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岁晚

发布时间: 2019-11-25 19:11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终岁晚

文/缓夏

新浪微博:@玖潆Y(来自飞魔幻

十方右使岁酒曾经是千杯不醉,贪杯好色之徒,如今却没什么清醒的时候,可见,醉酒真正醉的或许是人心。

作者有话说:

一直想写一个平凡姑娘的爱情故事,性格平平,不够大胆热烈,但足够善良与真挚。这样的姑娘喜欢上一个人也是小心的,珍重所有的情意,放弃的时候却也只能不甘又难过。然后写完之后还是自己流的泪最多……

栖山事件过去三百多年之后,十方右使还未从当初那件事中缓过来,整日躲在曲迁城外的那间酒庐里醉生梦死。

千湖主人月栀曾将聚魂灯借给他,至今也没听见有什么消息传来,于是嘱托曾经的十方左使择孟前去收回聚魂灯。

择孟前去时正是一个晴暖的好天气,当日大劫已过,今时城中行人如织,繁华不减。

城外的一片荒原与一座孤山,也没变样子,只有那家酒庐,早已经风雨飘摇。

岁酒喝得烂醉,形容枯槁到择孟差点没认出来他。

这间屋子里最为干净的便是月栀借给他的聚魂灯,灯芯幽幽地抿起一抹光芒,却又暗淡得像是随时会熄灭。

岁酒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接着喝酒。

“别喝了。”择孟走近,俯身按住他的手,“忘了吧!”

岁酒脸色灰败,惨笑道:“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但是我唯独不能忘记她。”

他道:“她就那么一个人,从前孤苦伶仃,在这世间一点影子都没留下,我又怎么能忘记她呢?”

择孟沉默半晌,还是劝道:“于你二人都无益。”

“我知道,”岁酒一抿嘴角的酒渍,“那时候……我最痛苦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也劝自己忘了她吧。可我不能放过自己,我刻意地去想她,自我折磨。我更没办法去想象,我要是真的忘记她,她怎么办……我怎么办?”

择孟又要开口,他已经将酒坛一摔,笑容惨淡:“三百年了,我也知道,那小丫头不会回来了,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了,但终于……到现在才死了心。你把那聚魂灯拿回去吧。”

在他喝得不省人事,倒在寒夜里蜷缩着昏了一晚的时候,他就在想,衿七若是尚有一息在这世间,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会回来找他。那时既然没有,便是回不来了。

十方右使岁酒曾经是千杯不醉,贪杯好色之徒,如今却没什么清醒的时候,可见,醉酒真正醉的或许是人心。

十方右使岁酒人如其名,好酒,且酒量极佳。他穿一身张扬的红色外袍,性格洒脱,友人遍布东境。

这日曲迁的友人道:“栖山山脚下有个小姑娘,引来了砚泉,用来酿酒最好,你可以去她那里尝一尝。”

“砚泉?”岁酒来了兴致。砚泉泉水在踩风崖半腰,不说那里灵力受限,崖上也密布着各种毒物荆藤,哪里来的小姑娘,费这么大的力气引来酿酒喝。

他随即就将酒坛扔下,步履如风:“走了!”

栖山脚下还真有一间酒庐,岁酒堂而皇之地走进去,后院里正放着两大缸酿好的酒,明晃晃地引诱着他。

衿七回到家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一身红衣的男子靠在酒缸里,看见她后露出一副嫌弃的神色:“这就是你用砚泉酿的酒?可惜了,这样好的泉水却被糟蹋了。”

友人叙述中的传奇姑娘长了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半分也不美貌,只一双眼睛还算清亮。

她本来伸出了手,想了想还是缩了回去,局促地问道:“你自己能出来吗?”

岁酒打量了她一眼,心想这姑娘对随便闯进家门的人的脾气也太好了些。

他一翻身,平稳地站在她身前,衿七便往后退了两步。

岁酒语气不满地又问了一遍:“你用了砚泉,就酿出了这样的酒?”

衿七点了点头,犹豫道:“我并不擅长酿酒。”

他无奈,只得问道:“砚泉在哪里?”

那姑娘全无私心与防备,领着他去了栖山,未走多久,她伸手拨开一丛林木。

岁酒在她身后,隔着她的肩头已经看见了树丛之间环绕着的泉水,水色清冽,未有光照却泛着粼粼水波。

这就是砚泉了。岁酒扫了一眼泉面,发现周围没有任何灵力的气息,想来是连一个简单的结界都没有布下。

于是他对这个姑娘越发恨其不争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回道:“衿七。”

“这砚泉你是怎么引来的?”

衿七出了神,一双杏眼呆呆地看着他,答道:“我顺着踩风崖底爬了上去,用饮水石存了一些泉水。”

岁酒不可置信:“踩风崖?爬上去?”

他说完这句话,就看见衿七脸侧还带着一些细碎而斑驳的伤口,再到白皙的颈上,也是一样。

“那就算是这样,”岁酒笑容懒散,“我要买下砚泉,你可提一个要求。”

衿七一下子抬起头,眼睛里有些亮光:“你能带我去人界吗?”

东境与人界不通往来已经很久了,要去人界只有一个出口,名荷水,上覆境主亲自设下的结界,若是不通灵力,要想去到人界着实很难。

他见衿七愿望迫切,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提要求:“带你去人界可以,但是你要酿出我满意的酒来。”

衿七酿酒的手艺,是很久以前向一位老人请教来的,她学了一半,那老人就过世了。

他提的要求刁钻,衿七微微垂了眼帘,有些为难。半晌,她抬起头对上他带着捉弄意味的笑,点了点头。

老人留有酿酒的书,工序一应俱全,衿七却难得其法,尝试了数十次,每一次皆以失败告终。

岁酒常来这里,自己带着酒,往院子里一坐,看着衿七忙前忙后,笨拙得要命,他则闲散地在一旁出言指使。

这一次他来,衿七又拿出了一坛桂花酒。

岁酒只嗅了一下就摆了摆手:“你这些年卖酒是怎么没被人拆了摊子的?”

怎么没有呢?衿七这样想着,仍抱着一丝期望问出口:“还是不行吗?”

岁酒笑起来,红衣披着身后的晚霞:“你以为呢?”

她失望地抿唇,却听见岁酒又道:“不过我会酿酒,你若是诚心求教,也许我……”他顿了顿,暗示意味再明显不过。

衿七便立即抬起头,神色恳切:“岁酒大人,你能教我酿酒吗?”

岁酒大笑起来:“你也太好骗了吧!我是会酿酒,可凭什么教你?”

衿七被他戏弄了也不生气,穿着单薄的绿裙转身又回屋内忙碌。

岁酒跟在她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题聊:“奇怪,你就不能去讨教别人吗?莫非你脸皮薄,不好意思?”

她没吭声,转了身,低声道:“你让一让。”

岁酒挡着她的路,自顾自地道:“说起来,这曲迁这么大,也没见你和谁相熟,难不成你连个朋友都没有?”

衿七一言不发,低着头,站在了原地。

“还真没有?!”岁酒讶然,然后失声。

衿七一张脸通红,正安静地掉着眼泪。

岁酒愣在原地,等到衿七从他身侧挤过去的时候,他才回过神,追到她身后,语气娴熟地补救:“倒也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看,这儿不就站着一个吗?来,卖酒的丫头,回头看我一眼!”

衿七倒不是生气,她生来脾气就好,这会儿转过身,眼眶还是红的,却又被岁酒逗得抿唇轻笑了起来。

还真好哄。岁酒凑过去,笑眯眯地揽住她的肩:“还是笑起来的时候好看一些,再说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来日岁酒哥哥闲了,带你去见一见我的朋友。”

衿七却摇了摇头:“不用了。”

她微微低着头,语气怅然:“我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一直活不长久,也许不该有什么朋友。”

“天煞孤星的命格吗?”岁酒不屑嗤道,“这样的人我只在古籍里见过,你这样,也不过平凡的一个姑娘,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克死身边的人。”

衿七却沉默下来,也许曲迁城里的人说得没有错。

从出生起,她身边的亲人就陆续离世。

她是个怪人,自小身上一点灵力也没有,却是不怕疼的。

“行了!”岁酒最见不得别人这般凄凄惨惨的模样,于是一挥手,大发善心道,“我带你去人界,但是,酒以后还是要补上的。”

她捧着酒壶,双眸灿灿地望着岁酒,朝他躬身就是一拜:“多谢岁酒大人!”

岁酒站在荷水边,轻车熟路地召唤出半云。

凌空飘出一段水碧色的织锦,岁酒一跃而上,朝着衿七伸出了手:“来吧!”

衿七惊讶地看着他,而后才伸出了手。

荷水上正是开花的季节,半边碧叶漫天,另一边粉色如霞。岁酒刻意飞得极低,掠着水面行过。

他有心要去热闹的地方,带着衿七直奔扬州而去。

然而这姑娘是第一次到人界,也许甚至是第一次离开曲迁,混在人群中不知所措。

“姑娘,姑娘,让一让了!”前方一位青年抱着一堆盒子匆匆走过来,险些撞到她身上,回过头来难免抱怨连连。

“对不起。”她涨红了脸,边道着歉边去追寻岁酒的身影,但前方的红衣已经在人群中一闪而逝。

衿七茫然地向四周张望,人间的声色光影在她眼中晃动,几近炫目。

“喂,发什么呆?”忽然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衿七回过头,看见岁酒脸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张面具,露出大半张脸,笑容粲然地咬着一串糖葫芦,又将手中的另一串胡乱递到她嘴边。

她一下子松懈了下来,下意识地接过岁酒手中的那串糖葫芦。

岁酒得意一笑,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下,随手戴在了她脸上,很自然地揽着她接着往前走:“你可知此地有个风俗?你随随便便接受了戴面具的男子的糖葫芦,也就等于答应了他的心意,这面具,”他眼珠一转,看着她的一双眼睛,“也就相当于两人之间的定情信物。”

衿七一下子反应过来,便要伸手将面具取下,涨红了脸争辩道:“骗人的!”

岁酒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姿态,道:“我为何要骗你?我不过试一试你,谁承想你竟然接过了。”

衿七脸上的红云已经漫到了耳后,她将面具往岁酒手中一塞,结结巴巴道:“还,还你!”

见岁酒仍是一脸戏谑,她也顾不得什么人生地不熟,径自在前头快步地走着。

岁酒毫不在意地将面具又戴上,悠闲地跟着后头,隔着丈许的距离,不时地悠悠唤一声:“衿七。”

腔调拉得老长,唤一声她的名字便笑一声。

衿七这样性子绵软的人,也被他捉弄得鼓足了勇气,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抬高了声音:“你不要再说了!”

岁酒便也跟着停下,仍笑着看她,听她声音又低了下去:“我知道你是骗人的。”

他随意地将面具掀开,露出半张脸来,望着她,低声笑道:“若是真的呢?”

这时江中的船舫中忽然起了乐声,衿七望过去,水面波光粼粼,夜幕中星河倾下,这些光彩皆映入她的双眸。

岁酒兀自收声,撇嘴“嘁”了一声,而后走到了她身旁。

那句不咸不淡的玩笑般的话就此搁下,岁酒不知何时又提了一壶酒出来,仰头喝下一大口。

衿七忽然细声地开口问道:“人间日日都是这样热闹的吗?”

“大概吧!”岁酒随口回道,接着又眯了眼,“也不尽然了,人间的苦楚也多了去,只是你没看见罢了!”

生离死别,穷困潦倒都在人群里藏着呢!

可没料到她竟道:“我看见了的。”

岁酒转过脸,眼瞳里光影淡淡:“看见就看见了吧,反正你来人界走一趟不容易,多看一些也挺好。”

“是啊。”衿七怅然,眉眼间微微凝着忧色。

岁酒凑过去,将衿七两颊一捏:“小丫头,都带你来人界了,怎么还闷闷不乐?”他盯着她的一双眼眸,威胁道,“你要是再苦着一张脸,我就把你丢在这儿了。”

衿七有些局促,却又释然般笑了:“你不会这样的。”

岁酒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也不再理她,自顾自饮酒。

月色盈盈,城中的行人渐渐少了,而长灯明如昼,在人间走着的感觉实在很好。她走得出神,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唤她的名字:“衿七!”

她望过去,看见岁酒扬着下巴,朝她伸出了一只修长匀称的手来:“抓着吧,我可不想将你弄丢了再去寻。”

衿七心中一动,将手放了上去,轻声地道谢:“多谢岁酒大人。”

岁酒将她的手握住,继续步伐松散地朝前走去。

衿七胆子小,一向很少开口向他人提要求,路过一处摊前却停下了步子,犹豫地看着岁酒,眼神里带了一点央求。

岁酒顺着衿七的目光看过去,视线掠过各色各样的平安符,转过头:“你想要这个?”

她点点头,又紧张起来,睫帘微微颤动。

岁酒挑了一个看起来不那么俗气的在手里,左右看看,指尖掠过绳结:“买这个要银子的,你有吗?”

衿七茫然地摇摇头,已经有些赧然了,却仍执着地看着他。

一旁的摊主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对着岁酒道:“这位公子,你手上拿着的平安符是鸿安寺院的桃木做的,可驱邪避祸,求得平安顺遂……”

岁酒只管眯着眼笑,也不再为难她了,掏出铜板递给摊主,将那个平安符交到衿七手中。

眼见她神色倏然欢喜,岁酒虽然自得,但仍旧嘴硬道:“我送了你这个,你便为我做一条流苏吧。既然是做给我的,便要独一无二的好看与特别。”

衿七毫不犹豫地应下,又问道:“你要将流苏用在何处?”

岁酒笑道:“拿来收束半云啊!所以你得做得好看些,否则半云不满意了,下一次你若还想来这儿就很难了。”

衿七的声音里藏着细微的欢喜:“还有下次吗?”

他答应得干脆:“我既然应承了,那自然有了!”

他们这一次在人界逗留得有些久,衿七对每一处地方都很是好奇。岁酒看着她隐在眼眸里的欢喜,领她去看他曾经看过数次的风景,品尝他早已吃得腻味的美食。

在衿七支着下巴痴痴盯着茶楼里的说书人的时候,岁酒抿了一口微涩的茶,忍不住问道:“你就这样喜欢人界?”

她收回视线,低垂了眼帘:“我娘亲就是人界的女子,我记忆里未曾见过她一面,所以就想来这里看看她曾经待过的地方。”

“那你留在这里也无妨啊!”

衿七慌忙摇头:“我应承了他人要守着那间酒庐的,不可食言。”

说完,她看向屋外的天,喃喃道:“十日了,也该回去了。”

岁酒做事从来不会这样瞻前顾后,这次却也没有冷嘲热讽,只是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傻姑娘,做你开心的事便好了,何必为别人想那么多。”

衿七默然。她这样的时候,岁酒总拿她没有办法,于是站起身来,一拂衣角:“那就回去吧,反正又不是没有下次了。”

半云借着灵力延展数倍,岁酒轻松跃了上去,带着衿七从荷水上穿梭而过。他顺手折了一枝荷花递过去,眉眼散漫:“今日心情不错,便借花献美人了——虽说你也算不上美人,但好歹是一个女子。”

衿七不恼,反倒笑了笑,低声道:“谢谢你。”

他随手送出去的花多了去了,这次也只是语气轻佻地回道:“不客气。”

离开的时候,衿七同他道别:“下一次你再来,我便能酿出一壶好酒。”

岁酒万分不信,却哄她道:“知道了,我等着你的好酒。”

等他再一次出现在衿七那间酒庐里的时候,她正用小铲刨出一坛酒来,回头看见岁酒后一笑,托着酒坛朝他晃了晃手。

“许久不见,小丫头又漂亮了些。”岁酒走近,接过她手上的酒,凑到鼻间嗅了嗅,然后颇为怀疑地看着衿七,“为何变化这么大?”

衿七犹豫了一下,还是和盘托出:“我听说千湖底下有一位女子月栀……”

她话说到这里猝然被打断,岁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神陡然急切:“你去找她了?她问你拿什么交换了?你该不会同意了吧?傻丫头!你不知道千湖主人黑心得很,从来不做什么亏本的买卖,你就为了这一坛酒去找她?”

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质问。衿七茫然地睁着眼睛看他,然后摇了摇头:“月栀姑娘不但没有要求我什么,她还教给我一个酿酒的法子,带着我去了摘叶城,取了一些酒果。”

岁酒略松了一口气,放开她被捏得发红的手腕,恢复了自如的神情:“这世上精明的人极多,不计得失回报的人却少,像你这种傻子,早晚得遭人算计。”

衿七朝他浅浅地笑着,也不知哪里来的信心,竟很笃定地道:“不会的。”

岁酒拆了酒封,横卧在院中的那棵枫树上。他微微眯着眼,怡然在午后的暖色中一躺,抬手拎着那一坛酒。

他喝酒极难得一醉,可这酒的味道实在太好,他饮了一半,有了微醺的样子,低头看向树下。

底下就立着一个碧绿衣裙的姑娘,怕他醉了掉下来,紧张地抬头盯着他。

岁酒笑了,垂手隔空将酒坛递下去,语调上扬:“你要尝尝吗?”

衿七嗅着满院的酒香,问他:“你为什么喜欢饮酒呢?”

他道不知,然后又说道:“小丫头,喝酒可解忧忘愁,你不想试一试吗?”

眼见她有些动摇了,岁酒便一翻身从树上下来,红色衣袍翩飞,衣角缓缓落下。他和衿七只隔着咫尺的距离,抬手将酒坛递在她唇边,十足的专横:“喝吧!”

岁酒灌酒的时候她没有躲开,就这样喝下去一大口,却又被那辛辣与甘醇呛得猛烈咳起来。

“喂喂!”岁酒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连连摇头,“酒量也太差了吧!”

她满脸通红地抬起头,又朝岁酒伸出了手:“给我!”

衿七盯着他手上的酒坛,又重复了一遍:“给我!”语气里带着毋庸置疑的坚决。

岁酒失笑,就这么一口酒,便把她灌醉了,醉了之后倒比平时大胆得多。他闷闷地笑起来,将脸凑得极近,细细地看着她一双茫然的眼瞳,低喃道:“真醉了啊!”

衿七被他这样盯着,竟迷迷糊糊地向前凑过去。岁酒猝不及防,嘴角已有温软触感。他猛地往后一退,险些狼狈地跌倒。岁酒难以置信地瞪了衿七许久,嘴角忽而一弯,噙着一丝不怀好意:“衿七,等你酒醒,若是记得现在的所作所为该如何?”

不过他没等到衿七醒过来,境主的一只传讯银蝶就将他召回了十方。

他只得将衿七抱回了屋内,将人放下,犹豫后还是留下了一封信。

他大概猜出了是什么事。多年前,择孟开启千荒,之后人却不知所终。又经过这许多年,他再次出现,却又毁了千荒。“缘”这一字终究是太难躲开。

岁酒为他惋叹,却没料到回去之后,就见到那个他才骂过黑心的千湖主人月栀。

月栀的视线扫过他:“能守城的,现在只有右使了。”

岁酒对她怒目而视,烦闷地骂了一声。

然而这差事他终归是躲不过,离开前他先去找了衿七。但她还醉着,意识迷糊,睁眼了一瞬便又合上了。

岁酒磨了磨牙,最后闷闷地去了友人天季那里取了许多好酒。

天季这人,数东境之中第一好管闲事。岁酒难得托付了一次旁人,语气极不自在:“栖山脚下有一间酒庐,那里的酒还不错,里面卖酒的那个小丫头,你帮我照看一下。”

这位友人虽迟钝,却也起疑:“少见你对他人这样关心过,那位姑娘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岁酒对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了一声“走了”,便将半云召出离开。

有什么特别之处,等三百年后他回来了再想吧。

千荒他果真一守三百年,他将带的酒全部饮尽了,长长短短地想了衿七许多次,终于等到三百年期至,择孟前来。

旁人的事情,岁酒不知怎么劝慰,往他肩头一拍,道:“保重!”

择孟身形笔直,目光已飘往城中,微微颔首。

岁酒御着半云急切赶回曲迁,才到栖山脚下就看见一众人围在酒庐前,衿七站在中间,辩解道:“不是因为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人高声讽刺:“害人精,你说不知道就不知道了?可是那砚泉水淹死了多少人?”

衿七眼圈便红了,忍着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当初……”

她一开口就被打断了,岁酒挤过众人走到她身旁,将她的肩一揽:“当初衿七姑娘不辞辛劳取来砚泉水,放在栖山上,这附近谁没有饮用过?那时夸着泉水甘甜,现在却骂着引泉水的人,不知道诸位,”他眼尾一斜,不留情面道,“还要不要脸呢?”

众人讷讷,认得他是十方右使,不甘地低声骂着散开了。

衿七怔然地看着他,试探着唤道:“岁酒大人?”

天高云淡,岁酒眼睛里带上粲然的笑意,侧过头:“三百年未见,想我了没有?”

“你等一等。”她却忽然转身匆匆跑进屋内。

在岁酒疑惑的眼神里,她又跑回到他面前,将手掌摊开,给他看她做好的流苏。

这条流苏通体白色,尾梢微微染红,细看之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岁酒这才想起当时他提的要求,不动声色地拎起瞧了瞧,颇为满意道:“做得不错!”

而后,他一挑眉:“方才又是怎么回事?”

衿七低声道:“三个月前,栖山上忽有泉水涌出,水势浩荡,淹没了附近的近百户人家,一直涌入城内才算停歇,后来有人看出这水正是我引来的砚泉。”

“所以他们就苛责你,”岁酒嗤了一声,“愚蠢至极。砚泉是你引来放在栖山上供众人饮用的,水灾又与你有什么干系,是栖山上……”

他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下,转而道:“你先离开这里。”

“怎么了?”

曲迁城中少有人知,栖山上埋着旧骨,这旧骨正是一个魔。当初创世神明将他封在山中,三个月前的水灾说不准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皱眉:“曲迁城主是怎么当的?这种事情都未及时处理!”

而后他又想起了什么,自己停下了话头,袍袖一挥,唤出半云来,神色狡黠又恶劣:“去找月栀吧,那人虽然小气,但还算可靠。”

后来他常常想起此日的道别,方知这是他做过的最为错误的一次决定。

衿七站在半云上,低垂着眼眸,全副信赖的样子,又不无担忧道:“你也小心。”

岁酒冲她一挥手:“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传了只灵蝶给东境境主,没过多久,叶朝便亲自赶来了栖山。

“封印不稳,”叶朝眉间凝有忧色,“用不了多久,旧骨便能破开封印。”

他们之中没有人见过旧骨,但他若真的解开封印,到时候不论曲迁,或许整个东境都会毁于一旦。

整个东境之中,知道旧骨的或许只剩月栀一人。

月栀坐在千湖底下,神色不变地抚琴,她问:“此事与我何干?即便旧骨出了栖山,我在千湖仍能安然。”

岁酒在一旁抱臂而笑:“是啊!千湖是个好地方,到时外面出了事,我们便往千湖里一躲,这样安全,还除什么魔?”

月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许久之后才又开口:“不是没有办法,而是你们都做不到。”

古有飖秋剑,可除上古妖魔。月栀取出一道银色长匣,道:“你们有谁能拿得起里面的剑?”

这把剑从古至今只认过一位主人,便是东境的创世神明,因剑上灵气太盛,他人若强行执剑,则会肺腑尽裂,痛楚难言。

月栀捧着这道长匣,一字一顿道:“无人可用。”

她忽而轻笑一声,神色疲惫:“叶朝,传诏旨,寻能拿起飖秋剑之人吧。”

她又补上一句:“诏示,上栖山者,必死。敢来者,便来吧……”

栖山之上魔气缭绕已近实体,旧骨还未解开封印,可曲迁城已经数次遭劫。

千湖这里,听得消息甘愿殉身的人不在少数。一月之间,东境中许多人千里迢迢赶来,开口便是一句:“我来试剑。”

月栀神色依旧淡然,多年郁结却散了一些。她原以为那人为护东境而身死万万不值,这天下谁人不自私?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她立在一旁盯着来试剑的人,眼睛片刻都未离开,嘴上的话却半分也没耽搁:“带下去,他受不住。”

犹有人强自撑着,被她一道法术隔开,冷声喝止:“你们这些人,拿着飖秋剑,连栖山都上不去。”

整个东境三十二城,竟无人能面不改色地取剑。

岁酒对这些事倒没有过多在意,他带着衿七将月栀这里的好酒都挑拣出来,准备好好锻炼一下她的酒量。

然而经过上次一醉之后,她再也不肯饮一口酒,轻声道:“一醉不过一日,可醒了之后,也许你又不在了。”

“怎么会?”岁酒笑道,“这一次你放心,我在这里守着,不会离开的。”

衿七抿着唇笑了笑,再一开口,问得很奇怪:“岁酒大人,你会不会因为什么事情很难过?”

他很干脆地摇了摇头:“自然不会!”

衿七站起身拍了拍衣裙,朝他伸出手,央求道:“岁酒大人,将酒放回去吧。月栀姐姐这段时间这么忙,看见酒没了又该不高兴了。”

岁酒掂着两壶酒左右看了看,勉强递给她一壶,扬扬下巴示意她拿走。

她抱着那壶酒走出几步,院子里的梨花正巧簌簌落在她肩上。

“对了,”她微微侧过半张脸,“我想去云城见一位友人,三日便归,可否借半云一用?”

他酒兴正好,眼也不眨地答应了:“可以。”

过了许久,衿七回来,声音很轻地唤他:“我该走了。”

他微眯着眼睛站起身,召出半云,示意她踩上去,然后笑着对她道:“半云最通灵性,你是我……心里想着要去哪里就好。”

半云只离着地面些许距离,衿七扶着他的手,忽然踮了踮脚,唇瓣点在他的下颌上。

岁酒一愣,而后笑开,眼睛里带着促狭:“丫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若看起来醉了,定然是装的。等你回来,我要与你算一算账。”

“是吗?”衿七低声,然后抬眸冲他绽开一抹笑,“那很好。”

什么很好?岁酒微愣,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如风划过,他睁着眼睛,终于反应过来:“你……”

你哪里来的友人在云城?你为何这个时候亲我?

他睁着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衿七的身后,月栀静立着,那双颜色稍浅的眼瞳里掠过大片的梨花瓣,涌动翻滚,如同一场雨,豁然遮住了他的视线。

衿七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轻声道:“若是我回不来了,你也不该很难过。”她抬眼笑了笑,“在以后很长很长的光阴里,忘了我吧,就像遇到我之前。”

她将自己一直随身戴着的平安符放在岁酒手中:“你要一直平安喜乐,岁酒大人。”

岁酒半分动弹不得,看她明明眼眶都是红的,却要勉强地笑。他想伸出手去拉住她,但仍是无能为力,甚至连开口都不能,也问不出一句:东境三十二城,为何偏偏要你去送死?

他就这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千湖的院子中。

“多谢。”衿七道,又看了岁酒一眼,轻声喃喃,“我走了。”

栖山如今已经常人难近,才到山脚的时候阴风猎猎,半云已经止了步。衿七从上面跳下来,神色庄重,抱着狭长的银色剑匣,准备往山顶走去。

可半云又缠上了她的小腿,在风的裹挟中颤动着,又不肯往栖山外退半步。

“那就走吧。”衿七微微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没什么好怕的。”

当初岁酒道他只在古籍中见过什么天煞孤星的命格,原来也是她。

月栀道:“妖兽芒走,没什么特别的本事,一身衰运却很厉害,但也有一点好的,芒走不会疼,它没有疼的感觉。”

命定的衰运,正好拿来殉世。

于是她主动担过了这一责任,虽这世间种种,苦厄无解,悲痛难度,但也挡不住光华万千,她为此殉身,心甘情愿,只盼一人不会伤心难过。

衿七越往上步伐越缓,她看看浑身的伤口,倒不是疼,而是山顶确实有什么阻隔了她的脚步。

她打开银匣,取出飖秋剑,脚下才又顺利一些,然而她口中开始溢出鲜血,耳边声音嗡鸣。

天边乌云阴沉沉地压下来,栖山方圆数十里早已无人。茫茫天地间飞沙走石,山中只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努力往上爬着。

忽而草木荡开,山石滚落,衿七一路爬到栖山的封印处,喘了一口气。她心肺俱裂,仅仅是这样的动作,便有鲜血从口中流出。

翻涌的黑雾中,有另一双眼睛与她对视。

她擦去嘴角的血,露出一抹笑意,走近了一些。

那苍白的人却出声了:“你要与我同归于尽?”

他哈哈大笑道:“你要为那些什么都没为你做过的人牺牲自己?你这一生软弱可欺,终于抓到手中一分心意,现在却要舍生取义,拿你自己的性命去换别人的平安?你救下的那些人,他们不会感激你,但真正待你好的人,他会永远痛苦。如此,还能算作伟大?”

旧骨所说,是她心底挥之不去的恐慌。

衿七面无血色,痛苦地摇着头,却一步一步缓缓向前移动,手中的飖秋剑发出嗡鸣之声。

黑雾中,许多张脸对她怒目而视,声音切切,在她耳边回荡,更有一道凄厉嘶吼:“住手!”

衿七没有说话,她已经开不了口。她只是握着剑,在旧骨陡然暴涨的魔气中,用力向他的心口刺去。

十一

岁酒再睁开眼时不在千湖之中,而在栖山脚下。月栀站在他面前,神色近乎悯然:“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他立时跌跌撞撞地爬起,飞往栖山顶上。

所有的暴乱已歇,旧骨带着他胸口的那把长剑重新沉寂,满地颓败中躺着一个绿裙的姑娘,遍体鳞伤,几乎让人碰也不敢碰。

岁酒手忙脚乱地上前抱住她,急声道:“我带你下山,我救你!”

他一只手将旁边的半云凌空掷出,抱起衿七,声音颤动又坚决:“走!”

衿七不觉疼,这会儿笑了笑,她很慢很慢地将手抚上岁酒的脸侧,就好像她这一生,总是后知后觉。那一张极其平凡的脸,染着血迹,看起来竟也是有几分艳色的。

她这一生,不知道疼的滋味,也未曾见过大喜大悲,此时看见岁酒眼中的悲伤与祈求时,却也知晓了何谓痛彻心扉。

衿七勉力支撑着,朝岁酒笑了笑:“没事的。”

她低声喃喃:“没关系的,来年很长,时日久了,你总能忘记的……”她恳切地望着他,含泪问道,“你能忘记的对不对?”

到最后,声音哽咽,字句几乎染血,温软的声音里是绝望的恳求。

这是她唯一的踌躇不决与留恋,衿七握着岁酒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将手收得更紧,将目光停留得更久。

但又知道要与他生死相隔,知道要放手,便将手松开,又释然地笑了笑。

岁酒原还是在强自镇定地笑,看见她露出很满足的笑容,极像她之前每一次犯傻之后那样,而后安静地合上了双眼,他的笑容就淡了下去。他将衿七抱得极紧,声音轻佻,却微微发着抖:“喂!衿七!你要干什么?岁酒哥哥还要带你回去喝酒呢!人间我只带你去过一次,你若死了,我说过的话如何作数?怎么还能作数!你凭什么?凭什么又要我忘了你!”

他到最后哭得撕心裂肺,荒原之上,半云之中,一袭红色外袍从云中裹着风滚下。他失声许久,拼命嘶吼出声:“你是个傻子!”

岁酒睁眼看着远云青天,衿七已然没了生息,再后来从皓白的手腕开始,整个人在他怀里消散。

他不敢低头去看她,直到最后怀中空空,才像是忽然回过神,眼泪凝滞了许久,此刻大颗滚落下来。

当时相处的时光历历在目,即便是那人间十日,那么久远了,此刻不管他愿不愿意去想,却都一字一句地在他心上刻痕。

小丫头看折子戏,道人间红白之事极重,她这一生,孤寡无亲人,愿有人能与她穿一次嫁衣,又或是为她穿一次丧服。

岁酒在半云上站起,好似怀中还抱着一个人,他轻嗤道:“白色可一点都不好看,我都穿惯红色了,算了,就为你这一次,谁让我……喜欢你呢。”

三日之后,岁酒才从半空滚落下来,甫一落地又睁开眼,他眼神如刀,划过在场每一个人,嘴角绷得很紧。

这在场的人,当初都来试飖秋剑,最终没有一个人上了栖山,如今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只有一个人……只有衿七,现在魂飞魄散,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张了张嘴,片刻后才说出话,声音嘶哑:“滚!”

众人默然,都静静地转身离去。

月栀正要转身,听见身后怨恨的声音:“当初所谓重山神君,为何要在栖山留下这个祸患?他若是……”

重山神君正是东境的创世神明。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道清脆的巴掌声截断了。

月栀回身,还扬着手,神色与岁酒一般阴鸷:“你若是再敢说他一句……”

岁酒紧握了拳,与月栀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四下静默,良久后他却跪了下去,近乎乞求与无望:“我求你,借给我聚魂灯。”

月栀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情绪收拾好,对他道:“我借给你聚魂灯,是因为衿七,我喜欢那个姑娘。你却过于令我生厌了,你拿了聚魂灯,从此,不准再靠近我千湖半步。”

她丢下一盏灯,转身时又凉薄地丢下一句话:“你当知,她是救不回来了的。”

岁酒跪在原地,身形晃了晃,而后捧着那一盏灯,许久都没有动。

他此时眯着双眼,抬头望着天色。这么久以来,如她所言,衿七再不会回来。

还有四方平乐悠长,从此岁岁年年,与我共生。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1-25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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