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尧番番
我希望你寻自己的山、看不同的海。你应该自由自在,永远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1
郑东濛六岁那年,父亲搬回来一台29寸的彩色电视。那时候,彩电虽然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物,但是29寸的彩电,在明月镇并不多见。
“冯别枝,今晚我爸妈很晚才回来,你来我家陪我看电视,好不好?”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半圆形的月亮高悬于天,俩人正襟危坐在电视机前,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
“别枝哥,什么是千禧年?”好几个台都在重复说着这个词汇,郑东濛仰起头,把问题抛给什么都知道的冯别枝。
“明年是2000年,是一千年的节点,也就是人们说的千禧年。”冯别枝说。
“可是现在才11月,怎么就在考虑明年的事了?”郑东濛有些不解,“大人们是不是太心急了。”
“大概是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才能让人更好地过好现在。”冯别枝微微皱起了眉头,那样子跟宋先生简直一模一样。郑东濛连忙伸手覆上他的眉心,作势要抚平他的眉头:“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别枝哥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像宋先生。”
郑东濛口中的宋先生,名叫宋韶,是住在镇上一所别院里教授古诗文的老师。宋韶是退休的语文老师,严肃刻板、不苟言笑,治得住这群精力旺盛的小孩,而且免费教学,分文不取,因此明月镇上的小孩,大部分被家长送去了那里,跟着他“之乎者也”,好不热闹。
“天文爱好者一直关注的狮子座流星雨,将在今夜降临。近日,各国天文观测者纷纷前往我国,下面请看详细报道……”画面突然一转,电视里出现了好多洋面孔,说些听不懂的话,郑东濛忍不住凑近,努力辨别他们的口型:“世界上还有人,和我们说着不同的语言吗?”
郑东濛年岁小,又尚未出过明月镇,多年以后,她回想起这个夜晚,才恍然发觉想要看遍世界的想法,原来在六岁时就已萌芽。
“东濛,要看流星雨吗?”大人口中稳重、懂事的冯别枝,带着郑东濛爬上了屋顶。
“我突然觉得你是我的同龄人了。”俩人在屋顶坐稳,郑东濛递给冯别枝一颗糖,“你总是那么安静,那么听话,这还是你第一次和我一起冒险呢。”
一个寂静的夜晚,无风也无云,只有两颗稚嫩的心在怦怦跳动,等待世纪末最浪漫的一场天文奇观。
“是流星!”终于盼来星星滑过天际,郑东濛忍不住惊呼起来。流星很快连成线,在漆黑的夜空里燃烧出闪亮的火焰。
“连绵不断的流星雨像不像镇上那条一直流淌的小溪?”郑东濛突然发问,“我突然想起宋先生教过的《诗经》里的一句话,有船夫问一个人要不要渡河,那个人回答,即使别人都渡河了他也不渡河,他要等朋友一起……”
“你的记性还是那么差。”冯别枝轻轻打断了郑东濛,“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有星河,有朋友,我们划上小船,是不是就能去星河里游玩?”郑东濛轻声重复了一遍冯别枝念的诗,“记住了,朋友在身边才能渡河。别枝哥,你要是先找到了能划去银河的小船,记得等我一起。”
流星的光芒落在她眼眸,她的天真让他的心柔软了几分:“好的。郑东濛,我会等你。”
2
“天气这么冷,宋先生还要我们练毛笔字,洗毛笔的水多冷啊。”千禧年的第一缕晨光,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比起新世纪,郑东濛更在乎的是冻僵的手,那毛笔根本就握不住。
“你先写,待会我帮你洗毛笔。”冯别枝早已临摹完宋韶布置的字帖,“你得快点了,先生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去了厨房。临完帖后,他经常会帮宋韶做一些家务,他总是这么讨人喜欢。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郑东濛一个人,无意间,她注意到角落处有一个瓷盆。她那双乌黑的眼珠转了转,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东濛!”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冯别枝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大的烟?”
“我取暖呢。”她一张小脸被熏得漆黑,还偏偏对着他粲然一笑,露出一排骨瓷似的白牙。
冯别枝朝起烟的地方望过去,盆里残留的灰烬告诉他大事不妙。他立马上前把火扑灭,而后问道:“你把什么烧了?”
“我自己写的字。”话音刚落,郑东濛突然惊醒,“火起得太快,我的字不够烧,我把你的字也烧了。”
冯别枝微微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郑东濛又补充了句:“好像……先生的字也被我烧了。”
冯别枝打开橱柜,宋韶的字,果然没剩下几张了。他心里一惊,正在想着怎么补救,宋韶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家里起火了?”
见宋韶突然出现,郑东濛连忙躲到冯别枝身后,他顺势护住她,低下头:“先生,您的字被我烧了。天气寒冷,我的手冻僵了,写不了字,烧了字取取暖。”
“别枝,真的是你烧的?”宋韶眼角含笑,他很快注意到,躲在冯别枝身后的小姑娘,她的指甲缝被熏成了黑色。
冯别枝不说话,只是坚定地点点头。
“东濛,寒冬腊月的,你从哪里弄来的凤仙花染指甲呀?”宋韶问她,“你刚染红的指甲缝里全是黑烟,而别枝的指甲缝干干净净,你们觉得我会分不清是谁烧的火吗?”
“宋先生,不是凤仙花染的,是野花染的。”郑东濛忍不住插嘴。见小姑娘完全抓错了重点,冯别枝叹口气:“我错了,请先生责罚。”
“我也错了。”郑东濛反应过来,却依旧缩在冯别枝身后,不主动上前领罪。见到这两小无猜的模样,宋韶内心一动:“东濛啊,你背诗不行,倒是很爱美。”
听到这话,郑东濛的眼里有水光闪烁,家里人也总说她只知道臭美,在她的认知里,这并不是一句夸人的话。冯别枝似乎感受到身后空气的凝滞,他抬起头,认真地说:“《牡丹亭》中杜丽娘有云‘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小姑娘爱美是天性,不应受到苛责。”
说完,他牵起郑东濛的手,给宋韶展示她自己染的指甲:“红红的,多好看,和天上的晚霞一样好看。”
“是很好看,东濛,我不是在责备你。”宋韶笑道,“我的字也不珍贵,烧了就烧了吧,不过犯了错误就要受罚。你烧了我几张字,就罚你背十倍数量的诗,别枝负责监督。”
俩人双双答应下来。从此以后,每个黄昏,明月镇的人总能听见郑东濛背诗的声音,溪水边、桥梁上,一个小少年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我不懂古诗,也不喜欢古诗,为什么要背?”郑东濛问。
“先生说,我们长大就会懂了。”冯别枝总是这样回答。
3
日子一天天过去,少年开始拔节生长,远远望去,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
琥珀色的夕阳余晖洒满了郑东濛家的小院,此刻的冯别枝正独自站在她家的院子里,神色呆滞。直到不远处突然传来少女的笑声,他才回过神来,快跑几步迎向她:“东濛,你去哪里了?”
“我带妹妹去后山玩,一不小心迷路了,这会儿才绕出来。”郑东濛的裤腿上沾了些泥巴,有小苍耳挂在她的头发上。
“进屋去喝口水,我待会儿回来。”冯别枝把她头发上的苍耳取下来,过了几秒,他终于忍不住说,“没事就好。”
冯别枝离开一刻钟后,郑东濛家的小院里挤满了人。郑母一看到她,先是抱着她哭,然后就是让她去院子里跪下:“这么大的人了,还不让人省心!”
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郑东濛了解到,因她迟迟不归,父母以为她走失了,连忙召集了一大群朋友,守在明月镇的各个出口,慌乱间竟然忘记留一个人在家等她。
好在冯别枝想到这点,一个人静静地留在她的家中等她。所幸是虚惊一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也都各自回家了。在院子里罚跪的郑东濛很不服气:“我都上初中了,难道还会走丢?”
“就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最胆大,最容易出事!”郑母说道。
“冯别枝也经常一个人在外面晃荡,怎么就不罚他?”拉别人下水不是郑东濛的性格,但此时的她也是累极了,有些口不择言。
此时正是盛夏,傍晚时分的暑气依旧未消,冯别枝正蹲在郑东濛旁边,给她举着一个小电风扇。扇叶有些旧了,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晚饭时,郑家本打算让郑东濛饿一顿,也是冯别枝跑进去,盛了碗饭,夹了好些她爱吃的菜,又切了块西瓜,一齐递到她面前。
“冯别枝,你别理她了,真是白眼狼。”郑母说完这句话后,再也不去理会郑东濛的哼哼唧唧了。
“好无聊啊,难道我要这样跪一整晚吗。”郑东濛揉了揉发酸的大腿,“别枝哥,有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东西?”
十岁之后,她再也没叫过他“别枝哥”,如今猛然又听到这个称呼,冯别枝感觉有些不自在:“我回家找找,晚点过来找你。”
郑东濛没想到,他说的“晚点过来”,一晚就晚到了深夜。
郑家父母早已入睡,小院大门紧闭。起先,郑东濛听见院子角落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有些紧张,便起身慢慢挪了过去,那动静越来越大,似是有人在墙外堆了砖头,想要翻进来。她轻轻清了清嗓子,准备等那人一出现就放声尖叫。
“东濛。”风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月亮好像有些旧了,起了毛边,发出朦胧、微弱的光,轻轻勾勒出冯别枝的轮廓。
“我跳下来了。”他稳稳落地,动作极轻,“给你摘了一些颜色鲜艳的花,又用盐腌制了好一会儿,你可以用来涂指甲。”
郑东濛接过塑料袋,袋子里大小各异的花瓣堆叠在一起,很是夺目。她心里欢喜,嘴上却说道:“小孩子才用花来涂指甲,我现在已经悄悄买指甲油涂了。”
冯别枝微微一愣,他倒是不曾了解过女孩子的玩意。郑东濛很快又说:“不过用花来涂指甲,确实可以消磨好久的时间,谢谢你。”
看到她的笑脸后,他的一颗心这才停止摇晃,轻轻落了地。
“不过,冯别枝,”她突然开始叫他的全名,“你刚刚翻墙的动作,让我想起宋先生带我们读过的《西厢记》里的一句,‘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胡说。”冯别枝微微别过脸,月光给他的脸镀了层粉色光晕,“郑东濛,你知道这首诗出现在什么场景吗?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不求甚解,又爱胡乱引用诗句。”
郑东濛没再搭话,只是从塑料袋里挑了一些花瓣,用胶带缠在自己的指甲上:“就要去市里读高中了。我好期待走出明月镇,看看外面世界的样子,你期待吗?”
“或许吧。”他说。
4
对郑东濛来说,市一中最值得期待的课程就是外教口语课。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终于出现在她眼前,她觉得很新奇,有事没事就跑到办公室找外教聊天,英语成绩也越来越好。
外教名叫乔治,高个子、高鼻梁,微微驼背,是位英国绅士。那个年代,男生们大多喜欢摇滚乐,乔治也不例外,他爱弹吉他,嗓音优秀,和男生们合作的一首英国的小众摇滚乐,在元旦会演上出尽了风头。
可当冯别枝出场时,其他男生都黯然失色了。
他一袭白衣,站在大礼堂舞台中央,聚光灯只追逐他一个人。他轻声唱起自己谱曲的《春江花月夜》,闭眼听来,仿佛将人带回了千年前的那个明月夜。
乔治也注意到了冯别枝,约他和郑东濛周末一起去江边散步。
市一中在近郊,毗邻的那条江上船只并不多,残阳斜落在水面,拖出一条细长的光带。往来运送货物的船只飞快地消失在视线里,只有一艘游船慢悠悠地顺流而下,直至缩成一个小圆点。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冯别枝情不自禁地念道。
乔治不解其意,郑东濛思考了一小会,组织好语言,给他翻译了这句古诗。不料,乔治听完她的翻译后,竟突然流下泪来。
“我曾经也这样送别过我的朋友,他住在东英格兰的一座小镇上,那条镇上有一条不宽的河,往来船只很少。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就是坐在一艘船上,离我越来越远。”乔治说,“我还记得那天的河水,波光粼粼,像极了莫奈的画。”
郑东濛突然怔住了,她第一次察觉到,原来即使是肤色不同、生活环境不同的人,也会被千年前的同一句诗打动,人类的悲欢是多么相通啊。
“冯别枝,我以后想学对外汉语。”不久后,郑东濛对冯别枝说,“我想让更多外国人了解到中国古诗词的魅力,就如同乔治那样。”
“那你可要认真学习古诗词了。”冯别枝笑道,“假期一起去宋先生那里开小灶?”
郑东濛应了下来。然而高中学业繁忙,他们的假期全消耗在没有尽头的补课中,直到高考结束,他们才终于迎来一小段闲暇时光。
“宋先生!”许久不见宋韶,他似乎老了许多,皮肤愈加松弛,身体愈加清瘦,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矍铄。
宋韶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汽水,抱了个西瓜出来,不一会儿,他又翻出过年时别人来家里拜访时所带的糖果,齐齐堆到他们俩面前。
“我和冯别枝考上同一所大学了,我学对外汉语,他念中文系。”刚一坐下,郑东濛就迫不及待地说,“所以这个暑假,我想来找宋先生好好学一学古诗词。”
“你小时候背了那么多,还用特意来学吗?”宋韶笑问,“你应该感谢冯别枝,是他天天跟在你身后,带你背完了那么多首诗。”
郑东濛看向冯别枝,他只是浅浅地笑。刚泡好的茶冒出淡淡的雾气,让她想起那晚他翻墙给她送花时的月色,似乎也是这般朦胧。
“宋先生,您最爱的诗是哪一首?”郑东濛恍然间想起,宋韶似乎从未在他们面前说起过这个。
宋韶微微低头,沉思半晌,轻声说:“是王维的《相思》。”
“那时你带我们读王维的诗,好像跳过了这一首。”冯别枝把茶碗递给宋韶,又起身去开窗,蝉鸣随着微风入内,乳白色的窗纱被轻轻掀起一角。
“你记性倒是很好。”宋韶说,“我不读这首,只是因为我不敢。”
老人垂下眼帘,情绪被他藏起。郑东濛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待在一旁,看了看老师家的陈设:“先生的字堆得太乱了,我去帮您收拾一下。”
小姑娘终究也是长大了,冯别枝想。比起偶然才能见到的人,倒是日日相见的人,更不容易察觉到变化。小时候的她,如果听到老师这样说,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东濛,你这孩子从小就不安分,我一直知道,你以后会走得很远。”宋韶说,“而别枝……”
宋韶没再往下说,只是深深看了冯别枝一眼。
5
如宋韶所言,郑东濛大学毕业后,便成为孔子学院的志愿者,去泰国教授中文。而冯别枝选择继续学业,“直博”了本校的古代文学专业。
“冯别枝,这边的小孩子好乖啊,会趴在你的膝盖上听你讲故事。”郑东濛似乎很享受在泰国的日子,她发了好些照片给冯别枝看,也经常跟他讨论,如何把一首古诗讲得生动、有趣。
孔子学院志愿者的任期一般是一年,她不在的这一年里,冯别枝发现了好些藏在城市角落的旧书店,他细心地把它们的地址整理好,想着等她回来后一起去逛。距离郑东濛回国只剩一个月时,她突然告诉冯别枝,她申请了再留一年。
“这边的学生们舍不得我走。”郑东濛说,“我更舍不得他们。”
她留在外面,确实更快乐。冯别枝跟她约好,有机会就去泰国看她。郑东濛本以为他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十一月时,他真的来了泰国。
“从我家往前走,第一个红绿灯处左拐,有一家烤肉特别好吃。”郑东濛在机场接到他时,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关于烤肉。冯别枝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就好像虽然山川异域,她的心却从未远离。
“这边的生活确实轻松许多,就比如我刚刚说的那家烤肉店,每天只卖一百串,卖完就关门。”郑东濛叹了口气,“他经常上午九点左右就关门了,我时常因为赖床而吃不上。”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郑东濛就被闹钟声惊醒。她揉揉眼,换好衣服后走到客厅,发现餐桌上赫然摆着两串烤肉。
“刚买回来的,趁热吃吧。”冯别枝系着她的围裙,灶台上的小奶锅里,煮热的牛奶在悄悄沸腾,她的心也跟着咕噜冒泡。
“本想多买几串,但是转念一想,还是给别人留一些。”冯别枝把切好的杧果放到盘子里,“不是要赶早课吗,快点吃了去学校吧。”
郑东濛愣愣地坐下,她时常因为赖床而随意地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面包当作早餐,好久没有吃到过一顿热乎乎的早餐了。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把自己从被窝里拽起,她闭着眼,不情不愿地吃着热气腾腾的早餐。
“我有点想回明月镇了。”郑东濛说。她说这话的时候,冯别枝正在厨房刷锅,他探头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郑东濛粲然一笑,“别枝哥,你真好。”
冯别枝来泰国后两天,刚好赶上泰国有名的水灯节。到夜里,大大小小的河流上,都会漂浮起一盏盏水灯。
地上的水灯随水流,天上的天灯随风动,年轻的男女在水边相会,在无数星光的见证下诉说爱意。
“冯别枝,你看这一盏盏随水流动的水灯,像不像渡河的小舟?”郑东濛问。
“有星河,有朋友,现在也有了小舟。”冯别枝转过头,眼眸里的光辉胜过千言万语。
身边的年轻人唱起欢快的歌,这是个属于恋人的节日,他们唱着、笑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
冯别枝终于伸出手,轻轻牵住了郑东濛。
6
在泰国待了两年后,郑东濛抓住了一个机遇,将要前往欧洲,参与一所孔院的建设。
“这所孔院刚刚建立,需要有经验的志愿者过去。”学校事务繁多,郑东濛忙得不可开交,也渐渐成熟起来。
她在欧洲一待就是五年。这五年间,冯别枝顺利博士毕业,入职了一所高校,成为中文系的讲师。
“冯别枝,在外这么些年,我越走就越觉得,这世界如此之大,每天都有不同的邂逅,我很迷恋身处异乡的这份陌生感和轻松感。”郑东濛说,“或许有人觉得这种日子是一种漂泊,我却只觉得这是一种自由。”
“做你爱做的事,追你想追的梦就好。”冯别枝从未问过郑东濛,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生活总是毫无波澜,人其实容易忘记时间的流逝。毕竟,日子是一天天过去的,就如同静静流淌的河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节点。
直到冯别枝打电话过来,告诉她宋韶查出胃癌晚期,时日无多。
毫无阻挡、向前奔涌的河水遇到了堤坝,春雷惊醒蛰伏的昆虫,郑东濛向学校请了假,订了最早一班回国的机票。
宋先生真的快不行了吗?郑东濛坐到病床前,宋韶的脸色看上去还不错,只是消瘦得厉害。
“小姑娘,别耽误工作,不用特意赶回来。”宋韶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宋韶终身未婚,无儿无女,冯别枝请了最好的护工照顾他,自己没课的时候,也经常会过来。
“别枝,要你拿的东西带过来了吗?”宋韶问。
冯别枝把行李箱打开,拿出了一些衣服和几本书,在这些物品下,藏了一个红木盒子。
盒子看上去很旧了,却没有沾染一丝灰尘,锁扣也没有生锈的痕迹,“啪嗒”一声,宋韶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只有一个软皮笔记本,一只白玉手镯和一封叠起来的信。
宋韶拿起白玉手镯,递给冯别枝:“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这是我最珍贵的物品,就送给你了。那个笔记本和那封信,我不愿拆开,你们如果想看,等日后我不在了再看吧。”
“宋先生偏心,为什么我不是你最喜欢的学生?”郑东濛的眼里早已蓄满泪水,却还是强笑着问。
“我当时来明月镇,就是因为一个人。‘明月别枝惊鹊’,一看到冯别枝的名字,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或许是爱屋及乌吧。”宋韶笑道,“让我惊喜的是,冯别枝不仅勤奋好学,而且还很像我。”
“镯子我收下了。”冯别枝郑重地说。
7
一个星期后,宋韶去世了。
葬礼结束后,冯别枝和郑东濛来到宋韶的墓前,把他生前写过的字一张张烧掉。此时正是春天,野草风一般在生长,郑东濛蹲下来,把墓碑周边的野草一一拔干净,直到指甲缝里都沾满了泥土。
“宋先生,今天的这把火,是我和别枝一起烧的,我们俩的指甲缝都不干净。”郑东濛轻声说,“这次可别只惩罚我一个人了。”
冯别枝蹲在她旁边,用手帕细细地擦去她的眼泪:“先生的遗物,要打开吗?”
泛黄的日记本,将那段岁月呈现在他们眼前。
宋韶的故事算不得复杂。那年他考入大学,意气风发,在学校组织的一次写生活动中,他遇上了女子学校的一个学生,名叫明月。
写生的地点恰好就在明月镇,虽说明月八岁时就跟着家人搬去了省城,但毕竟她出生在明月镇,对这里非常熟悉,于是,她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大家的向导。明月留着利落的短发,几乎不穿裙子,常常穿着长裤,上面沾了各种颜色的颜料。
宋韶不太会画画,来参加活动也就是图一时新鲜,但是明月对画画的那股热爱劲儿触动了他,他开始起早贪黑、刻苦练习,这一切也被明月看在眼里。有天清晨,天色未明,宋韶坐在一棵树下,静静临摹枝头上的两只鸟,未料明月突然出现,她示意他把笔递给她,然后坐在他旁边,在画上添了长着红豆的枝叶。只不过寥寥几笔,整幅画立马活泼起来。
“宋时的文人画要在旁边写诗才好,可惜我不会作诗,就给你写一首王维的《相思》吧。”明月说完,在画纸的一角处题写了这首诗。
“你这画本来很普通,经过我手后,才有些妙处。”明月笑了起来,望向宋韶的眼睛里盛满春水。
之后,俩人慢慢熟悉起来。一起作画吟诗、赏月看花,一个偶然的机会,宋韶把外婆留下来的白玉镯子送给了明月:“这白玉镯,就当是你为我改画的酬劳。”明月聪慧,红着脸收下了手镯。
离开明月镇后,俩人一直有书信来往,宋韶也去她的学校看过她好些次。可不承想两年后,明月突然寄来一个包裹,她说家里出了变故,她要和家人一起前往国外。她退回了他送的白玉镯,只是附上一句诗:还君明珠双泪垂。
她就这样如同一阵风般消散了,之后,宋韶再也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
“宋先生就这样等了明月一辈子?”郑东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也太古典式爱情了。”
“或许他并不是在等明月回来。年少时的情谊最是动人,先生只是再也遇不到如明月般让他心动的人了。”冯别枝说,“他的等待,与她无关。”
一阵风吹来,几张正在燃烧的字随风飘了起来,郑东濛连忙起身,抓住纸张尚未燃烧的部分,将其拽回了地面。
无意间,她看见那张纸,写的正是王维的《相思》,烧得只剩下末尾的三个字“最相思”。
宋先生明明说过他不敢念这首诗,却在无数个夜里,在纸上一遍遍写这首《相思》。他不知道明月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他只是痴痴地抱着年少的记忆不放。
“冯别枝,宋先生说你最像他。”
冯别枝不接话,此时天空中恰好有飞机飞过,机身在天边拖出一条长线,很快消失在视野。
“你还记得高中时的外教乔治吗?”郑东濛问,“他曾因一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感动到落泪。”
“我今日看到这架飞机,突然觉得,你每次去机场送我出国,看到我乘坐的飞机消失在视野里,是不是也怀着这种心情?”这种不舍的、痛苦的离别之情。
郑东濛心里发苦,酸涩的感觉充斥了她整个胸腔。冯别枝慢慢起身,望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温柔:“不,我从不这么想。我希望你寻自己的山、看不同的海。你应该自由自在,永远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是的,我像宋先生。冯别枝心想,我的心意很珍贵,它最珍贵的地方就在于,我从不会束缚你的脚步。和宋先生一样,我愿意等你,是我一个人的事。
“愿逐月华流照君。”冯别枝再次拭去郑东濛的泪水,“无论你身在哪里,我们总是看着同一轮月亮。”
8
交接完工作后,郑东濛选择了回国。
只因她突然觉得,自由并不只是存在于远方,陪伴在一个完全尊重你、爱护你的人身边,同样意味着自由。
因在孔院多年的工作经验,她顺利入职了冯别枝所在的大学,在国际交流处工作。他们买下了宋韶在明月镇租住过的小院,屋内陈设基本没变,就如同宋韶还在世时那样。每年寒暑假,他们便一起回明月镇,义务教孩子们念古诗。
“冯老师,郑老师,豆豆逃课去溪边捉螃蟹了!”一个燥热的夏日,有小女孩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他们害怕出意外,连忙往溪边赶。到了之后才发现,这条小溪如此浅,小孩子站在里面,水也才刚刚没到小腿肚。
跟着出来的学生一个个跳进了溪水里,开心地嬉闹。那个叫豆豆的男孩子朝他们招招手:“老师,你们也下来,这水可凉快啦。”
冯别枝笑了笑,脱下鞋子,走进溪水里。他刚下去,就被泼了一脸水,阳光透过细小的水珠在他的脸上折射出深浅不一的光,他的温柔,一如少年时。
“东濛,下来吧。”冯别枝回过头,朝她招手。
郑东濛走到岸边,轻轻解开凉鞋的盘扣。她一手拎着鞋子,另一只手搭上冯别枝伸过来的手。
“卬须我友。”她说。
更新时间: 2023-08-05 20:08