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眉眼动人,惹我半生风雪

发布时间: 2020-05-25 21:05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是你眉眼动人,惹我半生风雪

文/莫须

楔子

2018年,七十八岁的钢琴家骆悠鸣在作《念乡》一曲后,决定告老还乡,从此退出大众视野。

这消息出来得急,是在《念乡》发布会快结束时才被老先生公布的,据说工作人员事先并未接到通知,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骆老脾气古怪,没人敢问他为什么。记者采访,也只问了些与作品相关的问题。

年轻的小记者刚出来工作没几年,听不太出乐曲中的情感,她扬起青涩的脸庞问道:“骆先生,请问您是在哪种心境下创作出《念乡》的?”

骆悠鸣眯眼打量起她,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正青春洋溢。

骆悠鸣难得和善,冲她笑了一笑:“在我明白我已经没有故乡的时候。”

闷热的夏天,骆悠鸣坐在窗边,背阳的一面,偶尔能吹来一阵微风。他就是图着这一阵微风,让心里的烦闷削减一点。

窗外又走过几个少年,他们穿着工字背心大裤衩,脚上夹着凉拖,手里拿着冰棍,说说笑笑的样子,让骆悠鸣心里一阵羡慕。

父亲是钢琴家,母亲是芭蕾舞者,所以他从小就被要求时刻保持与年纪不符的得体优雅。

母亲突然敲门,站在门口没进来,她说:“悠鸣,到练功房来一下吧。”

骆悠鸣家是父亲特意请人建的三层小别墅,三楼是母亲专属的练功房,平时他鲜少进去。

还未进门时,骆悠鸣敏锐的耳朵就已捕捉到里面极轻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而在母亲推开门的瞬间,一个穿着芭蕾舞裙有着修长背影的少女映入他的眼帘。

她正踮着脚尖,手臂舒展,晶莹的汗珠顺着脖颈滑到脊背、指尖上,停顿数秒后又飞快地落在地板上,绽开几朵不引人注目的水花。骆悠鸣的步伐停滞了,目光竟一刻也离不开那少女。

直到母亲回头叫他:“停电了,唱片机用不了,悠鸣,你去给舒华伴奏,弹《蓝色多瑙河》。”

角落里斜放着一架黑色钢琴,骆悠鸣走过去,十指落在琴键上,左眼的余光还能从镜子里看见严舒华跳舞的身影。

美妙的乐曲和优美的舞姿,在这个夏天闷热的练功房里融合,这比窗口的那阵风更让骆悠鸣感到舒畅。

镜中少女跟随着他的琴声旋转、跳跃,精灵般轻盈的身体深深地映入他的左眼。只是没过一会,她在一个大跳之后,突然脚尖一软,倒在地上。

他站起身,看母亲伸手摸了摸她的双颊:“是中暑了,快把她抱到客房去休息。”

佣人烧了热开水,氤氲水雾中,严舒华睁开了眼。

她双颊的红晕已经消退,一双清亮狭长的眼睛看着骆悠鸣:“你好……请问于老师去哪了?”

骆悠鸣把水杯拿起来递给她:“她今天要和舞团一起去上海,刚走。”

严舒华一愣,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她是去坐火车还是坐舞团的小汽车?我还能赶上吗?”

骆悠鸣眉头一皱,伸手把她拦下:“你追不上的。这才刚醒,要多休息一会。”

他看着严舒华失魂似的坐回床上,眼眶红了一圈:“完了,于老师不会收我了,完了……”

母亲这个年纪,已经不常上台了,多是在舞团带带队,教教学生,很多人希望能得到她的指点。

骆悠鸣看着严舒华的样子,心底突然柔软起来:“这是意外,等她回来你再试试。”

严舒华沉默了一会,眼底的失落藏也藏不住:“谢谢,那于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骆悠鸣说:“应该是半个月后,等我父亲回国,他们会一起回来。”

严舒华的眼睛里瞬间泛出异样的神采:“于老师是你母亲?”

骆悠鸣点点头:“是。”

一束温柔的目光落在脸上,是严舒华在看着他,她的声音里带着请求:“我原来练舞的学校拆迁了,这几天,我能来你家练吗?”

骆悠鸣不说话了。父亲母亲不在时,家里从没来过客人,他不知道要不要答应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这个决定的权利。

严舒华成了骆悠鸣家的常客,她是一个刻苦努力的人,每天大早顶着日光过来,黄昏踏着晚霞回去。

骆悠鸣让佣人整理出一间客房给她换衣梳洗,她本来是婉拒的,但后来许是觉得每天出一身汗,不换洗也不太好,便又向佣人要了钥匙。

佣人告诉骆悠鸣的时候,他只是笑笑,并没有多说什么。既然跟她提了,要不要都是她的选择。

严舒华过来练舞,每天拎着一个小手提袋,里面装着衣服和鞋,骆悠鸣有次看见了,说:“你以后别带来带去,下午换下来就拿给佣人去洗。”

严舒华每天过来时,还会带好中午的饭菜,有时是便当,有时是一个小小的面包,后来骆悠鸣也要她别带了,每天就和他们一起吃。

骆悠鸣此举,倒不全是源于初见她时的惊艳,他虽不善言语,但本就是一个善良的人。

只是他没想到,严舒华会给他回应,夏日里蚊虫多,严舒华便给骆悠鸣缝了几个紫草香囊,让他挂在床边驱蚊。

她还时常在休息时下来找他,陪他说话。说是夏日烦闷,需要有人解闷。

骆悠鸣渐渐明白了,她是有目的的。但他装作不知道,毕竟她的利用,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坏事。

“你要我给你弹什么?”骆悠鸣坐在练功房里的那架钢琴前。严舒华说唱片机放出来的钢琴曲,不能调动起她的情感,便请求骆悠鸣上来给她弹琴。而骆悠鸣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也无聊,就答应了。

严舒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四季》,柴可夫斯基的《四季》。”

“好。”骆悠鸣点点头,指尖在黑白琴键上飞舞。

骆悠鸣已经不再会在弹琴的时候用一只眼睛看严舒华跳舞了,因为他已经在门外看了她无数次,此时他只想把身心都投入音乐中,与她在艺术的世界相会。

二人就这样在炎热的练功房里待了一整个下午,专注而享受地与音乐为伴,到天色将晚,严舒华把腿架在杠杆上拉伸,骆悠鸣坐在椅子上看她:“你每天练到这么晚才回去吃饭,不饿?”

严舒华慢慢地把下巴贴近膝盖:“饿了吃东西才香。最近我家附近新开了一家面馆,东西好吃,我饿了就能多吃一点。”

“你一个人去?”

“是。”严舒华歪头看着骆悠鸣,又一滴汗珠落在地上。

也是,这时候回去,谁还会陪她吃饭。

骆悠鸣说:“我跟你去尝尝吧。”

骆悠鸣是认真的,他在等严舒华换衣的间隙,已经让家里佣人备好车停在院门外,严舒华出来时愣了很久才坐上去。

在车里,严舒华半开玩笑地说:“你会后悔的。”

车开大概十分钟过去,骆悠鸣就坐不住了,他记得严舒华说过,她平时往返都是走路,可这已经开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到。马路越来越窄,开到一条小巷子口,严舒华终于让司机停车了。

骆悠鸣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压回去,跟着严舒华往巷子里走。

巷子又脏又破,光脚的小孩在泥坑里跑来跑去,几次都要撞到骆悠鸣的身上。往前走了大约五十米,到了严舒华口中的面馆,店面老旧,只有一张招牌是新的。

严舒华问他:“吃么?”

骆悠鸣顿了顿:“吃。”

这里虽然看起来破了些,桌椅碗碟还是干净的,老板夫妻和善的笑容,也让他看起来还算舒服。

面上来得很快,骆悠鸣沉默地吃下整碗,又看着严舒华放下碗筷:“从明天起,我让司机接送你。”

严舒华笑眼弯弯:“不麻烦了吧。”

骆悠鸣起身付账。他知道,她是希望他做这个决定的。

骆悠鸣从音乐学院毕业已有一年,他没有出去工作,大多时间待在家里练琴,偶尔父亲会托关系为他接几场体面的、像样的演出。

骆悠鸣不像父亲,从小就在演奏上表现出极强的天赋,年少成名。即使他考入了国内顶尖的音乐学府,对于父亲来说,也只是一个会弹琴的普通人。

所以毕业以后,父亲让骆悠鸣在家里练习,直到他满意为止。

今年,骆悠鸣好不容易又突破了一些,父亲似乎已有想法,让他参与自己下半年的演奏会。

骆悠鸣知道父亲的意思,他要一鸣惊人。

双手在黑白琴键上飞快地跳跃,骆悠鸣此时弹奏的《鬼火》,是李斯特《十二首超技练习曲》中最难的一首。

说实话,这种难度的钢琴曲,以骆悠鸣的实力弹奏起来是有一些吃力的,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他已是满头大汗。

默默地在心中计算着自己的失误,如果父亲回来听到这样的演奏,依旧会对他失望吧。

在一旁看着他的严舒华将毛巾递给他,说:“休息一会吧,别累着了。”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骆悠鸣早就察觉到了,但他没有停下来。骆悠鸣简单地用毛巾拭去自己额角的汗水:“你不去练舞?”

严舒华说:“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只能压压腿,做些简单的拉伸,练不了太久。”

严舒华表达得很隐晦,但骆悠鸣听懂了,让佣人去给她倒了杯热水。

两人坐在小小的吊扇下,严舒华问骆悠鸣:“于老师……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骆悠鸣看着窗外的目光一顿:“就这两天了,你很着急?”

严舒华日日往这跑,又频频向他示好,她心里想些什么,骆悠鸣本来都是知道的。只是这么过了十来天,骆悠鸣渐渐忘了这件事情,今天她提起来,他才再次想起了她的初衷。

突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严舒华低着头:“今年省里的比赛,舞团有名额,我以个人的名义肯定报不上,所以……”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骆悠鸣明白了,经过这么多天的铺垫,她终于开口让他帮忙。

骆悠鸣低头想了想:“我现在给她打电话,你等我一下。”

说完,骆悠鸣就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他其实还想透透气,只是严舒华很快地跟了上来,脚步轻轻碎碎的,似乎很破切。

骆悠鸣让佣人去拨电话,自己则在风口站着,这一会风很大,窗外树枝被吹得沙沙作响,地上的落叶也被它捧到天上,尽情地飞舞着。

身后传来“呀”的一声,骆悠鸣转头去看,严舒华一只手揉着眼睛:“灰尘落眼睛里了。”

骆悠鸣拉着她到一旁坐下,小心翼翼地帮她撑起眼皮,轻轻吹着,连佣人告诉他,夫人已经不在上海了都没听见。

严舒华双手搭在骆悠鸣的腰间,拽着他的衣服,骆悠鸣安慰她似的,用空余的另一只手托在她的颈后。

直到斜后方门口的光线被人影遮住,母亲有些不可思议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闻声,骆悠鸣手一哆嗦,飞快地站好,严舒华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进灰的那只眼睛通红。

骆悠鸣假装平静和母亲解释,父亲严肃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让他冒出了一阵冷汗。

晚上严舒华没有留下来吃饭,饭后母亲把骆悠鸣叫到书房,无奈地望着他:“悠鸣,我听说了你们这几天的事情,你喜欢她吗?”

骆悠鸣低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母亲叹了一口气:“这小姑娘心思缜密,肚子里打着小算盘。”

骆悠鸣知道,从她说希望能来家里跳舞,他就知道了。

骆悠鸣说:“她对我有所图,我对她也有所图,这其实并不冲突。”

母亲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一向懂事的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骆悠鸣接着道:“妈,她有天赋,也很努力,你就收下她吧。”

他让她欠着他的人情,日后她该以别样的方式还了他吧。

父亲几乎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在家里训练骆悠鸣。除了吃饭睡觉,他们几乎没有离开过钢琴。

严舒华不再来了,母亲答应收她做学生,还推荐她去舞团工作,听母亲说,这是父亲的意思。

骆悠鸣坐在钢琴前,一首曲子弹下来,父亲不高兴地打断他很多次,说他技巧不够,速度也不够。骆悠鸣是明白的,他已经二十四岁了,父亲望子成龙,可他确实不是那么的有天赋。

骆悠鸣一度认为,如果做一个普通的钢琴演奏者,或者钢琴老师,其实更适合他,但父亲迫切地希望他也能够成名,他不敢和父亲提这样的想法。

七夕这一天,父亲要陪母亲过,说是买了电影票,晚上要出门。

骆悠鸣清闲下来,便也想出去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舞团训练的地方。

透过玻璃窗户,骆悠鸣看到严舒华在里面和一个年纪与他差不多大的男人交谈,那个男人手里捧着花。

没过一会,严舒华快步地走了出来,身后的男人跟得很紧,但他们看起来并不是很亲密。

在看到骆悠鸣的瞬间,严舒华眼中好像有一闪而过的惊喜,骆悠鸣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但她以自己是她男朋友为由,拒绝了那个男人,骆悠鸣倒是听得清楚。

骆悠鸣带严舒华去吃饭,这次餐厅是他选的,就在舞团附近,离城市中心不远。

去餐厅的路上,骆悠鸣撞见有小女孩卖花,他想了想,走过去买了一束。

和刚才那男人一样,也是一束鲜红的玫瑰。

严舒华笑着接过,嘴里却是调侃的话:“送花给我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出来约会的。”

骆悠鸣脑海中突然浮现母亲的话,语气便变得有些嘲讽了:“是么,我是看今天路上的女孩手里都有,怕你失落。”

骆悠鸣的目光暗了暗:“听母亲说你和舞团团长家的那位在一起了,今天没有约会?”

严舒华抚着裙上的褶皱,眼里笑意盈盈:“刚才那个就是,你不都听见了么。”

骆悠鸣的目光慢慢地落在她脸上。原来她不喜欢那个人,那母亲为什么……

骆悠鸣没有再想下去,他明白的,母亲是想让他认为,严舒华是一个为了利益,可以去讨好任何一个人的女人。

当初可以讨好他,如今也可以讨好别人。

可她究竟是不是一个这样的人,骆悠鸣也无法判断。

店员过来倒茶,礼貌地祝他们七夕快乐,百年好合,严舒华则说了“谢谢”,没有半点否认的意思。

许是很久没有冲动了,近来对自己的压抑,在这一瞬间需要被释放,骆悠鸣头脑一热,就这么问了出来:“那你不愿意和他约会,却愿意和我吃饭,是愿意接受我吗?”

严舒华端起茶盏的手停住了,目光蓦地往上一抬,眼底荡起一片莫测的春光。

九月底,父亲的第一场国内巡演,将在苏州举办。

宣传单上印着的特邀嘉宾画像,是他一个模糊的剪影,骆悠鸣看着出了神。

母亲要去舞团,走到玄关处,骆悠鸣叫了她一声:“妈,马上就要中秋了,舞团是不是会发月饼?”

母亲回头望他:“你想吃吗?让家里佣人给你买。”

骆悠鸣摇头:“不是,演奏会的看台票不好卖,舞团发月饼的时候,你给塞卡片里吧。”

母亲愣了愣,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还在想着她呀。”

母亲是个温柔的人,不会强硬地阻止骆悠鸣做他想做的事。即便骆悠鸣想做的,她并不支持。

骆悠鸣又回想起那天在餐厅里发生的事。

严舒华就坐在他的对面,她点头的那一刻,骆悠鸣的心里涌出一阵无法言喻的幸福。

他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无法说出口的话只能用琴声表达出来。餐厅角落里恰好摆了一架钢琴,他便走过去,把它当作表白的礼物。

骆悠鸣在回家的路上告诉严舒华:“这是属于你的乐曲。”

这首乐曲,是他从见到她的第一天开始谱写,独属于她一个人的。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骆悠鸣就穿上燕尾服,走上舞台。

在现场,有父亲的铺垫,有熟识前辈的夸奖与称赞,不少人因此记住了他的名字。

可是骆悠鸣知道,如果他没有顶着著名钢琴家之子的头衔,其实不会有太多人记住他的。

严舒华到后台来给他送花,轻柔地帮他整理着领带:“刚才在看台,我身边好多小姑娘夸你,说你像一个王子。”

骆悠鸣低头无奈地笑:“小姑娘的话,当什么真。”

前些天严舒华和舞团的一些同事参加省里的比赛,拿了不错的名次,听说团长决定从她们当中挑选几个去上海参加独舞比赛。

骆悠鸣下一场演出也在上海,他问严舒华会不会去。

这一次她参赛拿了奖,虽然只是一个集体奖,但父亲和母亲对她的印象改观了不少,父亲不喜欢她这种出身不好的女孩,这次她到后台来看他,父亲没有阻止,已经算是让步了。

严舒华望着他:“我资历不够,但团长愿意给我机会,叫我准备一个节目,到时候给他看了再做决定。”

骆悠鸣点了点头,她是有天赋的,他相信她。

严舒华迟疑了一会:“我前几天,自己编了一支舞,你愿意给我伴奏吗?”

严舒华目光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似乎很希望他能答应。

骆悠鸣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他参与进来,她会顺利很多。但他依旧摇了摇头,父亲不会允许他给人做陪衬的,他是一定要站在顶端的。

舞团的练习场地有限,为了更好地训练,严舒华再次把地点换到了骆悠鸣家。

这回不止她一个人,母亲在舞团带的四个学生都来了。

母亲亲自给她们挑选参赛作品,都是世界知名剧目,骆悠鸣不禁好奇,严舒华那天和他说起的那支舞,是什么样的。

将近六点,母亲的课程结束了,她和骆悠鸣打了个招呼,说和父亲去拜访一位老朋友,就出了门。

等到其他三个女孩换好衣服离开,骆悠鸣特地让严舒华留下。

他问她:“你怎么没跳你上一次和我说的那支舞?”

严舒华望着他笑了笑:“因为没有你。”

严舒华还未换衣服,推着骆悠鸣坐到钢琴前,要他弹起上一次在餐厅送她的那首乐曲。

骆悠鸣满头雾水地照做,在看她踮起脚尖后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骆悠鸣激动地站了起来:“这首曲子你才听了一遍,怎么会……”

严舒华娇俏地眨了眨眼:“我记性好,记东西快。”

严舒华去洗澡换衣,从前那个房间骆悠鸣还给她留着。不想没过十分钟,有佣人突然来说,严小姐在屋里摔着了,叫他去看一眼。

骆悠鸣心里一紧,连忙进去看她。

严舒华坐在床上,吊带连衣裙下一截白皙的小腿露出来,靠近膝盖的地方青了一块。骆悠鸣凑近看,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看着骆悠鸣坐在身旁,严舒华撒娇似的往他身上靠,棉料衣领被手臂挤压得皱皱的,空出一片,露出胸前大片春光。

骆悠鸣咽了口唾沫,安慰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严舒华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声音绵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发挥,过几天就要确定参赛的人了。”

骆悠鸣长长呼出一口气,说:“不会的,我下午看了,你跳得很好。”

严舒华轻轻地笑着,双手环上他的脖颈:“我们四个人,只有两个能去,决定权在于老师手上。”

空气突然寂静了,还好此时佣人来敲门,说团长来了,找夫人有事。

严舒华没有留下来吃这一顿饭,骆悠鸣刚让人把团长请到书房,她就急着要走。她说父亲近日里身体不太好,还是要早些回去。

骆悠鸣没有留她,让佣人叫司机去送她。

骆悠鸣上楼去,看见团长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出神。

骆悠鸣礼貌地问好,因母亲的缘故,他们曾经见过几次。团长看起来很慈祥:“刚才走的那人是谁呀?”

骆悠鸣答道:“朋友。”

团长微微一笑:“不是女朋友?”

骆悠鸣没说话,不一会,他听到团长接着说:“应该不是的吧,我儿子都看不上的人,你们家怎么会看上呢。”

母亲到房间来敲门,前些天,父亲和上海那边的音乐协会协商,要带着他们一起搬到上海定居,以后工作生活都会方便一些。

母亲问骆悠鸣,这事他怎么想,骆悠鸣回答,一切听从父亲的意思。

父亲是一家之主,做的又是为了他们好的决定,他能有什么意见。他没想到母亲会旁敲侧击地问,严舒华怎么办。

骆悠鸣没吭声,他知道严舒华的家境,他如今靠着家里,也没能力让她去上海。

父亲的计划,是这次趁着去上海站巡演,让搬家公司把行李托送过去,他们则是坐自家司机开的车,严舒华也会和她们一起。

这次比赛,母亲挑了她和另外一个学生去上海,就顺便把她们也捎上了。

骆悠鸣是要出发时才得到这个消息的,而他们等了老半天,也没有等到严舒华,父亲已有些不耐烦,母亲叫佣人去催,带回来的消息,是严舒华被困在家里,行李被砸了个稀巴烂。

母亲担心地问:“怎么了?”

佣人说:“市医院李院长的太太在闹,叫人把路都给堵了。”

母亲愣愣地趴在窗口没说话,父亲冷不丁插嘴:“我们先走吧,少一个人不碍事。”

骆悠鸣正要说一句,母亲替他开了口:“还是不能的,人家只是一小姑娘,悠鸣,你带些人去,把她接过来。”

骆悠鸣应着就要下车,拉开车门的瞬间,听到父亲在身后讽刺道:“要拜师找悠鸣,要比赛找团长家那小子,现在她父亲病了,直接找上院长了,这哪是个小姑娘做出来的事。”

骆悠鸣坐另一辆车到巷子口,下车时有佣人要跟着,他非常坚决地阻止了他们。

骆悠鸣让他们在车上等,就一个人走了进去。

走到严舒华家门口时,争吵已经停止,妆容精致,杏眼怒睁的中年女人,和几个黑衣家佣在墙边站着,严舒华则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脸上有抓痕,行李散了一地。

骆悠鸣伸手去扶严舒华,问她有没有事,身后的女人冷笑着说:“小伙子,你不会也是她的跳板吧?”

严舒华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骆悠鸣以为她是哭了,却没想到一声轻笑传了出来,严舒华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女人:“是,但这一块不归你管。”

骆悠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话怎么会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那女人的怒火再次被点燃,扬起手就冲过来,骆悠鸣下意识伸手护住严舒华,手臂挨了结实的一巴掌。

骆悠鸣冷冷地看着她:“我报警了。”

那女人没想到他会帮忙,骂骂咧咧了几句之后,就带人离开了。

骆悠鸣望着严舒华的眼睛,但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看他。骆悠鸣说:“这段时间我听了很多传言,但我觉得不是真的。”

严舒华笑了:“你现在亲眼看见了。”

骆悠鸣摇头:“也觉得不是。”

“为什么?”

“能听懂我琴声的人,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

这一回,严舒华没忍住,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你是艺术家。”严舒华语气平缓地说道:“我以前以为我也能是,但是生活没有给我成为艺术家的机会。小时候我爸砸锅卖铁供我跳舞,他生病了我使点手段给他凑钱,这些都是生活,不是艺术。”

严舒华蹲下,一点一点把行李整理好,要拎到屋里去,骆悠鸣看着她,以为她还会回来,可是她连头也没有回。

她只是在进门前停顿了一下:“你们走吧,再不出发天黑之前就到不了了。”

骆悠鸣长这么大,没有离开过苏州这座小城,没想到第一次离开它,就是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

他就这么平静、甚至是麻木的,开始他枯燥的生活。

父亲忙于交际,对他的管理宽松了,但他自己反倒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坐在钢琴边上,如同一个机器。

母亲怕他演出时不在状态,登台前一天晚上偷偷到他的房间里来。母亲把一个信封塞到他手里,骆悠鸣打开看,发现里面装的是一张欠条。

骆悠鸣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母亲叹了口气:“舒华是我的学生,我不该帮着你爸的,但他确实也没做错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骆悠鸣把那张欠条反复地看,总算是看明白了,这是严舒华欠医院的医药费,但是这和母亲的话有什么关系?

母亲凑近他,小声说:“说起来,李院长还是我介绍给她的,保她五年之内付清医药费,她请李院长吃饭,不知怎么就被误会了。”

骆悠鸣沉默了一会:“妈,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母亲说:“你别心神不宁的,好好演出,做出点成绩给你父亲看,我帮你说服他,让你回苏州一趟。”

骆悠鸣低垂下眼帘,在心里暗自做了决定。

骆悠鸣在父亲的演奏会上,弹奏了一首曲子,叫《苏州夏天的一件小事》。

平平淡淡的乐曲,没有高难度的技巧,是骆悠鸣上台前才通知主持人替换的。

不出意料,演奏会结束后,父亲大发雷霆。

父亲的气生到了第二天早上,直到各大报刊的头条都出现了骆悠鸣的名字。

他们谁也没想到,从小到大在演奏上天赋平平的骆悠鸣,会凭借自己的作曲,在上海一夜成名。

父亲拿着报纸问他:“你为什么会临时换这首曲子?”

骆悠鸣回答:“这是我写给舒华的,她之前想跳,但她来不了上海,我就帮她表演了。”

父亲坐在沙发上重重地叹气:“下个星期海南的那场,你就别去了。你去找她吧,回来以后,就可以举办自己的音乐会了。”

当时骆悠鸣不知道,父亲的这句话,会改变他的命运。

后来他午夜梦回,多次在脑海中回放那一日的场景,他始终想不明白,铸成这一结果的,究竟是父亲,是母亲,是严舒华,还是他自己。

父亲去海南演出,母亲陪着去了。他们启程那天,骆悠鸣也坐上了回苏州的车。

尽管才到上海大半月,但归乡的心情,总是忐忑且愉悦的。

他要怎么去找她呢,该说些什么呢?

如今他刚小有成绩,不能说大话,可是女孩子都需要安全感,他又不能什么也不说。

到底该说什么呀?

骆悠鸣先回老家房子放行李,他便是在那时收到了佣人慌慌张张传来的消息。

佣人说,刚才打电话给先生和夫人报平安,船工接了电话,那头全是客人的尖叫声,船工要他赶紧通知政府,他们的船在宁波附近,要沉了。

骆悠鸣没在苏州多做停留,以最快速度返回。

可是那又能改变什么呢,两天后,骆悠鸣收到确切消息,船沉了,仅十一人生还,其中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骆悠鸣后来很多年没回过苏州,他多次假设,如果他和父母一起上了那艘船,结局会是怎样。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或许会和他们一起丧生在那一天,但要真是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就能再多见他们几面?

2008年,骆悠鸣七十八岁,他的成就超过了父亲,国内几乎没有不知道他名字的人。

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天才,不知道这些市井间的议论,父亲在那边相信了没。

小时候父亲常说一个成语,“荣归故里”。他此时回苏州去,应该配得上了吧。

老房子一直没有出售,只是钢琴上蒙了灰,练舞厅的地板上也蒙了灰。

骆悠鸣请了新的佣人,让他们收拾好,就走到了街上。

老城区改建,不少地方变了样,舞团不在了,剧院却没拆,一个穿旗袍的老太太坐在窗口里边售票。

有戴着工作牌的小姑娘出来,骆悠鸣拦下一个问:“那老太是谁?”

小姑娘笑着回答:“我也不知道,就听说她以前在这带学生,没结婚,退休以后政府给她安排了个清闲的工作。”

骆悠鸣迟疑了一会:“没结婚?”

小姑娘点点头:“她说她年轻的时候见过好的,后来就不会喜欢别人了。”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离开,骆悠鸣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久,抬腿走过去敲了敲玻璃:“您好。”

那人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残存着岁月带不走的风韵,那人问他:“买什么票?”

骆悠鸣说:“去1964年夏天的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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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5-25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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