚。

有泪不断地滑落,这是小楼第一次经历死别,剩下两个女孩亦抽泣拭泪,赵安石放下电报,对她们说:“够了。”

他曾告诉过她们,对于情绪的控制,三十五秒足矣。但她们并无止泪的意图,他也仿佛倦极,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支雪茄,道:“两分钟,不能再多了。”

另外两个女孩依次离开书房,小楼一直站在他身旁,缭绕烟雾柔和了他的侧脸,寂寥的目光望向虚无,像是对这世间已了无兴趣。

这是平日里他最令她着迷的姿态,可此时此刻,她只是问:“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是不是也只会难过三十五秒?”

他移开唇边的雪茄,逆着冬日苍白的阳光第一次长时间地看她,许久,他轻叹:“你一直很聪明。”

他什么都没回答,却也什么都回答了她。她很聪明,不应该明知故问。

第二个身亡的是赵四,依旧是不明不白的死因,闭眼于千里外的他乡。小楼这时已学会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绪,脸上泪痕交错,滂沱大雨却被眼眶挡住,不多不少,刚好三十五秒。他又是看她良久,说:“小楼,你很听话。”

她的确听话,当赵安石告诉她色诱越司令窃取华北军情时,她无所质问,乖巧点头。推门而出的刹那,他破天荒地开口叫她:“小楼。”

她顿住脚步,却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看。斜阳被门缝劈开,在她身上割开晦明两半,影子一寸寸被拉长,他最终只说:“你走吧。”

当晚小楼红裙卷发,以孤艳的姿态出现在百乐门舞池,颦笑中荡漾出惊心动魄的风情,步步生莲间的回首是十里锦绣风光。越司令果然沦陷,一枚钻戒送到她的面前:“换五小姐一支舞,够不够?”

华灯耀过钻石流转出的光泽几乎让她眩晕,恍惚中,她看到了初见时的他:“够不够?”

她笑了,恰似微雨杏花,带着羞怯的粉:“买我够的。”

之后是柔情蜜意的缱绻,红拂夜奔的相许,从上海辗转至北平,一场大戏终于开始,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假戏当真的是越司令,逢场作戏的是她。

赵三赵四是她的前戏,小楼明白,她将步入她们的后尘,她亦清楚。

她有伪装出来的娇纵,有日日忧思造成的易怒,后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也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午夜梦回,她经常想起赵安石那时的欲言又止,或许他想告诉她他的无能为力,或许他想陈述形势不由人,可他终究什么都不愿意同她说。

她于他向来无足轻重,所以他从不在乎她的误会,怨怼与失望,这是她的悲哀。可更悲哀的是,再度见到他时,她发现自己除了爱他已别无他法。

小楼赶赴北平和赵安石归沪是同一天,他们在火车站里擦肩而过,那一瞬,他轻轻对她道:“很快你就能回去了。”

她反问:“你想让我回去吗?”久久未等到回答,一转身,他早已不见。干脆利落的永远是他,无论是来还是去,剩下的拖泥带水,有关思念,有关惶恐,有关忧切,都只属于她。

列车轰鸣着进站又出站,道道黑烟被拉长,将天空割得支离破碎。站台上有无数的久别重逢和初次相见,唯有她和他是南辕北辙,蓬山路远。

正值晚春,华北平原杨絮纷纷似雪落茫茫。小楼坐上火车后一直倚窗远眺,吴妈守在她身边,见她嘴唇翕动,便垂首恭敬道:“五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没有。”她说后又很快反悔,改口道,“去餐车给我拿杯咖啡。”

吴妈弓着身子走出包厢,小楼的目光又回到远处。方才无声的一句话是她曾对赵安石念过的诗,为山河破碎奔波的是他,而她的身世浮沉恰似风中飘絮,命不由己。

前方战事越发吃紧,小楼到北平没几天,越司令便亲自赶往徐州督战。一次战役中,他被流弹击中,伤口感染再也没能起来,几个儿子争权夺利不止,沪上军队更加以摧枯拉朽之势全线推进。

阴霾在越公馆上空层层叠加,进进出出的人都被压得几乎不能喘息,越司令的几个妾室整日以泪洗面。只有小楼言行举止一如往常,却在每晚都被噩梦惊醒,梦里的她置身无边旷野,前路看不清,后路分不明。

沪上彻底胜利的捷报和玉笙去世的噩耗是同时传来的,据说她死在执行任务当中,据说她身中数枪跌入黄浦江,据说打捞上来时尸身已肿胀难辨。

小楼双目空白双耳茫然,仿佛失明亦失聪。她终于从戏中走出,看到了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

困守佛堂的大夫人居然来见她,她看着小楼,看着这个害自己丧夫又丧子的罪魁祸首,问:“五小姐从未背叛赵先生吧?”小楼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大夫人又问:“因为他说爱你,你信了?”

她忽然想笑,看着却更像哭,偏生眼角干净:“没有。他从来没说过爱我。”晚冬雪未消,在薄暮下的光冰冷又温情,恍若当年玉笙眼中的怜悯,怜悯她爱而不得。

第二日,一队士兵围住了宅院,大夫人举枪自尽,女眷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等待未知的坎坷命运。士兵分开一条道路,赵安石身形出现在尽头,小楼镇定地走出与他对视,他对她笑了,眼角细纹舒展时,竟有温润如玉的错觉:“走吧。”

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她亦步亦趋跟随他上车,毫无征兆地就问:“你有没有爱过我?”

之前她从未问过,因为知道答案,之后大概也不会再问,因为这半生纠缠,她已是困顿不堪。

他坐在驾驶座上,作势欲回头看她,最后却开车驶出。周围建筑倒映在车窗玻璃上,她想到了十七岁那晚的树影风声,当时的她以为在这场赌局中自己稳操胜券,现在她终于明白,之前的孤注一掷,仅仅换取了入场的资格。

周围人烟渐渐稀少,她忽然觉得累极,侧头合目,却听到他的回答:“没有。”

她不曾睁眼,只一味地笑,轻缓道:“我知道,一直知道。”

街道两边有重兵把守,肃静中,她清楚地听到一道破裂声,来源于她的胸膛深处。

一别三年再度回到上海,物是人非事事休,但她已经无泪可流。老管家弯腰唤她“五小姐”,她不说话,看赵安石走入书房掩门,最后她身子一歪,栽倒似的陷入沙发中。

老管家被吓到,急急询问她有无大碍。她摆了摆手:“给我拿壶水烟。”管家连忙取来,她吸上一口后不停地咳嗽,等终于平复,转头却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正看着她。

女孩蓝衣黑裙,清清爽爽的学生打扮,见到小楼回望过来,就立刻低下了头。管家向小楼解释,道女孩是赵安石的侄女,小楼以手支颐问她话,女孩只是一声不吭。

赵安石忽然从书房走出,目光直接越过小楼投到女孩身上,命令她先上楼,女孩如释重负,逃一般地跑了上去。

小楼知道他有个侄子,却从未听说过他有侄女。女孩的裙摆消失在楼梯尽头,恍惚中,她看到豆蔻梢头的自己。或许女孩和十数年前的她及玉笙等人一样,最终成为她们的后戏。

只是关于他的种种,之前她事无巨细,想要了如指掌,现在却已统统不想再过问。但他竟头一次主动解释:“她的父亲是我的战友,为我而死,我答应过她父亲,会照顾她到成人。”

她只觉疲惫,任他将自己抱回楼上卧房。途中,女孩下楼看到了他们,红着脸跑开。

“小姑娘蛮纯情的。”她感叹时,想到了自己的十五岁,对着他怀表里的照片泛酸,以为自己是在情场博弈,哪知只是演了一出独角戏。

拂晓时,她被噩梦惊醒,一翻身便看到穿戴整齐的他坐在床头藤椅处。屋内并未开灯,稀薄晨光点亮了他鬓边寥寥白发,侧颜却还是初见风姿。

“不多睡会儿?”他问。

“你知道什么是缘分吗?”她撑着身子坐起,答非所问的回应听起来像是梦话,“有人告诉我缘分在于天定也在人为,缘是上天给的,分却要靠自己争取。”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呢?”

“人人都爱说有缘无分,”她揉着太阳穴笑了起来,“可若是有分无缘呢?”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可唯有爱情,不能天道酬勤。

之后的日子难得平淡,他亦是难得每晚都陪她。早年的经历让他连入睡都十分警觉,每次她一睁眼,他总能被惊醒,然后宽慰一句:“睡吧。”但她依旧噩梦连连,总觉自己大限将至。

她将这话对他讲,他的呼吸有一瞬停滞,抬手拂去她脸侧凌乱的发丝,最后停留在她的肩上:“怎会,你才二十七岁。”

恰逢如日中天的壮年,他说她的未来还很长,而她觉得自己早已走完所有的路。

赵安石侄女的生日刚好也是初春,女孩指名道姓要吃沈大成糕点,他对女孩向来纵容,不假思索道:“好,我去买。”

小楼正在用早饭,听后笑意盈盈地起身挽住他的胳膊:“我陪你。”

她自北平回来后就没有对他主动提过要求,当初的孤勇与热切已被现实磨平棱角,除了每日逗趣女孩,她极少有笑。

他低头看她,像是为她忽然变换的态度惊讶,微微颔首:“好。”

糕点铺照例水泄不通,他将车停在路旁,让她坐在里面等他排队回来。她嫌闷,不过一会儿就下车透气,极细的雨丝落在她脸上,而东方天际一轮红日正不断攀升。她觉得好玩,伸手去接雨丝,指尖方向所在处,他提着纸包终于走来。

她下意识地想对他笑,却忽然传来枪响,在明白发生何事之前,她的身体先于思维做出了反应,扬臂如同展翅,将他结结实实挡在身后。

原来爱他早已成为本能,纵然她曾自暴自弃,曾心灰意冷。

她听到了枪声,听到了人声,最后听到自己的血落下的声音,也终于看到胸前不断扩大的红。他的声音在沸反盈天中漫出:“小楼,我们去医院。”

她感觉自己被人抱起,费力地抬眼看他,想要触碰他的脸,却被他握住了手。他带她上了车:“我们去医院,很快的。”

“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永远……永远记得我?”说话对她来讲已是艰难,但他还是不回应。

他是她此生唯一所求,却也是她此生唯一的求不得。她与他的赌局中他从未下注,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将青春、热忱和爱情输得彻底。可此刻,她竟很满意自己的遭遇。

手无力垂下,这拖泥带水的一生,终于干脆利落地收了场。

他又抱着她走下车,已经赶来的卫队怕他出事,围成圈铁桶一样守着他。他好像没看见,大踏步往前走,其间,低头轻声说:“我们去医院。”尽管她的双目再无睁开的可能。

有士兵忍不住提醒:“赵先生,五小姐她……她已经去了。”他恍若未闻,却在某一刻忽然顿住脚步,深邃的眉眼淡漠如常,冷静自若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命令道:“把车开过来。”

小楼被他安置在后座,安静的样子如同熟睡,他亦疲惫地靠着椅背。腕上的手表溅了她的血,分针秒针交汇又分离,她以命完成了最后一次豪赌,换来他为时两分钟的不动声色的癫狂。

阳光被雨丝折射出斑斓色彩,光影离合间,依稀是她这一生的匆匆回溯,最后湮灭于他的一声叹息。

他曾见过沧海看过巫山,年少时波涛汹涌的情感随那位故人的一去不返戛然而止,继而枯萎凋谢,最终一片荒芜。她是他取次花丛途中的风景,他欣赏却不曾为之驻足。

所以情最浓时,他只是回答她:“没有。”

雨丝汇成的点滴行经嘴角,他漫无目的地环视,此刻唯一能从心底捕捉到的清晰思绪竟与十五岁时的她所想如出一辙。

小楼一夜听春雨,原来春雨竟是咸的。

只可惜深巷明朝,无杏花。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8-02 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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