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桑榆
而此刻,此刻我只想赶下一班火车,去一座“孤岛”。
001
火车驶过鸭绿江大桥的时候,林亚亚脑袋歪了几下,悠悠转醒。她一边惊艳那满目的水光潋滟,一边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推旁边座位的人,企图和他共赏。
半秒后,她推到空气,这才意识到,那个叫集杭的男孩,根本没在身旁。
就算他在,情况也不会好很多吧?林亚亚想。他应该会戴着蒸汽眼罩,全程不和她说一句话,更别提壮景共赏。
因为众所周知,集杭对林亚亚并不感冒,打小就这样儿。
诗仙李白兴许没料到,他的那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能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天烂大街,连三岁小孩都会念叨。
不过这句话放在集杭与林亚亚身上不太合适。对他俩而言,如果非要扣上一个字,只能是“弄”。
捉弄、嘲弄、戏弄。集杭对她。
其实也不怪集杭。人自古都喜欢美的事物,譬如芙蓉,稍微有点名号的诗人都对它有赞颂。偏林亚亚的长相连绿叶亦够不上,到了十三岁还呈婴儿肥。若非两家大人交谊深厚,逢年过节几乎都黏在一起,恐怕集杭早忘记这个平平无奇的姑娘。
“不好看也算了。”小少年集杭冲同伴嚷嚷,“她还蠢!”
坐个自行车,都能把脚卡车轱辘里,害他费了半天劲才将她解救出。
由于周边人都爱将他与林亚亚挂钩,集杭不愿跌身份,总算特意抽出半天,教授林亚亚坐自行车的时候应该用什么姿势,才不会把脚卡轮子里。
“这样、这样。”男孩两腿分开,努力向外伸张。
然后……
“然后他的腿就活生生卡进了别人的车轱辘里。”林亚亚说。
一边的集杭脸色铁青。
这下,你们终于明白,集杭为什么不喜欢林亚亚了吧?
哪个男生希望这么丢脸的黑历史被到处报道!
偏林亚亚乐此不疲,仿佛这样就能彰显两人的关系有多好……“双商”感人。更何况,那时的集杭已经从小少年蜕变成大男孩,是高中部赫赫有名的风云角色,他不仅朗目疏眉、成绩名列前茅,还打一手好篮球,传闻里的“德智体兼修”。
这样一个标杆般存在的人物,无疑是学校万千少女追捧的对象。她倒好,到处破坏他形象?!
“我错了。”事后,林亚亚认真道歉,“我不该告诉大家事实……”
女孩的口气很虔诚,集杭依然觉得头大。
然而,彼日,他也不太清楚林亚亚究竟说错了什么。直到某天,一个叫狄米的女孩突然出现,笑容灿烂地问他:“真是事实吗?那也太可爱了吧。”
男孩身心愉悦之下恍然大悟,原来说话漂亮也是门加分的艺术。
002
其实林亚亚不愿自己的名字与狄米的放在一起,总觉得相形见绌——她是“绌”。
——不仅仅在于情商的问题,还因为狄米唇红齿白、人美腿长,更会穿衣打扮。
那个年纪,女孩子的衣柜里只有校服、T恤、牛仔裤和一些规规矩矩的小裙子,狄米也同样。不同的是,她总能将最普通的T恤、小裙子等等都搭配得亮眼。甚至她的每套衣裳都配有固定发型,匹配度颇高,哪怕只是扎个松松散散的丸子头。
如果这些优点不够上台面的话,那么,个性爽朗大方呢?
林亚亚暗地问自己。
林亚亚吧,别看她在学校乖乖巧巧的,实际内心的小九九挺多。只是她从小在集杭面前惯了,有的心思不敢轻易吭声,直到狄米从天而降。
在狄米频繁地出现在集杭身边时,林亚亚已经开始了比较的流程。一系列比下来,她越发泄气,最后只能强撑着安慰自己:没事,我零花钱比她多。
不夸张地说,林亚亚的零花钱一大半用在了集杭身上。
这位少爷喜欢喝运动饮料,玩手办,搞各种稀奇古怪、成本昂贵的玩意,导致每次林亚亚想送他个什么礼物,都得大出血。这些钱一部分是林家父母慷慨给的,一部分是她偶尔得个作文奖存的……
提到这,林亚亚彻底挺起了胸脯:我比狄米有才华!
狄米整日将注意力花在穿衣打扮和说话艺术上,仰慕者与知交遍天下,在学习上花费的时间理所当然减掉大半。她的成绩单,与集杭和林亚亚的相比,不太能看就是了。
但,十七八岁轻狂气盛的少年,谁管成绩单?
初初,在林亚亚发现两人的苗头时,她阻拦过——“老师说了,十几封花里胡哨的信,比不过两张一模一样的录取通知书。”
集杭却觉得和林亚亚说话简直是在对牛弹琴。
“知道什么是七声音阶吗?”他没头没脑地问。
林亚亚是音痴。
小时候她被父母送去和集杭一起学乐器,小半年过去了,她连基础的乐理知识还背不牢,集杭却已经会拉很流畅的曲子……如今更别说她知道什么七声音阶。
于是乎,林亚亚旁敲侧击才得知,集杭对狄米另眼相看,是因为她会弹箜篌,一种与大提琴搭配起来天衣无缝的民乐器。
两人的相逢并非在校园,而是在同一个乐器老师家里。
因为集杭与狄米越走越近的缘故,林亚亚与对方亦有过几次接触。
尽管狄米的气质的确很吸引人靠近,哪怕是女孩子……可林亚亚一直抗拒。
在尚且把握不好情绪的年纪,她抵触狄米是自然的。不仅仅因为集杭的目光被夺走了,还因为林亚亚总预感,狄米会将集杭正常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事实证明,林亚亚情商不怎么样,第六感倒是挺强。
在集杭与狄米频繁接触的半年时间里,他的年级名次迅速从红榜首端往下滑。
虽然只跌了十几名,但也足够让林亚亚心焦,于是暗自筹谋了ABC计划要分开他俩。
A计划:一放学就去篮球场上堵人。
结果:狄米也在篮球场,给集杭加油呐喊。林亚亚试图生拉硬拽,多几次后,集杭干脆球也不打了,专注和狄米结伴抄小路,每天也不知道去哪儿。
B计划:集杭打小学习各类乐器,每周末都会去老师家里练琴。林亚亚就等在小区门口,等他练完琴后就上蹿下跳地邀他回家。
结果:集杭连琴也不练了。
C计划……
反正集杭亲身向林亚亚表演了什么叫“越逼越叛逆”,ABC计划统统以失败告终。林亚亚没了办法,只好找狄米谈话,希望她主动与集杭保持距离。
“这样下去你会毁了他。”林亚亚鼓足勇气,试图拿出谈判的气势。
狄米却全程笑盈盈,一句话就问倒她——
“成绩重要,还是开心重要?”
林亚亚脑袋一蒙,禁不住想:还是会讲话重要。
003
那一整年的时间,集杭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的名字依然常常出现在校园贴吧,只是大家讨论的画风越发偏离,大多与狄米挂钩。
偏林亚亚倔起来也丝毫不输。集杭有心远离她,她依然跟狗皮膏药般,撵都撵不走。
其间,狄米过生日,集杭也不知是真心想请教还是想借机刺激林亚亚,他让林亚亚帮忙选礼物。
林亚亚随口一说:“礼物没心意重要。你给她表演一段小老头弹电子琴,她估计都能高兴得不要不要的。”
集杭一听,嘿,创意还挺好。
当然,他表演的不是电子琴,而是大提琴。小半年没练琴,集杭手有点生,不过对付毫无乐理知识的狄米绰绰有余。
女孩在影影绰绰的灯影下,看着亮起的十八根蜡烛,听着男孩将一曲《锦上花》拉得柔情似水,心头小鹿撞得就没有停下。
自此,阴差阳错之下,两人越发形影不离。
事后,集杭可能觉得对林亚亚实在有些残忍,终于主动找上她,表示要送她一份礼物表示感谢。
林亚亚想想,没拒绝,但也没明确说要什么,只说这份礼物先存着。
大约又这么过了几个月,集杭与狄米来往的事情,终于传到集家。
起因是某天晚自习,狄米突然小腹坠痛、冷汗如瀑。集杭得知后,顾不上还有一节晚自习,也来不及请假,径直将狄米送去了医院。
岂料中途班主任查勤,发现集杭的座位是空的,再联想到他最近的表现,恨铁不成钢地通知了集父。
集杭最终被怎么收拾的,林亚亚不知情,她第一次不敢去现场看。她只敢站在集家的小洋楼外,藏在一棵枝丫延伸的大树下,窥伺里屋的光影。
翌日,清晨。
“林亚亚,绝交吧。”
面对一如往常等在集家门口的女孩,集杭面色起霜,连带吐出的话都带着冰碴。
林亚亚双手在背后攥得死紧,装糊涂:“集杭,你,傻了吧?”
男孩一声冷笑:“我给班主任留的联系方式是假的。全校就你一个人知道我爸真正的电话号码,到现在才来装傻,有必要吗!”
林亚亚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唇,头埋得更低,声如蚊蚋:“再有几个月就高考了,我只是不想你将来后悔。”
“将来会不会后悔,我不清楚。但此时此刻,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不该把卡在车轱辘里的你救出来。”
无交集的话,她大概率就不会这样缠着他了吧。
004
林亚亚泪点挺高的,儿时把脚卡轮子里了没哭,现在却被一句话弄得梨花带雨、食不下咽。
林妈妈问她怎么了,她发狠话说要和集杭“老死不相往来”,林妈妈挺淡定地“哦”一声。
“那还是很容易的。”她说,“马上你集叔叔就要给他转学去老家,你的心愿实现了。”
林亚亚一怔,泪珠子滑稽地挂在眼角。
集父要集杭与狄米断绝来往,好好准备高考,但无效。
林亚亚早料到,集杭不会乖乖顺从。好歹住在一个小区,朝夕相处十几年,她对他的了解定然比对旁人多。没法子,集父只能快刀斩乱麻,私下安排集杭转学。
然而人心像弹簧,越压越有弹性。
更何况集杭打小顺风顺水的经历,让他养成了必须顺毛捋的个性,突然别人强制性地要求他做这做那……更何况,他和狄米还没什么,但学校和家里的施压已经将两人推入同一阵营。
总之闹一通下来,叛逆期尚未过去的男孩干脆连家也不回了。
林亚亚大约了解集杭的心理状态。
令他真正动怒的缘故,或许并非与狄米断绝来往,他只是不想受任何人摆布,父母也不行。
好在没几天,林亚亚跟着狄米找到了集杭的去向。在近郊一处小木屋,狄米经常过去送干粮。
小木屋附近有山有水,浓荫蔽日,是集父当初买来夏日避暑的,林亚亚也去过。集杭“逃”到这里,看样子是打算长期“抗战”。
彼时正值秋末,天气渐渐转寒。木屋里没有取暖设施,集杭冷得牙齿打战。
几乎在入住小木屋的第一天,他就差点儿打道回府。可他深知,如果这次投降,今后他所有的坚持,几乎全会完蛋。一想到这儿,男孩后槽牙紧咬,弯腰开始捡周围的木头生火。
有那么一刹,集杭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男孩,而是个男子汉,什么都能扛。
但集杭不知道,自古以来,想做男子汉,都得付出代价。
只是没想到,代价付出得这样快。
在林亚亚发现集杭行踪当晚,她便电话通知了集父。正在派出所备案的集父匆匆赶来,还是晚了一步。
那夜,疲于“逃亡”的集杭与狄米双双意识不清,在温暖的火堆旁睡着,谁知火苗悄无声息地舔着周围的枯枝燃起来。
集杭率先苏醒,伸手推狄米:“着火了!”不过错神的几秒,头顶朽了的木头砸下一根,对准狄米。
千钧一发间,集杭想也没想扑过去,被砸倒在地,火焰顺着那根木头爬上男孩侧脸……
幸亏当时的火势还不算特别大。狄米快速起身踢开着火的木头,将集杭拖出去,两人才没有葬身火海。
“狄米呢?”
麻醉药劲儿过了,集杭睁眼便哑着嗓子问,喉咙明显被熏过。
集父一听就来气:“你还敢给我提这名字!”抬起胳膊想给他一巴掌,终究是看看床上的男孩,垂下胳膊,牙齿咬碎,别过头去。
集杭挣扎着要起身:“她是为了给我送吃的才来小木屋,如果出了什么事……”
林亚亚也在现场,眼看他差点把消炎吊针挣脱,立马扑过去喊:“狄米没事,你先好好休息!”
男孩不信,伸手想推开对方,忽然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伸手一摸,摸到厚重的纱布。
再联想到小木屋里的细节,他后背一凉。
005
医生说,集杭脸上的烧伤面积小,但程度深——
“就算花再多钱,要想完全恢复到原貌,几乎不可能。”
这意味着从此往后,那个自信骄傲的男孩,将带着这任性的伤痕,面对余生。
自己的情况什么样儿,稍微查查资料、问问医生就知道,隐瞒不了,可集杭得知真相后比预想中平静。林亚亚以为他会摔东西,或者暴跳如雷,结果都没有。他只是在每次林亚亚来探望时,用一种栽满刺的目光看向她。
这些刺,将林亚亚钉在一个叫作“愧疚”的国度里。
如果当初没有给出集爸爸的电话号码,不将集杭逼上绝路,所有的一切,兴许不会发生。
“求你了,集杭,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不好……”她陷入深深的自责,“如果我做什么能让你开心些,请你告诉我,我都愿意做。”
闻言,男孩眼底的刺有了回收的迹象。
“我要见狄米一面,确认她没事。”床上的人嘴唇翕动,吐词清楚。
林亚亚的声音依旧发虚,摇头的姿势却很坚定。“这个不行。”她说。
集杭有点动怒了:“为什么不行?”
女孩生怕被误会,哽着声音解释:“不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见她,是因为我找不到狄米……她、她转学了。”
床上的人一下弹起,下意识地追问:“我爸对她做什么了?”
林亚亚努力镇静:“不关集叔叔的事,是她自己转学的。”微微一顿,又说,“如果她有心联系,你们一定会见面的。现在通信那么发达……”
集杭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
见他不再想搭理自己,林亚亚踌躇着,到底要不要把狄米那句“对不起”带给他。
其实集杭手术过后,昏迷期间,狄米曾经来过。林亚亚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将集杭尚未包扎的伤痕拍下,给她看。于是那些狰狞的印记像无数条蠕动的虫,啃噬着女孩的瞳孔和理智,令她仓皇而逃。
一颗强健的、能承受磨难的心脏,并非是随着年龄而长起来的,而是生活阅历。
尽管狄米已经十八岁,尽管她再巧舌如簧,终究只是个未经风雨的少女。
她无法接受,在她最好的年华,便欠下一笔好似终生都还不清的债,更无法承受旁人的指指点点。
因为还不清,她才只好采取最简单的办法——逃。
006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植皮手术,集杭脸上的痕迹不再狰狞,但依旧存在。它们蜕变为淡褐色的“胎记”,与男孩共生。
要说这些痕迹对生活的实质性影响,并没有多少。只是狄米的消失以及路人异样的眼光,让自尊心过强的集杭开始变得不爱出门,连学校也不去。再有半年就高考,林亚亚怕他跟不上,死皮赖脸地将每天的课堂笔记塞到集家。
集杭不见她。有时候在集妈妈的安排下见到了,他也并不同她搭话。
林亚亚内心一直认为,集杭的遭遇和自己不无关系,所以她老早就拿掉了名叫“骄傲”的东西,对送笔记这件事乐此不疲。高考前一晚,她还特意去集家送准考证,嘱咐男孩考试的科目,包括时间地点。
然而,集杭连考场都没去。
考完当天科目的林亚亚久等不见人,方才得知情况,恨铁不成钢地冲到集家,大力推开男生的卧室,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那是林亚亚第一次骂人,毫不留情。
她骂集杭的自怨自艾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只会让关心他、爱他的人彻底胆寒。说到激动之处,她还动手推了他。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孩,猝不及防地被她推到撞书柜,后脑勺剧烈地疼起来。
集杭正要发火,她先声夺人地哭起来,抽抽噎噎:“集杭,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呜呜呜……”
林亚亚气焰全消地讲:“你还欠我一份礼物没给,你记、记得吗?现在我要这份礼物。我要你明天去学校考试,不论考得怎么样,你必须去。”
男孩抚着后脑勺,忽然恼不起来。
不知是林亚亚的“恶”起了作用,还是她的“软”打动了石头。总之,接下来的考试,集杭真乖乖去了。
虽然他全程戴口罩,但他至少愿意走到那样庞大的人群当中。
不过生活并非事事都能尽如人意。
集杭底子不错,然而他缺课甚多,还缺考了两门,分数下来,只能上本地的一所专科。林亚亚则不同,她梦想着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老早便将志愿填到了北京。
录取通知书统一发放到学校,林亚亚拽着集杭一起去拿。虽然对结果早有预料,男孩还是忍不住酸一句:“笨鸟果然可以先飞。”
想当初,她可是只能挂在红榜末尾,对前方他的名字望尘莫及。
“不过,也好。”学校公交站前,集杭深吸口气,“你去了北京,我眼不见心不烦。”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亚亚竟听出一丝落寞。
“没那么容易,集杭。”她哼哼道,“北京说远不远,飞机两小时就到。只要一放假,我立马回来折腾你,休想逃出我的魔爪。”
集杭叫苦不迭,两条眉毛揪紧:“赖这么久,你不烦吗?”
“烦啊。”她老老实实讲,“可谁叫我花痴呢?”
若不是十字开头的年华不懂事,对一个站在花园里,优雅地拉着大提琴的男孩多注视了几秒……
今时今日,彼此应该都能过得更开心吧。
“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你就是会为他忘记什么叫原则。”林亚亚说。
公交站前,男孩的脸莫名一热。
“不过,那时的你也有点讨厌,”女孩忽又道,“每次等你上乐器课,你都迟到!”
告白和吐槽能不放一起吗?集杭无语。
007
林亚亚没食言,一放假,她就往家跑,有时候行李都还没放,先冲去集杭的学校探情况。
集杭渐渐愿意和林亚亚多说话,对她偶尔抽风的短信也会回复,甚至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突然对她推心置腹,说想去一座孤岛隐居,只带他的琴。
平常没有林亚亚骚扰的日子实在无聊,集杭又重新拾起了这个沉默已久的“朋友”……
好吧,也许是因为通过林亚亚的回忆描述,他也开始想念起那个站在花园里、高高昂起头,逆光拉琴的小王子。
遗憾的是,如今的琴音再不复当初明亮。
听闻集杭想去孤岛隐居,林亚亚左思右想,不顾阻拦地,将他和他的琴一同带去了噩梦般的地方——小木屋。
小木屋被烧得什么都不剩,现场只有焦掉的木头,在时间和雨水的侵蚀下变得脆弱斑驳。
林亚亚说:“就算有孤岛,你也不见得能待多久。没有亲人,没有爱人,美好和痛苦的回忆都会被放得无限大,满眼都是这样的废墟和荒芜。如果你连这里都无法面对,更别谈与世隔绝。”
接着,像是赌气,或是为了向林亚亚证明什么,一直目光闪躲的男孩终于端正了视线。他抱着那把越久声音越醇的大提琴,在女孩厚重目光的注视下,像一个即将远赴沙场的将士,正磨着他的“剑”。
林间的风来,钻进琴弦,发出比寻常更加轻灵的音符,导致林亚亚一时也看魔怔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掏出手机,将这段场景录下,发在自己的博客当中。
林亚亚是那一届的学生会理事,关注她博客的校友颇多。集杭虽然失去了出众的容貌,拉琴的气质却卓绝,加上在废墟面前演奏的仿佛战场之音,别有孤高壮烈之感。
视频一经上传,转发量迅速上升。曾经的高中校友发现视频,简短留言描述了下当年发生的一切,更引来众多网友加油打气。
“这个世界有看脸的,也有看才华的啊。兄弟,加油。”
“不知道小哥哥还缺不缺女朋友?”
“终于明白什么叫残缺美。”
……
林亚亚也没想到影响会那么大,猜想集杭会不高兴,思索着怎么道歉。直到她发现,男孩不断翻着那些加油打气的言论,翘了久久未弯的嘴角。
估计连集杭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爱上各种零落破败的角落。尤其当国内某知名乐团向他抛出橄榄枝时,他居然主动地给林亚亚打了通电话,将消息第一个分享给她,兴奋难掩。
后来,林亚亚也算勉强完成了看世界的梦想,她陪着集杭去了很多国家的很多城市,在各种遗迹与灾难现场进行表演,意欲振奋心灵。期待每个与他一样遭受过灾难的人,都别被一时的灰暗笼罩。
而这次的目的地,是平壤,芦田洞。
008
芦田洞位于一处山腰上,那里丛林密布,是过去交战时期的良好防空地。
既然是重要防空地,便意味着历史痕迹厚重。
出发前,林亚亚兴致勃勃:“听说火车要经过鸭绿江,那颜色可好看啦!”
集杭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还得抽空担心她的:“雨伞、登山服、防滑鞋等等,都带了?”
四年过去,林亚亚胆子大了些,连白眼也敢对他翻了,可惜集杭没看到。他手机收到什么消息,滑进去一看,人突然不动了。
林亚亚跳过去,只窥到一行字:明天我就移民去国外了,临走前能见一面吗?
尽管ID不熟,但头像化成灰,林亚亚也认得出。
那天,直到离开集家,两人都没再交谈过一句话。集杭是不知道如何说起,林亚亚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只是在心里默默计算上火车的时间,集杭到底能不能在见完那一面之后赶回来。
思考完毕,林亚亚才反应过来。原来潜意识里,自己也明白,那个人只要招招手,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向她奔去,没有例外。
现实的确如此。
林亚亚一个人在鸭绿江边醒来,忽然觉得很没意义。
为何非得等到热泪汹涌、美景衰败,她方才明白,那片叫作“集杭”的土地,从来都贫瘠?
那里曾有过的繁荣,他早在十八岁那年,为了一个叫狄米的女孩,将世界烧成了废墟。偏偏她还守着废墟,不肯离去。
餐厅里,狄米全程埋头吃饭,不敢打量对面的人。半晌,集杭听得很小心翼翼的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这句话,我早该亲口对你讲。要不是想着今生可能没机会再见面,我依然没有勇气。”
集杭也放了筷子。
“你不用那么拘束。”片刻后,他安慰性地讲,“我会来这里,也只是想正式对过去告别。”
面对才能告别,林亚亚讲的。
“哈哈。”男生突然失笑。
狄米终于鼓起勇气抬头,问他:“怎么了啊?”
他努了努嘴:“没什么,就觉得挺奇怪的。明明对重逢的场景臆想过千万次,甚至连幻想里都是紧张的。然而实际面对面了,居然和想象全不一样。”
更奇怪的事,他还没说。
那就是,在林亚亚去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她告诉他,一放假就回来。于是每到正式假期的前十天,他就会精神紧张。
怕她遵守诺言,更怕她食言。
思及此,集杭忍不住看时间,突然起身要告别。狄米的话明显没讲完:“这么赶?其实我还想对你说,当年我会转学,是因为……”
“不重要了。”
话没完,被无端截断。
集杭回头,指着侧脸的淡淡痕迹,言简意赅:“你只需要知道,我的人生并没有因为它而变得如何不堪,这就够了,你安心离去,我正常生活,而此刻,此刻我只想赶下一班火车,去一座‘孤岛’。”
带着他不再完美的容颜,却依旧棱角分明的骨骼。
那座孤岛上有个女孩,不管光明抑或黑暗,都始终陪他穿梭。
她曾气他、恨他,恨他老不遵守时间的规则。
所以这一次,他决心不再迟到了。
更新时间: 2020-10-16 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