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水芜洇
我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杜瑾做导游的第五个月,接到了一笔单子。严格说来并不算她接的,她的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高山向导,植物研究所的一支考察队早两个月就跟他对接过,只是他当时接下单子的时候并没想到会在之后的一次出行中摔断腿,需要休养几个月。
那支科考队给的报酬很是丰厚,推掉了实在可惜,于是杜瑾便接了过来。
杜瑾站在酒店大堂门口等待自己的客人,很快,科考队的车子就驶入了这家他们即将下榻的酒店。
根据资料,这是一行五个人的东亚植物研究科考队。德钦县作为滇西北植物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之一,这些年来她随父亲接待过多次这种科考队。只是她自己独自接待。这还是第一次。
杜瑾举着一面小旗子迎了上去。
带队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一下车便去拉驾驶室的门,对着里面的人问:“小陆,没事吧?”
队员里有人说:“陆师兄也太拼了,一下飞机就直接从迪庆机场开到德钦。连续不断开了五个小时车,都不带歇一会儿的。”
队伍里唯一一个女生白了一眼说话的那个男孩:“你还说呢,他还不是怕了你的驾驶技术,怕一歇下来就被你抢了驾驶权。你明知陆临晕车的……”
那个叫陆临的人从驾驶室出来,脸色有些苍白,但笑起来温柔好看:“文茵你是知道的,小叶的人生信条之一向来是不会漂移的司机不是好船长。我实在是怕了。”
听到这话,杜瑾刚跟带队的队长确认完毕接下来一个月的科考行程,她走到陆临身边递过去一片药:“这边海拔有点高,高原反应会加剧晕车症状,你吃片药缓解一下。”
陆临转头,沉默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勾唇笑了笑,说:“我不用这个,谢谢。”
但这个笑却和之前那个笑不一样,至于是哪里不一样。杜瑾又说不上来。
小叶在一旁道:“美女。你也太小瞧我们陆师兄了,他为了勘探植物哪里的高原没去过呀,德钦平均海拔多少来着?哦。好像是3400米,区区3400米怎么能难倒他?”
杜瑾想,原来他是生气自己小看了他呀。她笑笑,跟大家做了自我介绍。陆临淡淡地看她一眼。说:“今天先去白马雪山初步勘探一下吧。”
他话音刚落。小叶就是一声哀号:“陆师兄你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们刚刚才在214国道上颠簸了一路,得先休息一下,不然没爬到白马雪山我就因公殉职了。而且你看。杜瑾穿的那一身也完全不适合陪着我们登雪山啊。你总得怜香惜玉一点吧。”
杜瑾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将自己穿着高跟鞋的脚缩了缩。按照行程安排。今天照理是要先休整一夜明天才开始的。因此她完全没有准备,穿的是高跟鞋配短裙套装——完全跟登雪山搭不上边的行头。
陆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杜小姐,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专业素质靠谱的向导,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杜瑾低着头,窘得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土里去。
半荷包紫堇:此堇非彼瑾
第二天一早。陆临一行人到酒店大堂的时候就发现杜瑾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完全换了一身装束,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运动鞋搭配冲锋衣,站在那里灿烂地跟他们一行人打招呼,看起来像是没毕业的学生。
小叶吹了声口哨:“靓女。”
杜瑾也不扭捏,将夸奖全盘收下。她看了一眼陆临,他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由于纬度的关系,滇西北的清晨六点钟,天还是灰蒙蒙的。一行人沐着夜色上了车,向着白马雪山前进。
时值七月盛夏,但雪山脚的沿路却刚刚冰雪消融。他们将车停在白马雪山的垭口,然后准备开始海拔4000米以上的徒步登山行程。
他们从山脚开阔的灌木丛往上经过茂盛的高山草甸。在高海拔地区爬陡坡是一件极其消耗体力的事。越往上。雪山的坡度就越陡峭。沈文茵渐渐受不住高山稀薄的空气。出现头晕胸闷的症状。
小叶毕竟跟队野外采样的经验少。不免显得有点慌:“都说了这活不适合你们女孩干。你偏要跟着来。”
沈文茵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不远处的陆临,耳根越发红了起来。
幸好杜瑾早有准备,拿出便携式氧气瓶让她对着吸,一系列动作娴熟流畅。
小叶忍不住感叹:“杜瑾你太厉害了。像哆啦A梦的百宝箱一样。随时能变出东西来。”
杜瑾淡淡地说:“虽然你们向我表示你们是專业的,基本不会出现高反情况,我即便作为一个专业素质不太靠谱的向导,这些基本装备也还是要准备的。”
小叶看了看依旧面无表情的陆临。恍然大悟:“原来你还记着我师兄昨天的话呢!”
杜瑾道:“可不是,我记性好着呢。”
陆临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扶着沈文茵在前面毫不迟疑地走着。
当他们从高山草甸的上缘继续向上,脚下不再是葱翠的植被,因冰雪寒旱,这里能够生存的生物寥寥。又因寒冻风化。使得砾石裂痕累累,碎石遍布这一高度的山坡。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之一,高山流石滩——分布在高山植被带以上、永久冰雪带以下的独特生态系统。
小叶拿着冻成冰块一样的相机对着流石滩上零星散布的植物一阵狂拍。
“噢,感谢上帝,这座未被旅游业过度开发的雪山依旧保留着大自然最原始的痕迹。我想起玉龙雪山就心疼,多少特有物种灭绝了啊……”
杜瑾被他的样子逗笑,然后一转头就看到陆临正蹲在一株塔黄面前测量植株的高度。这个人平时一副不苟言笑面无表情的模样显得老气横秋的,但这会儿认真的样子倒更像一个学生。
他这时却忽地转过头来,即将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地别开了眼。正在尴尬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小叶咋咋呼呼的声音解救了她。
“噢,上帝呀,这趟真是赚了,居然赶上半荷包紫堇的花期!”
杜瑾凑过去看。果然石缝间零散地开着靛蓝色的花朵。
“说起来,你的名字还跟这花一样呢。这是紫堇属的花。”小叶看着她,脸微微有些红,“跟你一样好看。”
“你这话被我爸听到非得打你一顿,你白跟他学了那么久,居然不知道紫堇是哪个堇。”陆临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小叶身后,他冷淡地看她一眼,然后接着说,“此堇可非彼瑾,杜小姐是玉石之瑾,紫堇属的堇你仔细想想是什么?”
被师兄劈头盖脸一顿教训的小叶缩了缩脖子,不敢明着顶嘴。只敢委屈地腹诽:“比老师还凶,真不愧是一家人。”
他抬眼看向杜瑾,发现她正出神地望着地上的紫堇花。她的皮肤在雪光的映射下一片雪白。川滇境内真的鲜有女孩有像她一般白的肤色。丝毫没有被高原地区的日光辐射所伤害。有些人就是属于晒不黑的那种,小叶忍不住想,似乎杜瑾就属于那一类。
陆临也发现了,杜瑾一直望着花在发呆。便走过去说:“是不是奇怪为何看不到叶子?”
却不想似乎把她吓了一跳,她转身看向他,胡乱地“嗯”了一声。
陆临接着说:“你再仔细看看花旁边的石头。”
杜瑾这才看清,并不是它没有叶子。而是叶子的颜色已经跟碎石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出来。
“这就是自然生物奇妙的自保之道,流石滩上经常会有鼠兔虫蚁出没,它们必须得有一层保护色。但现在是花期,它们不得不铤而走险开出鲜艳的花来吸引蜜蜂传粉。你看,一旦暴露。这株花上立刻就有被虫子啃噬的痕迹了。”
杜瑾忽地开口,说的却是没头没尾的话:“我记得我自我介绍时并没有提过我的名字具体是哪个字。”
他似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却依旧一片淡然:“原来我暴露是因为这个。”语调沉静。未有半分波动。
“杜瑾。别来无恙。”
杜瑾看着他。耳边似有冰雪崩裂的声音响起。塔黄:草木也有自保的本能
依稀是那年冬天的光景。滇藏交界的小山村其实并没有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的时候,隆冬的时候要多一些,因此冬天也显得格外漫长和难熬。
孤儿院的孩子都希望冬天能够早些过去。因为物资匮乏。他们每到冬天衣服就显得总也不够。十岁的杜瑾躲在一张桌子下面哭得瑟瑟发抖。越发显得身板瘦削单薄。
“昨天院长刚给每个人都发了的毛背心呢。你怎么没穿?”
她抬眼,看到一个比她稍大一点的男孩站在面前,皱着眉头问自己。
她刚来这儿,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怎么熟悉,因此总是一副怯怯的样子,看起来就很好欺负。连回答他的问题也是小小声的。像只奶猫:“不,不知道,就突然找不到了。”
他似乎很受不了她哭的模样,拉着她就大步往宿舍走。然后在一片人群中大声质问是谁拿走了她的衣服。他最后和偷拿了她衣服的那个人打了一架,才把她的衣服要回来。
他那时候还不叫陆临。院长是个藏族人,孤儿院里每个人都有藏族名字,她听别人叫他,洛桑,藏语里是心地善良的意思。她忍不住想,他长得好看,心地也这样好啊。
可他却冷淡地警告她不要再跟着他。他只是看不惯人偷东西。
那之后他果然没再和她说过话,偶尔和他迎面撞上,他也只当不认识。他似乎很喜欢看书,总是会捧一本书坐在石阶上看。那些其实都是旧书,有些是院长从旧书摊上淘来的。有些是社会上的好心人士捐赠的。她有一次趁他不注意,偷偷拿了他落在石阶上的—本书翻开看,内容晦涩难懂,她不懂他怎么就那么喜欢看。然后她就被去而复返的他逮了个正着,他抽走她手里的,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便离开了。
那一天她又被一个人逮住欺负了,她不懂怎么还手,只是一味躲闪。当她透过人群看到不远处正路过的他时,她的心底不知怎么突然升起一股期盼,那种期盼使得她越发放弃抵抗,被欺负得更惨。可他却只是在远处停顿了一下,仅仅只是短暂的一下。然后就毫不犹豫地沿着原来的路线离开了。
后来是院长出现救了自己。
再后来,他对她说:“我警告过你,永远不要期盼谁会来救你,那样只会让自己显得软弱可笑。听说过生物的共生吗?大部分共生生物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帮助另一种生物,它们只是选择了对自身最有利的生存方式,这是物种自然选择的本能行为。我第一次帮你,只是为了不让人破坏我立下的不偷东西的规矩。至于你自己的事,我是没法管的,因为对我并没什么好处啊。”
杜瑾从清晨的梦中醒来,双手捂住脸颊,静静地哭了一场。
他其实一直都是那样的人,软弱可笑的只是自己而已。
因为陆临他们此行的科考项目之一是监测塔黄生长的生理数据,需要每隔两小时不间断地监测,因此他们直接在附近搭了帐篷,以方便夜间数据的监测。
杜瑾头一次见到在植物周身插满温度计的景象,小叶解释说是为了测量塔黄苞片对其花序的保温作用。
他指给她看:“你看。两组对比实验。有苞片的温度计显示比无苞片的要高出10℃。”
这是很奇妙的景象,杜瑾忍不住凑近了看。高山流石滩是高原植物能够到达的上限。再往上。就只有终年难融的冻雪坚冰了。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高原植物自有一套自保的本事。
滇西北的清晨来得晚。日落也同样来得晚。等到太阳完全落下去之后,雪山之下越发显得湿冷。杜瑾裹着棉被躲在帐篷里,冷得牙齿直打颤。其实作为向导,这夜间的定点监测本用不着她陪同。只是沈文茵也坚持要留在山上,因此她便被留下来一起在帐篷里,好有个关照。
她甚少有在野外过夜的时候,睡在睡袋里也是诸多不习惯,因此半夜醒过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轻轻地爬出帐篷,外面静悄悄的。一轮明月挂在高空之上,照得山坡上亮堂堂的,像是落了一地雪。
然后她就看到了正蹲在塔黃旁记录数据的陆临,他身后不远处是积雪不化的冰川和雪原,雪是冷的,他的周身也是冷的。
他也看到了她。此时此刻,海拔4400米的冰原之上静静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抱歉,文茵有些胡闹,让你也受累了。”
“没事,她喜欢你,又没有错。”
他忽地转头。讶异地看她。
她摊摊手:“喜欢一个人,眼里是藏不住的。”
他淡淡地看她一眼,并没有接话。良久。他问:“你是什么时候被领养走的?”
杜瑾仰头看着皎皎明月。回答:“我都快不记得了,好像是你离开之后没多久吧。”
他收起记录数据的本子。说:“幸好你没有当真,不然只有我一个人失信好像有点无情。”
“你教过我的嘛,任何时候,我们这些人哪,放在心里第一位的,只可以是自己。尾生抱柱,只是蠢货的行径。”
陆临轻轻地、轻轻地笑了一下:“是啊,我们都是聪明人。”
夜还很漫长,杜瑾钻回帐篷里躺下,她将双手覆在双眼上,有水安静地打湿了鬓边的头发,不,事实上她一点也不聪明。雪山报春花:高山孤岛上的独自进化
进入七月,除了对塔黄的生物数据监测实验外,他们同时开启了另外的项目。
这两天天气一直阴雨连绵,本想着等雨停了再出发,但因为七月是高山植物开花的最佳季节,陆临一行人怕耽误了花期。因此冒雨出发。杜瑾带他们去到白马雪山附近的一座无名山峰,海拔将近4500米。
当看到山坡上的雪山报春花坠着雨滴在风中轻轻摇曳时,小叶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杜瑾。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这个?”
“之前看到你们开会时图纸上画着这种花。虽然专业的东西我不如你们懂,但要问什么植物长在哪座山峰,我还是比你们多知道一些的。”杜瑾得意地仰起脸。
小叶有意显摆,说道:“你知道吗?据多项野外勘测数据显示。雪山报春常见有三种色型,黄色、粉色、乳白色,在同一居群里,大多只能看到其中一种色型,而很少见多种色型掺杂在一起的。”
杜瑾有些发愣,然后就听到陆临接着说:“高原植物有一种生物现象,叫高山孤岛现象。恶劣的环境阻断了它们的基因交流,它们只能被迫在各自的山峰独自进化。最后同一个族群演化出了不同的基因。雪山报春花便是典型的代表之一。”
杜瑾仰头看他。说:“草木是不是比人类理智?会清醒地认清现实,独自进化生长,而不会妄想从另一个个体身上寻求温暖。”
陆临看着她,没有说话。
带队的师兄看了一眼一直乌沉沉的天,说道:“看这天,不太对劲啊。”
他话音刚落。便有沉闷的雷声自天边响起,接着便噼里啪啦砸下冰雹。小叶边手忙脚乱地收拾器材边忍不住骂:“这什么鬼天气!”
慌乱中,沈文茵似乎站立不稳要摔倒,杜瑾下意识地去拉她,却没想到自己反倒踩滑了碎石摔了下去。她还来不及惊叫,天和地便在眼前颠倒起来。只是下一秒,她便被拉进一个宽厚的胸膛,那气息,无比陌生,又无比熟悉。
流石滩砾石松碎锋利,陆临的手被割了好几道口子。
“文茵就站在我身边,我一伸手就能拉住她,你瞎管什么闲事?我跟你说过不要管别人。你怎么总也学不会!”这是陆临头一次发那么大的火,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你哪里痛?说话啊!”
杜瑾有点被吓到,结结巴巴地开口:“没,没有哪里痛。”
幸好她穿的是厚外套,又有他抱住她的缓冲。除了身体被石块撞疼了外,其他见血的伤口倒是一个也没有。
陆临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紧握住她肩膀的手指。
“你应该知道,我向来最讨厌被拖累。”
杜瑾看着他渗血的伤口,自嘲地勾勾唇,声音小小的,似是叹息:“是啊。我知道啊。”
就是因为知道。才不敢抱有任何幻想。翠雀花:人生唯一一次的不够理智
因为陆临的手受了伤,队长强制给他放了一天假,要他待在酒店好好休息,禁止他出门。
然后杜瑾带着其他人去到另一座山峰。果然,他们在那里见到了另一种花色的雪山报春花。
小叶一边忙着拍照。一边夸杜瑾厉害,而后他的视线里映入了另一种植物——靛蓝色的翠雀花。他惊喜极了:“想不到这个海拔高度也能看见这种花,这花真好看,像飞燕落满枝头。”
杜瑾回答:“是啊,所以我们当地人一般都叫它飞燕草。”
他突然说:“陆师兄没来真是可惜了。”
见杜瑾疑惑地望着他。他又解释:“他似乎格外喜欢这种花。我有一次不小心踩坏了他藏着的这种花的标本,他好像很惋惜的样子,对着标本发了好一会儿呆。要知道他对别的植物标本都不是这样的,实验室里新来的师弟们经常毛手毛脚弄坏了样本。他也都是很温和地笑笑就过去了。”
杜瑾站在那里,觉得耳边有隐雷炸响,周身止不住地发冷颤抖。她忽地回想起了一桩差点被自己遗忘的遙远往事。
杜瑾曾患过一场风热感冒,牙齿肿痛得连吃饭都困难。孤儿院院长曾经做过藏族医生,知道治风热牙疼含漱飞燕草的根部有奇效。于是他采来一把飞燕草,取其根部让她含着。再将飞燕似的花朵掐下给她把玩。
飞燕草的花真好看,像一只只靛色的飞燕。
可是她玩着玩着便忘了院长的嘱咐,将草药吞咽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唤着自己的名字,但她没有力气去应答。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卫生院的病床上。一旁的椅子上,陆临正睡着。他的发梢都还带着湿气,她不知道外头是不是下雨了。
她一动,陆临便跟着醒转,看到她苍白的脸,他又开始皱眉,似乎十分不耐烦的样子:“你真是永远都那么笨。”
杜瑾的声音小小的:“对不起……”
他按住她在病床上躺下:“赶快睡一觉,天亮了我们就回去。我可不希望你又倒下了要我背回去。”
可是那个夜晚她并没有睡去。在卫生院低矮的病房里,昏暗的灯光下,她贪婪地看着这个男孩安静的侧脸。他醒着的时候,总是对她凶巴巴的,她甚少有机会这样毫无顾忌地看着他。十二岁的杜瑾心中满是怅惘,她不知道该如何做,这个男孩才能不讨厌自己。
而如今二十二岁的杜瑾,听着小叶说的话。在十年前的夜里差点被遗忘的记忆突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她记起来了,那个夜晚,他背着她在颠簸的小道上跑着,一路上不停地呼喊自己的名字。那声音急切又慌乱,丝毫不像平时他对自己那副冷淡刻薄的样子。她也记起来了,那个夜晚根本就没有下雨,湿了他满头满脸的,是汗。医生看到他的样子,安慰说:“小伙子,别慌,你妹妹不会有事的。”他依旧一派冷漠地回答:“我才没有慌,出汗那只是累的。还有。她才不是我妹妹。”
杜瑾站在滇西北炽烈的日头底下,心底忽然隐隐浮现一个念头——或许,陆临才是那个最大的骗子。
这个念头的浮现,似乎是长久迷途的人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终点。她的心热切又滚烫,她渴望立刻见到他。
结束一天的行程返回酒店时,杜瑾甚至来不及回房间换一下衣服。就跑去找陆临。
当她抬手敲门时,她却迟疑了。她想起他面对自己时永远冷漠刻薄的神情。突然害怕自己在看到他的眼神时会丧失所有勇气。
最后她站在他的房间外面,拨通了那个她从带队师兄那里拿来的号码,轻声开口:“是我。”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便是她熟悉的淡漠和疏离:“什么事?”
“我听小叶说,你曾珍藏过翠雀花的标本,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不记得了。”他冷淡地打断她,“我们分开了这么多年,那点记忆早被滇西北凛冽的寒风吹得凉透了。”
“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说得那样冷血无情呢?在我最危险的时候。真心想要救我的明明是你,为什么在我清醒之后却又将我推开?”
“因为对我来说,那些都是生命中无关紧要的事。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我救你,都只是随手而已。”
“可对我来说,那些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事。你知不知道,当年我等……”
房门在这时突然打开了,倚靠在房门上的杜瑾直接仰躺向后倒,颠倒的视野里,是沈文茵那张带着诧异的漂亮脸蛋。
她内心好不容易积聚的一丝勇气,忽地被一盆冰水浇熄。
房间内的陆临还在追问:“当年你什么?”
同时沈文茵惊讶地问:“杜瑾,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揉揉发疼的后肩,什么也没解释,只是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陆临已经闻声而出,叫住她:“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当年你什么?”
杜瑾回头望着他:“没什么。也许你说的是对的。生命中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我们都没必要记得。”
陆临不知从哪里来的怒气:“你特地跑到我的房门前。就是为了说这些?”
杜瑾看了看一旁的沈文茵,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她抬头看着走廊窗户上的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满脸泪水。二十二岁的她依旧这样爱哭,永远长不成他期望的样子。
此时此刻,他的心事是什么
那个夜晚。杜瑾失眠了,高原上的夜晚似乎总是格外漫长。
她起身走到阳台上,月色如霜。对面阳台上有星火闪烁,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里坐着一个人在抽烟。那是陆临房间的阳台。离得那样远,可是她却仿佛能清楚地看到那张脸,他的眉头必定是微微皱着的,似有无限心事。而此时此刻,他的心事又是什么?
一支烟很快抽完,然后他转身回了房间。
杜瑾沉默地在夏夜的晚风中站了很久,久得连身上的披肩都似乎带了夜里的露气,丝丝地透着凉意。
那晚她再一次梦到了少年往事。
那一年,一个有名的植物学者来到他们所在的小山村。孤儿院的小孩们在村主任的安排下要给那个学者表演节目。表演前排练的间隙,简陋小礼堂的后台乱哄哄的,唯有陆临,像往常一样旁若无人地捧着一本书看。
一位路过的大叔看了一眼他所看的书,那是一本植物图鉴。他问他:“你喜欢看这个?”
跟他同年龄段的人,大多都喜欢看轻松的故事书,少有爱看这种晦涩无聊的书的。陆临点点头,回道:“同一座山峰里,高原顶上长的植物和山脚下长的植物原来不同,我看着很有趣。”
大叔赞赏地看着他,并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
表演结束后,那位大叔就领养了陆临。那位大叔就是那本植物图鉴的作者,是当时享誉中外的植物学家。他为了探索植物世界,终生未娶。
陆临要被领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孤儿院。大家似乎很开心,这个总是用诸多规矩束缚着他们的人终于要走了。但总是有人在角落里暗暗嫉妒的。
杜瑾徘徊在陆临所住的房间门前,她正准备推门的时候,门却被人从里面推开,是那个她刚来时偷了她衣服的人。杜瑾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可是却被他抓了回来。
“看到我跑什么?”那人恶狠狠的,“你跟那个家伙一样讨厌,我看这次谁还会来救你?”
她最后被他关进了一个偏僻的废弃的房间里。她很想忍着不哭。可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她想自己总归还是做不到陆临说的那样,怪不得他总那么讨厌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门被打开,月光亮堂堂地从那人身后照进来。像是身披白羽。
她仰起脸看着他,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陆临在她身前蹲下。皱了皺眉头,似乎又想责备她,可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
杜瑾的脚在之前的反抗中扭伤了,于是陆临背着她走回宿舍。那段路并不长,月色清辉落在他的眉眼间,她在心底悄悄许愿,希望这条路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杜瑾开口问:“你以后。会不会回来看看我……们?”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不会,这里原本就没什么好留恋的。”
“那你可以给我寄信吗?”
“我尽量吧……”
“就算你不给我寄,我也是会给你寄的,我会每天等你的消息,这样日子过起来就一点也不无聊了……”
月亮高高地悬挂天边。夜幕下两人的身影落在黄土地上,仿佛无限亲密。月色皎皎,少年背着背上的人,轻轻弯了嘴角。
可是最终,杜瑾没有收到过一封来自陆临的信,她每月都给他写信,却依旧一点回音也没有。她甚至怀疑是那个总爱欺负她的恶劣少年从中作梗。还跑过去跟他吵了一架。她为了自己的爱情,终于勇敢凶狠了一回。可他却是真的没有来过消息。
最初的两年。她怕他找不到自己,在最合适被人领养的年纪坚持不跟人走。后来,孤儿院维持不下去了,她才不得不跟着一对藏族夫妇离开了那里。他那个晚上问她什么时候被领养走的,她骗了他。从小到大。她其实真的一点也不聪明啊。
梦里,杜瑾似乎已经将自己的前半生重新过了一遍,可是再醒来的时候,其实也不过只是过去了几个小时,天刚刚亮。
她忽地生出一种孤勇,想要替多年前那个月光下的女孩问一问他。为什么要失信?她的心事。他到底知不知道?
她胡乱披了件衣服。朝着他的房间奔去。她想告诉他,自己等过他,等了很久很久,也给他写过很多很多信,可是他都没有回音。她还想告诉他,这么多年过去,自己还是一样喜欢他。
可她按了很久的门铃都无人应答。他只想,坚定地走向他的爱
等到中午,杜瑾才接到小叶的消息,凌晨他们去给塔黄做最后一项数据监测的时候。陆临为了驱赶一只啃噬植物的野兔,失足从一面陡坡上摔了下去。
陆临在病床上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深夜。沈文茵正安静地趴睡在他的床头。他一动,她便醒了。
他却转头去看房间四周。静悄悄的。旁人一个也没有。
“在找杜瑾是吗?”她突然问他。
他诧异地看着她,她说:“小叶跟我说,送你来医院的路上,你的意识并不清醒,忽然抓着他的衣摆说了一句话。你说——其实我全都记得。小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我明白。你那是要说给杜瑾听的话。对不对?”
陆临闭上眼。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放弃同自己的真心对抗,说:“对。”
当他从山崖上滚落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后悔。后悔一直都在逼迫自己说假话。昨天夜里,他在阳台上和她遥遥相对,差一点点就控制不住想要朝她走去。
他曾经给她寄过无数封信,信里是高原地区不易见到的花草标本:五月的芍药,六月的木兰,七月的凤仙花……年复一年,他想跟她分享自己生命中所见的所有美好,可他连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过。
他托养父去打听,养父带回来的消息是,她在他离开以后就被人领养了。
他想起她曾经在月光下信誓旦旦的话。却原来不过如此。她早就离开了,然后在新生活中将自己遗忘。始终铭记她随口一说的所谓许诺。让他活成了一个笑话。
没想到十年后还能偶遇。他知道,自己对她不好。甚至比小時候更刻薄冷漠。可当她从山坡上滚下去的一瞬间,他想都来不及想就俯身过去抱住她。砾石割破皮肤,他在一阵剧痛中不得不认命地承认,他怪她轻易地违背诺言。忘记他,只不过是恨自己的心没有得到同等的爱意回报而已。
他转头看着沈文茵:“从山崖上摔下去的时候,内心里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对我说,比起可笑的所谓自尊。我其实更害怕再也不能看到她。”
他伸手拔掉针头,便要起身。沈文茵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样迫切的神情,她想自己是真的要失去他了。
她不管不顾地抱住他,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语速飞快地说着:“你跟她根本不合适!她根本不是可以和你并肩站在一起的人。老师说得对,如果不是同一类人,她最终会毁掉你对事业探索的雄心。你再不会有走遍全世界只为找一株植物的执着。爱会将你禁锢在爱人身边。老师之前做了那么多,拦截你寄给她的信,烧掉她寄给你的信,你现在不能重新回到原点去……”
一刹那他耳边似有惊涛拍岸,原来。原来是这样。原来她并没有忘记当初的诺言。
他掰开她的手:“那是老师曾经的人生,并不是我的。”
他热爱植物。那是他的毕生追求,可这并不妨碍他去爱一个女孩。
他在医院的花园里找到了她,她坐在长椅上,哭得肩膀都在抖动,越发显得瘦弱,跟第一次他见她的时候一样。那时候不知怎么的,向来不爱管闲事的自己竟鬼使神差地向她开了口。
他抬头望着天空,月亮又大又白,高高地悬挂天际。他想起十四岁那晚背着她走回去,月色像落了一天一地的雪,落了他们满头满身,也染白了他们的鬓发,就好像真的已经过完了一生一世。
更新时间: 2020-11-23 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