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深深(来自飞魔幻)
新浪微博:@东西少女呐
他一生的起点便是刚烈,不为权贵折腰,不肯因家人低头,却唯独为着逝去的夫人妥协了这一次。
作者有话说:
过去一年经历了很多人生变故,也许它不是个有丰富技巧和起伏曲折的故事,却是我由衷喜欢的一个故事,所有想说却说不出口,所有企图弄懂却尚未懂得的东西,都在这个故事里了。若你能闻得一二,便是我的幸事。
一
屋檐外隐隐有窸窣声,极细微,落不到人耳的实处。可这细碎纷杂的声音与泠泠作响的溪水声一样,宽和而平静。
杜鹏脑中清明了几分,紧闭的眼皮微微掀开,入眼便是细腰细胳膊的女子在室内忙着生炭火。他眼皮忽然抖动了一下,炭火炸出火星子,溅到女子手上,她吃痛地“呀”了一声,捂着手蹭蹭衣裙。
眼前影影绰绰的身影分明了起来,是日日能见的爱女,而不是不肯入梦的人。
杜鹏深长地呼吸,沉睡一整晚淤积在胸腔里的一口气慢慢舒展开来,唤道:“燕子啊。”
杜燕抬头笑了笑,手脚伶俐地端来温了许久的药碗,扶着低声咳嗽的杜鹏起身,将汤药一点点喂到他嘴边。
这药渣子像沉积河底多年的淤泥,黏稠,苦涩,黑乎乎的。
杜鹏疑惑地问了一句:“燕子啊,这药里怎么有火束子?”
杜鹏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也算久病成医,对常吃的药大多是有数的。火束子培植不易,单靠茶农在悬崖峭壁采摘,贵重且不易得。
杜燕眼神落到别处,难得显出几分忸怩羞涩。她迅速地收拾了药碗,起身往外走,声音不大地回了句:“药铺子的老郭先赊给我的,让我有空帮忙拣拣药材,算作抵账。”
杜鹏尚来不及再多说,一只手堪堪伸出想招她回来,肺腑里的气又涌上来,而后便是一阵耗尽体力的咳嗽。
杜鹏失笑摇头,轻飘飘地叹了一声。他近年来身体底子都已经被药性掏空,外头看着精神尚好,只独他自己知道,内里已经不剩什么了,与这轻飘飘的叹息一样,风一吹便散了。
堂屋外头天光亮得晃眼,他难得裹上厚实抵风寒的衣袍,推开屋门一角。
雪簌簌落下,漫天的飞雪,满眼的飞雪。青灰色的墙壁,被雪覆盖的黑褐色屋檐,廊下挂着的有些旧的灰红色灯笼,让人莫名地心安起来。
杜鹏不喜雪天,可他今日觉得这雪下得格外好。
他来了兴致,捡起靠在墙角根的锄头,蹒跚着走到院中的老枫树下。雪落在他的眉眼上,他费力挖土而喷出的热气将它雾化,他难受得喘了声。在厨房忙碌的杜燕立马撂下手里的活计跑来,一面抢过他手里的锄头,一面埋怨道:“这大冷天的,您又跑出来干什么。”
杜燕替他刨了几下坑,眼尖地发现红色的丝绸,她很快挖出来一个酒坛子,不由得有些惊奇。可到底还是顾惜杜鹏的身体,等搀着他坐在廊下后才发问。
杜鹏抱着这个酒坛子,一点点擦拭边边角角的泥土,眼神温和而深远起来,缓缓道:“这是我在你出生那年埋的。”
“已经十六年了!”他抬起眼看杜燕,笑了笑,“咱燕子长成大姑娘啦。”
这话一听便叫人害羞,燕子嘟着嘴含羞带怒地哼哼了两声,眼珠子溜溜地转了两圈,却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南朝尚酿酒的风俗,有女儿的人家都会在孩子出生时酿造好酒,然后埋下,等女儿长大成人时便挖出,由她带去婆家。
酒越香,婚姻便越幸福。所以酒香浓烈在婆家是个好兆头,待新娘子也会格外宽厚。
杜夫人离世甚早,杜鹏一个大男人带大一个女娃娃,艰辛可想而知。所幸这孩子从小就是男孩儿心性,倒好养活得很。
幼时燕子好奇娘亲长什么样子,可一发问,杜鹏便沉默了。她脑袋瓜转得快,瞅着爹爹伤神,便自作聪明地说:“人家都说女儿长得像娘,那我必定也有七八分像娘亲,以后照照镜子便知道娘亲长什么样了!”
杜鹏啼笑皆非,他揉着燕子的脑袋,摇了摇头说:“你呀,和你娘亲一点也不像。”
小燕子只当爹爹又开心了,蹦蹦跳跳地跑去一边玩,如茸毛一般柔顺的头发微微扬起。杜鹏眯着眼看得入了神。
燕子勇敢刚强,很小的时候即使摔破了膝盖也不喊疼,其实那是邻居家的孩子们欺负她没娘亲,可她囫囵拿裙子擦了血就又站起来,还会轻轻摸摸他的脸,脆生生地说:“爹,您别哭,我不疼的,我给您吹吹!”
燕子果真……跟她娘一点也不像啊。
杜鹏依稀记得,他第一次见着春仕的时候,她就和燕子一般大。
头上插着一根草标,怯生生地从街角冲出来,扯着他的衣角说:“小少爷,求你买下我。”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莹润润的,有泪泽,瞧得他心里一软。于是杜鹏便这么稀里糊涂地把春仕带回了家。
春仕讨人喜,低眉顺眼的,安安静静地站在人身后,仿佛不存在。可他母亲唤她上前,问及姓名时,她黄莺一般的嗓音又柔顺地答道:“我是春天出生的,家里哥哥姐姐多,娘说养不活我,给我取名春仕,叫我以后好好侍奉旁人,以讨口饭吃。能活着,就是春仕最大的福气了。”
母亲听不得这些话,抹了把眼泪点点头,称她是好孩子。
那时春仕快有八岁了,可老夫人还是替她埋了酒,说攒个福气,日后春仕许人家了就带去。只是不曾想,兜来转去,这酒仍是留在了杜家……
二
杜鹏提及给燕子许个好人家的时候,刚过午时,院内阳光正好,若仔细些看,还能看见细微蒙尘在空气中流动。
燕子蹲在台阶下浣洗衣物,闻言手一顿,头却不敢抬起,手匆忙从凉水里拿出来,随手在衣裙上擦了擦,说:“爹,我还想在您身边留几年。”
杜鹏笑了,伸开五指僵硬的手,然后又握拳,反复如此,用以锻炼手腕的力量。他似乎是真老了,学不会从前的一言堂,反而耐心地哄着说:“药铺子老郭的儿子挺不错,健壮的大小伙,对你也周到。”
燕子突然来了气,把刚拧干的一件衣裳猛地扔进水盆里,“哗”的一声把水都溅得老远。杜鹏不敢言语了,低着头叹了口气,却忽然想起前几日的事情。
前几日日头甚好,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都停了。燕子又早早跑去集市,杜鹏那日感觉精神出奇的好,自己拾掇好便出了门,想迎燕子一同回来。
杜鹏气喘着走到集市时,燕子正笑得娇俏,手挎着提篮兴冲冲地往另一个摊贩那里去。杜鹏以为眼花了,这时掠过一个人影,摊贩前那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显露在眼前。
他拿起一枚簪花,侧着身子在燕子头上比画,燕子眉飞色舞地,挡下了他的手,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悄悄话,男子宠溺地笑着摇摇头,却放下了簪子,而后两人又结伴离去。
杜鹏略微沉吟片刻,做出了最大的让步:“那天集市上的男子,你叫来见见我,若是个踏实的人,我便也能应允。”
燕子听了大喜,这会儿又贴靠过来直夸爹爹开明,逗得杜鹏开怀大笑。
做父亲的,总是不放心女儿的归宿。宁可女儿的丈夫老实本分些,嫁得离家近些,而不是那么出众,那么遥远。守着平平淡淡的日子过一辈子,便是幸福了。
燕子寻了个晴好的天气,太阳暖融融的。杜鹏穿戴得精神足了,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搁在膝盖上的手握拳又松开,蹭得衣摆上全是汗。
做爹的,到了这一天总还是紧张的。
这时燕子牵着那人的手兴冲冲进门喊了声:“爹。”
杜鹏甫一抬头,温和的目光渐渐变得冷凝起来。他瞧着眼前拱手见礼的年轻人,目光深沉起来,混浊的黑眼隐而不发,那是蛰伏许多年的情绪。
这年轻人长身玉立,面色白皙,礼节周到,谈吐也不俗。他眼神诚挚地看了看一侧的燕子,认真地说道:“燕子姑娘,是小生真心喜爱之人。”
可杜鹏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你长得很像你父亲。”杜鹏觉得气力有些不足,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一句话从心底深处送了出来。
年轻人顿了一下,很是疑惑,问道:“家父两年前就已仙逝,伯父可是认识家父?”
杜鹏手扶着桌沿,费力挣扎着起身,目光如炬地盯着钱毅的那张脸,咬牙说道:“这亲事我不许!燕子,送客!我明日便替你去郭家说亲!”
钱毅一愣,随后年轻人特有的倔强脾气起来了,维持着面色想要同杜鹏说理。燕子见杜鹏面色越发不好,便打了圆场哄了钱毅离开。
当天夜里,一向和睦的父女俩争执得厉害,燕子想是被杜鹏的胡搅蛮缠和不可理喻逼急了。
她眼底忍泪,脸上涨红了,奋力甩开扯着她衣袖的手,将平生最锋利的语刀划在了杜鹏心里:“我总希望我爹是个有骨气的大英雄,可您从来不是!从小到大每一次我被人嘲讽没娘,被人欺负,您的眼泪掉得比我还快。您伤心没了妻子,可为什么从来没想到,那个时候我也只是个孩子啊!
“您一生胆小怕事,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巡街的捕快都能随意欺压我们家。爹啊!您的傲气呢!您的骨气呢!钱家家大势大,家里姨娘众多,嫡子也常折辱钱毅,可他这么多年都不曾被他们磨灭男子血性。爹,我爱钱毅,这辈子不愿过什么岁月静好的日子,哪怕私奔,陪着他一起受苦受累我都愿意!”
燕子的话掷地有声,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杜鹏的心上,深陷的泥坑里泛着酸水,一点点把他淹没。
他强撑了几十年的,早已经衰老的躯体在燕子逃离家门的时候终于崩塌。
他浑身止不住地战栗,手臂抖动着想要扶着椅子站起,试了几次终于放弃了。他眼眶泛红,伸手抹了一把泪,忽然想起了春仕。
这刻意压制了几十年的思念甫一起头,便如巨大洪荒潮水,再也退不下去了。
燕子从不知道,他一生的起点便是刚烈,不为权贵折腰,不肯因家人低头,却唯独为着逝去的夫人妥协了这一次。
而这一妥协,便成了一辈子。
三
杜家祖上出过县丞,在远离京城千里的小县城里已经算得上光耀门楣了,是十里乡亲羡慕不来的福泽。
杜家在三代以前,同县里的乡绅世家一样富足,连那些承袭了祖上爵位的世家都得给几分脸面。
到了杜鹏这里,家底便渐渐薄弱了。而树倒猢狲散,跟红顶白是常态。
幸而杜鹏一身刚烈的性子如烈马难驯,腰间佩着一柄普通的剑也敢行些小仗义。他时常邀上三五好友,摆阔气地从羞涩的囊中摸出几枚铜钱吃吃喝喝。那时春仕便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侧,从不出言打扰。
春仕进退适宜,不惹人嫌,杜鹏身边好友几次讨要都被他不轻不慢的语气婉拒。
好友急得恼了,吊着眉梢故意发问:“难不成这是你专门养大的小媳妇?!早说啊,兄弟都识趣的,‘朋友妻不可欺’这个理儿我还是懂的。”
这话一出,杜鹏倒酒的手顿了一下,他面色认真,似乎真真切切地在考虑这个问题。
春仕就像路边的一朵小白花,花蕊小小的,隐藏在大簇的绿丛中。偶尔不经意一瞥,便能看见这一点白。
春仕就是这样一朵花的存在,可更深的问题,杜鹏想不通。因为戏文里,都写着大丈夫仗剑走天涯,一生激烈动荡,身边陪伴的女子若非天下绝妙,也应是巾帼侠女。
杜鹏失笑着摇了摇头,他现如今还不是那样的大丈夫,又何必去想金玉良缘之事。
而他和春仕的转折,便是从那年的四月开始。
十月初五那日,他的父亲离世,最后一根撑着杜家的脊柱没了。父亲生前为了维持杜家往年的体面,借了许多钱银,而平日做捕快的那点微薄的薪资根本难以为继。现下就剩一个寡母终日忍受众多亲戚的诋辱和脸色。
他的侠士之梦还没真正开始,便当头一棒下来叫他回到了现实。
他记忆中,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他早出晚归,去码头做些扛米袋的粗活换些钱回来,大多数为了还债,少数才能贴补家用,日子过得极为艰难。
那日傍晚,他回来得早,母亲出门替人浣洗衣服了。他心中郁结,拎了瓶烧酒坐在院里,一杯杯灌下,怎么也浇不灭心头的郁火。
角落里白裙忽然抖动了一下,他皱着眉出声:“出来。”
原是春仕。
杜鹏微微愣住了,她还在替他的父亲守孝。春仕穿着白色的麻衣,鬓间戴着一朵小白花,周身素净得没有任何装饰,柔柔顺顺地站在门后,眉眼温和的样子让人垂怜,可这莫名的情绪叫他越发心烦意乱起来。
他不知这无处排遣的异样情绪是什么,可为了掩盖它,他别过头淡淡道:“家里很久没有喜庆事了,你在街坊邻居那里听了什么趣事也跟我说一说吧,让我乐一乐。”
可他等了很久,也没等来只字片语。杜鹏愣愣地抬头一看,手指微微松开,酒杯坠落在地。
十月的枫叶红似火烧,院中铺满的枫叶被她裙摆的风撩起,打着旋儿翻滚。
她一身白衣,面庞娴静地在树下起舞,缓慢优柔,树上仍坠落着枫叶,她在漫天的火枫里摇曳生姿。这是头一次,他心底那路边的小白花生了别的颜色,根茎渐渐粗壮,像是瞬间抽芽生长成大树。
“少爷,春仕嘴拙……你现下可有开怀些?”她语气小心翼翼的,这样的谨慎,只为了守着他一点快乐。
宽大的衣袖拂过她的面颊,黑白分明的眼睛温温柔柔的。杜鹏想起了春仕小时候畏畏缩缩地拉着他衣角的画面,喉结上下翻滚了一下,心底的鼓噪平息许久后,他看着安安静静地站在跟前替他收拾残酒的人儿,呼吸有些不稳地说道:“春仕,我想娶你。”
春仕手上慌乱,脸上忽然泛起潮红。
当年的杜鹏觉得自己也许是酒喝多了,对着当妹子许久的春仕一时鬼迷了心窍。
因为春仕,不会是自己渴望的那种女子。
可很多年后的杜鹏想明白了,因着惊天动地的爱情乃人间少有,所以那么多人追捧。而寻常人家的爱情,却都是一个面貌,或许不够惊艳,但所有的爱情都存了真心,只要是真心,便都是平等的。
春仕已经占据了他心底一角,这相伴的十多年,便已经足够日久生情。
四
成亲的那晚,杜鹏有些悔意。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要这样和春仕过一辈子,他心里仗剑天涯的梦不适合这样柔弱的妻子。
他的烦躁上了脸,春仕没有察觉,她在桌前磨蹭了许久,他语气带了一分不耐烦,问道:“你在做什么?”
兴许是语气实在过于不善,春仕怔了怔,她侧过身,低声道:“这是婆婆适才送来的。”
他看了看,是很多年前母亲替春仕埋下的酒。
他说:“我看你犹豫许久,若是不胜酒力,可以不喝的。这酒原本只是寓意好彩头的,不必太当真。”
“不开封,我便总觉得我福气绵长,”她低着头,怀抱着这坛酒,指腹轻轻摩挲那红绸布带,很久都没有舍得下手扯断,“我怕我喝了这酒,福气就没了。”
杜鹏怔住了,他看见春仕的眼眶里盈满着泪泽,在烛光下柔和闪耀。她恬静的笑脸击中了他心底的柔软,他像是脑袋蒙住了一样,迷迷糊糊地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扣。他无比认真地宽慰道:“我不信这些,可若你想要福气,以后都由我来给你。”
可这个承诺到底是没奏效。婚后他又辛苦了几月,欠的钱总算还清,他的性子便又开始狷狂不羁起来。他不像样的那几年,她依旧一句怨言都没有,只会静静地接受,守在他身后,一如从前。
杜家彻底落魄后,当地的乡绅钱家送了几千两雪花银进京,没过多久钱家便成了县丞。
这新县丞便是钱家的大少爷,钱泽。在这权力的位置上坐久了,人的胃口便越发大,索求的也就更多,从前缺的尊重挖空了心思也要重新得到。
钱泽鱼肉乡民,欺男霸女,以强权胁迫,志得意满地看所有人跪在自己跟前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县太爷。
那一次,钱泽犯到了杜鹏的头上。钱泽欺辱的那位姑娘是杜鹏好友的亲妹妹,那姑娘不肯入府做小妾,可无奈名节已失,当夜便投井自尽了。
杜鹏不忿钱泽许久,持着剑闯进了衙门,横扫几腿便收拾了那些捕快,那一剑若不是身旁的捕快拼命阻拦,只怕钱泽已经身首异处了。
此事因着钱泽理亏,虽对杜鹏怨愤难消,但在杜家从前留在衙门的旧相识的和事之下,以钱泽赔给那姑娘家一千两银子作罢。
杜鹏也以为此事已经了结。可半个月后,春仕正在洗衣,听了隔壁嫂子凑上前悄声说的话,惊得棒槌都掉入河中。
“杜家娘子啊,你娘家人都被那狗官抓了!”
钱泽在杜鹏那里丢了好大的面子,不撒这口气如何罢休。他放了话,要杜鹏在正午时跪在衙门前认错,否则便借着春仕家里人交不起田税的由头各打三十大板。
杜鹏气得呸了一声,把那柄剑狠狠放在桌案上,道:“我倒是看他敢不敢!他要敢动一下,我今晚便取了他的狗头!”
春仕惴惴不安,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青筋突起,她担忧地瞧着他铁青的面色,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默然地退到了他身后。
那日午时,杜鹏没有出现,钱泽将春仕的家人拖到菜市口重重打了三十大板。
这板子也狠狠打了春仕的脸面。
那晚杜鹏怒火中烧,提了剑冲出家门,一脚踹破了衙门的大门,一剑划破了钱泽的脖颈。血珠子汩汩地往外冒,钱泽吓得失禁,脸都哭花了,死命求饶。
便在这时,春仕赶到衙门,鬓间的发都跑飞散了,她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却眼神平静地说了一句话:“住手吧。”
杜鹏心脏倏地一跳,他看着夜色里这样疏淡的春仕,胸腔里那颗心脏涨得厉害,他居然便这样松了手,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跟在春仕身后,一前一后回了家。
春仕不肯开口同杜鹏说一句话,眉眼始终低垂,让人看不清情绪。杜鹏再三开口都遭了闭门羹,心里的郁火上头,也不愿再多说。两人便冷着脸分房睡了。
这事儿闹得动静太大,许是钱泽发觉杜鹏是真能要了自己性命的人,这样大的事儿竟一字也不提了,明面上便老实了许多。
可春仕从那天起便闭门不出,终日房门紧闭,只有隔壁嫂子敲门送吃食时,才会匆匆露一下脸。
杜鹏心底焦急,面上越发沉默起来,他整日佩着剑邀上从前的好友去茶楼,用那样声色的忙碌去抵御心里焦虑的万分之一。
一个月后,杜鹏宿醉而归,瘫在那张椅子上酣睡。春仕终究还是推开了门,幽幽叹了口气,挽起衣袖走进厨房。
身后的杜鹏虽然眼睛未睁,但嘴角微微上扬。寻常夫妻吵架,吵得也莫名,和好得也莫名。
五
也许是这样的冷战让杜鹏心有余悸,也许是因祸得福,杜鹏和春仕倒是琴瑟和鸣地过了好一阵。
杜鹏平日练剑时,春仕便在院子里淘米,有时也洗衣裳。杜鹏练得久了,便晃了神,悄悄拿余光去偷看春仕。春仕听耳边的剑扫风声停了,会诧异地抬眼去看,等对上杜鹏慌乱躲闪的目光时,她便心下了然,低头笑了。见此情形,杜鹏脸上挂不住,总会刻意地咳嗽那么两声,直直地说:“风太大,我先进屋了。”然后便闪身溜进屋子里。
只是到了那年的冬天,杜家的日子又开始难熬起来。
那年风雪太多,春仕又有了身孕,为了照顾胎儿,便多添置了几套棉衣给她。如此一来,米缸里的米便慢慢填不回去了。杜夫人年迈,春仕手上又生了冻疮,替人洗衣的那部分钱也挣不到了。杜鹏揽了许多活计,攒了些钱去买米,可县里的米铺子都关了门,连昔日的好友也都奇怪地婉拒了他借米的要求。
兜兜转转,杜鹏从一个好友口中得知了真相。那好友缩着脑袋为难地说:“你是不要命的,可我们都是小老百姓,不敢跟县太爷作对。他放了话,不许任何人给你米,打定主意要你去求他。杜鹏啊,听兄弟一句劝,日子总是要过的啊,低个头算了。”
杜鹏看着好友许久,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他倒是坐得住,可眼见米缸里的米不剩一天的量了,他们二人尚且可以熬一熬,可他母亲又如何能挨饿呢。
那天下午,春仕趁着杜鹏没注意偷偷出了门。她在钱家门口站了一个时辰,冻得身体都僵硬了,钱泽才出现。他上下打量春仕一眼,嗤笑道:“杜鹏真是个没种的,竟要靠女人来活。”
春仕嚅嗫不敢出声,只是连连迎合,扶着沉重的腰身下跪,艰难地磕了一个头,道:“是杜家冒犯了县太爷,民妇是杜家人,理应赔这个礼。”
春仕重重地磕了一下,听得旁边管事的心里一颤,生怕她有个好歹。
兴许是到了年底,节日喜庆,钱泽没太为难,面上终于松动了些,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给管事儿的使了个眼色,管事儿的麻利地拎着一袋小米递给春仕。
春仕才伸手接过,杜鹏便突然出现,他气恼地伸手打落了。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浇在雪地上叫人难以分辨。
春仕挺着大肚子,弯着腰去捡,杜鹏却发了狂一样拿脚跺了地面上的雪和米。他眼眶里充满血丝,像是被春仕丢掉了自尊一样难受,愤怒地质问:“你难道不知羞的吗?”
钱泽嘲讽地看着这场闹剧,插了一句话:“杜鹏啊杜鹏,做你女人可真倒霉。”说完,志得意满地摇摇头转身进屋。
春仕维持着低下头的动作,她伸开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想去捡那米,却发现因为肿胀根本捡不起来。杜鹏又喊她起身,见她不动,狂躁终于慢慢被这寒冷的风雪吹冷了。
春仕抬起头,杜鹏却愣住了。她哭成泪人,哽咽着低声道:“你究竟想怎样啊,杜鹏,你能不能醒一醒,我们都是平凡人家,要不起那样的铮铮烈骨。”
那时的风雪那样大,像是硬生生地在他心里掏出了一个冰窟窿,里面满满的,填补的都是春仕哭泣的脸庞,然后经久不息地回荡着那句悲愤而怨憎的话。
他的夫人柔顺安静,平凡得不起眼,对他从来没有任何反对之语,这一生都只对他恳求了这么一次。
而这个恳求他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故而他偃旗息鼓了一辈子。
六
杜鹏与燕子那次决绝的争吵似乎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她后来回来过一次,只是冷着脸收拾了两件衣服,一句话也没有同杜鹏说。
杜鹏衰老的病体整个陷在那张不大的椅子里,待在阴冷的堂屋一角,像是随时会熄灭的残烛。他张开嘴,出来的声音却沙哑干涩,就像猫爪挠心一样的不是滋味。
“把它带走吧,不然,婆家会瞧不起你的。”
燕子余光看去,是早已经擦拭过无数次的酒坛,它古朴的坛身岿巍立在桌案上,静静地等候。燕子心下已经酸软,她被这副光景的杜鹏击溃,她不忍,她不舍,可她到底还是硬着心肠带走了那坛酒。
钱毅在客栈等了许久,见燕子失了神一般走来,不免有些担心。可燕子将那坛酒放在桌上,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已经泣不成声。
“钱毅,我是不是做错了?”
钱毅愣了愣,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这酒,终于还是沉默了。
正在这时,客栈掌柜的忽然寻着味儿凑过来,他鼻头用力嗅了一嗅,奇道:“你这可是上好的女儿红啊,起码得是三十年以上的!”
“怎么可能,”燕子愕然抬起泪眼,“我今年才十六岁,这酒至多不过十六年。”
掌柜的摇头道:“我的鼻子从没出过错,做了这么些年生意,这酒是多少年的我还闻不出吗?”
钱毅见燕子不舍,好生劝了一通,见她尚且犹豫不决,便道:“回去问问伯父这酒的来历也好。”
这似乎说动了燕子,二人结了饭钱又匆忙回去。
甫一进屋,便见杜鹏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椅子里,悄无声息,两眼闭合。燕子嘴唇抖动了一下,带着哭腔的嗓音喊了一声“爹”,又冲上前推搡了两下。杜鹏缓缓醒来,有些迷糊的样子。燕子松了口气,连忙抹了眼泪,冷着脸干巴巴地道:“我不是回来看你的,我是回来问问这酒为何是三十年的。”
杜鹏神色清明了几分,眼光深远起来,并不轻松地回忆着许多年前的事。
光是回忆便已经耗费心力,何况这回忆里都是铺天盖地的风雪。
那年冬天,春仕那一张哭泣的脸在他心里留下烙印,他终于认清了自己。
这世上有许多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数,而他的命数从来不是戏文里唱的那一种。他这辈子只是个平平凡凡的人,跟春仕平平凡凡过这一生,生个孩子,然后等孩子长大,再一起老去。这才是他和她的命。
可是春天过后,因朝廷与外寇征战终于平息,朝廷为巩固边防,要征壮丁去修城墙,家中有两名男子的必须去一人。
那时钱泽的侄子在名单之中,钱泽为了这个颇为疼爱的侄子找到了杜鹏。
“只要你顶替我侄子去,我便给你一笔钱,够你家一年的开销。”
这条件如此诱人,哪怕明知钱泽心怀不轨,杜鹏也只能硬着头皮去。
因为春仕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产了,家中一切用度都需要钱,他不想苦了春仕和孩子。
可等到杜鹏去了,才终于发觉钱泽的用心。那里阴冷潮湿,又因此前爆发战乱,现下还有些疫症未清,对身体强壮之人倒还不妨事,可身体病弱之人便可能丧命。
杜鹏连日劳累,在遣送回乡时病倒,这蛰伏一月的疫症终于在他身上爆发,他浑身长满脓疮,疼痒难忍,送回家的时候春仕吓得几乎站不住。
杜鹏开始昏迷,一日里没个清醒时候,春仕去求了药铺老板,可治病的药太贵,她只能另想法子。
春仕那日替他擦洗干净身体,一边擦拭,一边断断续续说了好些话,似乎将她这些年的安静寡言都弥补了回来。她轻轻摸了摸他的眉眼,眼神温柔地说:“其实啊,我最喜欢的便是你侠士的那一面。无数次,我站在你身后,看你英姿勃发,高谈阔论,我便欢喜到难以自持。最近我总在想,是不是我牵绊住了你的脚步,如果你没有了这些禁锢,生在富庶的家里,会不会这一辈子都是令人仰慕的大侠……”
那晚,春仕替杜鹏一点点吸出脓疮里的毒液,又为他清洗了一晚上的身子。直到第五天时,杜鹏终于醒过来。
他眼前还有些模糊,却恍惚看见春仕的脸,他急忙抓住她的手,心安一般又缓缓闭上眼,而后便听见耳边有声音轻柔地说:“没关系,我一直在。”
就如她所说的那句话,她一直陪在他身边,这许多年如此,往后依旧如此。
杜鹏甚至有些感恩上苍,这样平静的生活来得实在艰难,以至于他珍惜万分。他似乎终于成长为一个男人,能负责的人,敢担当的大丈夫。
他丢弃了那柄剑,寻了个稳定的活儿,温柔含情地扶着春仕一起在院中晒太阳,会低头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听胎动。闲暇时还会做做饭菜,虽然不及春仕做得好吃,可他忙碌时,春仕总是安静地候在一旁,只要他回头,便一定能看见。
只是春仕的生产颇为不顺利,稳婆几次断言极度危险,杜鹏听得心惊肉跳,可春仕没有食言。她九死一生生下了孩子,而她还在他身边。
那是个瘦弱的男孩儿,皱巴巴的一张小脸很像杜鹏。
可是这个孩子来到这世上还没满三天就离开了。
因为春仕曾为他吸过脓疮,那些毒素潜藏在她体内,她带着病体生育,故而这孩子先天不足。大夫说,孩子在体内时承受了一半之多的毒素,可孩子一出生,她气血两亏,身子已经完全败下去了。
杜鹏好好将那孩子安葬了,然后折返回家去陪春仕。他快到家门口时,在附近的草丛里看到了一个女婴,她尚在襁褓里,清亮的嗓子哭号得浑厚有力。他把这个孩子抱到春仕面前,虚弱无力的春仕轻轻笑了,摸着这孩子的面颊,仰头对他说:“就叫她燕子吧。燕子会把春天带来,以后……燕子在你身边,便是我在你身边。”
后来杜鹏和春仕抱着小小的燕子,一起将春仕保存了许多年的酒埋入老枫树下,他想,春仕未完的福气日后会在燕子身上绵延下去……
杜鹏费力掀开眼皮,逆着暖融融的阳光去看自己的燕子,他很是欣慰,燕子长成大姑娘了,他把她养得明丽亮眼,一身倔脾气不肯屈服,是他和春仕最喜爱的模样。
他们一生渴望的初心,凝结成了最爱的女儿,这个尚且稚嫩的生命以后会开出怎样的花呢?
那些秘而不宣的过往被燕子知晓,她呆愣了片刻,忽然猛地扑倒在杜鹏的膝盖上,抽噎得气都喘不上来:“爹……爹……”
她分明有好多话想说,可到嘴边只剩下了这一个字。
杜鹏摸着她的脑袋,勉力压着喉咙里的咳嗽,断断续续地说道:“什么都不打紧,我和你娘啊……都盼着你好……”
便是在这时,门“嘎吱”一声被推开,钱家的老太太端得一身贵气,威严逼人,身后是一群面色肃穆的家丁,其中几个站在前头打眼的年轻男子,或面带讥讽,或事不关己的模样,想是钱毅的几个兄弟。
钱老太太看了一眼愕然的燕子,涂抹着厚重丹色的唇微微张开,话语冰冷,眼皮却也未抬一下:“父女情深,老身很感动。可是钱毅,倘若你真要跟这个女子在一起,我便会狠心将你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你可想清楚了,没了钱家少爷的身份,你跟这个女人又能好到几时?”
钱毅眼皮抖动一下,他别过头,面色挣扎似乎在做抉择。他的手紧紧攥拳,却想要朝燕子伸手,似乎企图握住她的手。
而在这时,杜鹏唤燕子近前,他慈爱地看着女儿,将这半生的感慨道尽了:“燕子,我和你娘是普通人,这辈子都只能向命运妥协,我活得不如意,可我没有遗恨和绝望。人生从来没有道理,无论做了哪一种抉择,都别忘了初心。去吧,做你自己的选择……”
杜鹏轻轻推开了燕子的手,眼神温和而鼓励。燕子犹豫着后退两步,她咬着唇看向钱毅,两人目光在空中相触,个中滋味恐怕外人不能体味,唯有他们二人明白……
杜鹏微微笑着,想起了他和春仕的最后一日,和今天一样是个晴好的天。太阳光柔和,院子里很温暖。他就坐在院里老枫树下,怀里抱着春仕,她两眼闭合,呼吸平稳,睡得很熟。
春仕就如同那时的杜鹏,每日昏迷的时辰越来越多,杜鹏便这么整日守着她清醒的时候,把她抱在怀里,同她悄声说一些夫妻间的小情话。
他抱得越发紧,想要感受她的心跳,待到最后,他已经感受不到她任何活着的气息了。
他浑身颤抖着,他的头深深埋在她的脖颈里,双肩抖动,枫叶静悄悄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这样四四方方的青灰围墙,这样漫天飘飞的火红枫叶,这样好看的蓝天白云,他忽然觉得眼睛酸涩,他仰头极目眺望,想把眼泪逼回去,可只看到这方寸的天地。
更新时间: 2019-11-07 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