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岁月远

发布时间: 2020-01-15 22:01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山河岁月远

文/章青定

【1】

最早是二哥如安回来跟祝如意说,爹已经和程家老爷子喝了第二回酒,她和程笠阳的事大概是定下来了。

二哥说,笠阳人很好,别担心。

祝如意见过程笠阳,他是二哥的朋友,来过家里好几回,并不多话,脸上总是带着笑。他长得很好看,但对祝如意来说他太大了,大得有些老。她才十七,而他已经二十五,比他还小两岁的二哥今年都已当了第二个儿子的父亲。

大姐从楼梯上俯身对着二哥一笑,说:“祝如安,你别哄她,何笠阳是出了名的贪玩,白去英国读了几年经济,回来后尽忙着应付莺莺燕燕了,从没好好管过他爹给他的那一爿生意,他老子最不喜欢的儿子就是他。”

祝如意看了看大姐的脸,见大姐笑得开心,心里便已相信大姐说的都是真的。大姐一向不喜欢祝如意,因为她不喜欢祝如意的母亲,总说是破落户登堂入室,坏了她父母的感情,连带成为登堂砝码的祝如意也一并讨厌上了。

二哥尴尬地看了看大姐,辩解道:“贪玩是贪玩,但人还是不错的。”

大姐脸上的笑意更盛,是胜券在握而不屑争论的笑:“要真是个好的,也轮不到这个年龄留给我们如意。”

祝如意一句话也没说,父亲定下来的事,她没什么反抗的余地。在这个家里,她一向也是静默的,并不格外受父亲的宠爱,没有真正的同胞兄妹,只有二哥待她和善些。

她只笑笑,说:“谢谢二哥。”

【2】

祝如意最开心的时刻是每周两次和学校的女同学们出去吃下午茶,倒并不是为了吃,而是一群女生可以彻底放松来谈论隔壁校的男生,争一争哪个电影男明星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

每次都坐咖啡馆,有人腻了,提出去街边的小摊上吃一碗小馄饨,说上回她哥哥带她来尝过,环境虽腌臜,味道却绝好。这条街她们平时不常来,是鱼龙混杂之地,几个女生坐在桌边,既担心又兴奋。

远远的,祝如意看见了程笠阳。他在短街的另一头,扶一位穿绿丝袍的卷发女子上了轿车,二人说说笑笑,姿态亲密。车子开动,黑色的车身在阳光底下闪亮,晃了祝如意的眼。

祝如意的好心情没了。同桌的女生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金焰又一次结婚了。祝如意是很喜欢金焰的,连他同上一任妻子王人美的感情故事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此时,她一点也提不起兴趣去讨论,她觉得这个话题离她很遥远,那是别人的爱情,别人的分离,别人的欢乐与痛楚,而这些,她都不会有了。

祝如意对程笠阳生出了淡淡的怨恨,但凡再有人在她面前提起程笠阳,她眼前就会闪过轿车车身上的光亮,女人的绿色旗袍,还有她根本不曾听见却总环绕在耳边的笑声,那两个人的,带着暧昧和淫逸。

祝如意也开始有意避开程笠阳,只要二哥提起今天家里要来朋友,她就会打起十二分精神,一看见与程笠阳相像的身影就远远地躲开。

但还是撞见了一回,那天徐敏仪打电话来约她去逛街,走到客厅门口,正碰上程笠阳从外头进来。他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问:“出门去?”

祝如意没回答他,转身就往楼上跑,像身后有猛兽在追。她跑得太急,在楼梯上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见程笠阳仍站在那儿抬头看着她,脸上带着笑,刚才那一幕他显然看见了。二哥看见别的女性绊了摔了,如果来不及扶,则必定是假装作没看见,可程笠阳偏偏笑得开心,这让祝如意对他的讨厌又添了一层。

因为气恼,祝如意打回电话给徐敏仪,说因故赴不了约,便将自己关在房内读小说。可偏偏透过窗子能看见下面花园里程笠阳和二哥及其他几个朋友在打网球,说说笑笑的,玩得不亦乐乎,倒白白折损了她一个下午的时间。

晚饭时分,王妈上来敲她的门,说饭已经备好了,今天老爷太太虽都不在家中,但因为有客人,所以祝如意仍得快点下去,以免客人等待。

祝如意问客人是谁,王妈冲她笑笑,说:“程先生。”

“只有他一个?不是还有二哥别的朋友吗?”

王妈脸上的笑意更浓,答:“二少爷只留了他。”

王妈对祝如意一向慈爱,因而祝如意敢在她面前耍耍小脾气。她关上门说:“您跟二哥说,我不舒服,不想吃饭。”她继续读那本小说,不过才读了两页,二哥就来敲门,隔着房门说:“出来吧,笠阳听见你的回答,推说有事走了。”

祝如意打开门,央求般地看着二哥,问他以后能不能少请程笠阳来家里,就算这桩婚姻逃不掉,此时能少见一次也是好的。

二哥为难地看着她,说:“多让程笠阳来也是爹的意思,你知道……”

她知道,一个是不受宠的儿子,一个是可有可无的女儿,这连结虽不能说是坚不可摧,但到底聊胜于无,两家的企业也因此有了多信任对方一点的理由。她想不想见程笠阳对她爹来说并不重要,让二哥借此巩固和程家诸人的关系才是正事。

祝如意收回了哀求的目光,低着头,跟在二哥身后下楼去。

【3】

二哥的聚会一场场开着,终于有人开起祝如意和程笠阳的玩笑来,说如今时兴文明婚姻,就算是老爷子定下来的,也要先谈恋爱。余家、王家的几位小姐自告奋勇地去敲祝如意的门,嘻嘻哈哈地请她下去,让程笠阳跟她跳一支舞。这几位都是不能得罪的,被爹知道会挨骂,祝如意只得跟着她们下去。

祝如意舞跳得不好,因为个子长得高,在女校表演节目时她总是跳男步,对女步很生疏。程笠阳微微一笑,低头靠近她的耳边说:“不要慌,慢慢来。”他的声音沉沉的,让祝如意想起起雾的傍晚。

“大家的玩笑你不要往心里去,这里个个都熟悉你,你二哥爱讲他的姐妹,说大姐豪迈小妹聪慧,总是很自豪。”程笠阳仿佛看出了她在一片起哄声里的忍耐,开了口。

祝如意没回应他,他也不以为意,声音更低了些,道:“你就像我们的小妹妹一般,我也已经有了所爱之人,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尽管过你自己的生活,我自会有办法的。”

他看出来了,看出她不喜欢他,看出她对这桩婚姻的反感。祝如意忍不住抬眼看他,他脸上带着一点笑,很温和,原来一点也不面目可憎。

“好了,如意,心事放下了就别再踩我的脚了,我数拍子,你按照拍子来踏。”

祝如意瞥了一眼他的鞋,再瞥了一眼他的脸,瞬间涨红了脸。

“一、二、三。”

程笠阳被她又踏错的一脚踩得笑起来,她耳边拂过一股气流,柔而暖。

“一、二、三。”

程笠阳的眼睛闪了闪,像秋天的湖。

“一、二、三。”

刮进来一阵风,吹得水晶灯底下的灯坠子乱晃。在明明暗暗的灯光里,祝如意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怅惘。

【4】

四月的城里,风一过就飘满柳树的飞絮。

祝如意和徐敏仪在这四月的晚上一起出来看了一部夜场电影,金焰的新片子。因为母亲一向不同意她夜间外出,因而她是偷溜出来的,预备散场后由徐家的车子送她到家附近的路口。然而徐敏仪对这柳絮过敏,一整场电影下来,她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打着,脸都肿起大半边,散场后灯一亮,吓了祝如意一大跳。她忙叫徐家的司机赶快载徐敏仪回家,再请徐家的私人医生来瞧瞧,她自己则搭人力车回家去。但散场时分,想要找到一辆人力车也不容易,祝如意只得自己往家走。

在夜里的白灯下,飞絮像纷纷落下的雪。祝如意喜欢雪,小时候父亲曾带她和母亲去过一次哈尔滨,只有他们三个人。那一路父亲对她分外亲切和蔼,她也试着像大姐那样对父亲撒娇,父亲没有生气,而是哈哈笑着将她举起来。因而在祝如意的心里,雪是和安宁幸福联系在一起的。只是这城里并没有飘洒的雪片,冬天只会下几点不痛不痒的雪粒子。

祝如意抱起手臂,一跳一跳地踏着路灯投下的光圈。在哈尔滨时她也这么跳过,结果一脚踏在雪里拔不出来,摔了一跤。父亲和母亲笑着过来拉她,一人一边,拔萝卜似的将她从雪里扯出来。

祝如意在灯影下笑了起来,暗夜的风里,有人说:“前面戒严了,得绕路走。”

前面站着的人是程笠阳,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能看到他向来梳得光亮整洁的头发在额前垂下一绺,靠近了,祝如意还闻到淡淡的酒气。

“我闯了点祸。”程笠阳对着她笑笑,却并不见得有多么慌张,“麻烦你帮帮我。”

他走上前来,搂住她的右肩:“如意,冒犯了。”他们的胳膊挨着胳膊,影子叠着影子,在飞絮里一言不发地走着,像是冒雪埋头前行。

走过两个街口,迎面有警察,长长的一队人,用大灯照着他们,并大声喝令他们停下来。祝如意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程笠阳,见他笑眯眯地直视前方,并不慌张,她也跟着镇定下来。

带队的警局小头目走近,认出了他们俩,脸上凶巴巴的表情立时收了起来。他跟程笠阳寒暄完,带着一脸的为难说:“按理说二位绝不会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但今天是上面派下来的任务,我少不得还是要问问您二位刚刚干什么去了。”

“看电影。”祝如意抢在程笠阳前面开了口,“金焰、白杨的《乘龙快婿》,8排5号、6号。”她从包里掏出两张票子,那是她刚和徐敏仪看过的。顿了顿,她又带上那种千金小姐被冒犯后的不快,赌气似的说道:“长官您要是不信我们,尽管去查验好了。”

小头目赔着笑说:“祝小姐别生气,我不过随口问一问,也好跟上头交个差。”

祝如意将票塞回包里,说:“您要抓他走也行,吃饭时喝那么多酒,整场电影都在睡觉,真扫兴。”

程笠阳无声地笑了,他看向祝如意,她的脸上带着再真切也没有的气愤。看不出她竟这么会撒谎,每一句都圆着上一句的漏洞,替他想着退路。如果这个小头目疑心再重一点,奇怪他明知要陪未婚妻看电影为何还喝酒,或是仔细问问他电影院里的情形,他自然是答不出的,但祝如意随口一句埋怨就已经替他将缺口给补上了。

小头目问这话本身就只是应付差事,他无意得罪程、祝两家,既然祝如意爽快地回答了,他当然没有不信的,客气两句就放走了他们。

只剩下两个人时,他们便又恢复了先前的静默,只是程笠阳不再搂着她的肩,而是稍稍跟在她步半远的地方。渐渐地,他落了三四步远,再后来,两人中间隔着好长一段距离。他们经过了程家的小楼,祝如意以为程笠阳要进去了,毕竟他们只是偶然遇见。但她听到身后还是有脚步声,有点拖沓,还有点重。

转过两个路口,能看见祝家大门了,祝如意终于转过头去看他。程笠阳青着脸白着嘴唇,慢慢举起一只手跟她挥手道别。他说“谢谢”,顿了顿,又说“请保密”。

祝如意说:“我知道。”

她知道他闯的祸肯定是不欲为任何人知晓的,然而等她溜进房间里换下衣服时,才真正吓了一跳。鸭蛋青的衣服上染着一大块暗沉的血迹,那是刚才程笠阳倚着她的位置。他没有醉酒,他身上的酒气应该是用来消毒的;他又重又慢的步子也并非是因为送她送得不情不愿,反而是在勉力支撑。

祝如意跑到窗边掀开窗帘往外看,门外的空地上飘着飞絮,起着风,映着月色,程笠阳已经走了。

【5】

程笠阳有半个月没再出现在诸人举办的各种宴会上。二哥留朋友吃饭时,祝如意听大家说,程笠阳不知又去了哪个销金窟,别说朋友们的聚会不参加,听说近日连家也不怎么回了,只在程夫人五十岁生日那天回家去点了个卯,便又跑得没影了,气得程老爷子在家骂了好些天的“孽子”。

“他的红颜知己太多,够他忙的了。”

“你们说他自己分得清那么些人吗?”

祝如意在心里说了几十遍“不是的,你们全错了”,然而大家开玩笑开得正高兴,无人注意到她。终于,祝如安先看到了自家小妹,使了个眼色,众人回头看了看,纷纷噤声。他们都看出了祝如意的表情奇怪,眼里含着半泡泪,像藏着一点赌气和骄傲,又像有满腹的不甘和委屈。

有几个人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程笠阳是太荒唐了些,小姑娘一定接受不了。”然而却无人知道祝如意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想起的是那天暗夜里的街道,程笠阳身上的酒气,倚在她身上的重量,强撑着多走两个路口送她回家的那一记挥手。然而程笠阳已经有所爱的人了,那个穿绿衣的女人,她所在处应该就是程笠阳避开众人隐藏伤口的地方。

祝如意终于在众人面前吸了一下鼻子,她也说不出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哭。

【6】

再见到程笠阳,是在祝、程两家替他们办的订婚宴上。排场老大,半城名流,乐得祝如意的母亲浑然忘了她也曾对丈夫安排的这个人选有诸多不满。

祝如意自出生起从未受到过如此多的关注,以前作为祝家女儿活跃在众人眼中的一向是大姐如嘉,这种场合祝如意实在生疏得很。不过应付了半个小时,她就已经有些吃不消,趁着母亲没注意,偷偷溜回屋里。

平时屋子里的人也多,二哥爱交际,小侄子满屋跑,仆妇们来去穿梭,今天都去了外边的花园,房子里终于静了下来,只有几大块投进来的阳光。

在楼梯上,祝如意看见了程笠阳。他坐在二楼最高一级的台阶上,胳膊肘撑着膝盖,目光不知看向哪里。眼看祝如意一级一级快走到他身旁,他才回过神。

“是不舒服吗?伤口没有恢复好?”祝如意睁圆眼睛看向他的腹部,虽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是在她那里养的伤吗?”祝如意终于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

程笠阳笑笑。

“今天我们摆订婚宴,她知道不会不高兴吗?”

“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性了,她理解这只是我的权宜之计。”

祝如意不说话了。她本来还想问问他究竟在做什么,那天为什么会受伤,大家都盛传程笠阳“贪玩”是不是误解了他,然而她最终什么也没问。她想,自己也要做个成熟的女性,他不愿意说的自己也能忍住不问。

在外面花园传来的音乐声里,祝如意突然对程笠阳发出了邀请,她说:“我们就在这儿跳一支舞吧。”

他们站起身,在二楼的走廊上轻轻地跳起舞来。大概小侄子打翻了二嫂的香水瓶,一屋子甜腻的浓香。在这香气里,祝如意想,那就永远不问吧,就当那个夜晚是他们之间隐秘的默契。

【7】

祝家人都发现,祝如意对程笠阳缓和亲近了许多,不再处处躲着他,也乐意和他一起参加家庭成员们的活动。二哥笑着说,这两人到底还是有缘分的,小妹跟程笠阳在一起后还活泼了不少。

大姐祝如嘉却冷笑,说:“程笠阳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了,骗个小姑娘不成问题,祝如意可不要被他哄得团团转才好。你们看她现在隔三岔五就跟着他往外头跑,当心闹出什么事情来叫人笑话。”

但祝如意觉得大姐委实太多虑了,程笠阳带她出去大多数时间只是个幌子。有时在公园划着船,他说去买替她买瓶汽水,一去老半天;也有时电影才开场他就出去,直到快散场时才回来。祝如意想,他多半是去见他真正的爱人了吧。她当然也想问问他,但总在快问出口时忍住,她想自己是要做个成熟女性的,那就该收敛起好奇,保留他们之间的那点心照不宣。

有时候程笠阳也会实实在在地全程陪着她,他领她去过电影公司的片场,也带她去过花鸟市场里的一间铺子。老板在后院养了满院的鹦鹉,祝如意一踏进院子,程笠阳吹声口哨,鹦鹉们就齐声大叫“祝小姐你好”。他还带她去过烧玻璃的作坊,教她在瓶子上烧出“如意”两个字。

祝如意由衷地赞叹他总能知道那么多好玩的地方,程笠阳听了只是笑笑,说:“我就只这一点特长,再没什么别的长处了。”

祝如意犹豫了一下,问:“你没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吗?”她想起二哥聊天时曾经说过,程笠阳在英国念大学时课业十分优秀,程老爷子也曾因此对他寄予厚望。但不知为什么,他回国后却从未尽心打理过程老爷交给他练手的那间百货公司。

程笠阳笑眯眯地回答:“我喜欢吃喝玩乐啊。”他向后仰仰身子,看着因这个回答而有些发窘的祝如意,反问道,“你呢,你想做什么?我十七岁的时候最爱做梦。”

祝如意憋红了脸,鼓足了劲,她向他讲了自己对谁也没说过的理想:做衣服,自己画图,自己制作,好看的、精良的、与众不同的衣服。学校的家政课上教过最基础的画画和缝纫,她从中找到了乐趣,还曾给自己做过两件,但被母亲喝止了,“她说我们这样的家庭,送女儿读书只是为了那一张文凭纸,学历只是一份丰厚的嫁妆,不是真正用来挣钱的,也不是用来做梦的。”

其实还有更难以启齿的原因不便向程笠阳说,母亲从前就是个裁缝,上门给祝太太做衣服时碰见了祝老爷,两人暗通款曲。此后有一两年,母亲都住在父亲在河边赁的一间房子里,直到大夫把出喜脉后才得以走进祝家大宅。自那之后,母亲再不拿针线,她怕别人提起这茬,也恨祝如意的这门爱好,她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服侍人的裁缝身份,女儿却偏偏爱做衣服,岂不是送上把柄叫人笑话,裁缝的女儿终究还是裁缝。母亲烧了祝如意自己设计的那些小画,剪了她的软尺和线,扔了剪刀和划粉,她又拿出了当年一心要进祝家门时的那股狠劲与决绝,坚决要将祝如意的这点爱好扑灭。

程笠阳掏出一支笔,问祝如意介不介意画一张她的设计图。祝如意点点头,在一张餐巾纸上画起来。虽然纸又薄又软,墨水泅开,但她画得十分专注。程笠阳斜靠着看她的画,抑或是在看她。

祝如意画的那条裙子十分有趣,是旗袍和小洋装的结合,她还一一标出了不同部位要选取的布料颜色。程笠阳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笑起来,抬眼看她,问:“愿不愿意去我的办公室把它做出来?反正我并不正经去办公,那间屋子也就是个摆设,你尽管用。”

【8】

祝如意又拥有了一整套工具,是程笠阳陪她去买齐的,然后他带她去了自己的那间办公室。他开玩笑地将祝如意的名字写在一张窄条纸上,贴在了桌上的经理铭牌上,盖住了“程笠阳”三个字。他说:“好了,这张桌子现在是你的了。”

程笠阳常过来,有时坐下来喝一小杯酒,有时在沙发上打个盹,有时也并不说什么,只是来看看就走。他一直都鼓励祝如意,带她去拜会过几位老裁缝,还说等她做好了,他就替她把衣服挂在百货公司里卖。

“好东西就该让大家都知道。”

程笠阳真的替她在楼梯旁开了一个小柜台,拨去一个资深的销售员,做好的两三件衣服很快便售出了,程笠阳笑嘻嘻地把取货单拿给祝如意,说:“恭喜,这城里的女士们的目光刁钻得很,她们不放过的都是真正的好衣服。”

祝如意受到鼓舞,奇思异想越发多了,要用的花和布常让布商们感到为难,说实在是难找。但不管怎样难找的料子程笠阳都能替她找来,用软纸包了搁在桌上,得意地扬眉看着祝如意。夕阳的金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眉毛和眼睛都像闪着金粉。祝如意在这金色里忍不住生出一点错觉和妄想,她想,也许他也喜欢上了自己。

但她知道,他消失的那些时间段都是去了他真正喜欢的人那里。她曾在办公室那面临街的窗前等待程笠阳来,见过程笠阳自一辆黑色小车上下来,车立刻就开走了。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也看得出车里还有人。车不是程家的车,大概是上次在短街见过的那辆。

祝如意到底不是个成熟的女性,她做了一件蠢事。那个下午,在程笠阳略坐了两分钟准备离开时,她突然问:“你是去见她吗?”

程笠阳愣了愣,转身看她。

“程伯伯不知道你们的事情吧,你替我设柜台,我替你打掩护,这算不算是一桩生意?”

程笠阳没说话,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她。外头的汽车响着,叫卖桂花糕的小贩走过,大声嚷嚷的报童也跑过,屋里的时间却像静止了。程笠阳站了许久,连动作也没换过。

“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终于开了口,但只这一句,再没说别的。

“那我来和你做一桩生意吧,我替你们打掩护,卖出的衣服也不必给我钱,你只要陪我去一趟哈尔滨。”

程笠阳奇怪地看着她,祝如意以为他要嘲笑自己,打算拒绝,但他只是看着她,说:“好,等我手头上的一点事情处理完,我们就去哈尔滨。”

【9】

衣服卖出了一点小名气,到底被祝如意的母亲知道了。她气得关了祝如意半个月的禁闭,当着父亲的面骂了程笠阳一下午,说他不带着祝如意学好,尽教祝如意瞒她、骗她,下次见着他一定还要当面好好骂骂。

但祝母并没得到这个机会,过了几天,外头都在传,程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被捕了,听说他偷偷收集传递地下情报已经有好几年了。

隔了两日,程家老爷子也上门来给祝家赔罪,说传言是真的,是他教子无方,连累了祝如意,他们家正在设法救他出来。祝如意若仍愿嫁她,程家将对她感激不尽,若是不愿意,婚约自当勾销,程家仍将她视为女儿。

满屋子的人都不说话,连大姐祝如嘉也没像从前那样抓紧一切机会嘲讽她。

祝如意说:“我当然嫁他。”她的脸上有一种蒙昧的天真,让大家都忍不住怀疑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要他出来,我十年八年也等得了。”她又补充道,笑嘻嘻的,那不以为意的笑里带着程笠阳的影子。

程家在城中颇有些名声与地位,上下打点过后,当局同意释放他,只要他写下悔过书。

“但是他不肯写,这个蠢货!”二哥如安急得直跳脚。

在一片慌乱里,祝如意去了短街找那个女人。虽然眼下除了程家至亲,其他人都见不到程笠阳,但她若肯写只言片语劝劝程笠阳,也许他能想得通。谁知祝如意在短街徘徊了三四天,像个苍白的游魂,却并没有看到那个女人,也没看到那辆车。

程家派人来通报消息时,是四月。来人缩着肩佝偻着背,小声说:“是今天下午处决的,老爷和太太现今都倒在床上,大少爷让我先来告知一声,说等事情都处理完了,他再亲自前来。”

外面有柳絮飘进来,在一片死寂里,祝如意打了个喷嚏。

【10】

在波士顿的中国人里,祝如意是个颇有名气的富婆。

1949年她随父母移居海外,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父母相继去世,留给她颇为丰厚的黄金、股票和房产。她自己也有一份事业,专做高级定制女装,声名响亮。她还有一个颇富争议的爱好:永远爱交二十五六岁的男友,无论她自己是三十、四十抑或是五十岁;他们都英俊,知情识趣,会玩乐,当然,脸上也都有掩饰不住的对金钱的渴望。

祝如安来劝她,说你这样的单身女性是颇受欢迎,而他们,都是贪图你的钱财。

祝如意倚靠在沙发上,笑着说:“不是贪图钱财他们谁会耐烦陪我玩呢。”

祝如安又说,他认识几个很不错的华人,一个是律师,一个做建筑,还有一个也做成衣,和她应该会有共同语言。大家不如认识一下,若能结成良缘共度余生也好。

祝如意还是笑:“我又不打算结婚,要什么良缘啊。”

她手指上,老大一颗钻石闪了闪,那是一颗四十多年前的钻石了,飘洋过海地跟着她。

她的小男友这时走出来,俯身吻吻她的头发。祝如安抬头看了那人一眼,顿时怔住。

“像不像?”祝如意笑眯眯地问,接着她站起来,打开音乐,同那人跳起舞来。

祝如安坐在沙发上,看着灯下的两人,呆坐许久,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祝如意把头伏在小男友的肩头,灯光昏暗,窗外飘着大雪,让人恍惚不知身处何处。

她想起程笠阳下葬那天,她随程家人去了墓园,在墓园树木的阴影里,她看见了那个女人。她们在一排排柏树间互相凝视打量,女人先开口,她说“节哀”。祝如意先是一片茫然,这话她原本也打算跟对方说的,不过那一瞬间,她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她问那个女人:“你不是他的爱人,而是他的拍档对吗?”女人警惕起来,没有答话,转身沿着坡路飞快离开了。

祝如意也想起程笠阳陪她去见一位老裁缝的下午,大风卷着云,他们走过一条麻雀扑腾飞起的小路,程笠阳说:“做人永远无法随心所欲。”

她问程笠阳:“你有什么不能随心所欲的?”

程笠阳转头看着她,笑笑没说话。

大概太多了吧。看出她不情愿,为让她放心而编出来有爱人的假话;并非是和她在一起心不在焉地半途溜走,而是每一场生死未卜前跑来看看她;数次想对她说,不嫌弃我太老就当真和我结婚吧,然而分分钟尚在危险里,这样的话还说不得。而这些,那时只有十七岁的祝如意还不能理解。

“今天想穿那条裙子吗?我已经帮你熨好了。”小男友在她耳边献起殷勤来。

那是一条鸭蛋青的裙子,腰间有陈年血渍,式样和颜色都已不再适合如今的她穿。然而数十年来,她节食锻炼,都只为保证自己还能再穿得下这条裙子,在无人的夜晚自己穿上站在镜子前再看一看。

“跳完这支舞再说吧。”她轻声回答小男友。

“一、二、三。”

夹着雪的风吹进来,灯坠乱晃。

“一、二、三。”

他的目光一闪,像秋天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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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1-15 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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