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冰
01
毛毛要疯了。
他挠着方向盘,心说,这百分百是个女司机!三分钟了,那辆宝马X5堵着车道,怎么也倒不进车位,宝马车正好挡着后面的小飞度,小飞度里坐着毛毛,而毛毛此刻尿急。
毛毛跳下车,大步走过去。他拍着车窗,怒气冲冲地叫:开门开门,我来倒车,不用谢我,我不是好人。车门怯怯地开了,女司机唰地鞠了一躬,怯怯地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挡住你。
毛毛倒吸一口冷气,哎哟,还是个大美女。
厦门莲花路口停车场,晚9点,两辆车终于都倒进车位。
大美女说:麻烦你了,点心请你吃。
她端着一小盒点心,客气地递到毛毛面前,紧接着她吓了一跳。这个一脸凶相的金链汉子怎么兔子一样跑了?不仅没接点心,还扭头夺命狂奔。
不跑不行,毛毛是个铁血真汉子,流血流汗都不惧,但在美女面前湿裤子是万万不行的。
可还是晚了一步,他冲到洗手间时,裤子还是湿了一小片……
干手器的感应不太灵敏,风量也太小,毛毛气急败坏地捧着裤子,等着风干。
弄了整整两个小时,裤子终于干了,可他本来要参加的晚宴也结束了。
他失落地去停车场提车,一抬眼就看到那辆宝马X5,再次气不打一处来。
宝马车正在打火启动,启动了两三次也没启动起来。
不会开车就别开啊!毛毛实在忍不住了,他横到车前拤 起了腰,打算好好说说这个美丽的笨女人。
但是,车里怎么是两个陌生人?
一男一女,男的埋头打火,女的一脸慌张地盯着毛毛。
那个美丽的笨女人呢?
毛毛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两步。
脚下“咔嚓”一声轻响,他低头一看,是两个小时前他没接过来的那盒小点心。
02
毛毛在派出所里闪亮登场时,吓了其他所有人一跳。
他肩膀上扛着个大“粽子”,还是个罕见的美女“粽子”,大“粽子”打着呼噜睡得正香,脸上黏糊糊湿漉漉的……
毛毛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饿得前胸贴后背,不停地咽口水。
此时,他脸上多了两道抓痕,T恤上少了两颗扣子,右手指骨关节处破了一点儿皮。
毛毛跑去问警察:我先去吃碗阳春面,回来再做笔录行不行?
人家瞅瞅他脖子上的金链子,瞪他一眼:万一你跑了呢?事情搞清楚之前,你还是老实坐着吧。
毛毛怒了!
我也是一条小生命好不好?!万一我饿死在你们派出所怎么办?我打的电话我报的案,凭什么把我当坏蛋?!管你事情搞不搞得清!我要吃饭!给我饭吃!
大金链子闪闪亮,几个警察摁住了他这条小生命,但没上铐子,反而给了他一包趣多多。
饼干太干,毛毛噎着了,一边拍胸口,一边随手端过小警察面前的茶水咕嘟了一口。
毛毛确实是报案人,在他打跑了那对陌生的男女之后。
如果没踩到那盒小点心,或许他就不会起疑心;如果他没起疑心,就不会走到宝马车后排车窗前往里望;如果毛毛没往后排车窗里望,或许他就不会发现横躺着的大美女,大美女紧闭着双眼,被捆成了个“粽子”;如果没发现这只“粽子”,也就不可能发生接下来的这场搏斗。
那个陌生女人的战斗力惊人,十指尖尖似鷹爪,招招抠眼。那个男人的战斗力也惊人,上来就揪头发勒脖子,近身肉搏反关节。但是万幸,毛毛圆寸、宽肩,是个货真价实的金链汉子……
最后,那对陌生男女惨败,头破血流地跑了,毛毛笨手笨脚地给大美女解绳子。解啊解……他满头大汗了也没解开。
绳子是死结,一环扣一环,一看就是那女人捆的,捆人就捆人,打什么中国结!
他拍大美女的脸:喂,你给我醒醒!
大美女闭着眼睛,没反应。
毛毛接着拍……
大美女不知被下了什么药,睡得踏实,居然还轻轻打着呼噜……毛毛想学电视剧里的桥段,找冷水喷醒她,但是没找到水。
毛毛一着急就爱挠头皮,他毕竟是个充满智慧的金链汉子。
所以,片刻犹豫后,他毅然地开始酝酿口水……
后来在做笔录时他感慨:多亏了宝马变态的操作系统,否则那对男女早就带着车和“粽子”一起跑了。
给他做笔录的正是那个损失了一包趣多多的小警察,他感慨道:是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女的躺在医院里到现在还没醒……
毛毛嚼着最后一块趣多多,说:是啊……
03
毛毛当时在夜场上班,是某演艺酒吧的舞台总监。
停车场事件后的第二天,他正组织演员排练,老板抱着膀子走过来,没好气地说:毛毛,又有女人来找你了。你烦不烦啊,一天到晚招惹女孩。
毛毛那时颇有女人缘。
他的形象极为类似孙红雷饰演的黑道反派。
虽然乍一看不像个好人,但在一众小模特儿、小演员眼中,他是十足的爷们儿范儿。她们觉得毛毛够野,有安全感,故而,时不时一脑袋撞上来飞蛾扑火,扑扇着翅膀。
烧焦过多少女孩的翅膀,毛毛记不得了,只知道隔三差五就有女孩子跑来抹脖子上吊,要求分手或复合。
这次来的是谁呢?他一边往接待室走一边想着……
门一推开,毛毛乐了。
这不是“粽子”吗!
他问:你本事挺大,怎么找到我的?
大美女职业套装,愈发漂亮,她腰弯成90度,深鞠躬,鞠完一个又一个。她眼泪汪汪地说: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给您添麻烦了。说完,又是一个深鞠躬。
毛毛怕折寿,跳到一旁躲开大礼。怎么搞的?他心想,这孩子的礼数和日本人似的。
大美女在日本料理店请毛毛吃饭,手藏在桌子底下。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毛毛,好像看着一条英年早逝的小生命。
她把毛毛给看毛了。他用筷子指着盐烤秋刀鱼,问:是不是菜点贵了?
大美女慌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感激你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报答你……
毛毛说:打住!
他把筷子插进秋刀鱼,低头看一眼裤子,怒气冲冲地抬头:只要你从此别开车,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他说:姑娘,你某些方面也许聪明得像猴,但开车方面你一定笨得像块木头,你见过有木头桩子开车的吗?
木头美女用力点头:对对对,我是块木头,我听你的话,以后我都不开车了。她举起三根手指对着灯发誓。
毛毛心说,这孩子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说起话来呆头呆脑的?
他猜她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富家女,开好车吃好饭,但接触社会少,应该也没什么正经工作,故而说话孩子气。
这类人和毛毛不是一个世界,他皱眉看着她,心下先存了三分看不起。
秋刀鱼快凉了,毛毛吃饭时从来懒得多说话,他说:OK,那你以后就改名叫木头得了,别说话了,让我吃口东西吧,谢谢!
毛毛没想到,她后来真的改名叫了木头。
毛毛也没想到,美女木头从此真的再没开过车。
毛毛也万万没想到,木头的报恩故事,刚刚发芽。
04
先是送饭。
给毛毛送过饭的女生不少,他倒是没太放在心上,况且救命之恩换几顿饭又能怎么着?
他是单身汉,不擅长开火做饭,吃送的饭和吃工作餐没什么区别。
不过,美女木头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送毛毛的永远是日式便当。
也不知她是从哪家日料店订做的便当,粉红的饭盒,菜精巧地拼成图案,铺在米饭上。
第一天是辆车,豆腐干雕成车窗,鸡蛋车轮,车身是条秋刀鱼。
第二天是辆车,虾片拼成车窗,牛丸车轮,车身是条秋刀鱼。
第三天还是辆车,胡萝卜车轮,车身还是条秋刀鱼。
……
秋刀鱼被细心地剔去了皮,柠檬汁提前浸在肉里,滋味着实不错,但连着吃了一个星期后,毛毛觉得自己也快变身秋刀鱼了,打嗝都是深海的气息。
一周后,毛毛对木头说:求求你别送饭了,我受不起你的秋刀鱼。
木头抱着饭盒冲他笑,说:不要客气,一点儿心意而已,请一定笑纳。
毛毛呵气给她闻:你闻闻,我现在喘气都是秋刀鱼味儿,天天秋刀鱼,你还真是块木头。怎么就光记得我爱吃秋刀鱼了呢,早知道那天就点帝王蟹了!
他说:你已经送了一个星期的便当,心意已经表达得差不多了,行了,该干吗干吗去吧。
木头立刻眼泪汪汪了,问:你生气了?
她怯怯地掀开饭盒:那今天的便当你还吃吗?
肉脯车窗,扇贝车轮,秋刀鱼车身。
毛毛叹口气,铁青着脸下筷子,吃药一般。一旁的木头松了口气,乐呵呵地看着他吃,看得饶有兴趣。
她美滋滋地说:看来做的是正确的。
什么正确的?怎么莫名其妙蹦出来这么一句话?
毛毛不理睬她,闷头吃饭,吃药一样。
转天还是有便当送来。
门卫说:毛哥,那美女搁下便当就跑,说不敢亲手送给你,不然你会生气。
毛毛掀开便当盖子,眼前一黑,又是車!
菜叶车窗,香肠车轮……毛毛把车身夹起来,尝一尝,蟹肉?
终于不是秋刀鱼了。
连吃了四天蟹肉便当后,毛毛躲在门口逮住了来送饭的木头。
她已连送十几天便当,打破了之前所有女生的送饭纪录,大家又不是在谈恋爱,这又是何必?
毛毛不耐烦地问她到底什么意思。
毛毛说:求求你别再送饭了好吗?
木头紧张地问:啊,不好吃吗?
毛毛懒得沟通,于是点点头,想了想,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好像很委屈,又开始眼泪汪汪……这姑娘真奇怪,很容易眼泪汪汪,却从没见泪往下淌。
她泪汪汪地站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就走了。
接下来四天,木头没再来送便当。
第五天,她又杀回来了。
05
毛毛苦笑,他抱拳说:女侠,你能不能别来找我了?你饶了我行吗?
木头尴尬地站在门口,马上又要眼泪汪汪的表情。
毛毛最见不得她这招,转身要走,她拽住毛毛,猛吸一口气,自己反而别过身去。
毛毛探头看她,她在调节自己的表情:她像漫画里的机器人一样,一点一点地调节面部表情,像上发条一样,终于重新拧紧了一脸的笑意。
她转过身来冲毛毛笑,掏包,抖开一件衣服。
针脚缜密,是双行的,款式也蛮新颖,唐装的底子时装的样子,一看就是大品牌的设计,一看就长得很贵的模样。
木头一脸期待地说:毛毛,送你件新衣服,你试试看。
原来,不送便当改送衣服了。一天一个便当或许能忍受,但如若一天一件衣服叫怎么回事?
木头说,停车场那晚毛毛被扯坏了T恤,她有义务送件新的还给他。
掉了两颗扣子而已,至于买件这么贵的衣服还人情吗?
这话毛毛不敢说,怕她从此以后天天来送扣子。
毛毛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他当机立断套上那件新衣服,之后果断脱下来递回去,口中只有一个解释:小了,不合身,送别人吧。
衣服其实合身,面料也真舒服,但毛毛心说,这次不论你怎么眼泪汪汪,我也不再心软了。
木头果真又眼泪汪汪了,但她抱着衣服不肯走,眼睛不停地上上下下打量,还绕到背后去弯腰看毛毛的屁股。
还没等毛毛开口询问她为什么要研究自己的屁股,她抱着衣服跑了。也好,这下毛毛觉得自己总算能清静了。
但,只清静了四天。
四天后,木头站在门口,怀里还是抱着那款衣服。
她一副很害怕的样子,好像随时要逃跑。
毛毛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她缩起肩膀,倒退了两步,又停止倒退,举起手中的衣服,结结巴巴地冲毛毛喊:这……这……这次大一点儿了……
毛毛说:木头,咱们做个了断吧,我目前最大的人生愿望就是你能早点儿还完人情,从此别在我面前出现。
木头低着头,不用猜也知道,又是眼泪汪汪。
她低声问:我很惹人烦吗?
简洁合体的连衣裙,修长的腿和手臂,桃子一样毛茸茸的脸蛋,粉红的嘴唇……虽然素面朝天,但扔在人堆里是货真价实的美女,怎么可能惹人烦?
可毛毛说:嗯!烦!
毛毛心说,不嗯不行啊,不然你永远纠缠不清。你开宝马我开飞度,大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是富家千金,我是靠自己的打拼好不容易在厦门端上饭碗的金链汉子打工仔,才懒得和你交朋友呢。
再说,我毛毛喜欢的是短裙美瞳假睫毛火辣美女,红唇大胸的那种最好,你漂亮归漂亮,但漂亮得太水果蔬菜了,而且人又笨,木头一样……
她头垂得更低了,半天才嘟囔一句:真的烦吗?才不信呢……
毛毛说:这样吧,你去想个主意,不论什么主意,只要能让你一次性还完人情就行。
木头不说话,噘着嘴站在原地抠手指。
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还抠手指?毛毛看得直打哆嗦。
他把衣服脱下来塞回去,把她撵走了。
好像有个奇怪的规律,每隔四天她都会执着地出现一次,让毛毛的血压升高一次。
毛毛提心吊胆地又等了四天。
这次木头终于没出现。
06
再见到木头,是四个四天后。
那时毛毛刚刚失业。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夜场的工作干得太久,女朋友交得太多,生物钟也太紊乱,正好独自蜗居一段时间,练练哑铃练练吉他,借机休整。
门铃响后,穿着红内裤的毛毛打开门,又“嘭”地一声关上了。
他隔着门喊:你怎么阴魂不散?
木头轻轻敲门:毛毛,毛毛,他们说你好几天没下楼了,失业而已,你不要饿着自己,我带了便当给你吃……
又是秋刀鱼吗?又是蟹肉吗?又是车吗?
毛毛拉开一点点门缝吼:我跟你说,你别逼我!小心我打你啊!
他说他打起人来连自己都害怕,所以木头最好赶紧跑远一点儿。
木头确实很害怕,一边害怕一边敲门,就是不走。
她说:毛毛,我知道你烦我,但这是最后一次还人情了,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她不仅仅是来送饭的,还送来一份工作。
毛毛那时收入颇丰,他是个抢手的夜场管理人才,不找工作,工作也会找他,本不需要她救济。不过既然是最后一次,那就遂了她的心愿吧。
毛毛刮了胡子,被木头领去面试。
毛毛没想到,这个叫木头的笨姑娘能力居然这么强。
没有面试,没有入职考核。她把毛毛领进环岛路上的一家堂皇森严的大公司,指着一张办公桌,怯怯地说:你以后在这儿上班行不行?
她说:我了解过你的工作履历,你是个策划能力很強的人,这份工作你肯定能胜任。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插话:就是就是,毛毛先生一表人才,脖子上的金链子还这么粗……一看就很时尚很有品位,咱们公司就缺这种个性人才。
木头一脸红晕地走了,两只手捏成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毛毛怀着满腹的狐疑,在这家知名公司的企划部办公室里坐下。
木头和毛毛说话总是怯怯的,公司里的其他人见到木头是小心翼翼的。
同事对毛毛客气得要命,完全不把他当新人。
毛毛揣测,木头貌似是个富家女,说不定这家公司就是她爸爸的,人们是看在小公主的份儿上才对我这么客气的吧……
白手起家打天下的苦孩子大都自尊心强,毛毛有点儿后悔应承这份工作了。
他上班不到一天,就跑到部门主管面前嚷着要辞职。
主管客气地字斟句酌:毛毛先生,你就这么走了,总经理面前我不好交代……
毛毛说:你不用交代,让总经理的女儿自己跟总经理交代就好。告诉他们,我要靠自己的能力吃饭,不需要富二代的可怜!
主管看毛毛的眼神开始迷离……总经理没有女儿,总经理就是木头,同时她也是这家公司的股东。
木头不是富二代娇娇女,也没有毛毛想象得那么木头。
宝马车是她自己一分钱一分钱挣出来的,她是普通设计师出身,从厦门拼到了东京,又从东京杀回厦门,一砖一瓦白手起家。
毛毛搞错了!
主管说:总经理木头每年一半时间在厦门一半时间在东京,最近她刚从东京回来,一回来就变得好奇怪:先是卖了宝马车,每天打的上下班,接着爱上了逛菜市场,上班时手里经常拎着两条秋刀鱼,一看就是刚逛完早市。
她还爱上了做饭,专做便当,在公司的小厨房里一待就是一个中午,搞艺术创作一样。旁人要帮忙,她打死不让,自己搞来钳子钳蟹螯,一丝一缕地抠蟹肉。她还猫着腰,守着烤箱烤秋刀鱼,一边烤一边傻笑,笑得旁人骇然。
更骇然的是,她时不时边烤边喊口号:做正确的事!正确地做事!谁都不知道她喊的是什么意思。
便当一做好,她抱着就跑,也不知是去哪家医院看病号。她一边跑一边傻笑,笑得旁人骇然……
主管说:最奇怪的是,公司主营服装,产品面向国际,招聘门槛向来高,总经理从未安插过任何人来上班,毛毛先生你是破天荒头一个。
主管喊:毛毛……毛毛先生您等等,毛毛先生您别跑……
主管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拖着哭腔冲着毛毛的背影喊:我可什么都没说……
尾音袅袅,在走廊里飘,拐角处只看见毛毛的大金链子闪了一闪。
07
毛毛说:你还打电话来干什么?说好了是最后一次,你怎么老耍赖皮?
他说:我上了一天班也算上了,你人情还完了,别再和我联系了行吗?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烦人!
电话里,木头急急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又搞砸了,我以为我做的是正确的事。我只是想,如果你能来我公司上班,我就可以每天都看到你……
一句话出口,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好似毛毛并非在电话那头,而是正站在她面前。
毛毛问:你干吗要每天都看到我?
沉默了一会儿,毛毛问:我发现了,你不只是在报恩,对吧?你……你想和我谈恋爱?
不等木头接话,他紧接着笑了:有病吧你,拉倒吧……
他急急忙忙地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你知道我能在厦门留多久吗?
毛毛觉得心在怦怦跳。这个呆头呆脑的笨姑娘干吗要和我谈恋爱?
嘴像水龙头,拧开了就哗哗淌个不停。
他继续说:其实你也没有那么讨厌……之前误会你是个无所事事的富二代,所以总躲着你。就算你不是个富二代,咱们也不可能在一起!
鱼找鱼虾找虾,鲸怎么可能爱上海马?你知书达礼年轻有为,人也漂亮,什么样的男朋友找不到?而我呢……从安徽到福建,我16岁起就四海为家,早已经习惯当浪子了。
假设我们在一起,我会迁就你吗?不会的!
让你来迁就我吗?凭什么要你迁就!凭什么让你一个女人迁就我一个爷们儿?大家的生活环境不同,生活方式不同,前途和方向也大不相同,所以,谈什么恋爱!拉倒吧……
末了,他说:你快别闹笑话了,挂了挂了,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挂断了,木头挂的。
听筒里嘟嘟的忙音,毛毛丢开手机,但怎么也丢不开怦怦的心跳声。
他拿过吉他转移注意力,刚弹了两下琴弦就断了。他跑到厨房打开冰箱找吃的,莫名其妙地拿出来一条冷冻秋刀鱼……
不知何故,他只要一恍惚,眼前出现的就是木头那副眼泪汪汪的模样。
秋刀鱼在手里捧了半天,毛毛猛然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谈过恋爱了。
每天光顾着防木头,貌似自打停车场事件起,他就和之前所有的女朋友中断了联系。
他吓了一跳,罕见!这是为什么呢?
“难道我喜欢上那块又呆又笨的木头了?不对!我身经百战谈过那么多次恋爱,如果喜欢上一个人怎么会自己都不知道?”
他烫手一样把秋刀鱼扔飞,慌慌张张地从厨房跑到卧室,又从卧室跑到客厅。
毛毛本自负情场大灰狼,却莫名其妙地踩上了捕兽夹。
一个多星期,木头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之前每隔四天她必来烦他一遭,现在两个四天过去了,她哪儿去了?
他约姑娘们吃饭时愈发心不在焉,手机攥在手心里,隔一会儿就看一眼。
终究有细心的姑娘心疼他,知他有心事儿,饭后非要送他回家多陪他坐一会儿。
那是个极为明艳的姑娘,夜场模特儿,大眼仁大红嘴唇大波浪卷儿。
大波浪卷儿姑娘挽着毛毛往小区里走,一边走一边问:毛哥,我记得以前你挺没皮没脸的,逮着空就揩我的油,今天素质怎么这么高了呢?
毛毛不说话,手老老实实地插在裤兜里,闷着头走路。
楼道黑着,用的声控灯,他用力跺脚制造动静。
一脚猛跺,两声大喊。
灯唰地亮了。
木头!
他惊喜地叫:你藏到这儿来了?!
08
木头脚肿了,毛毛跺的。
她龇牙咧嘴地看着毛毛,脸上的痛意一点点消融,最后一片空白。她看着毛毛,眼里也是空的。
毛毛伸手去拉她,她躲开。
她抱着肩膀低着头,一瘸一拐地冲出去,毛毛跟上,一把抓牢她。
又是眼泪汪汪的,她怎么永远是眼泪汪汪的?
眼泪汪汪的木头挣扎,眼泪汪汪地喊:我懂了,咱们的生活方式确实不同。
毛毛说:你懂个屁!
她边挣扎边喊:松手!你就是嫌我不够漂亮!
木头的力气忽然大得惊人,她挣脱毛毛的手,抢出去两步,又转身回来,把怀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递到毛毛胸前,摁在毛毛胸口。
她说:毛毛,衣服我给你改好了,如果还不合适,你去找别人改吧……我保证以后不来烦你了,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我发誓。
大颗的眼泪落下,砸在衣服上,烫在毛毛手背上。
木头走了,一瘸一拐地走了。
认识她这么久,他看惯了她的泪汪汪,却是第一次看到她泪如雨下。
一直以为这件唐装买自品牌店,原来是她亲自设计,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
唐装挂在吊灯上,毛毛站在吊灯下,一看就是一整个晚上。
他傻了一样站着,满脑子都是木头落泪时的模样。
他见过那么多女人的眼泪,为何唯独这个姑娘的眼泪会让人心慌?
他打电话,打不通了,被屏蔽了。
毛毛一夜没睡,天亮后跑到木头的公司门前等她,从日出等到日落,不见踪影。
他又等了一天,第三天他撞翻了保安,冲进写字楼。
那个聊过天的主管被他揪住了襯衫领子,紧张地直眨巴眼。
他说:毛毛先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总经理的家庭住址我马上给你。
毛毛拿到地址后立刻离开了,主管冲着毛毛的背影哭喊:毛毛先生,你要记得啊,我什么都没告诉你……
毛毛在楼前迟疑地停步。那个没骨气的主管给的地址对吗?木头不是总经理吗?不是开宝马车吗?怎么会住在这么普通的家属楼里?
毛毛“哐哐”地砸门,管它地址是真是假,砸开门再说。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姨上下打量着他,最后目光停在金链子上。
她说:孩子,你进来吧,先换一下鞋。我知道你叫毛毛。
毛毛局促地进门坐下,阿姨说:孩子,你先别问我木头在哪儿,你先听我给你说说我们家姑娘。
阿姨慢悠悠地开口:我们家姑娘从小懂事乖巧,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着去疼人……
木头生在厦门一个最普通的家庭,客家人最重家庭和睦,她在爱里成长。
从小学开始,每晚爸爸都陪着她一起学习。妈妈坐在一旁打着毛衣,妈妈也教她打毛衣,不停地夸她打得好。母女俩齐心协力给爸爸设计毛衣,一人一只袖子,烦琐复杂的花纹。
爸爸妈妈没当着她的面红过脸,她从小没学会什么是吵架、什么是脏话。
她对人生是感恩的,她很知足。不要求不索取,生活简单快乐。直到她遇到毛毛……
阿姨说:毛毛,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木头那么开心,也从没见过她如此难过。你救过木头,你是个好孩子。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们老人不好多说……不是我夸自己家的孩子,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木头是个和你一样好的孩子。
她说:送你的那件唐装,是她目测了你的身材尺寸,我们娘儿俩在台灯下一起动手做的。她是个设计师,也是个客家女人,但从小到大,她只给两个人这样做过衣服,一个是她爸爸,另外一个是你……
我问过木头怎么对你这么上心,木头只说喜欢上毛毛你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她说她相信只要正确地做事,做的就是正确的事,所谓正确,无外乎上心……
她说:木头已经走了,回日本了。毛毛你也走吧,你没做错什么,是我们家女儿太单纯了,不懂得太过上心会伤心……
她说:可惜了那件唐装,做了拆,拆了做,听说不是大了就是小了,总不合身……
09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也快过去了。
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木头终于从日本回来了。
不回不行,她是公司的总经理,工作可以电话遥控,公司的年终尾牙却无论如何不能缺席。
她问公司楼下的保安,有没有人每天来楼下等她?戴着大金链子,青着头皮。答曰没有。
她回到家,仔细地检查门口,地毯下,门缝里。没有字条没有信,毛都没一根。
父母早已接到日本,没人告诉她是否有人再来敲过门。
她不是没想过再给毛毛打个电话,不是没想过再次走到毛毛家楼下。终究还是算了,她学着毛毛的口吻对自己说:拉倒吧,闹什么笑话……给自己留点儿自尊吧。
年终尾牙如期举行,同事们见到许久不曾露面的木头,都很欢欣。
没人看得出她心里是恍惚着的,没人知道她刚刚做了决定:从此定居日本,不再回厦门。
舞台上演员在佐餐助兴,一首闽南歌完了是另一首闽南歌。
她想起莲花路停车场初遇时的场景,毛毛拍着车窗,怒气冲冲地叫:开门开门,我来倒车,不用谢我,我不是好人……
她端着红酒杯笑,好凶啊,这家伙,总是凶得人心里一颤,又一软。
就此别过吧,我的金链汉子,我不难过,只是遗憾没能亲口告诉你,你是我爱上的第一个人。
开门开门,开门开门,拍车窗的声音不停地在她身旁响起……回忆如刀,也不知何时方能放下。
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当真有人在狂拍宴会厅的大门!
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两个抱成一团的人滚了进来,全场骇然,鸦雀无声。先爬起来的那个是公司企划部的主管。
主管一脸紧张地满场打量,最后远远地看着木头打哆嗦,他失声喊道:真的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说……
一只大手从背后伸过来,主管的脑袋被拔拉到了一旁。
木头站起身来捂着心口,眼泪汪汪地看着那个忽然现身的大汉——圆寸头泛着青光,大金链闪着金光,还有这身衣裳,那是她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唐装。
毛毛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木头表白,而是只对木头说了一句话:衣服还是不合身,我来找你再帮我改改……
然后,木头扔下一屋子人给毛毛改衣服去了……
去改衣服的路上,木头当时说手头没有针线,让毛毛陪她先去买,毛毛就陪她逛街买针线。路上毛毛的鞋带松了,木头发现了,自自然然地蹲下来帮他系上……
毛毛突然觉得,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他们不过是两个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
情不自禁,毛毛就伸手捧住木头的脸,把她拔了起来,然后亲她……木头噼里啪啦地掉眼泪,抱着毛毛的脖子不撒手。
毛毛说:木头你别哭,亲都亲了,这回咱们必须谈恋爱了。
木头用力点头说好,蹭了毛毛一脸眼泪鼻涕……
后来木头又给毛毛系过一次鞋带,然后他们结婚了。
再后来,两个人各自打理自己的工作,各自经济独立,又共同创出一些事业。他们在全国各地开了好几家服装店,取名“木头马尾”,每年这里住几个月,那里住几個月。
木头挖掘出了毛毛的商业天分,毛毛培养出了木头的旅游兴趣。他们经常开着车全国各地自驾游,半年工作,半年旅行。毛毛车后备厢里永远搁着吉他,副驾驶上坐着木头,身上穿的衣服永远都是木头亲手给他做的……
更新时间: 2019-08-05 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